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齊《槍聲與告白》


出版日期:2017/04/19

連去廟里上個廁所都能遭蛇咬……這意味著什麼?
她在醫學系教大體解剖,生活單純,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待在實驗室;
偶爾與學生一同拜訪家屬,休假期間也極少出門,多數待在家中做課程準備或自我進修;
朋友往來簡單;交往過的舊情人分手時和平收場,所以應不至于得罪什麼人。
但近幾個月來卻不斷有事發生──
車子被潑漆、被用石頭砸、被逼車……
雖然她覺得極可能只是自己最近比較倒霉,
不過為了安祖母與母親的心,只好接受保鏢24小時隨身。
誰知正當真相漸漸浮出,要命的危機也悄悄逼近……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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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他的前世今生

    顏雋挨槍那年,出院前一日在病房外遇見一個抓著一把汽球,著彼得潘服裝、蓄著山羊胡的男人;他以為是哪個小病人的家屬刻意做此打扮來鼓勵孩子的,幾句交談才知道這男人專做幼兒派對服務——生日派對、抓周慶生派對皆能接單辦理。

    他在病房無事,傷口好得差不多,便繞到男人去做服務的病房看看。整個病房來了十來位小朋友及家長,應是小壽星的朋友們,小壽星躺在綴有裝飾物的病床上,頭戴生日帽,聽男人講故事、帶遊戲、聽朋友們為他唱生日快樂歌。

    他想,這男人的工作簡單,卻是充滿歡樂與希望。

    出院那日,他又遇見那男人,兩人交換電話,有了往來。在他決定辭去保鑣工作時,男人說:「來幫我吧,現在接單愈來愈穩,我需要人手幫忙。」他想他雖無相關工作經驗,但人一輩子不都在學習,怕什麼!

    他進了男人的公司,員工人數不多,變魔術的、說故事的、玩氣球造型的,公司上下加上他,也不過五人。他不會變魔術、不會說故事,也不會玩氣球,

    但他有體力,他接下了大部分佈置會場及搬運的工作。薪水雖不及保鑣優渥,至少不需讓誰為他擔心他的安危。

    有單時,就出門工作,無單接,沒事就跟其他同事學學魔術戲法、練習造型氣球的綁法,二一、四年下來,變起戲法與捏玩氣球,倒也是有模有樣。

    他知道沈觀有工作要忙,抱起女兒,帶上房門。

    小女生摟著爸爸的脖頸,甜聲問:「巴爸,你今天要變魔術給我看,還是要用氣球捏一隻狗勾給我?」

    「沒有,今天不變魔術也不玩氣球,我們來吃王子面怎麼樣?」

    「真的嗎?」小女生踭圓了眼,一臉興奮與期待,卻不忘小聲詢問。

    顏雋點頭,眉眼柔軟。「真的。」放下女兒,彎身在電視牆下的長櫃裡翻著,取出放在最外頭的一迭光碟影片後,乾脆盤腿坐下,他翻出藏在裡頭的零食,再從那堆零食中抓了王子面。

    「巴爸,你買這麼多哦?」小女生眼睛亮晶晶,學爸爸盤腿坐,一起把翻出來的零食藏回櫃內。

    「可以慢慢吃。」藏好樂事美國經典原味、多力多滋超濃乾酪、張君雅、科學面……他將光碟影片擺好,掩上門板。他打開電視,降低音量,再把抱著兩包王子面的女兒抓至安全距離處,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

    「巴爸,聽不到電視的聲音。」

    「可是太大聲,會聽不到媽媽走出來的腳步聲。」

    小女生笑得眼眯眯,一副「我了、我了」的表情。

    他開包裝,把調味包取出,只加了一點點在面體上,然後捏一捏,緊抓袋子開口處,上下搖晃。「這樣搖一搖,就會很好吃。」

    「我要我要!給我搖!」小女生張開兩手,渴望自己動手。

    他把另一包交給她,溫聲叮嚀:「要先把面捏碎,然後灑上調味粉,袋口這裡要抓緊,麵條才不會搖出來。」

    小女生認真地捏面餅。「好了沒?」

    「好了。」幫孩子撕開調味包,灑了一點。

    小女生又認真地上下搖晃,問:「這樣好了沒?」

    他點頭。「可以吃了。」父女兩人靠著身後沙發,兩腿伸得筆直,他腿長,抵在茶几桌腳,她腿肥短,貼著冰涼的地面晃著腳丫。「熙熙可以自己吃完一包嗎?」顏雋問。

    小女生嘴裡塞著脆面,鼓成了圓,嘴巴忙吃東西,只一徑點頭。

    他笑了笑,乾淨的那手輕輕揉著她的發。她媽媽不愛蓄長髮,卻給她留著一頭及腰頭髮;假日時,她媽媽有時間了,就給她紮辮子,偶爾長辮子繞了圈,就成了包包頭。

    生命總是無法預期,給了他一個愛人,又給他一個前世情人。忍不住心口那突湧上來的柔軟,他抱起女兒,放在兩腿間,與她面對面;他吃她袋裡的面,她伸手過來抓了他袋裡一大把脆面……

    工作告一段落,沈觀才發現屋裡靜得詭異。

    孩子畢竟才幼幼班年紀,尚不知情緒收斂,遇事不高興,豆大眼淚啪答啪答地掉,「歡」到不能再歡時,她也拿孩子沒轍,只能慢慢教導她遇上不開心,也該用口語表達,而非哭鬧討抱。

    人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但她更有感的是「養兒最怕安靜無聲」。孩子不鬧不說話時,若非病了,那就是正在做什麼「不可以讓媽媽知道」的壞事。

    她打開書房門,放輕腳步,還未走至客廳,先聽聞那刻意放輕的對話聲。

    「巴爸,吃完了,你的可以給我嗎?」

    「吃完了?我看看……啊,你掉得地板都是……噓,要撿乾淨,否則媽媽會發現。」

    「我知道我知道,不可以讓媽媽知道對不對?」

    「熙熙好聰明。」摸摸頭。「不可以讓媽媽知道。」

    不可以讓她知道?沈觀移了腳步,將自己藏在轉角處,望向客廳。那對父

    女坐在地板上,前頭電視機亮著,卻將音量降至最低,地板上有兩個開了口的王子面包裝袋,一旁散落一些小碎面。所以這對父女瞞著她吃零食,並滅證?

    「因為媽媽會生氣。」顏熙睜圓眼,湊近爸爸的臉,小小聲地說。

    「嗯。」顏雋笑了起來,音色溫柔:「媽媽不喜歡我們吃太多零食。」

    「可是老師說生氣會變老。」

    「沒關係,爸爸會陪她變老。」他伸出手指,趴跪在地板拈著散落的脆面。

    「媽媽太愛生氣了。」媽媽不在旁邊,可以說她壞話。

    「那是因為她愛我們啊。」他盤腿坐起來,看著女兒。「因為現在的零食有很多化學添加物……就是不健康的意思。媽媽擔心我們吃多了,身體不健康,所以她會生氣。」他拈了女兒唇角那一小點脆面,放進嘴裡。「有時候,生氣也是愛一個人的表現。」

    顏熙歪著腦袋,「嗯」了好一會,才問:「那媽媽不給我糖吃,我跟她生氣也是愛她嘍?」

    「不一樣。爸爸剛剛說的是『有時候』。你只吃一顆糖,媽媽是不會生氣的;但你多吃幾顆,她怕你蛀牙、擔心你不健康,她才會生氣。如果你因為沒糖吃而跟媽媽生氣,她會很傷心的。」

    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就見她跪著,手抓起爸爸大掌裡的脆面往嘴裡塞,忽又仰臉問:「那你沒跟媽媽生氣過,你不愛她嘍?」

    這仰著小臉蛋看人的模樣真像她媽媽,他忍不住彎身在女兒嘴上親了一口,說:「愛。爸爸很愛媽媽。因為很愛,所以捨不得跟她生氣,就像我也不跟你生氣是一樣的啊。」

    沈觀原本還想走出去說他幾句,這話倒說得她耳根生熱,頓在原地。這人是年紀愈大嘴愈甜,愈懂得在肢體上表現他的情緒與欲望。

    顏熙笑咪咪,把剛放進嘴裡的脆面掏出,塞進爸爸嘴裡。

    「我分你吃——」他咀嚼數下,贊道:「熙熙喂的就是特別香特別好吃。」

    「……」沈觀從不知道這個男人也有這麼浮誇時,就像她在婚前也從不知道他嗜吃零食一樣。

    「那媽媽喂的也有特別香、特別好吃嗎?」眨著密睫彎彎的圓眼,很認真地問爸爸。

    顏雋又親女兒一口。「不知道。媽媽從沒喂過爸爸吃東西。有熙熙喂爸爸就好啦!」

    「那我繼續喂你好了。來,張嘴!啊——」

    「啊——」

    實在受不了那對父女。沈觀故意走回房門口,對客廳方向喊:「熙熙,你在做什麼?」

    「啊,媽媽出來了,快!」他說完,與女兒對視一眼,開始動作。藏王子面袋的、把手中脆面一把吞進嘴裡的、撿拾地上麵條的,總之各司其職,將證據藏得妥妥當當。

    「顏熙,怎麼媽媽叫你也沒應一聲。爸爸呢?」沈觀邊說邊走進客廳,恰捕捉到顏雋將王子面袋放進褲袋,又把女兒掌中碎面塞進嘴的畫面。她走近兩人,刻意不看大的,只彎身低頭看女兒。「你剛剛都在做什麼,怎麼這麼安靜?」

    小女生抬臉看媽媽,再看看爸爸,說:「我在玩躲貓貓,不能講話。」她微微挑眉,視線上移,看著男人的臉。他唇角沾了一點脆面,典型的偷吃還不曉得擦嘴。她伸指去捏那一點脆面,彎身問女兒:「跟王子面玩嗎?」看見證物,小女生倒抽口氣,睜大畫眼。

    「都是爸爸吃的,不是我喔!」她笑了一下,複又抬首看男人。「張嘴。」

    顏雋愣半秒,真張開嘴。她把那不夠塞牙縫的脆面喂入他口中,問:「有沒有特別香、特別好吃?」

    他答不出話,卻知她方才定是躲在哪處窺見了他與女兒的罪行。他眼裡有笑意,忽低頭看女兒,輕聲道:「熙熙,去洗手,記得要洗乾淨。」

    「巴爸我知道,小羊老師有教我們要濕搓沖捧擦。」說完一溜煙不見人了。他看著女兒消失在轉角的身影,目光挪回妻子面上,道:「你要自己吃吃看才知道是不是特別香、特別好吃。」

    沈觀尚不及反應,唇已被銜住。她怔愣半秒的時間,他舌尖已探進她的,思及孩子隨時都會從裡頭沖出來,她去推他,手腕被他握住,拉至他腰後,他空著的那手探入她發叢,按住她腦後。

    他吻得深,吻得她兩頰浮暖,心跳紊促;她捏了他腰一把,他在她唇邊笑開。「好吃麼?」

    她看他一眼,眼裡流轉羞惱。「等等被妹妹看到。」

    廁所水流聲恰恰停了,顏雋朝那方向喊:「熙熙,順便把臉也擦一擦,記得用濕毛巾擦,毛巾要擰乾一點,愈幹愈好。」聽到孩子的答聲,他複又低首吻她。

    「……」沈觀記得熙熙擰毛巾都要擰個三分鐘以上的。

    「顏熙、顏熙,綿羊班顏熙小朋友,把書包帶著下樓,把巴來接你嘍!」門口老師手握麥克風,遠遠見顏雋走來,已先透過麥克風提醒孩子該回家了。

    「巴爸巴爸!」顏雋剛進幼稚園,小不隆咚的身影沖了過來,還來不及出聲提醒,「咚」一聲,小女生撲跌在地,餐袋滑了出來。

    他快步上前,才要抱起孩子,她自己先

    爬起身,癟著嘴看他;以為下一秒要聽見嚎啕哭聲,她卻是彎腰拍拍膝蓋,抬頭看父親。

    顏雋摶起餐袋,接過孩子書包,又摸摸孩子發心;向老師道別後,牽著孩子的手離開。

    「巴爸,我剛剛沒有哭,有沒有好勇敢?」

    「有。熙熙好勇敢。爸爸帶你去對面買糖,勇敢的小孩可以吃顆糖。」他把女兒有艾莎與安娜圖案的粉色書包掛肩上,彎腰撈起女兒,左臂牢牢抱住。「要記得,不能跟媽媽講。」

    小女生轉著烏溜溜的眼珠子,賊賊地笑。「是爸爸自己想吃糖。」

    顏雋愉快笑出聲。「這麼聰明又這麼勇敢,跟媽媽一樣。」

    「媽媽很聰明很勇敢嗎?比我聰明也比我勇敢嗎?」小女生單手勾著爸爸的頸背,回首看他時,空著的那手摸著爸爸的臉頰。

    「媽媽聰明又勇敢,她勇敢到就連生你時,肚子痛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也沒哭。」

    「媽媽都沒哭過哦?」哇塞,那麼多好久,那是多久?

    「沒……」憶起什麼,他改口:「只哭過一次。」

    「哭過哦?」睜圓那雙像極她母親的眼。「她跟我一樣跌倒嗎?」

    他停頓一會,才慢慢搖頭。「不是。」

    「那她是……」轉轉眼珠,問:「她被大狗勾追嗎?汪汪汪的嗎?」

    顏雋笑出聲。「不是。媽媽唯一哭過的那次,是因為爸爸受傷了,昏倒在她面前。」

    「嘩!你受傷哦?哪裡、在哪裡?」翻爸爸頭髮看頭皮,扭轉耳朵看耳後,最後兩手抱住爸爸兩頰東看西瞧的。

    「已經好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他右手去按女兒弄得他發癢的手。「爸爸肚子和腿都破一個洞,媽媽那次哭得好傷心,所以……」他淡淡笑一下,「所以爸爸不想讓她傷心,後來就決定換工作。」

    「她哭得好傷心哦?」小女生表情困惑,哭得很傷心的媽媽是她從沒見過的。「那媽媽就不勇敢了。」

    「還是很勇敢;但是勇敢的人也是可以哭的。」他看著小女生,噙笑。「雖然我希望你跟媽媽每天都快樂,雖然我會保護你們,但如果很難過的時候,我更希望你們也能勇敢哭出來,哭出來,心裡才會舒服。」

    他湊唇親一口女兒。「你老實跟爸爸講,剛剛跌倒痛不痛?」

    「痛!」小女生抬起方才撞及地板的左腿,手摸膝蓋。「這裡痛痛。」

    他輕輕揉了揉。「那你要不要哭哭看?」

    「不要。」抱住爸爸的頸背。「留給媽媽哭就好,我要跟你一起保護媽媽……啊,是媽媽!」眼睛發亮,指向後頭的媽媽。

    顏雋回身,見沈觀定在三步之距的地方看他。她產後一個月便回校園工作,忙碌和適當運動讓她身材恢復迅速,今日一件修身白襯衫搭配黑色老爺七分褲,腰帶是豔紅色,底下套一雙同樣豔麗的紅色跟鞋,這樣的距離看她,他覺得美。

    看夠了,他才開口:「怎麼下來了,不是車上等?」

    她先搖頭,才笑一下,走至父女倆面前時,她抬眼看他。「總是你在接她,老師也許對我沒印象了,搞不好還以為我這個媽多不負責任。難得過來一趟,想了想還是下車跟你一道接她才有意思,我們是一家人,不能總是讓你擔起一切。」孩子上下學多數時候是他這個父親接送,他偶爾遇上工作外出,才把孩子留校,待她學校工作結束再過來接孩子。

    今日難得她早早離開實驗室,與他一道過來接孩子返家,這時間有一波接送家長,不好停車,說好他下車帶孩子,她在車上等。但在車上看他獨自往幼稚園方向邁去的身影,心生難言的情緒,她車開了繞了圈,尋到停車位,下車就往校園跑,恰遇父女倆步出幼兒圜的身影。

    他抱起孩子,往對街走,她好奇跟上,聽見他們的對話。她想,這男人與她在一起時,幾乎未有甜言蜜語,就連示愛求婚也是含蓄保守,他對情感的表達未有過多修辭,但隨著孩子出生、牙牙學語後,他像是找到一個管道,一個讓他安心傾吐的管道。她不知道他是否時常這樣對孩子說起她這個母親,她只是無意間聽了幾次他對孩子談起她時,總是溫柔繾綣的語氣。

    「我接她並沒什麼,一家人就該相互體諒。」顏雋徐徐說:「我沒空時,也是你趕來接。」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對熙熙不夠好。」

    他微訝,道:「她剛上幼稚園那前半年,幾乎每天生病,染上腸病毒在醫院住院那七天,都是你留在醫院陪她,你還認為你給她的愛不夠麼?」那七天她一下課就回家洗澡,洗後拎著筆電趕到醫院與他交接,夜裡備課隔日一大早又得趕去學校。

    她沒說話,他又說:「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

    她終於開口:「所以你可以私下對熙熙講起我,卻不能在我面前表達?」他知道她聽見他與孩子的對話了,耳根微熱,問道:「你想聽我說什麼?」她凝視他甚久,輕輕搖搖頭。「你不是都用你的行動說了?」

    他笑了笑,抬手揉揉她那頭耳下兩公分的短髮,再順著往下撫上她臉頰。

    他摸她的臉,她伸手摸女兒的臉。「要去買糖?」

    小女生點了下頭。「是爸爸想吃糖。」

    沈觀挑眉,不知她這鬼靈精模樣是像誰。「所以你不想吃糖嗎?一點都不想吃?」

    小女生想了再想,小聲說:「一點點想……只有一點點。」

    「那一起去買吧。」她忍住笑,先邁開腳步。

    顏雋抱著女兒跟上,空著的那手攬住妻子的腰。小女生側頭瞅瞅媽媽看著溫柔的臉,問:「真的可以買?」

    「可以。」很乾脆。

    「我想買健達出奇蛋……爸爸吃蛋,我玩蛋裡的玩具,可以嗎?」

    「好。」

    「我還想買王子面……啊,我也想買張君雅……兩個爸爸都喜歡吃。媽媽,我是要買給爸爸吃的,可以嗎?」聲音細細嫩嫩,刻意放輕,像在討好。

    只記得買給爸爸……沈觀淡淡看了女兒一眼,點頭。「可以。」目光對上他含笑的眼,她開口揶揄:「真好,左擁右抱,一個前世的,一個今生的。」他笑出聲,不顧女兒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盯著他們,他攬著妻子的手往上撫過她的背,輕輕扣住她後頸,微施力將她壓向自己。他低臉吻住她嘴唇,說:

    「所以謝謝你,沒有你痛了十個小時,哪有前世在抱。」

    她面色微紅,自我調侃道:「所以我不能抱怨,誰讓情敵是我自己生的。」「媽媽。」

    「嗯?」聞聲她看向孩子。

    小女生手裡一個不知哪變出來的紙黏土成品。

    「媽媽,這個送你。」她微詫,接過女兒親手做的作品。金魚凸眼、大鼻孔、又寬又厚的嘴唇,頭髮狗啃似的……看得出來這成品捏的是她,雖然長得完全不一樣。「這是熙熙做的?」

    小女生點點頭。「美勞課小羊老師教我們的。」

    「做的是媽媽?」雖然與自己不像,還是愛不釋手。

    「嗯嗯,是媽媽。漂亮嗎?」

    沈觀把她的黏土模型放在臉頰邊,問:「你覺得漂不漂亮?」

    小女生看了看兩個媽媽,伸長兩手抱住媽媽的頸背,沈觀趕忙托住孩子的臀部,從顏雋手裡接過孩子。

    「我覺得媽媽最漂亮,比我做的還漂亮。」附上一枚濕淋淋的吻。

    沈觀一顆心被女兒揉得很軟很軟,回親了口,道:「帶你去買糖。」小女生抱住媽媽脖頸,轉過臉蛋看跟在後頭的爸爸,他對她豎拇指,她眯眼露齒笑。

    前幾天小羊老師教他們做紙黏土,說母親節到了要送給媽媽當禮物。爸爸來接她,她問他能不能做禮物送他,因為他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

    爸爸告訴她:「媽媽工作很辛苦,沒辦法時常接送你,但不表示她不關心你或是不愛你。你忘了你住院時,媽媽在醫院陪你睡覺的事了?更小的時候,你一到夜裡就肚子痛,一哭就是好幾個小時,媽媽隔天要上班,但不管多晚,她照樣抱著你哄,哄到你睡她才敢睡。白天去學校教課,趁空檔就要擠母奶,她還自備一個冰桶,每天開車載著冰桶上下班,就為了要冰母奶。有時候眼睛沒看見的,不表示這件事沒發生。媽媽只是沒空接送你,但她心裡是愛你的,你送禮物給她,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她不記得自己以前會肚子痛,也不記得她喝過母奶,但是她記得她剛讀綿羊班時生病住了院,護理師阿姨要給她打針,她害怕得大哭,在病床上扭了好久,還踢了媽媽好幾腳,可是媽媽沒跟她生氣。

    後來媽媽每次下班去醫院陪她,都會給她帶一個冰得涼涼的布丁……

    對呀,媽媽只是沒空接她回家,只是不喜歡她常吃零食而已,所以她決定捏一個媽媽送給媽媽。

    媽媽拿到媽媽笑得好開心耶,看媽媽開心她也好開心!

    沈觀洗過澡,踏出浴室時,顏雋正好回房。

    「睡了?」她坐到梳粧檯前,打開吹風機。

    「睡了。」他向她走近,接過她手中吹風機,另一手撥弄她的發。「今天校外教學,大概玩得太累,躺上去沒五分鐘就睡著了。」

    她笑了笑,看著鏡裡的他。「你明天幾點出門?」

    「嗯?」他垂眼看著她穿過他指縫的髮絲,傾著頭詢問。

    「你明天幾點出門?」她提高聲量。他前幾日說起明日南投有場抓周慶生派對,得早早到現場佈置。

    「七點出門,最晚六點就得起床。」她發短,易幹,他撥弄幾下她的髮絲,關了吹風機。

    她瞄一眼時間,都十點了。「要早起開車的人,還是早點睡吧。」

    他雙手搭上她兩肩,彎下脖頸,英氣的臉龐就懸在她右上方,他垂眸,看她側容。「你不一起睡?」

    沈觀從鏡裡看見他溫柔的眉眼,她轉挪視線,對上他的目光。他洗過澡,有沐浴乳乾淨清爽的味道,他眼眸深深,情意綿綿。她也有幾分情動,湊唇吻了下他的唇,說:「我還有|部分考題還沒決定怎麼出題,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處理,你先睡?」

    她貼著他的唇說話,溫軟的吐息盡在方寸間,他按捺不住心裡那點心思,張嘴就含住她的唇,她沒拒絕,挺著腰雙手就勾住他的頸背,軟舌探進他齒關。他腹下脹熱,難抵欲念,搭在她肩上的兩掌慢慢揉撫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帶繭的掌心溫熱非常。

    他直起身,順道將她從椅上帶起,他側過身,臀抵梳粧檯,將她納人他雙腿間。他一手去托她的臀,一手按住她後腦,吻得深入纏綿,那托她臀的手慢慢滑進她睡裙下,在她大腿根部來回幾次後,長指按上她腿間,她輕輕顫了下,按住他欲滑進褲裡的手。

    「我還有工作……」說話時,氣息略促。

    「明天休假,不打算明天再做?」

    她搖頭。「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有明天要做的事。」

    他停手,拉下她裙擺,摟抱她一會,待心頭那團火漸熄,才親親她臉頰。

    「忙完早點睡。」

    她點頭,面上還有未褪的紅潮,這羞澀模樣只他看得見。

    他又吻了她一下,設定好冷氣溫度與定時,開了床頭那盞夜燈,才獨自掀被上床。

    沈觀坐到書桌前,留一盞檯燈,熄了房裡的燈。她工作一向專注,未告一個段落不輕易離開座位。待結束這份考題工作,一看時間,剛過淩晨十二點。她伸展兩臂,回首看床鋪方向,他側著身睡,薄被只覆在腰腹間。

    她熄了檯燈,輕手輕腳繞至隔壁房看孩子,再去廚房倒了杯水;她邊喝水邊回房,見床緣坐著人,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她訝問:「怎麼醒來了?」

    坐在床緣的顏雋看著她向他走來,睡裙下一雙腿又細又白。「聽見開門聲,所以醒了。」

    「抱歉,吵到你了。」她走近,看他胸前濕了一片,想是房裡溫度不夠涼,才讓他睡出一身汗。她給水杯,問:「要不要喝點水?」在他接過水杯時,她拿過遙控器,再給房裡定下一小時的冷氣。

    他喝光水,空杯置於床邊桌,問她:「忙完了?」

    「嗯。」她背著他,還在設定冷氣溫度與定時。

    「那早點睡。」溫聲叮囑完,一雙長腿收進被裡,拉了被子就要再次睡去。

    沈觀上床,借著床頭那一點微光看他俊朗的側顏。學期末了,考題、學期成績、下學期安排等等,讓她異常忙碌;每學期這時候,早出晚歸是常態,他從未埋怨過什麼,一人攬下接送孩子,整理家務的工作。

    她想這數日兩人的交談時間少之又少,感覺這樣的夫妻關係不是太正確,又想起他睡前那纏綿的吻,忍不住探出指尖就去觸碰他的臉;從眉骨慢慢滑至

    鼻樑、人中,最後落在唇腹上。她以指尖描他唇線,想它印在她唇上時的強悍與溫存……手指被握住了。

    「不想睡?」顏雋松了她的手,目光看過來,深邃的、專注的。

    她輕輕搖頭,淡淡地笑著。「等等再睡。」她跪坐起來,在他微詫的目光下,兩手捏住裙擺,往上翻掀,褪去那件睡裙,露出她美麗的身體。不是不害臊,只是想回應他那吻的暗示,只是她也情動。

    「沈觀……」除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她未曾像這樣主動,他心猿意馬、口舌發幹。

    「你不想嗎?」她問,眼神似水。

    他坐起來,將她抱到身上,開始吻她。

    她產後略顯豐滿,每至假日他陪著她跑步健身,迅速瘦回產前身材也練出緊實的身體曲線。她胸脯不大,形狀很美,尖尖地翹在那,像雨後冒頭的鮮筍,他沒有遲疑的理由,張口含住,細細抿著滋味。她挺著胸,去感受他舌尖的濕潤,以及上頭那輾轉的細膩。

    她抱住他脖頸,低頭去吻他的耳,聽見他轉為粗重的呼吸,她心裡愉悅。

    「阿雋……顏雋……」她開始叫他的名,一聲一聲,不圖他做什麼,只為這刻的親密,溫柔呢喃滑進耳道,他只輕輕「嗯」了聲,也不求她回應。他指尖探到了濕潤,滑膩如絲,再撫慰一會,她回以更多熱情,他才除去兩人的衣褲;他扶握她的腰,讓她坐上了他的身體。

    他在她蹙眉悶聲輕喊時,仰身吻住她的唇,她在身下已開始的動作中,在他嘴裡發出細碎聲音。他每次的進入是溫暖充實,卻也在他每次抽離時感覺冷涼空虛。她想起他受雇保護她的那段兩人幾乎形影不分的生活,也想起他槍傷後兩人失去交集的日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愛撫他緊實的腹部,在那疤上輕輕來回地劃。

    撩人的觸碰讓他喘了聲,他按住她的手,抱著她翻身。他身體停在她裡面,卻沒動,只將手支在她頰邊,看她溫柔如水的眉眼;他汗水滴上她的臉,他拇指去抹,她手又去摸他腹上疤痕,輕輕樞弄。

    那像挑逗的撫摸令他難耐,他開始慢慢動起來,並抓住她的手,她為此笑出聲。

    他發現他喜歡看她笑,她笑起來時,沉靜的面容變得特別生動,也許連她自己都未曾發現她這美麗的一面。

    多日未曾抱著她入眠,這一夜他特別好睡,手機鬧鐘響時,才發現擁抱一夜的女人不在身邊。關掉鬧鐘設定,眼一抬才看見梳粧檯前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小的坐著,大的站在後頭,手上還抓著小只的長髮,兩人都在看他……

    他坐起來,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巴爸,要刷牙洗臉。」顏熙見爸爸坐著發呆,出聲提醒。

    顏雋徹底清醒,看著正在為女兒梳發的妻子,問:「你跟熙熙要出門?」母女倆穿著同款外出服,梳粧檯邊還放著兩個行李袋。

    沈觀把女兒長髮整齊握在手裡,紮上發束,就是俏麗的馬尾。她抬眼看他,說:「不是要去南投?昨晚趕著做完工作,就是因為今天想陪你去佈置會場。我查過了,附近有些景點不錯,你工作結束,我們可以去走走,我三天前就訂了民宿了。」指了指迭在床邊桌的上衣,說:「衣服給你放在那,是親子裝。」他沒說話,看了她好一會,目光移至女兒臉上時,停了好幾秒才下床進浴室盥洗。明天有明夭要做的事……陪他工作是她今天要做的事……他盯著鏡子刮胡時,唇角始終翹著。

    一家三口套上一樣的T恤踏進電梯,趁女兒去摁鍵的短暫時間,顏雋迅速攬過妻子,湊唇欲吻她,身後有甜軟嗓音問:「巴爸,為什麼門還不關啊?」他愣一下,回首看,門還敞著,再看那排按鍵,說:「你按成開門鍵了。」他去壓了關門鍵。「這個才對。」

    小女生激動道:「我會我會!我自己按你不要幫我!」

    他溫聲說:「那給你按樓層鍵,但記得,這個緊急按鈕不可以玩。」

    小女生專注盯著數字鍵,他再次回身去摟妻子,唇湊過去就要吻上了,身後又是細細的甜嗓:「巴爸,按1對不對?」

    他轉頭去看,跟她解釋:「我們要開車出去,爸爸的車停在地下室,你就要按這個B1……」他邊說,手指就要觸上。

    小女生哇哇叫:「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按不用你幫我!」

    他好氣又好笑,轉身勾住妻子的腰,她抿著笑意看他,不知是笑女兒或是笑他。他才靠近她的臉,身後:「巴爸……」

    他閉了閉眼,展眸時,沈觀已忍俊不禁。

    數日前曾聽他提起她與他一道去幼稚園接孩子那次,他在便利商店前吻她的畫面被孩子看見,隔日他送孩子上學,孩子一見到小羊老師便沖過去,高興地嚷嚷:「小羊老師我跟你講喔,我媽媽昨天也有來接我,跟我爸爸一起,她還帶我去買糖,我爸爸還跟我媽媽親親。」

    面對小羊老師噯昧的注視,他懊悔那天當著孩子的面親吻她,想來也是怕孩子又去幼稚園放送他們夫妻間的親密舉止,現在吻她時才要小心翼翼。

    顏雋舒口氣,回過身去抱起女兒,親了口才問:「怎麼了?」

    「我會按電梯了耶!」

    「好厲害。」再親一口臉頰,表示鼓勵。

    「巴爸,你今天會變魔術嗎?」

    「今天是鬍子叔叔上去表演,爸爸只是去佈置場地。」

    「那你下次可以變給我看嗎?」

    「當然可以。」

    「巴爸!」

    「嗯?」

    「那你可以教我變魔術嗎?我想要表演給我們班那些……」

    沈觀看著前頭的父女,眼裡流轉笑意。

    其實昨晚她只是完成考題工作,其它工作仍未完成。她知道明晚旅程歸來,得熬夜才能趕在週一進辦公室前把事情做好,但那又如何?這一刻的溫馨,沒什麼比得上。

    注:不需刻意經營所有的話語,我和你,盡在不言--引用自周慧敏與林隆玻對唱曲《盡在不言中》/作詞:黃桂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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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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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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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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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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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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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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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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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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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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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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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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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次年假與往年一樣,未有什麼特別,趁開學返回工作崗位前,沈觀陪祖母與母親至鄰區的財神廟求個平順。行前,她至知名餅鋪買了數盒餅,準備供奉各殿神尊。

    「宜平有跟上嗎?」後座王友蘭回首從後擋風玻璃望去。

    沈觀瞄一眼後視鏡。「有。」

    「她實在也虔誠,連著兩年都跟我們來拜拜。」黃玉桂看著駕駛座的孫女,問:「她平時也燒香拜拜?」

    「不知道,我沒問。」沈觀開車沉穩、專注。「她過年不用在家陪家人?」

    「應該是不用,我沒問過她。」若要陪家人,也就不會開口要與她及她家人一道了。

    「她爸媽做什麼的?」

    「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沈觀至此才發現,她對鄒宜平的瞭解似乎有點少,以她們的交情而言。

    鄒宜平是她大學學妹,讀的是生物科技,與她的護理學系要說相關確實是沾得上邊,說無關也的確沒什麼關聯性。牽起兩人友誼的無關科糸,是當年宜平在校內一家餐廳打工,她常去用餐,因而認識、相交。

    「怎麼連這也不清楚?」黃玉桂訝問:「不是好朋友嗎?」

    王友蘭接了話:「哪有人交朋友連對方家世背景都不清楚的。」

    沈觀望一眼中央後視鏡映出的面容。「媽,我是交她這個朋友,不是交她的家世背景。」

    「我意思不是要你注重人家的家世背景,是你多少要瞭解一下人家的情況,免得被騙。」

    「我身上沒什麼好騙的。她不知道我們的情況,不可能來騙錢,她愛男人,對我沒興趣,所以更不可能是騙色。」

    王友蘭盯著鏡裡沈觀那神情淡然的眉眼。「反正交朋友小心點。」

    沈觀知道母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心態,她不與她辯,淡應一聲:「我知道。」

    「阿蘭,你太緊張了,阿觀又不是小孩子,她有辯識能力;再說我看宜平那孩子性子隨和又熱心,不怕她欺負阿觀。」

    黃玉桂回首望瞭望跟在後面那部車的駕駛座。「你看她都主動跟我們來拜拜了,不會有問題啦!」

    「媽,一手拿香一手拿刀的多得是。你沒看每年大甲媽遶境,那些信徒誰不是手裡一把香?但轉身就打架的新聞每年都有。這年頭吃齋念佛也會殺人,怎麼能相信拿香就不是壞人?我也不是說宜平怎麼樣,我是要沈觀交友多留意,不要像大華他——」

    「都那麼久的事了不要再講它,現在日子不是很平順?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對我們生活沒幫助。」黃玉桂神情略沉,說話口氣帶有幾分警告意味。

    「怎麼可能不想!大華當初——」

    「都說了不要再講!人死能複生嗎?都不知投胎到哪個人家去當好命孩子了。」黃玉桂察覺自己語氣嚴厲了些,稍作停頓,緩了緩情緒,說:「大過年講這種事多晦氣,何況阿觀都這麼大了,生活上什麼也沒缺,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好怨歎?想那些事還不如煩惱阿觀到現在還沒男朋友的事。我知道這種事不能急,但不急也不行。你想想看,將來我們兩個走了後,阿觀一個人怎……」沈觀從中央後視鏡看一眼後座那對將話題轉至她婚姻大事的婆媳,抬手扭開音響,她無意加入她倆的對話,更無意關切她們討論的進度。

    年節時期車流壅塞,繞了好幾圈才尋見停車位。停妥車,她拎著盒餅與祖母、母親往財神廟前進,在廟前和鄒宜平會合後,被祖母與母親先帶至月老服務處的櫃檯登記,接著領取姻緣六禮禮盒、金紙、疏文。

    「拿這做什麼?」沈觀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自在。

    「做什麼,幫你求姻緣啊。」王友蘭理所當然的口氣。

    「不用,我——」

    「你是不是又要拿『隨緣』兩字來堵我?隨了幾年的緣了,你身邊有個人沒有?」王友蘭掏出筆,拔開筆帽,遞出。「疏文、姻緣信和姻緣紙要自己寫,寫完在你姓名上蓋個手印。」

    沈觀苦惱,瞪著那支筆。

    「我說阿觀,聽你媽媽的,阿嬤也想早點抱甘仔孫咧。」黃玉桂輕推孫女,示意她上前接筆。

    「學姐,你就寫嘛,又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你看那麼多人等著登記。」鄒宜平望向櫃檯。

    沈觀覷她一眼。「那我把機會讓給你。」

    「你比我大,當然是你先寫。如果你真的有找到男朋友,明年再換我寫給你看。」鄒宜平笑嘻嘻。

    「快點,人很多,擠在這裡多不舒服,寫完還要去點姻緣燈,我怕動作太慢,燈被登記光了沒得點。」王友蘭促了促,沈觀才接過筆,跟一群信徒擠在長桌前書寫。

    「最好是寫這個就會有姻緣……」不以為然的口氣。

    「你就聽媽的嘛,搞不好真的幫我找了個大嫂回來。」

    「最好是這麼容易……啊,我來寫別人的資料。」

    沈觀握筆的手一頓,循聲望去,是一對男女,男子正拿出手機撥號。「哥,你這樣不行啦。」

    男子向女子做了個噤聲手勢,表情隨即變得開朗。「喂,阿雋,我文樺啦,好久不見欸新年快樂……我沒去哪玩,就跟我媽和我妹出來拜拜……」

    許是周遭吵雜,他聲量有些大,又恰好坐在她身側,她即使重新低眼專心書寫,仍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就想你那種工作危險,反正我都來拜拜求平安了,就順便幫你求。你生日是哪一天啊……沒關係啦,不用不好意思,我就是稟告一下神明而已,又不是要幫你添香油錢……11月12日……地址呢?」

    餘光覷見男子動了筆,她悄悄瞥去,這角度僅能看見12這個數字……真寫了別人的資料?真的可用這招嗎?怎麼她就沒想到。

    「好了沒?」王友蘭忽擠進半個身體,問。

    「快好了。」她加快書寫速度。

    填寫完畢,把姻緣六禮、姻緣紙與金紙等擱在供桌後,四人往正殿行去。沈觀把幾盒餅遞給母親,道:「媽,我先去廁所。」

    「啊,我也要去。」鄒宜平背著包,拎了一個大手提紙袋。

    「那快去。我跟你阿嬤先把這些餅拿去供,上完就約在這裡等,再一起去上香。」王友蘭接過盒餅的同時,覷見鄒宜平的手提紙袋,善意地開口:「宜平,你也有帶供品嗎?阿姨幫你拿著吧。」

    「不用了,阿姨謝謝。」

    「沒關係啦,你上廁所拎著袋子很不方便的,就讓阿觀她媽幫你拿著。」

    「阿嬤,真的不用麻煩阿姨。」鄒宜平始終面帶笑意,聲音又軟又甜。

    「不麻煩。你要進廟拜拜,供品就別帶進廁所,對神明不禮貌。」王友蘭伸手等著接她的袋子。

    「不會的,我誠心來拜拜,神明不會跟我生氣。」鄒宜平堅持不麻煩她們。「媽,也是有人一個人來拜拜,他們上廁所也沒人幫忙拿供品,你就別勉強宜平。」再讓她們繼續互相體貼下去,她廁所也不用去了。

    「你跟阿嬤就在這裡等,我先過去。」沈觀說完即走。

    鄒宜平隨後跟上。「還是學姐有辦法。」

    沈觀看她一眼,目光下移時被她的紙袋吸引,那是百貨公司的手提紙袋,白底上有桃藍紫三色相間的直紋,袋子裡外共套了兩層。「你帶什麼來拜拜?這麼大一袋。」

    「你說這個啊?」鄒宜平手臂略抬,晃了晃紙袋,說:「就一般的餅乾禮盒。過年店家都會賣禮盒,我覺得方便也好看,就買了。」

    「好像滿大盒的?」還用了兩個紙袋套著。

    「一個是山藥蛋卷禮盒,一個是綜合餅乾。」鄒宜平垂下手臂,吐吐舌。「我喜歡吃嘛。」

    「難怪不讓我媽幫你拿。」沈觀說話時的表情很淡,瞧不出情緒。

    「啊?」鄒宜平愣了兩秒,急急開口解釋:「不是啦!我不是怕阿姨吃掉我的蛋捲和餅乾,我只是——」

    沈觀眼裡有了笑意。「你聽不出來我在說笑?」

    「當然知道你在開玩笑。」鄒宜平勾住她手臂。「因為你很少開玩笑,所以當你開玩笑時,我一定假裝聽不出來你在開玩笑,這樣才是捧你場。」

    沈觀睞了她一眼,唇角抿著笑弧。

    農曆年節各大廟宇信徒特別多,廁所自然也成了另一個人潮聚集地。沈觀一眼望去,左右兩側各有十來間,除了距她最近的兩間,門前擱著「打掃中」的立牌外,其餘門口皆有二至三人在等候。她稍看一下,打掃中的兩間門微敞,一間可看見蹲式馬桶前擱了個藍色水桶,另一間有道身影背對著她,彎身不知在忙什麼。

    「怎麼挑這種人多的時候打掃?」鄒宜平疑惑的口氣裡帶著抱怨。

    「大概是髒了吧。」人多使用率就高,維持乾淨並不易。沈觀可以理解為何在這時候打掃。

    「好了好了,這間可以用。」裡頭那彎身的人影拎著垃圾袋走了出來;她全副武裝,帽子、口罩、袖套、橡皮手套、雨鞋,一身清潔人員裝備。

    經過沈觀身側時,又道了句:「小姐,這間掃好了。」

    沈觀只來得及看見清潔員面上露出的一雙眼,還沒來得及回應,鄒宜平推推她。「學姐先進去。」

    「你不先上?」沈觀問。

    「不用啦,你上完再換我。」鄒宜平再促聲道:「快進去,等等被別人搶先。」

    沈觀不遲疑,步入廁所。裡頭有掛勾,她看一眼隔間板,並不是相當乾淨,便將包包背在肩上。隔壁傳來刷洗聲,她從隔間板下看見鄰間有影子晃動,應該是方才那個清潔人員在做打掃工作。

    拉上長褲,還沒能扣上扣子,剌耳尖叫聲響起,她呆了呆,聽見鄰間嚷嚷的聲音:「驚死人!哪裡跑來的?!走!」驚慌女聲伴隨敲打地板的聲音。

    沈觀回神,下意識去看地板,吃了一驚——穿過隔間板下,朝她方向移動的是一條吐信的蛇。她不怕鬼、不怕屍體,就怕這種只聽名字就讓她起雞皮疙瘩的爬蟲類。她欲退後,腳下卻一滑,重心失衡,身子朝後碰撞,她以手撐門板,仍止不住衝力,向後跌坐在地。

    臀部吃痛,門板傳來拍打喊叫聲:「小姐!有蛇啦!有蛇跑過去,你小心點!」

    沈觀認出那是清潔員的聲音,才想起身,腳踝一痛,瞬間心下發涼。眼一瞟,那蛇已自門板下的寬縫滑出,蛇尾堪堪擦過她露出的那截腿膚,涼得她頸背一寒。

    外頭傳來驚呼與尖叫聲,還有議論的聲音,可想而知人與蛇皆受了驚嚇。

    她慢慢起身,低頭看腳踝,滲出的血珠遮了傷口,瞧不見牙痕;除了方才短暫的刺痛外,尚未有其它明顯如麻痹、腫賬等症狀。她看一眼腕表,往前推兩分鐘,記下被咬傷的時間。

    她開門,恰好覷見鄒宜平從外頭進來。

    「學姐,你好啦?」鄒宜平跨入廁所,道:「你剛有看到蛇嗎?嚇死人!」

    「你去哪裡?」沈觀扶著門框,不敢有大動作。

    鄒宜平提著紙袋走近她。「去外面投面紙機。剛剛想起來我忘了帶面紙,怕廁所裡沒有,結果一轉身就看見剛剛打掃的那個阿姨手裡拿夾子夾著一條蛇。」

    沈觀拉高褲管,道:「我不只看到它,好像還被它咬了一口。」

    「被咬?!」鄒宜平彎下身子,看她腳踝。「啊,流血了!」

    「能找我媽她們過來嗎?我需要去醫院。」沈觀神情鎮定。

    「要不要我幫忙叫救護車?」一旁排隊的女生聽見對話,熱心地關切著,手已握住手機,一副隨時都能撥號的姿態。

    「沒關係,不是立即需要處理的傷口,我們自己去就好。謝謝你。」沈觀答完,再次提醒鄒宜平去找她袓母與母親,隨即脫下身上略有彈性的針織衣,利用衣袖在傷處上方打個結。她小步往外走,經過那間門敞著的廁所,覷見地上藍色水桶時多看了一眼。

    趕至醫院,她報出被蛇咬的時間,再向醫護人員形容蛇的樣子。依有明顯王字形斑紋及臭味等特徵,推測應該只是無毒的王錦蛇,傷口略作處理,再打支破傷風即可。醫師擔心她誤認蛇種,交代得暫留在醫院觀察,確定無任何中毒現象,才能讓她返家休息。

    靠坐在病床上,她一臉歉意。「阿嬤,抱歉,大過年的讓你進醫院。」黃玉桂往床緣一坐。「講這什麼話!你又不是故意的。」

    「說也奇怪,怎麼會突然有蛇出現在廁所?」王友蘭拉來椅子,坐在床邊。

    「我也覺得奇怪,蛇不是都會冬眠?」鄒宜平皺著眉。

    沈觀搖搖頭。「臺灣是亞熱帶,冬季不至於太低溫,就算寒流來,蛇的活動力只是降低,它們會進人短暫休眠狀態,但氣溫一旦回升,就會出來活動,所以冬天的臺灣還是有可能見到蛇。」

    「可是出現在廁所就太奇怪了。」王友蘭臉色略沉。

    「可能它本來就在財神廟修行,見今天信徒多,出來共用財神爺的香火也說不定。」沈觀面色沉靜,「或者是去月老殿求姻緣。」

    黃玉桂顯然不認同,斜睨孫女一眼。「有在便所吸香火的?」

    「學姐你還能開玩笑啊!你都不擔心不害怕嗎?」鄒宜平睜圓了眼。

    「怕。」沈觀微瞠眸,讓她的「怕」多了點說服力。「我老鼠蟑螂都不怕,就怕蛇。」

    「可是我看你從頭到尾都很鎮定,連什麼時間被咬都記下了。」

    「我剛看到那條蛇時也嚇了一跳,就是這樣才會滑倒,如果不滑倒,也許不會被它咬。」它受了驚嚇,自然要攻擊她。

    「所以緊張沒有幫助,萬一被注入毒液,愈緊張體內迴圈愈快,只會加速毒液帶給身體的傷害。」

    「還好沒毒,不然就麻煩了。」王友蘭莫名地不安。

    「不麻煩,醫院都有血清。」沈觀知道這一觀察,恐怕還得等上大半天,遂道:「媽,還是你帶阿嬤回去財神廟拜拜?」

    「你都這樣了還拜什麼拜。」王友蘭擺擺手。「不用拜啦,在這陪你就好。」

    「但是都過來一趟了,今天沒拜,改天還要跑一趟。」她知道過年拜財神爺是祖父還在時的習慣,每個農曆年節一定攜家帶眷至財神廟拜拜。

    「沒關係,又不是故意不去拜,我相信神明會體諒。」王友蘭拍拍她擱在床鋪上的手臂。

    「這裡有護理師在,不會有事。你們在這裡也沒事做,先去拜完再回來接我,可以順便請那邊的神明保佑我平安順利。」

    王友蘭張嘴還想說什麼,黃玉桂先起身。「好啦,我們去拜拜。」

    「媽……」王友蘭訝聲。

    「阿觀這樣說也有道理,我們先去拜拜,拜完再過來,反正我們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這樣好嗎?」王友蘭對孩子放心不下。「我覺得這事情怪怪的,我——」

    「怕什麼?這裡有醫生護理師,還有一堆病患和家屬,再不然外面也有警衛,你還怕阿觀不見?」

    「可是……」

    「沒什麼可是啦!」黃玉桂拍拍媳婦肩膀。「走,去拜完再過來接她。」

    「阿姨,你放心,我在這裡陪學姐,絕不會讓她少根毛。」鄒宜平掛保證。

    「你也一起去吧,拜完先回家,大過年的還是早點回去陪家人。」沈觀婉拒她的陪伴。

    「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裡?」鄒宜平訝問。

    沈觀點頭,側過身將靠在背後的枕頭放平。「昨天看一些資料,晚睡,我想睡一會。」

    「睡一覺也好,我去跟護理師說一下,請他們多留意你。」王友蘭拉高她身上薄被。「你要有哪裡不舒服,記得跟護理師說。」

    「我知道。你車開慢點。」提醒後看向鄒宜平。「你回去路上也開慢點,到家給我訊息。」

    送走她們,沈觀真合上眼簾。她很疲倦,寒假前才結束送靈及感恩大會,假期開始她休假不多,陪學生走訪探視家屬、批閱學生撰寫的行誼等,忙至除夕夜前,開學後系上有不停歇的工作,還有博士班的課程……

    「沈老師。」

    「沈老師?」

    「沈老師,你醒醒。」

    這一覺睡得沉,護理師來過她也沒能察覺,直至耳邊慢慢湧入一聲聲輕喚她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醒。

    睜開眼,入眼一片白,周遭寧靜,待看清床邊那張熟悉面容時,她心下一驚,坐起身來。「詹老師,您怎麼來了?」

    詹老師已六十好幾,黑髮夾雜幾縷銀絲,面上也有歲月痕跡,但身材保養得宜,筆挺的淺灰色西裝襯得他儒雅斯文。「走之前來看看你。」

    「走?」她疑惑,「您去哪?」

    「去修行啊,菩薩來接我啦!我今天是來謝謝你跟那些學生,奉茶供果又讀經回向。」

    沈觀意識還模糊,反應慢了數秒才答:「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是您讓我們有成長與學習的機會。」

    詹老師笑兩聲。「開學後你多交代那些學生們要用功認真不要打混啊,我可是被你們白白看了摸了又捅了我保養得宜的胴體。」

    「會的。」沈觀淡淡地笑。

    「好啦,今天除了來跟你告別,還要交代你一切小心。」

    「啊?」

    「腳痛不痛?」詹老師指指她被咬傷的地方。

    沈觀動動傷腳。「不痛。」

    「人家在給你警告。」

    她愣了數秒。「警告什麼?」

    「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條小龍是被人蓄意放進廁所的,不然這季節哪能這麼容易就遇到它。還有啊,你之前車子被潑漆是不是?車子開在路上被幾個年輕人挑釁然後拿石頭扔車是不是?那都是在找你麻煩,你——」

    「阿觀?」

    「沈阿觀!」

    「怎麼喊不醒啊?」

    「我也不知道。媽,我去找護理師,你——」

    「醒啦!」黃玉桂見孫女睜眼,湊近看。「阿觀,你沒代志吧?」

    沈觀眨了下眼,哪還有詹老師的身影。她嚅動嘴唇,聲音微啞:「阿嬤。」

    「你有沒有哪裡不爽快?」黃玉桂在床緣坐下,手心貼上孫女的頰。

    沈觀搖頭。「沒有。」

    「叫都叫不醒,還以為你怎麼了。」王友蘭憂心忡忡。

    「睡太熟了。」她坐起身,問:「媽,你們拜好了?」

    「拜好了。」

    沈觀看看表,這一睡竟是五個鐘頭過去了,她詫聲喃喃:「我睡了這麼久?」

    她看向祖母與母親,問:「你們拜到現在?」

    「你媽去調監視器。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管理委員,說監視器壞了。」

    「調監視器?」沈觀看著母親。

    「對啊,你被蛇咬我難道不能調監視器?」王友蘭神色不大好看。「結果跟我說監視器壞好久了,還沒修。你說誇不誇張?那麼大的廟,現在又農曆年,每天進出的信徒有多少,壞了居然也不趕快修。」

    沈觀笑一聲。「調監視器比對是哪條蛇咬我,然後報警抓它進監牢?」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我開玩笑!」王友蘭瞪了女兒一眼。

    「又不是被人砍還是被搶,調監視器很奇怪。」她看看腳,腳踩整個被包覆住,瞧不見傷口,動動腳,無感覺痛意,身上也未有任何不舒爽,大概是睡了一覺,精神倒是比之前更好。她問:「我應該可以走了吧?」

    「不知道。」王友蘭轉首看看走動的醫護人員,道:「我去問問護理師好了。」

    護理師一時之間找不著稍早前為沈觀檢視傷口的醫師,讓王友蘭稍候,王友蘭回病床前,拉來椅子落坐。

    「醫生可能在忙,護理師去找人了。」

    沈觀正低頭察看手機,並無來電與訊息。「媽,宜平後來有跟你們去嗎?」

    「沒啊,突然跟我們說她家人找她,她要趕回去,所以出醫院就走啦!」沈觀略有疑惑。

    五個小時應該也到家了吧?

    「讓她到家給我消息的,怎麼連訊息也沒有……」

    「搞不好還塞在路上,過年期間走到哪都在塞,很正常。」黃玉桂取出保溫瓶,盛了半杯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謝謝。」沈觀低眉喝水,兩個長輩同時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時你看我我看你,似都有話要說。沈觀抬眼時,正好捕捉到這對婆媳「眉來眼去」的模樣,問:「阿嬤、媽,你們有事?」

    黃玉桂看了王友蘭一眼,轉首看孫女。「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好啊。」她握著杯子,靜待下文。

    「我跟你媽在車上討論很久,想找個保鑣給你。」

    「……啊?」她瞠圓那雙看人時略顯清冷的雙眼。

    「我們打算給你找個保鑣,跟在你身邊保護你的那種保鑣。」王友蘭解釋。

    「保護我什麼?」她有什麼需要保護的?她非官非富,不過是一個大學醫學系的講師而已,有什麼需要被保護?

    「保護你人身安全啊。」王友蘭一臉「你問這什麼蠢話」的表情。

    「我當然知道是保護我人身安全,總不可能保護我實驗室的標本。」沈觀略感好笑。「我意思是我又不是政客還是富豪,不會有人對我感興趣,所以我有什麼需要被保護的?」

    「你當然需要被保護。你是你媽跟我心頭上的肉,我們不找人保護你要保護誰?」黃玉桂神情略嚴肅。「你從去年開始就不斷有事發生,現在就連去廟裡上個廁所也會被蛇咬,我跟你媽都覺得代志沒那麼簡單。」

    「阿觀,我問你,你要老實回答我。」王友蘭亦是一臉嚴謹。「你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沈觀思索良久,道:「沒有。」稍頓,又補充:「如果是無意中得罪,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應該不至於去得罪什麼人。」

    她生活單純,每日進校園,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待在實驗室;偶爾與學生一同拜訪家屬,休假期間也極少出門,多數待在家中做課程準備工作或自我進修,朋友往來很簡單,不是學校同事、學生,就是家屬;要好的除了鄒宜平較常碰面外,其他朋友多數以Line與臉書聯繫;交往過的舊情人分手時和平收場,未有不甘。

    「你想清楚一點,真沒有?」王友蘭再問。

    沈觀再次認真思索,須臾,忽瞠圓眼珠子極黑的雙眸,反問:「小學時被隔壁王阿肥搶了餅乾,我痛揍他一拳這算不算?」

    王友蘭忍不住扶額,聲嗓略尖:「還跟我開玩笑!」

    沈觀聳肩。「那就沒了。」

    王友蘭眉頭略皺,側眸看黃玉桂。

    「那還是你最近身邊有沒有出現什麼可疑的人?」黃玉桂問。

    「沒有。」她身邊來來去去也就學校裡那些人。

    「這樣就奇怪了……」黃玉桂低喃了聲,與王友蘭對上視線,婆媳倆若有所思。

    「不管有沒有,我和你阿嬤已經幫你找了保鑣。」王友蘭翻出手機,指尖在螢幕上滑了滑,道:「這兩個你自己挑一個。」螢幕向著沈觀。

    沈觀看也不看。「我不需要。一個大學講師身邊跟著保鑣是不是太招搖?」

    「保鑣是保護需要的人,法律沒規定只有政府官員還是富豪才能聘用保鑣。」王友蘭語重心長:「你自己想想看,你最近這幾個月陸續遇上那麼多奇怪的事,雖然沒給你造成什麼傷害,難保下次不會出事。我不相信那些事都是無意,誰家的車停在自己住家的停車格還被潑漆的?誰車開在路上莫名其妙被逼車被挑釁被用石頭砸的?」

    「潑漆那個也許是找錯物件潑錯了車。至於被逼車……這不是現在社會上常發生的事嗎?爆料公社常常在爆。」

    「那你腳上那一口呢?」王友蘭睨一眼沈觀的腳踝。「你不會真以為只是單純意外吧?那麼大的廟,而且不是在山裡還是樹林裡,又是冬天,哪條蛇沒事會在這種該冬眠的季節跑到人多的地方咬人?」

    「阿觀,聽你媽媽的。」黃玉桂拍拍孫女手背。「阿嬤剛剛在廟裡幫你求了支簽,說你今年運不大好,小心身邊有小人。我還擲茭跟神明稟告,問神明你被咬是不小心的嗎?結果是陰茭,再問是不是你有惹到什麼人,就都是笑茭,不肯指示了。總之你就是小心點,請個保鑣在你身邊保護你,我跟你媽才放心。」

    沈觀倏然想起詹老師。方才那夢境如此真實,他的叮嚀言猶在耳,那蛇在廁所出現,真是什麼人有意為之?她看著祖母與母親憂心的眼色,終是妥協。

    「好。」想起什麼,又道:「但是我上課帶著保鑣不方便。」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你跟學校商量一下。還有你一定要記得,你出門要讓保鑣接送,免得又有什麼意外事件發生。」王友蘭多數時候滿優柔寡斷,甚至有些神經質,這時卻顯得特別有身為母親的威嚴。

    「你那裡不是還有間空房?整理出來給保鑣用。」

    「住我那?」沈觀微詫。

    「當然。難道跟我住?」

    「不是。」沈觀微蹙眉。「讓一個陌生男人住進我那裡,媽你都不擔心?」

    「陌生男人當然不可以,但保鑣本來就要跟在雇主身邊,你看那些政客身邊的隨員,也都跟著住官邸,不然要怎麼隨身保護?」

    沈觀感到不可思議,轉眸看祖母。「阿嬤,你也同意?」

    「這也是沒法度的事。」黃玉桂開口,「你放心,通常保鑣都是特勤隊、海軍陸戰隊,還是員警維安特勤組退役下來的,他們身家清白,自我要求很高,是可以信任的。」

    「終究是男的啊。」她倒不是認為自己外型多出色多招人覬覦,是與一個男人共處一室,多不方便。

    「保鑣也有女的。」王友蘭見女兒露出鬆口氣的神色,又道:「不過這家公司只有一個,你阿嬤打去問時,老闆說女的現在有任務,還沒結束,只能派男的保護你。」

    「阿觀你放心啦!」像是要安孫女的心,黃玉桂再次拍拍她手背,道:「老闆是阿嬤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爸出事那年,就是他和他同事來保護我們的,那時你還小,現在應該不記得他樣子了。他前幾年退休後就自己開保全公司,當教官培訓那些退役人員,他訓練出來的保鑣人品絕對沒問題。」

    父親當年被人持槍抵著左胸,以行刑式的方式朝他心臟打了幾槍,當場濺血死亡。她年紀小,對事發經過不清楚,但事情鬧上新聞版面,家中還留有當年報紙,她曾偷翻過幾回,連續五日頭條均是父親被槍殺身亡一案。

    父親生前黑白兩道吃得開,均有交情,要懲治兇手不是問題,但凶嫌背景更為強大,除了立委身分,還是數間宮廟的董事長或委員,舊報紙上還有凶嫌年輕時因殺人被一清專案掃蕩入獄的資料。

    父親被這樣背景的人槍殺,自然引起警方高度關注,深怕其中糾葛牽連家中無辜眷屬。她記得那陣子家門口總有員警徘徊,除此,家中也有幾名男士跟前跟後,有時著西服,有時黑衣黑褲,他們是當時還健在的祖父聘來的保鑣;那段時間就連祖母與母親出門買菜、她上下學,皆有保鑣貼身跟隨。現在想起那幾名保鑣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像道上兄弟,不需接觸便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孫女此刻心思,只見她微沉眉,不知在想什麼。黃玉桂再道:「放心啦!我這個老朋友還跟過馬宗痛,能力上不會有問題的。」

    沈觀掀眼簾,應了聲:「你們確定沒問題就好。」

    王友蘭與婆婆對視一眼,面上露出欣喜與鬆口氣的表情,她再次遞出手機,道:「老闆姓簡,以後要是有機會碰面,你可以稱呼他簡叔叔。這兩個是他推薦的人選,說身手矯捷,反應靈敏,人又特別沉穩可靠,也都沒什麼不良嗜好。兩個看上去都滿不錯,我跟你阿嬤拿不定主意,你自己看看哪個比較順你眼。」

    「順我眼?」沈觀略感好笑,又不是挑對象。

    「要跟在你身邊當然要挑你順眼的,要是挑你看著就不舒服的人,你能忍受他貼身相隨嗎?」

    沈觀無所謂地接過手機,看了看個人檔案。一個四十二歲,一個三十五歲,皆是特勤陸戰隊退伍,不知是否因為從事這性質工作,兩人面對鏡頭時,表情皆嚴謹,目光深沉。

    「我比較喜歡年輕一點的那一個。」黃玉桂坐近,與孫女同看螢幕。

    「叫什麼了……對,就是他,顏什麼啊?」認不得那字。

    「雋,他叫顏雋。」沈觀動了下手指,放大照片前,先看見他出生日期,1978年11月12日。長了她四歲。

    「長得滿好看,有我的緣,眉眼又有英氣,一看就知道他很正派。」沈觀沒意見,問母親:「媽覺得呢?」

    「我比較希望年紀大一點那個來保護你,年紀大一點比較有經驗,判斷情況會比較準確。」

    「那可不一定。」黃玉桂持另種想法:「有經驗是一定的,但是都四十幾了,體力和反應一定沒肖年郎好。」

    「年輕人當然比較有體力,但要是因為經驗不夠,導致判斷出錯,光有體力也沒用。」

    「體力不好的話,打到一半就腿軟,要怎麼保護阿觀?」

    「應該不至於吧……」王友蘭鬆動。

    沈觀瞧瞧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不知為何這對話令她直想笑。

    「笑什麼?」王友蘭覷見她微微抖動的唇角。

    「沒有。」沈觀斂了笑。

    「好啦,聽阿嬤的建議,挑年輕的這個好,跟你年紀相近會比較好溝通。」黃玉桂點著螢幕上那張大頭照。

    沈觀無所謂,輕點頭。「都好。」

    與保全公司簽妥合約,依黃玉桂與王友蘭要求,顏雋住進沈觀住處。住處鄰近學區,是一年多前沈觀升講師時,黃玉桂為了她工作方便給她買下的房;是二手屋,兩房一廳一衛,廚房采開放式,與客廳僅以半個人身高的吧台隔開。

    挑這房型是為了讓沈觀有個書房可工作或讀書,但她習慣事情做完燈一關就能上床就寢,最後只在房裡再添了張桌子,把房間當書房用,空下來的那間房她則整理乾淨,讓祖母或母親偶爾過來時,能有個過夜的地方。

    想到那間房從今日起會住進一個她未曾謀面、只在手機上見過照片的男人,沈觀還是沒能習慣。

    她一出電梯,才想往大廳櫃檯走去,就見身形高大的身影立在櫃檯前,他一身黑西裝,長腿邊還擱著一個簡便型的黑色行李袋及一個黑色公事包。那人同時間看見她,目光不遮掩地落在她面上。

    沈觀向前行去,在他身前停步,這一近身得微抬下顎才能對上他的眼。他比她之前看他資料,身高欄上那幾個數字給她的感覺還要高。「顏先生?」

    「沈小姐。」顏雋輕點下頷,聲音淡而沉。

    她看看腕表。「你早到了十二分鐘。」她已提早下來等待,他比她更早到。「守時是待人基本的尊重。」

    他說話時沒什麼表情,一雙黑黝深眸與她對視,未曾移開。她打量起他,黑西服外套敞著扣子,露出裡頭同色系背心,背心下是純白襯衫,他襯衫扣子扣得緊實,最上頭那一顆也系得牢,他系著端正的領帶,怎麼看都像白領精英,不像保鑣。

    沈觀看向櫃檯後的警衛,道:「張伯伯,這位是顏先生,顏色的顏,他是我親戚,因為工作關係暫時住我這裡。」

    「你親戚啊?」警衛起身,瞧瞧顏雋。「難怪有點像。」

    像?她研究警衛的眼鏡,是把近視眼鏡錯戴成老花眼鏡啦?

    「我堂哥。」她隨口說,才發覺前後矛盾,只盼張伯伯沒發現。

    「剛剛問他身分,也不告訴我,只說他在等你。」

    沈觀淡淡笑一下。「他比較內向。」

    「那沈先生有鑰匙和感應卡了沒有?」

    沈先生……張伯伯視力有問題,耳朵也不靈光了。沈觀心思繞了圈,開口解釋:「他不姓沈,姓顏,顏色的顏。」末了再補一句:「他從母姓。」

    「原來是這樣……」

    沈觀看了她從母姓的堂哥一眼,堂哥未有任何表情,似也理解她用意。她看著警衛道:「我會給他鑰匙及感應卡。另外要麻煩張伯伯通知其他值班大哥,以後他進出就不寫訪客簿了,請別為難他。」

    「當然當然!你有交代過,我們就不會攔人啦!」

    與警衛交涉好,她領著顏雋進入電梯。

    「顏先生行李就這些?」她摁了樓層鍵,收手時覷見他那個黑色行李袋與公事包。

    「幾件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她沒往下多問,盯著樓層數字鍵,停在九樓時,她開口:「到了。」

    一進門,黃玉桂與王友蘭迎上來。

    「顏先生哦?」黃玉桂打量他。「生得真好、真好!」五官端正,英氣勃勃,身材又精實,她滿意得不得了。

    「這是我阿嬤、我媽。」沈觀出聲介紹。

    「也是跟你們公司簽合約的人。」顏雋輕點頭,姿態沉穩。

    「我跟你們老闆是老朋友,才會請他幫忙找人過來。我跟阿觀她媽都不住這邊,以後她的安全就拜託你。」黃玉桂交代。

    顏雋應道:「我應該做的。」

    「你有沒有我們的電話?萬一有什麼狀況,我希望你第一時間通知我或她阿嬤。」王友蘭掏出手機。

    顏雋明白她意思,從西服口袋裡撈出手機。

    「我這裡有你的號碼,我打給你,你記一下。」王友蘭點出電話簿,那裡早存入簽約時跟保全公司老闆要來的他的號碼。

    他的電話一響,王友蘭切斷通話,他默記螢幕上那串號碼,手指點選存入,打上沈太太三字,隨後黃玉桂做了同樣舉動,顏雋存上她的號碼,打進沈老太太四字。

    「阿觀之前遇上的事,你們老闆應該跟你提過了吧?」黃玉桂問。他把手機收回外套口袋的同時,看了沈觀一眼。「簡短提過。」

    王友蘭追問:「那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車子開在路上被挑釁又被砸引擎蓋那事判斷不出對方用意,有可能只是不高興沈小姐當時開車的狀況,車被潑漆就明確得多,顯然是想給沈小姐警告。至於被蛇咬……如果有畫面,才能推測是什麼狀況。」稍頓,他道:「目前先確保沈小姐人身安全無虞,畢竟之前發生的狀況未有確切證據,也只能猜測。」

    王友蘭歎口氣,才開口叮囑:「那阿觀就拜託你了,在外頭儘量不要讓她落單,就算是上廁所,你也務必要等在外頭。」

    「請沈太太放心。」顏雋微頷首。

    「哎你跟他講這個幹什麼!他知道該怎麼做啦!」黃玉桂看向孫女。「我比較擔心你女兒沒讓他知道行蹤。」

    這確實是沈觀會做的事。她自小就獨立不依賴,鮮少麻煩他人,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想堅持的堅持,好聽話叫堅定,現實話叫固執。

    王友蘭歎口氣,語重心長地交代女兒:「既然都給你請了保鑣,你就要好好配合,去哪都要讓顏先生知道,不要讓他找不到人。」

    沈觀點頭。「我知道。」

    送走那對情同母女的婆媳,沈觀道:「帶你去房間。」說完即轉身走。

    她的房間與他的相對,房門避開風水的對門煞,一開在通道頭,一開在通道尾,通道底是衛浴間。

    「這是你的房間,床單枕頭套那些都是新的。」她推開房門,人站在門前,兩手背在身後還握著門把。

    顏雋進房,打量一眼便直直步向窗口,他拉開窗廉推窗往外探看,並無可攀爬的空間;拉回窗,回身見她立在原處直勾勾看著他,他頓下步伐。

    他逆著光,只見光的分子落在他肩上,他身形高大,面龐陷進陰影,瞧不見情緒。沈觀開口:「顏先生,我想既然我們要住在同一屋簷下,有些生活上的習慣還是要跟你提一下,免得日後有誤會。」

    「請講。」他從背光處走出,脫下外套,露出裡頭那件純黑的窄腰背心。

    「衣櫃可使用,裡頭有衣架。」她手指衣櫃。

    「謝謝。」他打開櫃門,取了衣架,將外套掛上。

    「你們保鑣的衣服除了白襯衫之外,其它的只能穿黑色?」她目光落在他腰上,他側身開衣櫃,她才瞧見他左腰上系了個黑色長條狀物品,大概有一支原子筆的長度、掃把把柄的寬。

    他手頓了下,把外套掛進衣櫃,側過身時面著她說:「基本上都是深色糸。」

    「我知道你們必須低調,但有時一身黑出現才更顯突兀。我不過小老百姓一個,其實不需要什麼保鑣,同意讓我阿嬤聘用保鑣是為了安她和我媽的心,所以……」她思索數秒,問:「你能不能穿得隨性一點、亮一點?」

    他沒表情地看著她,並不答話。

    「我不是要你穿著大紅色還是大黃色大綠色在街上走,但至少也別一身黑,就你一般私下穿著。能嗎?」

    他理解她的想法,道:「可以。我沒多帶衣服,等等得出去一趟,回去帶兩套過來。」

    她點頭。「沒問題。」看他一眼,又問:「你以前出任務時都住在雇主家?」

    「不一定。有這要求就住進去。」

    既是這樣,她相信他在與她共處時,生活上應懂得拿捏。「除了服裝外,我沒什麼特別要求。」視線下滑,覷見他右腰佩掛著槍,微微一詫。「保鑣可隨身攜帶槍械?」

    「嗯?」他順著她視線,才明白她意思。他摸出槍,攤在掌心上。「防身用的防狼噴霧槍。」

    她走近,正欲探手抓取,他直接把槍塞進她手中,隨即拉過她。他站在她身後,單手握住她擎槍的手,另一手指著槍身道:「板機在這。後面這安全開關保險打開,噴口對著對方的臉,扣下板機。」他動作迅速,一連串說明後,她還愣愣的。

    他微低眸看她一眼,指指槍後開關。「萬一對方閃開了,按下這裡,這是警報器,對於嚇阻敵人還是有些作用。」

    沈觀回神,才察覺兩人幾乎貼著身。她看他一眼,回想他方才那段教學。他在這時鬆手,把噴霧槍留她手上。「你留著,萬一我剛好不在你身邊,它還能派上用場。」

    她回首看他。「你不用?」

    「公司還有。真沒了網路上也買得到。」他開衣櫃取出外套,兩臂一展,套上西服。「我回去拿了衣服就過來。」

    「回家?」不知他住哪,一往一返是否太麻煩?她不願個人因素麻煩他人。

    「我在公司附近租房子。」他將外套兩側往中間拉攏,西服袖口露出裡頭一截潔白襯衣。

    「不是當地人?」

    「不是。」

    她沒再問,直到他離開數分鐘,她才猛然想起忘了將大門鑰匙及感應卡給他——他回來前,她恐怕得待在屋裡不能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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