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陽。天津橋旁
寒風刺骨,不停刮著,令人感覺不順暢。結凍的泥地在行人踩上去之後,發出冷冷的裂開聲,乾枯的梧桐葉也紛紛凋落,樹枝因天寒地凍而折斷。
雖然路上的人因為入冬後的第一場雪而減少,卻沒打消從隆來茶樓鑽出來、穿妥保暖衣服、一臉素淨的小人兒腳步。
是的,那是不在演出場合不上妝,渾身充滿幹勁的杜鵑。
身為小丫鬟的她並沒太多選擇權,當初,只能她選擇要不要跟隨主子離開醉香樓,在離開醉香樓之後,她的人生跟幾個退休花魁組成的「流浪花朵歌舞團」有了密不可分的關係。主子們往東,她就往東;主子們往西,她也就只能往西。
至於適不適應這種流浪的生活,日子過得開不開心,都是她自己的事,沒人能幫她分擔。
還好她生來樂觀,對環境適應力強,再加上主子們對她很好,所以她早就取代在杭州嫁做人婦的水仙,成為眾多丫鬟的領袖,在臺上唱曲跳舞有她的份,下了台之後,招呼客人也少不了她。
她已經成為歌舞團當家!唐宓最得力的左右手。
所以,她也沒太多時間去想適不適應問題,總之,事情來了,伸出手,接來做就是了,縱使天塌下來,有個子比她高的人頂著,輪不到她來擔心……她是個讓主人非常安心的僕人。
她提著一桶髒水,往樓後溝渠倒去。她身上穿著暖和和的棉襖,是鮮紅色的,還鑲了金邊,這是唐宓姑娘見她做事俐落,賞給她的。所以,她做事更發憤努力,在眾姊妹都還在昏昏沉沉的睡夢中時,她就起床了,到灶房挑些該先做起來的事。
「這位姑娘……對不起……」氣若遊絲的聲音從地上傳來。
眼角的餘光似乎瞄到地上有個蠕動的身影,依照多年來收拾善後的直覺,杜鵑隱約知道是個麻煩。
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聽到……她開始自我催眠。
「我好忙!」她扭扭脖子,轉轉身子,什麼都沒看到,想回去了。
除了幫主子們準備早膳,她還得帶幾個新來的丫囊熟悉環境呢!事情多到她忙不完,沒空管閒事啦!
但趴在地面、全身沾滿泥濘的消瘦男人,像只蟲般緩緩爬到她的腳邊,早她一步,牢牢抓住她的腳,讓她動彈不得。嗚……躲不掉的麻煩還是來了!讓主子們知道,她又會被念到臭頭。杜鵑在心裏歎息。
「這位大爺,有事嗎?」即使再怎麼不甘願,腳都被抓住了,她也不能說什麼,低下頭,瞄著趴在地上的男人。
「能不能給我一點吃的……」男人全身的力氣幾乎都用在他的雙手上。
「噢!」快要餓死的人都開口求援了,她能放著不管嗎?杜鵑看著趴在地上的可憐蟲。
如果她能不救,就不會老從路上撿些野貓野狗回去養,再被主子們罵個臭頭了。
這回,是個男人耶!
沒關係吧?反正不能溝通的動物都在養了,養個人應該沒問題吧?只是多個碗、多雙筷子而已。
杜鵑在心裏快速盤算過一圈後,有了決定。「你抓住我的腳,我怎麼帶你去找吃的?手給我。」她伸出青蔥小手,幼嫩光滑得令人感到心情愉快。她沒有嫌棄他髒兮兮、藏滿污垢的手,就是想將他拉起。
「謝謝……」即便餓到頭昏眼花,他仍然記得眼前的這一幕,令他眼睛為之一亮的小手。
如同天女下凡的姿態,她拯救了他,將他拉出那幽暗的無底深淵。
「呼嚕……」從地上撿回來的男人,就像餓了好幾天沒吃飯一般,手裏捧著剛添滿白飯的碗,上頭才放上醬瓜,不等其他小菜送到面前,即刻揮動筷子,把沾了醬瓜的飯粒掃到嘴裏,拚命咀嚼。
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餓了。
「胃口真好。」杜鵑點點頭,眉目含笑,把昨晚沒吃完的菜湯熱好,舀一碗送到他的面前。
「還要!」不知道客氣,男人沒兩下就把空碗送到杜鵑面前。他再捧起熱湯,站在他面前的小女人怕熱湯燙口,立即提醒他,「喝慢點,小心燙。」
「知道了。」男人即刻吹氣,想把熱氣吹散。
「你叫什麼名字?」見他反應靈敏,喜歡吃她煮的東西,毫不挑食,她對他的好感更狂升七、八分。
「阿郎。」玉仲郎邊喝湯,邊低聲回復。
「好好一個男人,身體健康、四肢健全,不能當白食客!你想吃飯,得出力抵來還。」杜鵑跟撿來的男人講道理。
「好?我幫妳做事。」回話依舊簡短,但聽得出他的誠意。
「我們這裏不欠人工,但你需要工作才能吃飯……又這麼瘦……」杜鵑不停打量玉仲郎的體格,嘴裏嘀嘀咕咕,「算了!你總是個男人,力氣比我大,做些粗工也可以。」
「嗯?」玉仲郎垂下雙目,任由她精明的眸子往自己身上打量。好吧!他能幫忙做什麼就做什麼,就這麼決定。杜鵑兩手用力拍掌,心裏已有定案。
她先跟他說清楚,「想留下來幫忙,你先得把自己洗乾淨,我再帶你去讓主子們看,主子們說行就可以了。」
歌舞團雖然是名為「流浪」,但裏頭都是嬌滴滴的姑娘,可沒有髒兮兮的流浪漢喔!
「好。」玉仲郎沒意見,任由杜鵑吩咐。
「那你先在這等著。」彷佛流浪漢待下來的事情已經決定,杜鵑開始走進走出地忙碌起來,還指揮玉仲郎到外頭的水井取水。
她得將他整理妥當,送到主人們的面前。
還好被她撿回來的男人非常好指揮,也沒說什麼話,就隨她叫來叫去,好像是她的僕人。為了怕茶樓的人多說話,杜鵑把放滿熱水的浴桶放在自己的廂房,再叫玉仲郎進去清洗身體。
「欽……」玉仲郎站在房門口,神情有些猶豫。
他看得出來這是女性使用的房間,而且很有可能是眼前給他飯吃、替他解決難題的姑娘所使用的廂房,他怎麼可以隨意進出未婚閨女的房間,破壞她的名譽咧?
「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我又不在裏頭看你洗。」知道他擔心什麼,杜鵑輕聲笑著。她拍打他的背脊,兩手一推,把他送進廂房,再迅速把門闔上。
有一間自己用的廂房就有這種好處,可以做她想做的事,這也是主子們給她的優待喔!
「阿郎,洗乾淨一點喔!」杜鵑彷佛跟他很熟似的,小臉貼在門板上,一邊拍打,一邊叮囑,語帶威脅,「等一下我會檢查!你身上若還有一點污漬,我就自己幫你洗。」
小女人的話好像產生效用,聽到她要幫他洗,他趕緊脫衣服。
沒一會兒,裏頭就傳出嘩啦啦的水聲了,躲在房外的杜鵑不禁笑起來。
誰敢幫男人洗澡啊?她隨口說說的,看他嚇成那樣。
杜鵑開始盤算要去哪里拿乾淨的衣裳給他穿了。
「呃?」杜鵑傻傻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已經將自己清洗妥當,也換上乾淨衫袍的玉仲郎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任由小女人檢視他。
「你原先就長這樣?」她不由自主伸出手,確認面前的影像。
這個男人……怎會長得這麼好看啊?熱水沖洗過後,露出標緻的瓜子臉、白哲無瑕的皮膚、稍薄的雙唇、明亮的大眼,唯一較顯眼的,是那兩道過濃的眉毛,否則她真的會以為眼前這消瘦的男人其實是女扮男裝。
嗯……他只是一個長得過分好看的男人。
「嗯啊!」玉仲郎點頭,對杜鵑的態度並不感到驚訝。那是多數人對他相貌的反應,他已經從憤怒、厭惡、無奈……到無所謂了。
只要不直接撲過來,他對那種熱烈的注視自己的目光都當作沒看到。
「你長得真好看!」杜鵑衷心誇獎,手指輕輕觸摸他的臉頰,對於眼前這張男生女相的妖嬈美貌並沒有半點淫邪的念頭,只是由衷讚美,並且想確認看到的是不是事實。
「謝謝誇獎。」任由杜鵑撫摸,玉仲郎並沒退縮,冷淡倨傲的神情像極高發巔上的嬌豔花朵。
如果是她,他可以接受她的碰觸。
「我怕主子們看到你之後,會要你上臺表演。」看到美豔的男子,杜鵑心裏升起另一種保護欲。
上臺?他無所謂啊!
「妳覺得呢?」他可有可無、神情淡漠地瞄她一眼,卻不小心瞄到她緊握的小拳頭,心裏流過一股奇妙的暖意。
這小丫頭……想保護他?他沒有看錯吧?
「太出風頭,會惹來不好的事。」杜鵑輕聲呢喃。
很多有錢的大爺嗜好太奇怪,她看過很多美麗的男童被他們買回家,到最後都變得怪怪的……
美麗是一種資產,但同時也會惹來災難。
她只想給他一口飯吃,並不想讓他惹上擺脫不掉的麻煩。
「妳別擔心!我是男人。」他伸出手,輕輕抹去她微微皺起的眉心,彷佛她的憂慮比他的安危還重要。
「你……」杜鵑眨眨眼,小臉不自覺地紅了。他對她的動作很親昵,讓她有種他們早就熟識的錯覺,但事實上他們認識沒多久……
「走吧!帶我去見妳的主子,我就可以上工了。」見到她眼中的羞怯,玉仲郎放下手,淡淡歎了一口氣。
她,還是沒想起他。
沒有……
「嘩!」花廳裏,傳出驚訝的聲響。
當家主事的唐宓跟著三個姊妹一起睜大眼,瞪著杜鵑撿回來的男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們家的杜鵑真的、真的……真的是太厲害啦!連這種男人也撿得回來。有「錢」途!有「錢」途!
「他比我還媚耶!這怎麼可以呢?」元媚傾出半個身子,露出一大片雪白胸脯,引人遐思,但她現在沒空計較這個,只是狠狠盯著眼前的男人,她的柳眉已經糾結。
男人生成這樣,她身為女人的尊嚴到底要擺到哪里去?
元媚悄悄握緊拳頭,忍住翻桌的衝動。
「別生氣!不管誰比妳漂亮,我都只疼妳喔!」宋豔拍拍元媚的肩膀,要她稍安勿躁。
「厚!」元媚不依地猛跺腳,躲到宋豔懷裏,情緒算被安撫了。
「他穿這種粗布,好糟蹋他的臉蛋喔!」頗具審美觀的明明,繞著玉仲郎轉圈圈,邊打量他,邊拉扯他的衣袖,小嘴發出不平的言論。
她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杜鵑撫摸太陽穴,為自己的能力辯白,「小姐,我跟保鏢借衣服,只有蕭瑞陽有這套多餘的不穿。」總不能要她為個流浪漢買衣服吧?歌舞團裏也沒有這項開支。
「我穿什麼都可以!」這是玉仲郎踏進花廳後說的第一句話。
「喔!」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幾個花魁點頭。
還好只是男生女相,低沉的嗓音、沉穩冷淡的態度、眸底的堅決意志……
只要開口,沒人會把他當成女人。
她們該高興沒有人會來搶她們的飯碗嗎?
「不說話,倒是個如假包換的大美人。」唐宓走到他面前,端詳審視他,笑盈盈表示。
玉仲郎皺起眉頭,沒有回應,忍住揍人的衝動。
他看多了,這種女人打量人的眼光最討厭!除了稱斤論兩之外,還有股不懷好意。但,他心裏也清楚就是這個女人有決定權,說話最有分量,決定他是否能留在歌舞團,所以他不能惹她。
「他可能連唱曲都不會……」杜鵑在一旁小心翼翼說明,想打壞主人的主意。不等當家花魁說話,玉仲郎馬上表示,「我識字、會算帳,拿筆的工作都難不倒我。」
他這麼急於貢獻自己的用處,她怎麼幫他抽身?
「呃……」杜鵑瞪大眼,看著他。
「力氣也不小。」玉仲郎沒有看向那個焦慮、想幫助他的小女人,只是淡淡凝視著唐宓。
「這樣啊!」她瞭解他的用處了。唐宓點點頭。
唐宓轉向杜鵑,跟她表示,「妳去跟帳房支點銀兩,替他買幾件新衣裳,當作他加入歌舞團前三個月的酬勞。」
「喔!」這麼快?杜鵑傻傻地點頭,既高興又疑惑。
唐宓再轉向明明,清楚指示她,「妳跟她去布莊,要多挑幾件衣裳,另外做也沒關係,記得,要上得了抬面的衣裳。」
「好的!交給我去辦。」明明歡欣鼓舞答應。她最喜歡把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這種事交給她,絕對沒問題啦。
「宓姊,妳這麼快就決定啦?」賴在宋豔懷裏的元媚還是有點不服氣,揚起柳眉,再問一次。
「嗯!妳跟豔兒的戲排好了嗎?」唐宓迅速問起新戲碼。
「再去練幾次就熟了。」聰穎的宋豔知道唐宓要趕不相關的人了,拉起元媚的手,把她拖離現場。
「那好,妳們快去排戲吧!」唐宓輕鬆地把現場的人一一支開,獨留她跟玉仲郎。
被留下的男人並不驚慌,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著唐宓。
而蓄意把人支開的當家花魁,俏臉殘存笑意,輕輕走到他身邊,一手按住他消瘦的肩,低聲詢問!「說吧!你為何而來?」
「原嬤嬤,妳快一點啦!」髮鬢上戴著珊瑚珠冠,身上裹著錦緞衣裳,臉上化著豔麗大濃妝,打扮得相當標緻美麗的杜鵑不畏寒風,杵在灶門口,對著在裏頭奔忙的大娘叫喚,不停跺腳。
但,不管她再怎麼急,就是不敢踏進灶房半步。
唐宓有規定,在歌舞團開場之後,有上臺演出的角兒就必須梳妝完畢,穿戴整齊,不准走進灶房,省得灶房的熱氣沾上衣裳,濃煙弄花裝扮,違者扣三個月的薪餉。
「解酒湯快煮好了。妳這急驚風,再等一下、等一下……」原嬤嬤不疾不徐地調料、試味,要外頭守候的丫頭稍安勿躁。
早知留守灶房的大娘會很忙,她可是有法寶對付的呢!「把湯弄熱了,就可以拿給我了,我下午早煮好一鍋放在旁邊。」杜鵑頻頻指著藏在大灶旁的小鍋子。
「喔!我知道那裏有一鍋。」原嬤嬤點點頭,但她還是只是顧著灶爐上的這鍋,並沒移動腳步。
「那……」怎不拿給我?
「半個時辰前,唐宓姑娘進來,眼尖瞧到那個小鍋子,還誇獎妳很細心,就端走了,哪等得到妳來拿?」她老人家沒搶她的功勞喔!原嬤嬤慢慢解釋,皺褶的臉皮有濃濃笑意。
「哈?」杜鵑愣在原地。
「再等一會兒就好啦!我煮的解酒湯也很有用,妳不要自己會煮了,就小看我老人家。」原嬤嬤邊攪拌,邊嘀咕。
這個漂亮的小丫鬟,心地善良,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攬下來,自己全部做完。嘖!留些給她老人家做會怎樣啊?她一把老骨頭在歌舞團,光領薪水,不幹事,四肢會生銹呢!而且她啃得動雞腳,還不夠老。
「原嬤嬤,我沒有小看妳,我只是希望快一點而已。」聞言,杜鵑差點趴在地上,眼淚快掉出來了。
「怎麼了?前頭有人在拚酒啊?」原嬤嬤望向她焦慮的眸子。
「嗯!求妳啦!」她只差沒跪在地上求她老人家。
「什麼壞習慣?不喝酒,不能當大爺嗎?不能談生意嗎?還要拉著妳們這些嬌滴滴的娃兒一起喝。」老人家聽到杜鵑的請求,心裏一肚子氣,但她也明白唐宓的難處,只有加速手上的動作。
看到原嬤嬤加快動作,杜鵑破涕為笑,「原嬤嬤,妳做人真好!等阿郎明天酒醒了,我讓他買梅家的肉包來孝敬妳。」
原來是為了那個新來的男娃?
「怯!妳這丫頭!」原嬤嬤輕悴一聲。這些丫頭,一個比一個還愛長得俊的哥兒,人家說沒兩、三句話,就一個個被拐跑了。那種男人啊!弱不禁風的,有什麼好啊?還不如她家阿宥,改天得好好教她認識什麼叫好男人。原嬤嬤心裏猛嘀咕。
但又想到新來的小子不愛講話,性格悶得跟什麼似的,偏偏長得好看,把他放在前廳,肯定也是吃虧的,難怪撿他回來的小丫頭心疼。
不行!她還是快點幫杜鵑把湯熬好,讓她端到前頭去急救,半個時辰前已經來端走一鍋了,現在還來,肯定是個難纏的客人……
鮮筍配上雞皮,再放適量的醋增加酸度,她嘗嘗味道,差不多好了,才熄了火,小心翼翼端給守在外頭的杜鵑,「快拿出去吧!」
「謝謝原嬤嬤,謝謝!」杜鵑看到酸筍湯,好感動,用力跟老人家道謝。
不等她回應,杜鵑便端著解酒湯,到前廳去救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