舞夜《熾情翰林》(揚舞系列三)

男主角:慶熠 女主角:玉緋雪

文案:
這個可惡的臭男人!他那是什麼態度?
她好不容易才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
要和不知長得像韃子還是像鬼子的夫婿共度一生
誰知新婚之夜話都還沒說上幾句哩
他就大剌剌撂下了休妻計畫!
哼,她的幸福豈是他一句話就能否決
她要靠自己的才情把他的計畫改寫!
為了他的生辰,她煞費苦心搜尋賀禮
為了他的仕途和肚裡的孩子,她甘願葬送自己的貞節
沒想到他給的回報竟然是一張休書
任她說破了嘴哭紅了眼,都敵不過他結拜兄弟的一句惡言!
好,既然夫君重視兄弟勝過她和孩子
她乾脆帶著孩子自我了結,省得惹煩他的眼!



  啦啦啦……第三個故事和大家見面了,真是不容易耶!

  從第一個故事開始至今,正好從老大慶照寫到老三慶熠,其實是因為算算年紀必須如此,往後故事就真的不再那麼“長幼有序”了。

  這個故事寫得超久,因為有太多發生故事的前因,害我一直抓不到該從哪邊起頭,導致楔子和第一、二章部分至少換了五次以上!

  該從女主角被拋棄開始,抑或從男主角被拋棄開始?該從男主角的友誼開始談起,抑或先讓女主角多變的個性顯現……

  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原地踏步了不少時間,試得我都有點懶了,一直懷疑是不是故事編得不夠精采、男主角性情太溫和,以致就連寫的人都覺得無聊,而下不了筆?可是怎麼想都不可能,明明故事應該算夠曲折勁爆啊……

  好不容易終於找到最佳開頭,就是乾脆讓男、女主角打從一開始就碰頭,日後再從兩人的相處中,想辦法慢慢交代各自之前的過往。

  故事原本在人物設計上,是想把女主角描寫得……活潑些,可是女主角最後還是過得很委屈。

  在那個時代,漢人雖優於數千年的人文蒼萃,但對於女性的壓抑也有如千年重擔;女人又要裹小腳取悅男人、生活又沒地位,一生只有責任,沒有快樂。女主角雖是漢人女兒,卻不想讓她處處委屈,可是沒想到千年文化還是影響了我的思維,最後還是把她打壓成了小媳婦……

  這次的男主角雖說才華洋溢、學富五車,但在人際處理上,大家可能會覺得他挺笨的,恰恰反映了現實生活中,許多人或許博士班第一名畢業,卻偏是生活白癡的情況。嘿嘿……

  前些時候在電視上看了“國家地理頻道”,正好介紹“裹小腳”專題。往昔印象中,我以為是有錢人家女兒才裹腳,窮人家女兒為了下田、挑水等農務,應該是不能纏足的。

  但在這輯專題中,查訪地區是雲南一處偏僻的村落,裡頭沒幾戶有錢人家,現今還有一百零四位年約八、九十歲的纏足婦女,她們不論貧富都纏了足,因為不纏足,就嫁不出去。是以即使無法像富家小姐那樣臥躺歇腳,女孩家仍要咬牙纏小腳,然後挑水、劈柴等農事仍然照做。

  相比之下,外族(蒙、滿)婦女反而就要幸福一點了,不僅毋需纏腳,在家中地位也比漢族婦女要好些,能有主見,意見也能受到尊重。

  文中提及“婆婆掀新娘裙審小腳”的故事,也曾經真實發生,是從一本書上,我看過後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情況大抵就像我寫的那樣。

  嗯……說來有點奇怪,故事中明明男主角脾氣不算太差,只是笨了點,可是女主角卻可憐得不輸給第一個故事的女主角……

  希望大家看過後給點意見羅。Bye!


  楔子

  今日是靖親王四十大壽,適逢靖王福晉前不久又懷有孕,雙喜臨門,靖王府的壽宴自然特別熱鬧。

  來祝賀送禮的賓客,以同為滿洲貴胄的王爵為多,攜家帶眷前來賀壽,也藉此聚會讓各府內眷們拉近感情。

  設席的花廳上,男人們把酒言歡,女眷則群聚在有竹簾紗幕相隔的偏廳談笑,活潑好動的各府世子阿哥們,在飽食一頓大餐後便坐不住,相偕溜到靖王府大花園遊逛散步、嬉鬧玩耍。

  恭勤郡王十歲的兒子皓琰,也前往花園觀看庭園景色。

  沿途四周的奇花異草、曲折幽徑,都令他不停驚歎其優美;親王府果然不是郡王府所能比擬的,住這裡一定很舒服!真羡慕這王府裡的世子……

  他往一座水光瀲灩的大湖走去,見到前面不遠處有幾個小世子圍在一起。他好奇地走過去,發現原來他們正輕慢地以眾欺寡,恣意嘻笑耍弄一個同樣身著華服的孩子。

  乍看之下,皓琰一時以為那是個女孩——非常、非常白皙粉嫩的女孩。

  “她”有不同於一般的發色,掛在肩上的辮子看來是略泛金光的深褐色,特別粉白的嫩臉加上彷佛擦了胭脂般透紅的唇,尤其一雙碧波粼鄰的綠眼睛,更教人移不開目光!不過再看仔細些,發現“她”穿著男裝;他疑惑了……是男孩子嗎?

  一人首先開腔譏誚,“瞧他!漂亮得像個姑娘家,不就該穿姑娘家的衣裳嗎?幹啥穿男裝假扮男孩子啊!”說著,還伸手往那張白裡透紅的臉蛋摸去。還沒碰著,就被美顏的主人以綠眸怒瞪,狠狠拍開。

  “還有這個呢!”其中一人搶下他手上的書本,胡亂翻閱,故意把書弄得髒皺,“禮記?你讀什麼禮記?甭念了,沒聽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嘻嘻……”

  “我不是女的!”綠眼睛的孩子沉言道,並上前欲奪回自己的書冊,“還我!”

  “嘿!我偏不!”書本立刻被拋擲到另一人的手上。

  就這樣,一本禮記在幾個孩子手中丟過來、傳過去,獨獨不還給它的主人,眾人並且訕笑地看著書的主子在他們之間團團轉,既焦急又生氣,都快哭了,他們仍是愉悅地繼續嘲諷。

  “得了吧!像你這種比蠻子還要不如的半鬼子,讀啥書?甭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裝面子了!不就是半個鬼子嘛!哈哈哈……”

  皓琰眉頭一揪,陡生一股凜然正氣,看不下去地大吼制止,“你們在做什麼?!住手!”

  這一喊,世子阿哥們果然停下,有些愕愣地看著他。

  他大步走去拿過書本,還給一樣詫異的綠眼男孩,然後在眾人征仲中,拉著男孩快速離開現場。

  走了不知多遠,終於到了清靜陰涼的樹下止住,便在這兒坐下乘涼休息。

  綠眼男孩籲了口氣,輕聲道謝,“謝謝你幫我把書拿回來。”

  他的童音比女孩子更美妙,淺笑的容顏也是不曾見過的清麗,令皓琰突然紅了臉,有點口吃地回道:“甭……甭客氣。”心底一邊踹醒理智提醒自己,

  他和自己一樣是男的!

  做個深呼吸,總算讓心跳平靜,他於是問:“你啥名字?是哪個府的孩子,怎麼赴宴還拿著書本來?”

  “我叫……慶熠,是靖王府的三世子,靖親王就是我阿瑪。”慶熠小心地撫平方才慘遭折磨的書頁,精緻的小臉神情專注。

  “啊?你是靖王爺的兒子?那……這不就是你的地盤嗎?怎麼你還任他們欺侮呢?”皓琰鼓起腮幫子大嚷,“你只消隨便喊個家丁過來,就不用受那樣的委屈啦!”

  “算了。娘告訴我,‘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不計較了。”慶熠頭也不抬,十分淡然,顯現超出年齡的成熟。“我娘是遠北羅刹國的人,我長得同他們不大一樣,他們於是藉此欺負我,我不想和那些眼光短淺的呆子一般見識。”

  “啊!你就是那羅刹女鬼的兒子?”皓琰不自覺地指著他脫口而出。早聽說靖親王有個來自羅刹國的側室,沒想到面前的男孩便是那異國女子所出;難怪他有不一樣的眼睛、發色,甚至整張臉都是極不同!

  刺耳的話穿過耳膜、戳上心頭。慶熠瞟了皓琰一眼;看來這個出於衝動而幫了他的人,也是個不可理喻的笨蛋!枉費他剛剛還那麼感佩。

  他站起身,碧綠的眼像結冰的湖水,“謝謝你幫我,但看來我們不適合當朋友。”然後跨出步子便要走。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對不起嘛!”皓琰急忙站起攔住他。“我會幫你,就是想和你當朋友啊!我叫納爾佳•皓琰,是恭勤郡王的嫡長子,鑲藍旗人,今年十歲。”

  慶熠直視著皓琰真誠的眼神,良久,他鮮紅的潤唇終於勾揚起一道完美的弧度。

  “愛新覺羅•慶熠,正黃旗人,我八歲。”他為這個男孩子的誠懇正直高興,方才所生的好感和崇拜、感謝一起傾巢湧出。

  在偌大的靖親王府一幽靜角落,兩個小男孩交換佩在腰間的玉環佩為印信,相視而笑,為彼此結下的小小金蘭之義感到歡欣,相信今日用最純真的赤子之心所做的盟約,他日即使遇逢風雨,還是能夠陪伴一同走過,生死契闊,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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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康熙四十七年八月,白露時節,已是仲秋,天氣頗為寒冷。

  京畿一座占地遼闊的館邸內,此際卻是喧嘩熱鬧著。

  這名為“無非園”的豪府現下朱門大敞,大紅燈籠亮晃高掛,府內處處張結了絳紅大彩,昭告裡頭有大喜之事。

  今天,是靖親王府三世子慶熠和文華殿大學士千金玉緋雪成婚的吉日,而本為靖親王府別業小築的無非園,則由靖親王作主撥與三子充作往後的新府。

  三年前,慶熠科試連中三元,名噪一時,其允文允武的才學軒越群倫,甚受萬歲爺賞識,是以初時除了按例授與翰林院從六品“修撰”之職外,還選為“南書房翰林”,專司陪伴皇帝吟詩誦詞、觀景賞花等風雅之事。今年初甚至破格拔擢他至一品掌鑾儀衛事大臣——該階等大臣僅設置三人,皆由滿清上三旗親貴擔任。

  短短三年從六品跳升至一品,慶熠本就璀璨的前程,是更加光芒耀人了!

  如今以他庶出身分,竟得皇太后下旨賜婚,特地上門沾光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無非園的門檻!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與席者皆是出身顯赫的王公貴戚、高官世家,可謂冠蓋雲集。

  身為今日主角,慶熠那足有九頭身的高姚身軀,魁岸且鶴立雞群,包覆以簇新吉服,帶著一臉狂肆笑意流轉于席間,全然不同于平日溫文。

  在眾人眼裡,那是他對自己終身大事有成而喜不自勝的證據。道喜恭賀聲於是更加不絕於耳,賓客開懷地大肆敬酒,慶熠亦是陳年佳釀一杯接一杯,白淨俊美的瞼早讓酒氣熏紅。實非海量的他已是微醺了,然而勸酒、灌酒乃至逼酒是酬酢最大樂趣,來赴喜宴的賓客豈會放過這新郎倌!

  眼下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抱著一壇酒擱上了桌,大聲說:“來!慶熠,過了今晚,你離‘五子登科’,可只差臨門一腳啦!掙到這地步,你是該好好飲酒慶祝一番!我用‘七裡紅’敬你三杯,你可得全幹了,才算得上好樣兒的!”

  他揭開壇口,霎時酒香四散;酒罈稍傾,一下便把三隻排列好的酒杯倒得滿溢。

  大群賓客立刻圍繞過來,興奮地鼓噪。“幹了它,慶熠!幹啊……”大夥兒使勁叫囂,期望看見新郎倌快快舉杯,完成這豪氣的任務。

  慶熠勾揚起漂亮的唇角,乾脆應道:“成!我恭敬不如從命!”隨即要拿起酒杯。

  然而他指尖還未觸及杯沿,便讓另一個忽然從旁邊站出的男人伸手制止。此人相貌頗俊,雖較頎偉的慶熠矮半個頭,但身形仍是英挺。

  他輕扣住慶熠手腕,淺笑提醒,“不能再喝了,會醉糊塗的。”

  “哎唷!這不是皓琰貝勒嗎?”勸酒的男人呼嚷,“您三天前才剛當新郎,怎麼這會兒不在府裡同新夫人耳鬢廝磨,倒上這兒搗亂來了?”打斷大家的興致,可萬萬不成!

  “我跟慶熠十幾年兄弟,他成親我怎麼能不來?我今兒個來此的任務,就是要把他‘安安全全’地送進新房去!”皓琰挑眉笑笑,“裕貝子,你也真不該,明知我兄弟什麼都在行,獨獨酒量淺,你怎麼還拿‘七裡紅’這種烈酒灌他呢?”

  裕貝子只是笑,“咱們新郎倌都說行了,今兒喜氣熱鬧,換得一醉有何不可?”

  慶熠無所謂地鬆開皓琰的掌,執起一隻酒杯,“皓琰,大夥兒特地上門沾喜氣,
  我這東道主理當讓大家開心才是。”說著,形式敬過一圈後,便把酒往嘴邊湊去。

  “慶熠!”皓琰驟然間又把手擋到新郎倌面前,阻止他把酒送入喉,一臉沉肅地直視著他低聲道:“別忘了,你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是醉糊塗了……”

  聞言,慶熠稍稍斂去笑容,跟著緩緩放下了酒杯。

  “說得是,咱們新郎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哪!嘻嘻……”聽聞皓琰如是說,周旁賓客群倒也發出了聲音,“裕貝子,你不也說了,今晚可是慶熠完成五子登科的臨門一腳啊!你要真把新郎灌得爛醉,鐵定令新娘子‘大失所望’,說不定五子登科的日子因此延後,你可要變成千古罪人啦!”語畢,眾人哄然大笑。

  皓琰從善如流地付以一笑,浪蕩揚眉,“我呢,也不掃大家的興;接下來凡要敬給我兄弟的,全由我皓琰包辦了!”隨後舉杯,仰頭飲掉桌上的“七裡紅”,連幹三杯,臉不紅氣不喘。

  眾人立刻大肆鼓掌叫好。

  裕貝子笑圓了胖臉,不多勉強,“也好,三天前的新郎,多少還帶點喜氣;大家這下甭客氣,儘量沖著皓琰貝勒就是了!”

  皓琰頭一昂,狂佻言道:“只怕到最後,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啊!”

  “喝,好大口氣啊!”眾人大聲呼喝,紛紛回位斟滿自己的酒杯準備挑戰。

  喜宴頓時彷如戰場一般,氣氛加倍滾熱起來……


  相較於廳上喜宴的喧嘩活絡,新房裡就顯得冷清多了。

  “唉……小姐,入門了耶!這下後悔也來不及了。”新娘的陪嫁丫頭春兒頻頻跺腳抱怨。“早知到頭來還是要嫁滿人,不如當初就——”

  “春兒!”蓋頭下傳出清亮妙音打斷丫頭的埋怨,幽幽吩咐,“你和喜娘都出去吧!我要靜一靜。”

  遣走了喜娘和貼身婢,玉緋雪扯下華麗紅縭,讓自己離開喜床舒舒筋骨。她已經坐好久了,枯等的滋味真是難受!

  成雙的喜燭靜靜燃燒,華雅的屋內高掛縉素腓綃,門窗櫺格上貼著雙喜字……

  就在這裡,她要和丈夫第一次見面。

  憶想六個月前,皇太后指婚的懿旨宛如平地一聲雷無端從天而降,她接得莫名所以,父親則是焦躁無措地扼腕大歎。

  看著懿旨,初次認識“慶熠”這名字的她當時還不瞭解父親歎氣是為哪般,爾後她才逐漸從他人口中明白,原因出在她夫婿的身世。

  玉大學士既為漢人,從來只想將女兒的終身託付給漢家兒郎,來自關外的女真人是壓根兒想也不用想;更何況是像靖親王府三世子那般血統混雜的男人!

  慶熠乃靖親王與羅刹國女子所出,那樣殊異的血統用漢人話語來形容,乃謂“半個滿清韃子、半個羅刹鬼子”,簡直可說是奇怪到極點的混血雜種!

  雖然當時朝廷供職予不少外國傳教士,玉大學士並非不曾見過異國面孔,但中土人和外國人相混所出卻少有所聞,因為傳教士們是不娶親的。

  得夫如此,親戚表姊妹們一致對玉緋雪投以同情眼光,玉大學士每見女兒更是皺眉沉痛。

  玉緋雪自個兒倒不以為意,對這婚事接受得十分坦然。

  特別的她,自有特別的想法。

  承襲父親過人才氣的玉人兒,外表端莊柔婉,看似一般恪守閨范的大家千金;但在人後,她的心思可靈透絕頂,極其聰明機敏。

  接獲懿旨那時,她其實才剛嘗飲情殤之痛。傾慕的男人選擇親王之女定終身,無奈被拋棄的她原以為今生姻緣無望,險些等著當尼姑去了呢!

  一切許是宿命安排、天意所指——

  撇去未知的相貌不談,她的丈夫可是科舉榜首,還有幸在皇帝身邊當差,想來人品不差;以他的絕頂才學和她的蘭心蕙質應和,相信將來會是夫唱婦隨的和樂榮景!

  籲口氣,玉緋雪舒開了眉眼,決定拋除多餘的疑慮。只要他不對她多所嫌棄,她必定松敞心扉全意接受他!

  門外陡然傳來一陣跫音,她趕忙將紅巾蓋到鳳冠上,坐回床緣。

  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腳步有些沉重且淩亂。


  眼前雖只見蓋頭整片的紅豔,但玉緋雪心知該是旁人扶著喝醉的丈夫進來了,在外頭等著的喜娘和春兒也連忙入內幫忙。

  “慶熠,你今天大喜,不該喝得這麼不知節制。”攙著新郎進來的,正是皓琰。

  “哈哈……大喜?皓琰,你這可在挖苦我不是?哈哈……”慶熠只是大笑,“再說,我還算清醒,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不會分不清的,你放心吧!或者,乾脆蓋頭讓你掀,新房也讓給你?”

  玉緋雪聽得眉頭緊皺。胡言亂語,夫君當真是醉糊塗了!

  皓琰沒有多說,只是低聲交代喜娘幾句讓她們退下,又回顧幾眼後便離開了新房。一下子,房裡就只剩同樣一身大紅喜服的兩人,如案上一雙彩繪喜燭般,靜默相對。

  慶熠從託盤上拿起玉秤;他雖然微醺,但方才的話並非胡言醉語,而是肺腑之言。他目光在玉秤上凝滯良久,輕歎一聲,走到新娘面前站定。

  玉緋雪緊張萬分,心跳急促狂擂如戰鼓!

  碧綠的玉秤輕輕一挑,便把她從那刺眼的赤紅世界中拯救了出來,柔和的燭光再次灑在她用脂粉妝點得豔的秀顏上。

  她鼓足勇氣抬起低垂的頭,送上練習了不下十次的唯美笑靨。

  映入眼簾的,是出乎意料高偉昂藏的身影,而乍見這個將與她攜手走過一生的夫君時,她看呆了,呆得忘了笑。

  那是她從不曾看過的俊俏和絕美,如天人般超脫塵俗,無懈可擊的俊美!

  他的容顏白皙如冠王,臉龐彷若是晶冰精雕細琢而成的天工巧作,棱角分明而美好,直挺的高鼻好看至極,淡紅的嘴唇形狀優美,尤其濃眉密睫下那一雙旁人說的“妖魅綠眼”,恰似兩泓靜冷的水潭,深邃又明亮……

  好一會兒,她才忙低下頭,阻止眼光繼續放肆地盯著眼前的美男子不放。

  啊!胸臆間道不盡的喜悅,澎湃躍動,帶著她直飛上青天——

  不過,為了扮演好端莊賢淑的閨秀千金,她仍是正襟危坐,任誰也看不出此時她心裡高興與否。

  四目交接的霎時,慶熠亦忍不住為所見之臉蛋出乎意料的清麗而動容。

  她眉目如畫,圓潤細緻的鵝蛋臉皙白似芙蓉,五官端正清麗,黛眉如柳、朱唇若櫻,兩翦長翹的羽睫眨動漾著水瑩的晶眸……一切一切,皆恰似出自美女圖名家之手的傑作。但有一點,是畫家之手無法捕捉的——她的眼神!

  只見一對無比慧黠盈靈的茶色明眸,流盹間似埋藏著不為人知的深奧巧智,引人嚮往於探索其奧妙。

  她的笑,很美很美,卻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立即隱沒,令他心頭一抽,霎時回醒了神。

  他稍偏過頭,抹去綠瞳裡不屬於他的嬌顏。

  “幸會,玉小姐。”他微微頷首,走至桌旁坐下,拿起為合巹禮準備的酒壺斟滿一個金杯,獨自酌飲,全然沒有喝交杯酒的打算。

  玉緋雪為他的話稍愣了一下。他稱她……玉小姐?合該是博覽群籍的優秀翰林學士,好生有禮!是因為彼此初次見面吧?那麼自己該回稱他什麼呢……她開始在腦海反覆搜尋。

  就在她思索的時候,他又問了一句:“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玉緋雪又愕了一下,她實在不瞭解新婚夫君究竟在這新婚夜預列了哪些規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三爺。”他稱她小姐,她喊他爺,禮尚往來。

  “哦?”持起金杯仰頭乾杯後,慶熠對她投以一記令人心醉的灑脫微笑,“那就由我把話先說在前頭吧!往後日子也好過得明白些。”他聲音醇厚悅耳,“聽著,你跟我生活的時間僅以一年為限。這一年裡我會謹守本分不碰你,期滿後,我就要休了你。”說罷,他旋即站起轉身,前去拉開房門準備離開。

  “什……什麼?”玉緋雪霎時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理解。

  休了她?他一開口就說出要休了她?

  怎麼會有一對新人初入洞房,話還沒說幾句,新婚夫婿就急著發表休妻計畫?

  “等等!”她被怒火燒得徹亮的棕眸裡充斥著疑問,“休了我?你用什麼理由?”

  “七出中的‘無子’。”慶熠的聲音沉冷,碧潭般的眼瞳也凝淨如冰,“這一年就委屈你,我必以禮相待。你我表面上還是夫妻,這段日子裡,我仍然希望能夠做到相敬如賓。”

  尾音尚飄蕩在空氣中,他健捷的身形已然消失於門口,不一會兒就聽見對面房門開合聲。

  雖說要保持距離,但為了免去奴才們對剛新婚卻不同房的主子妄加猜測碎言,慶熠仍將彼此的燕居安排在同一院落,對門僅十數步之遙,另外下令除各自的貼身僕婢外,其餘奴僕一律禁止入內走動。

  他走了。

  他……走了?

  玉緋雪先是怔了好半晌,爾後氣得幾乎要跳起!

  這算什麼?!

  她好不容易才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要和不知是圓是扁、長得像韃子還是像鬼子的夫婿好好共度一生、不離不棄;他居然大剌剌撂了段不知所云的話後,教她自己看著辦?

  環視空蕩蕩的新房,喜燭猶自燃燒,喜幛仍兀自高掛,她的新婚之夜,竟成這般局面!

  她氣呼呼地摘下鳳冠,自行洗去臉上鉛華,然後獨自和衣鑽進喜床上的被窩裡,怒氣衝衝翻來覆去、左思右想,就是睡不著。

  明天!明天她一定要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夜輾轉難眠。

  萬籟俱寂的卯時初,玉緋雪聽見了對面房門“咿呀”開啟,隨即一陣輕捷的步伐走出院落。

  夫君起得甚早,不知是要做什麼?

  急於探究的她等不及春兒前來伺候,便早早起床打理好了自己。

  褪下滿是金絲銀線繡鳳的絳色織錦,她從陪嫁的衣箱中挑了件嫩桃紅的綾羅絹裳換上,隨後走出困頓了整晚的新房。

  小院落外,清晨寒冷的金風凜過,長廊未卸熄的燈仍還亮著,偌大庭院裡只有幾個清早灑掃的僕人,看來莫名地寂寥;而這,便是她新婚生活的第一幕。

  哼!玉緋雪鼓起嬌粉腮,說什麼也不服氣!

  廊盡頭閃過一抹昂藏高偉的素自身影,想必就是三爺!她趕緊跟隨上去。在追尋白色背影的同時,她也隨意流覽路經的庭園景色。

  這幢靖親王府位於京畿的別業館築,雖然為了做為三世子新婚居所而大肆整頓過一回,但短時間內仍有未及暇顧的地方;就像被疏漏的庭園,即便是在晨曦未明下走馬看花,也能瞧出是多麼缺乏照管。

  玉緋雪看得擰眉搖頭;真是好個荒蕪庭園!在這仲秋早晨見之,忒是淒涼!

  穿過花園後可望見一落小門院,像被遺忘了似地獨立在一角;而挺拔顯眼的白影推開門後,留下年輕隨侍在門外候傳,獨自進入。

  她好奇走近,瞅見門上的木匾提寫著“詠孤齋”三字,聽來有些淒涼;料是這院兒的名了。

  在門前的隨侍見玉緋雪走來,趕忙上前揖身,“夫人,奴才安吉子,給您請安了。”

  宏廣的無非園中奴僕並不多,全是自靖親王府調遣過來,對伺候慶熠近十年的安吉子而言都是熟面孔。眼前這身著華服的陌生女子不用多說,想必就是昨兒個才剛進門的夫人了。

  玉緋雪優雅地輕頷螓首,儀態萬千。“小哥的名兒……叫安吉子是嗎?”

  “是。奴才名叫安吉子,是爺的貼身奴才,您儘管喊奴才的名兒就行了。”安吉子對新女主人也是必恭必敬。

  “那……安吉子,你好不好告訴我,三爺獨個兒進裡頭去做什麼呀?”連貼身奴才也不給進,好似裡面藏了什麼了不起的大寶藏,她愈是好奇地想問問。

  “哦!也沒什麼。”安吉子笑答,“靖王府的世子爺們個個都一樣,打從五歲起,每日卯時都得起床練武一個時辰。爺這會兒正在晨練,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打擾,所以留奴才在外頭,待辰時一到,奴才再打好水、準備條毛巾送進去,隨後就給爺備早膳了。”

  “這樣啊……”玉緋雪往裡看去也瞄不著什麼,於是轉頭央求,“安吉子,你能不能把送毛巾的事交給我做呢?”伺候丈夫,是身為人妻必須做好的重要功課。

  “這……”安吉子為難地搔了搔頭,為這要求感到有些頭皮發麻。“夫人,爺吩咐過,除非有特別交代,否則誰都不許進詠孤齋的。”

  “啊?”玉緋雪聽了不禁秀眉稍顰。

  怎麼這樣呢?他們的新房小院不許奴僕踏進,這詠孤齋也要摒絕他人足跡……新婚丈夫未免太愛搞神秘!

  雖然心中暗暗碎念,她的笑容依舊保持純真無邪,繼續說服年輕隨侍,“可我是他的妻子啊,妻子服侍丈夫本就天經地義,端水擰巾的事讓我來也沒什麼不對。除非他吩咐過你……連我也不能進去。”千萬不要才好!

  “嗯……爺倒沒跟奴才交代過……”安吉子猶疑了一下。

  主子才新婚,想必還跟夫人卿卿我我地才是;再說夫人特地放下千金小姐身段前來伺候,主子瞧見了,說不準會樂開懷呢!

  簡單考慮一番後,安吉子點了頭。在辰時前約莫一刻,他讓玉緋雪端著盛好清水、白棉毛巾的銀水盆進了詠孤齋,自己則在門外等著。

  走入詠孤齋,玉緋雪發現院內特別潔淨幽致,不同於疏荒的花園,倒是別有一番天地。

  踏上走廊再往裡頭行去,她看見在陽光灑落的空地上,一個高姚敏捷的男子正心無旁騖地揮掌揚拳、踢腿翻躍,招招勁力十足,靈妙生風。未紮成辮的長髮束在身後,呈波浪狀飛揚甩動,深褐發色輝映太陽金光而熠熠生輝,隨著天色全亮,他一身素白更是鮮亮!

  那正是慶熠。

  每日早晨鍛鏈武術,是在靖親王嚴格督促下,靖王府世子們自幼即力行不輟的功課,他亦不例外。

  玉緋雪輕靠在廊柱旁凝神靜睇,目不交睫。她從未如此近距離目睹練家子的風采;尤其這人體態精健勻稱,俊美面孔上的汗水瑩亮,在在都令人目眩神迷!

  她濃睫下瑩亮的眸子眨動間,盛滿了由衷的崇拜光輝。

  “妻當以夫為天”。眼前這男人,就是她要終生信仰、膜拜的天神,而此刻的她,甘願成為他最虔誠的信徒。

  待結束晨練,慶熠調平氣息後發覺黃褐柱子旁佇立著鮮豔的桃紅人兒,眉心立刻緊攏。他已經畫定這裡是私人小院,摒絕未經吩咐的奴僕入內,也不歡迎外人打擾——

  當然,這個有名無實的妻子,也算外人。

  “是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解開束髮的帶子讓頭髮透氣,長髮蓬鬆披散,豐俊之中更見狂野。

  “我、我……”為他的英姿所迷,玉緋雪舌頭竟一時打結!好一會兒她才回復平常的靈敏,想起所為何來。“我伺候三爺來的。”

  清晨甚寒,銀盆已經冽得像是鑿冰做成的,水也給凍冷了;她端持著盆子好一段時間,一雙柔荑早冷得血液幾近凝結了!

  她咬牙將沒了血色的蒼白玉手浸入冰水裡,揉擰棉絹,然後雙手奉至慶熠面前。

  “快些把汗擦乾吧!瞧你全身都汗透了,天那麼冷,會著涼的。”唇邊噙著一朵嬌笑,冷白了的溫潤小臉,雪嫩如白玫瑰。

  不料慶熠只是皺眉睨了一眼,對佳人的用心視若無睹,轉頭含怒大聲召喚:“安吉子!”丹田運氣的音量雄渾,饒是整個無非園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主子的奪魂怒吼突然呼嘯貫耳,安吉子雖不解所以,仍馬上連滾帶爬地沖進庭院裡,伏地待命,聽王子不悅的斥責。

  “你當的什麼差?眼下倒敢貪懶了!平時該準備的東西都哪兒去了?”

  “咦?”安吉子瞄瞄捧著絹巾僵在一旁的玉緋雪,細聲囁嚅,“可……夫人那兒……”

  景況同他所想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主子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哪來那麼多廢話!”慶熠咆哮打斷,目光尖銳得幾要刺穿奴才背脊,“還不快去!”

  “喳”安吉子豈敢多留!餘音猶存,人已一溜煙地趕去為主子準備毛巾。

  隨後,慶熠日轉過身冷瞠玉人兒,淡淡言道:“至於你,也用不著多事。身為一品官夫人,毋需做這種奴才活兒,我不想讓人知道了,轉過頭來說我淩虐你!”

  “怎麼會呢?”玉緋雪急切爭辯,那雙凍得白如純璧雕成的纖手,始終沒有放下。“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伺候夫婿是應該,誰會說話?”

  慶熠不多言,逕自攫起她手上快結冰的白絹巾,在她還來不及欣喜的一瞬間,又冷冷轉手拋回水盆。“詠孤齋是我獨自使用的地方,我會在這兒辦公、看書、練武,也會常在這兒進膳,往後沒有我允許,你不准隨意進來。”

  玉緋雪瞠著杏眸,愕愕地聽聞成婚不及一日的夫君對她下達“驅逐令”,語調冷淡如斯,頃刻就在兩人間落下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可……可如果我要給你送個什麼呢?”她努力尋求轉圜的餘地,“我或許幫你送些點心、衣服……”

  “府裡沒奴才了嗎?你是一品大員正堂妻,那些拉雜事用不著、也不許你做!”他立刻駁回她的心意。“玉小姐,你我都清楚,這段姻緣是錯配。我想娶的不是你,正如你想嫁的不是我,現在卻無奈要同處一屋簷下,儘量少見面對彼此都比較好,不是嗎?”

  一段不算短的話語,玉緋雪只聽見了一句——

  他,客氣又禮貌地告訴她,他不想娶她!

  感覺心向被狠狠紮刺的同時,她忍不住顫聲問出:“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彷佛她身染了什麼無可救藥的傳染病似的!

  “一是我心另有所屬,另一個原因……我想你自己應該明白才是。”望著她水光泫泫的秋瞳,慶熠不覺放輕聲音低語。

  這話送入玉緋雪耳內,讓她臉兒暫態慘白!

  “原來如此……我懂了。”原來從起跑開始她就摔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

  一顆心活活慘遭殘戮,她也無話可說,只能哽咽無力地帶著晶淚,垂下香首。

  壓下輕微的揪心感,慶熠輕巧翻身躍入長廊,取過貼身隨侍送上的毛巾,一面交代,“安吉子,我等會兒要進宮,你留下甭跟了,領著夫人上廳去,讓管事召集大夥兒一齊見過夫人。午後就由你駕車,送夫人去王府拜見王爺、福晉。”

  “喳。”安吉子受命,又問:“是不是要在王府等您下朝,一同回來呢?”

  “不了,我今天不打算回去。”一想到要為這樁尷尬的姻緣回府面見父母聽訓,他就渾身不自在。“還有,記住,往後夫人一樣不許進詠孤齋來。”語

  畢,勉力忽視淚盈眼眶的玉人兒,他昂偉身形即快速離去,轉瞬隱沒在長廊轉角。


  憋著眼淚出了詠孤齋,玉緋雪快速走回新房,落緊門閂。

  坐上床畔脫去繡鞋,她稍稍撩起裙子看著自己的腳,眼淚滴滴晶瑩成串,放縱奔落。

  丈夫另有喜愛的對象,使她愕然;而他未特別言明的第二個理由,更是教她痛徹心扉!

  是的,她沒有纏足。

  她的腳是自由長大的“天足”——這便是為什麼她身為學士千金,品貌皆為上上品,姻緣卻踟躕至今的原因,也是她最經不起別人踩的痛腳。

  當時漢族婦女只要家境尚可,幾乎都纏有三寸金蓮;儘管那是自戕,一生的痛苦折磨,但玉足的小巧與否卻是女子將來在夫家地位的取決標準!因此再怎麼磨難,為了讓女兒未來能夠得到夫婿疼寵,姑娘們的母親仍舊咬牙狠心,幼年便將她們折斷足骨包裹起,養成寸步難行的金蓮小腳。

  玉學士夫人在兒子知躬出世後,因產後調養不當而死,從此沒人為緋雪打算這些,她不知不覺地自然成長,直到瞭解蓮足的重要時,已經來不及了。玉大學士心知女兒恐怕難有好歸宿,捨不得她出嫁受夫家苦,拖到十九歲都成個老姑娘了,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天降婚旨,她大抵就要如同含苞無人折的花朵,空等過綻放、盛開,直到枯萎凋謝仍無人知。

  比起纏腳女人的殘缺,她的健全反成了悲哀。她恨世俗見識短淺,心酸母親早死離棄,否則她不需要忍受這般苦楚……

  據知,滿族婦女並不纏足,她以為夫婿不會介意,誰知……

  沒有裹腳,她並無不對之處;但為了這雙天足,她這一生大抵是註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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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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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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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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