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明 萬曆年間 杭州城
晨,灑滿金光的杭州城顯得生氣蓬勃。徐家莊旁的小巷道裏,有個嬌小的身影正急忙忙的走著,陽光灑在她小小的俏臉上,水嫩的粉頰因著陽光的熱氣而顯得紅通通的。
嫣紅的小嘴微喘著氣,晶瑩的汗珠流至她線條優美的下顎,白裏透紅的肌膚襯托出她姣好的面容。
她,就是徐家莊的秋月。
徐家莊是江南第一大商行,經商脈絡滿天下,鮮少有貨物不經徐家莊之手。近年來因承接了官廷的內務,事業更上一層樓。莊主徐步雲是少見的青年才俊,不到三十歲便大大的擴展了原有的產業,致使徐家莊有天下第一大莊之稱。
莊主日前命秋月到蘇州趙家,幫忙趙家小姐出閣所需的繡件織品,秋月的好友范紫庭知道之後義憤填膺,直嚷嚷為何不直接從蘇州撥人過去,還要秋月跑這趟遠路,昨晚就氣衝衝的跑到霧園找莊主徐步雲談判,希望不讓秋月到蘇州去。
範紫庭是秋月的密友,為人個性爽直,莊主則是說一不二的人;秋月生怕好友為她的事與莊主爭吵,經過一個晚上的深思後,泱定私自出莊前往蘇州趙家。
如此一來!範紫庭也就不用為了她的事和莊主起衝突。只要她路上小心一點,應該可以順利到達蘇州的。
於是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秋月隨意收拾一下行李,天一亮就拎著隨身物品,帶著一些碎銀子出莊了。
蘇州在哪兒呢?她真的不知道。不過小庭常說“路是長在嘴巴上”,也就是即使不知道地方在哪兒,只要勤問他人,便可以知道。秋月笑了一笑,她從小到大,除了娘親外,就屬小庭對她影響最大了。有這麼一位知己好友,她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因此更加不願小庭為了她的事與莊主起衝突。
秋月問清楚蘇州要往哪個方向走,便急忙趕路去了。她哪裡知道杭州離蘇州可是一大段路,走路約莫也要個把兒月,更何況一個姑娘家,花的時間更久了。
從清晨走到黃昏,除了中午歇息外,秋月都很努力的趕著路。這會兒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想趁著天黑之前找到一間小客棧歇息。
恰好就在她眼前不遠處有間客棧,外頭沒招幌,只掛了一隻燈籠,上頭寫著張字,看來掌櫃應是姓張的人家。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的秋月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見到掌櫃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家,本來忐忑不安的心裏,才稍微放心一點兒。
“請問掌櫃,還有空房嗎?”如黃鶯出谷般的柔美嗓音問著眼前的老人。
滿頭白髮的掌櫃抬頭看了秋月一眼,立刻堆起笑臉說:“有!有!姑娘一個人?”
“嗯!”秋月點點頭。
“那我選一間上房給妳啊!阿牛,帶姑娘到上房去。”
“啊,不用了,我只要普通的客房就可以了。”秋月急忙阻止掌櫃的熱情。
她帶的盤纏不多,如果不省著點兒用,怕到不了蘇州。
“姑娘,女孩兒家出門在外還是不能馬虎的。阿牛,領姑娘到上房去。”掌櫃還是熱絡的自作主張,向一旁的夥計喊著。
“姑娘,請隨我來。”夥計欠了欠身。
“啊,真的不用了,我……我還是住客房就好。”秋月有點兒急了。
“姑娘,妳不用在意價錢,老朽優惠給妳。姑娘家在外面還是得舒服點兒,妳說是不是?”掌櫃似乎看穿了秋月的心事。
秋月立即滿臉通紅,不好意思的說:“那秋月先謝過掌櫃了!”
“好說!好說!”老掌櫃立刻滿意的點點頭。
秋月隨著夥計上樓,安置好後,夥計打了熱水,隨即告退。
秋月解了衣裳,坐在充滿熱水的浴盆中淨身,小手揉捏著略微紅腫的雙腳。走了一天的足踝浸泡在熱水裏,有說不出的舒暢感。
她並沒有纏小腳。
一般的觀念裏,凡家境小康的婦女都得纏小腳,小腳是婦女社會地位的象徵,只有家境清寒或是勞役的女性如農婦、丫鬟才不纏腳。秋月是徐家莊的丫鬟,自然沒有繼腳,但她的娘親在她小時候對這事是很堅持的。
秋月的娘親林大娘是徐家莊的廚房主事,莊內上下幾百人的口腹需求,全都得仰仗她在廚房發號施令,所以大夥兒都不敢得罪林大娘,否則肚子可就有得受了。
林大娘非常疼愛秋月,在秋月約莫四、五歲時,林大娘想要秋月纏足,因為只有小腳才可以顯示婦女的身分地位;她希望秋月能有富貴人家千金小姐般的身分,於是便要秋月裏小腳。
纏足的過程是痛苦的,用長長的布條將足踝緊緊的纏綁住。但此時正是足踝生長的時候.就像正在成長的樹木,卻用石頭壓住一般,說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在當時還有富貴人家為了不讓小女孩纏足後多走路,導致腳變大,居然在纏腳布中纏石頭,讓小女孩因怕痛而不敢走路。這傳統婦女纏足,可說是一頁血淚史啊!而說穿了,其實就是男性威權社會控制婦女行動的手段之一而已,纏足哪有什麼好處可言!
但傳統就是傳統,明知傳統不合理,大家仍死抱著傳統不放。
林大娘為了讓秋月日後有一雙傲人的小腳,決定在她小時候讓她纏足,但小秋月一纏足,便痛得沒法睡覺,夜夜啼哭,此時莊內管帳的範恕出面勸說林大娘。
“我說大娘,秋月天生一副好模樣,清秀機靈,何苦要她纏足,壞了她的童年?”
“范叔,我也不願啊!但秋月不是一般的丫鬢,我不願她日後怨我。”林大娘皺著眉頭。
“她怎會怨妳呢?”
“哎!范叔,你不知道,現在姑娘家要是沒有一雙小腳,是找不到好婆家的。秋月現在要是沒有纏足,將來大了,頂著一雙大腳,如何能有好歸宿呢?”林大娘憂心忡忡的說著。
“大娘,有雙小腳才是好人家女兒的觀念是迂腐不可取的,妳可不希望將來娶秋月的人只是因為那一雙腳吧!”范恕不愧是管帳的總管,頭腦甚是清楚。
“可是……傳統都是這樣啊!”林大娘無奈的說著,圓滾滾的臉上滿是愁容。
“大娘,人最可怕的就是人雲亦雲,不知是非而盲目跟從。小秋月每夜啼哭,腳痛得都不能睡了,妳聽了不難過嗎?哪還管他人怎麼說!”范恕用管帳特有的冷靜頭腦分析給林大娘聽。
他繼續說著,“更何況用一雙腳的大小來評量一個姑娘家的修養、身分地位,不是很可笑的事嗎?若將來娶秋月的人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因為那一雙腳娶她,大娘,妳會放心嗎?”
“可……可是我真的希望秋月能像富貴人家的千金一樣有雙小腳,風光的出嫁啊!”
“大娘,我們是下人,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外面的大家族,何苦硬要這張面子呢?”範恕仍不放棄的勸導著。
“但秋月……秋月她……她不是一般的姑娘啊!”林大娘整個臉漲紅起來。
“大娘,我知道。秋月聰明伶俐,又清秀可愛,活脫脫像個小仙女般……”
“我說的不是這個!”林大娘打斷他的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屋內又傳來小秋月的啼哭聲。
“大娘,這樣好了,妳要是真擔心秋月將來找不到婆家,就嫁給我們家紫庭好了。”範恕拿出最後的法子。
林大娘一想,範恕一家,只有範紫庭一子,那範紫庭生得俊秀,器宇不凡,將來秋月跟著他,想必不致挨餓受凍……正在盤算的時候,房裏的小秋月啼哭得更大聲了。
林大娘被啼哭聲弄得心煩意亂,便轉向範恕說道:“范叔,今日所言當真?”
範恕點點頭,“當真!我不唬人的。”
林大娘有了范恕的保證後,點點頭便轉身往屋內去。
自此秋月便免除了纏足的痛苦,快樂的長大,有一雙自然天成的美麗足踝。
林大娘哪裡知道范恕的“兒子”范紫庭其實是女兒身呢!當時範恕只是不忍心小秋月受纏足的錐心之痛,才信口答應婚嫁之事,打算等秋月大了,再告訴她原委。
秋月每次想到好友范紫庭告訴她這些往事,就覺得很有趣。還好當時范叔阻止了娘,否則就著一雙小腳,怎麼走遠路呢?
她搓揉了一下雪白光滑的足踝,滿意的笑了。
沐浴過後的身軀顯得白裏透紅,細緻的肌膚似乎吹彈即破。秋月換上寬鬆的衣衫,舒服的躺在床上,想要早早就寢,卻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頭過夜,不是自己的床鋪,加上些許的緊張感讓她無法入眠,輾轉反側。
想起莊主要她到蘇州趙家的事,她總覺得有點兒奇怪。不過她只是一個廚娘的女兒,面對莊主的命令,雖然覺得不合理.也是得遵從。希望小庭不要與莊主起衝突……想著想著,她慢慢的進入了夢鄉。
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房門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嘩之聲。
“掌櫃的!我家公子又不是付不起銀兩,叫你挑一間上房,你居然不給?!”大嗓門的隨從不悅的說著。
“哎!客倌誤會了,小店只有一間上房,傍晚來了一位姑娘,我想姑娘家出門在外,應該住得舒適點兒,才堅持要她住上房的,不是小的不肯給啊!”掌櫃低著嗓音說明。
“但我們家公子是尊貴身分,怎麼可以隨便住在普通的客房裏!”隨從還是不接受掌櫃的解釋。
“但是小的……”掌櫃好生為難。
“不管!你得想辦法弄一間上房給我家公子。”大嗓門依然嚷嚷著。
“不可無禮!崇恩,掌櫃的這麼做並沒有錯。”一個沉穩斯文的聲音打斷了隨從與掌櫃的爭執。
秋月連忙披了一件外衣,推門而出。
“掌櫃的,我可以往普通的客房,這間上房就讓給這位公——”
秋月話還沒說完,就對上了一雙淺褐色的眸子。褐色眸子的主人看到秋月,眼底明顯的閃出了光芒,讓秋月忘了要講什麼。
“呃……那個……”
“姑娘,掌櫃的說得沒錯,姑娘家出門在外是應該舒適點兒的。掌櫃,客房在哪兒?”著的眸子緊緊的瞅著眼前的秋月。
“啊!在這邊,客倌這邊請!”掌櫃如釋重負的籲了一口氣,堆起滿臉笑容,往裏邊走去。
“可是,公子……”跟班的嘴裏嚷嚷著。
“崇恩!”淺褐色眸子的主人威嚴的喝斥了一聲。
隨從立刻閉了嘴,不情願的跟著掌櫃過去。
“啊……”秋月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
“姑娘請好好歇息吧!”淺褐色眸子的主人似笑非笑的對秋月說道,便轉身隨掌櫃去了。
剩下秋月一人愣在上房的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