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快死了!
方柏珍閉上眼睛,覺得世界在晃動,四肢已無力再前進半寸了。
她想去掛急診,就像那些把醫院當便利商店,便秘、拉肚子、失眠也要掛急診,完全無視急診的用意是在處理緊急傷患一事的許多人一樣。
感冒咳嗽和一個出車禍肝臟出血的人,誰比較需要優先處置?人命一樣重要,但事態緊急狀況是有所不同的,怪只怪臺灣急診室的費用太便宜,以致遭到濫用。
她應該要去休息室睡飽再離開,可是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回家,她實在不想繼續待在醫院。
她這個月已經值班十次了,每一次值班就表示她在上完一天班之後,就要接著從五點繼續值班直到隔天早上八點;然後,再繼續上班八小時。
不死,也差不多廢掉半條命了。
方柏珍扶著牆壁,緩慢地往前走,覺得大門遠在天邊。早知道就坐輪椅,請義工幫忙推她到門口搭車,如果她臉皮夠厚的話……
鈴鈴鈴。方柏珍口袋裡的私人手機瘋狂地震動著,而她很歡迎這種能讓她清醒的打擾,於是很快地接起電話。
“喂……”
“你在哪?”紀薇清亮的聲音從手機裡傳出。
“剛值完班,快走到大廳了。”方柏珍打量了一下周遭。“放心,我這次沒在太平間的祈禱室睡著。”
“我要去投訴你們醫院!把人弄到過勞死,是要留住什麼醫療人員啦!你如果沒跟我一起活到一百零八歲,我是絕對不會饒你的!”
“呵呵。”
“現在給我檢查東西是不是都帶了,然後快去坐車。”
“是。”方柏珍摸了下身上的白色醫生外套,確定皮夾、手機都在。
從她開始實習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和女性化一詞絕緣了。沒有口紅、妝彩——反正上刀時要戴口罩,且病人被麻醉了,她妝給誰看;沒有飄逸長髮——因為洗長髮的那幾分鐘,可以用來睡覺。
“方柏珍!你還醒著嗎?”紀薇大喊。
“醒著,但覺得自己快死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法令有規定國際航線的空勤組員如果值勤超過12小時,下次
出勤至少要有24小時的充分休息時間是嗎?為什麼醫護人員就沒有這種限制?難道我們是鋼鐵人,不會死嗎?”方柏珍用力揉著雙眼,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請不要用這種難題來為難我天生是來吃喝玩樂的腦袋。”
“哈……你是“懂得”吃喝玩樂,有腦袋的。”方柏珍勾起唇角,覺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點點。
“我想是因為機師如果過勞,一次失誤會害死整架飛機的人。你們如果過勞死,最多就是一、兩個病人,總不會搞死整個醫院的人啊……媽啊!我起雞皮疙瘩了,說得好像是恐怖片場景,整棟醫院都死人……”
方柏珍低笑出聲,眼皮總算又掀開了一點。“繼續說,我再三十秒就可以清醒地抵達大門口搭計程車了。”
“你搭上計程車後,馬上傳車牌號碼給我,不然你被載去賣腎都還不知道。”
“沒人會載外科醫師去賣腎的,太難搞、太麻煩了。”
“你臉上寫著外科醫師嗎?你為醫院犧牲奉獻的精神,嚴重到讓我懷疑你根本是被醫院下蠱了。你那兩丸黑眼圈重到我都看不下去了,明明就是個氣質美女……”
“我上車嘍。”方柏珍結束通話,搭上了計程車,跟司機說了住址後,然後乖乖地傳了車牌號碼給紀薇。
一分鐘後,紀薇的電話再度進來。
“你今天這麼有空哦?”方柏珍攤在後座說道。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我們整組組員被dead heading到曼谷;就是那種當乘客被其他組員服務的好運氣工作!所以,我現在剛下班,在咖啡廳裡吃簡餐,等待我的白馬王子帶我回城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方柏珍笑了,然後聽見手機那頭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
紀薇身邊有男人這事,沒讓她感到意外。面貌姣好、儀態大方的空服員身邊永遠有追求者,是世界不變的法則之一。
“祝福你跟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方柏珍將頭靠在車窗說道:“然後請好心地繼續保持通話,以利我能清醒下車……”
“沒問題!說到沒話可說時,我還可以念機上廣播給你聽……”
方柏珍聽著紀薇在手機那頭的聲音,思緒已經不由自主地飄離。
上天讓她在經歷了實習及住院醫師生涯後,不但沒爆肝且存活了下來,一定有其意義。她只要再撐幾個月,通過專科醫師考試,就能從住院醫師變為正式的外科醫師了。但願她當初選擇外科的救人熱忱,還能再繼續澎湃下去。
否則,當她累到現在這種程度時,實在是不知道這樣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對救人有意願,可這一路走來,她對醫療制度的缺失及醫病之間的對立,卻有更多負面的體悟。如果專業總要被質疑、如果做牛做馬比不上會作秀官員的劈頭痛駡,她真不知道這樣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小姐,到了。”計程車司機說道。
“謝謝。”她付錢下了計程車,決定這種世紀難題就算她清醒也想不清楚,何況是在她累到快過勞死的狀況下。
“我到家了。”方柏珍對著手機說道。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謝謝,愛你喔。”方柏珍微笑掛了電話。
日子再苦,至少她還有好友一路陪伴在身邊,日子怎麼樣都還是能過下去的吧!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紀薇結束和方柏珍的對話後,微笑看向坐在對面的成勳奇。
她察言觀色能力不差,不會沒發現打從她開始講電話後,成勳奇的神色已由先前的漠然變得和緩了許多。
“我這個朋友是外科醫師,過著不是人過的生活。”紀薇笑著說道。
成勳奇回以淡淡一笑,逕自喝著咖啡。
紀薇以為他會接話,像是說你真關心朋友之類的,卻始終沒等到他開口。不過,她服務業做久了,要她主動多聊些話題,也不是件難事。
“土耳其咖啡沉澱的樣子好特別喔,好喝嗎?”她傾身向前拉近距離,佯裝好奇地看著那個透明杯——細磨的咖啡粉全沉澱在杯底了。
“還不錯。”成勳奇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避開她太女性化的味道,以及她那雙隱隱藏著誘惑的美目。
“我沒喝過這種土耳其咖啡,不會喝到咖啡渣嗎?”紀薇紅唇微揚。
“我叫一杯給你。”成勳奇抬頭尋找服務生。
“不用了,我只是想喝一口,試試味道而已。”紀薇一聳肩,脖子上的絲質圍巾輕拂了下臉龐,淡淡玫瑰香水味隨之飄散在空氣中。
成勳奇點頭,沒再開口。
紀薇看著他較之尋常男人細緻的皮膚,心裡不禁閃過一絲失望。因為通常當她對某種飲料表示好奇時,男方如果對她有一丁點意思,就會把咖啡杯遞到她手邊。看來成勳奇“目前”對她並沒有太多興趣。
她知道自己是個美女,也知道男人對美女的包容有多大。從小到大,只要她願意,只有她甩人,絕對沒有人不鳥她的這種事。所以,她認為成勳奇和她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成勳奇看了一眼手錶,仰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我準備去店裡了。”他起身說道,向來沒有太多表情的白皙臉孔依然漾著一層漠然。
“晚安,祝生意興隆。”紀薇一笑,對他揮手。
成勳奇點頭,轉身離開。
紀薇看著成勳奇頎長的身影,久久都沒移開視線。
半小時前,她看到他在這間咖啡廳之後,就走了進來,佯裝與他不期而遇。
上周,朋友帶她去成勳奇開的酒吧“One Day”,那時她就被他吸引了,還藉口要請教調酒常識,而跟他要了手機號碼。
成勳奇的五官十分細緻,但神態卻是男人味十足;重要的是他那雙內斂、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讓她心跳如雷。天知道她已經好久不曾怦然心動了。
她從來不乏追求者,但她很清楚男人的狩獵天性,所以從不過分主動,卻總是能得到她要的男人,這就是她紀薇的手段。所以,成勳奇等著跟她成為一對吧。
紀薇拿起Chanel菱格包起身,清楚知道自己168公分的佼好身材已再次成為咖啡廳裡的焦點,而她從容地繼續前行,享受著這種被人注目的美好感覺。
這就是她的美好人生。
回家便倒床人事不省的方柏珍,是在隔天十點被紀薇叫醒的。
方柏珍勉強睜著睡眼,看著床邊穿了一襲黑色貼身洋裝的紀薇。
“32C小姐,你穿得這麼火辣,是想激發我的雄性荷爾蒙,好讓我的體力可以發揮到最上限嗎?”方柏珍賴在床上,還沒力氣起身。
“你如果是男人,我馬上帶你去辦理結婚登記。”紀薇在床邊坐下,戳她一下。
“幸好我不是男的,否則一定會因為你而少年早衰、精盡人亡啊。”方柏珍瞄了一眼好友的事業線,笑著說道。
“嘖嘖嘖,你這是哪門子醫生,說話這麼低俗。”紀薇笑道。
“拜託!我那些學長、學弟說話都超沒底線。和我是結拜兄弟的大飛學長在開刀房還會髒話連篇,說那是紓解壓力的方式。”
“罵髒話也不足為奇,畢竟你這工作還真不是人做的。瞧瞧你那兩丸黑眼圈!”紀薇嘖嘖有聲地說。
“它不是黑眼圈,它是用人命換來的神聖灰色眼影。”方柏珍說著說著,忍不住又閉上了眼。
“誰要你堅持走外科,你的成績明明可以選其它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外科需要我啊!”
“少來!根本就是你喜歡血腥畫面。別人見血,四肢無力;你則是雙眼發亮,簡直就是把開膛剖腹、血肉模糊當成刺激歷險!”紀薇打了下她的手臂。
“呵呵呵,幹嘛把我說得那麼變態。”方柏珍笑著睜開了眼。
紀薇見她清醒了一點,乾脆直接拉人推進浴室。
浴室門一關上,方柏珍立刻坐到馬桶上,繼續閉眼。
“我帶了你最愛的牛肉湯過來,你如果敢睡著,我就全部吃掉……”
“仙女在上,請受小的一拜!”方柏珍一聽到牛肉湯,立刻清醒。
那家牛肉湯至少要排隊半小時,她通常只能在夢中吃到啊。
“不用拜,祝我戀情順利就可以。”紀薇說。
“你戀情有不順利過嗎?”方柏珍開始盥洗,嘴裡含著牙膏泡泡說道:“莫非真命天子出現了?”
“沒錯!讓我心頭小鹿亂撞的真命天子出現了!”
“等我三秒。”方柏珍在一分鐘內漱口洗臉完畢,沖出浴室。“敢問這次的“真命天子”是何方神聖?交往多久了?”
“什麼叫做“這次”的真命天子!”紀薇啪地打方柏珍肩膀一下。“我們還沒交往,他目前對我沒興趣。”
“你喜歡上男同志?”方柏珍一挑眉。
“謝謝你對我的魅力這麼有信心。”紀薇朝她送了個飛吻。
“因為沒遇過不把你放在眼裡的異性戀男人啊。”方柏珍拉著好友的手往廚房走。“邊吃東西邊說,我可不能讓牛肉湯久等啊。”
方柏珍一進廚房就往餐桌坐下,雙眼發亮地看著紀薇。
紀薇把保溫罐遞到她面前,並備妥碗筷、調味料。
“據說他很冷情。”紀薇在方柏珍對面坐下。
方柏珍點頭,吃了一分鐘的牛肉湯後,才心滿意足地開口說道:“那你幹嘛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我哪那麼沒形象,當然是假裝我對他也很淡然。然後,不期而遇幾次,我們之間的話題增加了之後,他就會發現我是個極品。”
“有他的照片嗎?”方柏珍這下好奇了。
“我GOOGLE一下。”紀薇馬上抓起手機。
“不會是名人吧?”
“不是。但他在調酒界算有名氣。他叫成勳奇。”
紀薇拿著手機放到方柏珍面前,螢幕上是一張成勳奇的側面照片。
方柏珍一看到照片裡男人的及肩長髮就先皺了下眉。“怎麼留這種髮型?以為自己是搖滾樂團歌手哦?還有,他側面輪廓冷冰冰的,你不怕被凍死哦?”
“哈哈哈!那是他之前的髮型,現在剪得很短。還有,冷冰冰有什麼關係,我的熱情可以融化一切啊。”紀薇看著照片,忍不住笑瞇了眼。“你看他鼻子多挺、皮膚多白、眼神多清澈啊。”
“側面哪看得出這麼多,只感覺冷眉冷眼的。你沒救了。”方柏珍清秀面容上滿是不解,決定繼續喝牛肉湯。
“你才沒救了,怎麼會這麼不浪漫啊。照片明明就很迷人!”見方柏珍仍是一臉的不以為然,紀薇嘟了下唇。“反正你是臉盲,除了病患之外,什麼臉都不認得。就算人家追了你一個月,你還是不認得,對吧?說到這個,那個被封為醫院王子的學長呢?還在送咖啡給你嗎?陣亡了嗎?”
“他早八百年前就離開戰場,現在不知道到哪個新天地開疆辟土去了。”方柏珍喝完最後一口牛肉湯,心滿意足地拍著肚皮。
“你為什麼不接受那個學長?”紀薇踢了她一腳。
“我不想跟同行交往,那樣哪有下班的感覺!兩個人下班後,全都累得像兩具死屍,就連去吃頓牛排進補,還要討論膽囊、胰臟、後腹腔腫瘤、疝氣……你會有食欲嗎?”方柏珍翻了個白眼,很沒形象地趴在餐桌上。
“那個會拉小提琴、在醫院幫你慶生的那個總醫師呢?”
“在醫院裡長得五官端正的醫師,都會被當成是至寶。那傢伙交過的女友人數,讓我只想叫他去檢查有沒有性病。”方柏珍扮了個鬼臉。
“不然,我幫你介紹一個澳州副機師,溫文儒雅、氣質出眾,肯定是你的菜。戀愛可是女人的精神食糧啊。”紀薇看了手機一眼,紅唇又揚起一抹笑。
“不,在我通過專科醫師考試前,戀愛只能算是狗糧。”方柏珍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哈!狗糧你也說得出口,當心愛情大神詛咒你。”紀薇大笑出聲,起身從冰箱裡拿出一盤早削好的蘋果。“賞你美食。”
“耶!”方柏珍啃著蘋果片,看著這個美豔的高中同學,還是覺得她們兩人之間的緣分太奇妙。
當年,她們是高中第一志願的同班同學,她長年是班上第一名,而紀薇的新年新希望,則是別考班上倒數第一名。
“喂,你高中時幹嘛三天兩頭就拿名店小吃、各色異國零食來賄賂我?”方柏珍托著小臉,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你不理我,午餐時間還在看書,看得我消化不良,只好上去渡化你回歸正常人生啊。”
“渡化你個頭。你從高一開始就在午餐時間騷擾我。你念力那麼強,我那時超怕如果我不跟你做朋友,你會做稻草人詛咒我數學不及格。”方柏珍嘻嘻笑道。
紀薇作勢欲搶蘋果。
“別別別!我對你的真心付出印象深刻,所以才會願意替你補習數學三年……”方柏珍滿臉討好地抱緊蘋果盤。
“你語氣敷衍,毫無真心,我要找人教訓你……”紀薇作勢欲哭。
“好啊,快去叫你那堆男朋友過來,讓我看一齣好戲吧。”方柏珍黑亮眸子閃過一抹調皮。
“拜託!哪來的“堆”,我只是給他們機會向我證明我跟他們適不適合。”
“騙鬼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個性嗎!自己送上門的,你嫌人家不好,交往一個月,就把人家推入深淵,當心會有報應啊……”方柏珍大搖其頭。
“面對我這樣的美女,本來就該有點定力,不要讓我瞧不起啊。”
“是!如果讓你瞧得起了,你當場就飛撲過去,對吧?”方柏珍嘿嘿笑道。
“對!”紀薇立刻飛撲到方柏珍的身邊,用力抱住她。“所以,我下個月五號生日,在一間酒吧“One Day”包場,你要過來。”
“大人!”方柏珍求饒地雙手合十,小臉皺成一團。“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歡應酬,你的朋友我又不熟……”
“我一年才過一次生日,不准說不。上個月就叫你那天要排休假了,你排了吧?”紀薇瞇起眼。
“我是排了,但手術能等人嗎?你只能祈禱那天風平浪靜、世界太平、醫院正常編制能處理一切問題。”
“放心,我念力最強,想要的都會成功。”紀薇昂起尖尖下顎,笑得張揚。
“那你能不能替我祈禱外科多點新手進來?”方柏珍抓著紀薇的手哀求道。
“我幹嘛做這種詛咒別人下地獄的事情。”
“嗚嗚嗚,我怎麼這麼命苦。”方柏珍趴在桌上假哭。
“親愛的,任何有使命感的人都是要吃苦的。”紀薇拍拍她的頭。“幸好你還有我這個胸無大志、可以管你吃喝拉撒睡的朋友。”
“沒錯!所以我現在要出門吃第二頓早餐。”方柏珍立刻正坐起身。
“你是想肥死嗎!”紀薇倒抽一口氣。
“肥死總比被病人氣死好,我去換衣服了,等等一起去。”
“我不要吃兩頓早餐,多長一塊肉會要我的命啊……”紀薇的堅持被方柏珍的眼神打敗。“討厭鬼,快點去換衣服啦!”
“這樣才算生死與共的好友嘛。”方柏珍大笑地回到臥室,覺得能擁有這樣的好友,真的是她如今住院醫師地獄生涯中的唯一光明啊!
事實證明,紀薇的念力果然驚人,想要的都能得到。
五日那天晚上,方柏珍沒接到任何醫院急call電話。不過,當她拿著紀薇的生日邀請函進“One Day”時,臉色其實慘白似鬼。
事實上,方柏珍的頭痛到快爆炸了。因為醫生也是會感冒的,尤其是那種睡眠不正常、飲食不定時的住院醫師更是如此。她已經在家昏睡一天了,覺得自己應該可以直接睡到升天為止……
“請給我一杯水,謝謝。”方柏珍腳步飄浮地坐到吧台前,因為如果她再不坐下來,可能會昏倒。
她在身上的各個口袋中找止痛藥,然後突然想起她下午吃藥時,好像把藥包擱在杯子旁邊了。
“SHIT.”她詛咒出聲,摀住嘴低咳了兩聲。
“檸檬水。”吧台裡遞出一杯水到她手邊。
“謝……”方柏珍抬頭看向調酒師,然後怔住。
好……澄淨、好冷情、好……好看的一對眼睛!方柏珍感覺心臟狠狠地收縮了一下。
“請慢用。”成勳奇勾了下唇角,權當微笑,卻沒有從她臉上移開目光,因為他記起她是誰了——他在急診室遇過的女醫師。
“謝謝。”方柏珍舉起杯子,將水一飲而盡。“再來一杯,謝謝。有可樂、咖啡的話也可以,謝謝。”
她揉著快要炸開的太陽穴,決定調酒師的眼睛長得再美再好,也不關她屁事,她又不會因此就不頭痛。
紀薇在哪?她打過招呼後就可以走人了吧……
方柏珍托著腮開始尋人——
天啊,紀薇站在離她最遠的地方,而她現在根本沒有力氣移動。她先趴在這裡睡一覺,紀薇應該不會怪她吧!
方柏珍拿過面紙擤鼻涕,身子慢慢地傾向吧台桌面,打算面趴下去。
“我想你需要的是這個。”一隻玻璃杯被推到她面前。
她勉強抬頭看著那個美眸冰冷的調酒師。“我不喝酒。”
“你感冒了。”成勳奇打量著她的灰白臉色。
“多謝您的診斷,待會拿健保卡給您過卡。”方柏珍扯了下唇角。
“琴湯尼的成分是琴酒與湯甯水。琴酒有杜松子等植物成分,杜松子可以解熱、利尿。湯甯水則是用奎寧做成的,奎寧之前被用來治療虐疾,也有解熱效果。”
方柏珍看著調酒師臉上的淡然神色,笑了。
“說得好!我為我的無知道歉,乾杯。”方柏珍舉起酒杯,準備喝個痛快。
“慢著。你吃飯了嗎?”成勳奇拿走她的酒杯。
她搖頭,眼睛盯著酒。
“等下再喝。”他轉身走開。
再等,她就要升天了。方柏珍半閉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直到有人跳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嚇她一跳為止。
“你總算來了!”紀薇燦笑著。
“是啊,我是冒著昏迷的危險來送上生日祝福的。”方柏珍擠出一抹笑。
“可憐的孩子。”紀薇捧著她的臉,壓低聲音說道:“他剛才端飲料給你,你覺得他怎麼樣?”
“你該不會是要幫我相親吧。”但這個會把酒當感冒藥的男人,有點意思。
“不是啦!他是成勳奇,我給你看過他的照片,你還說他長得冷冰冰的。”
“媽啊,原來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喔!髮型不一樣,我認不出來。”方柏珍睜大眼,又朝他背影望去。
朋友夫不可戲,幸好她對他還沒太多想法。
“他頭髮剪得這麼短,額頭、耳朵全露了出來,更顯得他眼睛好看,對吧?”紀薇瞇著眼笑道。
方柏珍半趴在吧台,托腮看著紀薇。“難得你居然會愛上一個髮型正常的男人。以前不都愛上那種能拍洗髮精廣告的嗎?”
“我看男人是看氣質不是髮型。”
“才不是。你根本是喜歡掀開頭髮找五官,我懷疑這和你喜歡看恐怖片有關。”方柏珍努了下唇。
“哈哈哈!”紀薇笑著打她的手臂,可笑聲很快就降回合宜的淑女音量。
因為成勳奇正走回吧台前,把一盤食物放到方柏珍面前。
“先吃。”成勳奇說。
方柏珍看著那盤擺著一塊牛排、一小片麵包、幾朵花椰菜及五色沙拉的餐盤,咽了口口水。
“謝謝。”方柏珍雙手合十,開始認真用餐。
“你們認識?”紀薇坐到方柏珍身邊,眼睛盯住成勳奇。
“不認識。”他並不想攀緣,更不想說明他們當時在醫院見面的情況。況且,這個醫生顯然並不認得他。
“對,不認識。”方柏珍繼續大快朵頤,因為吃完才有酒喝。
“那這盤東西?”紀薇指指他端給方柏珍的餐盤。
“這盤東西只是證明這位先生是一個對酒類知之甚詳且關心感冒客人的好調酒師。”方柏珍頭也不抬地說道。
一旦開始吃東西,她才想起她已經一整天沒進食了。雖然現在還是頭痛欲裂,但食物真的好美味。
“嗯。”成勳奇舉起方才為方柏珍調的酒,喝了一口。
“那是我的酒!”方柏珍不自覺地瞪他一眼。
成勳奇唇角動了一下,想笑。“溫度不對不好喝,等你吃完,我再調一杯給你。”
言畢,他把酒端到唇邊,又喝了幾口。
方柏珍看著他的薄唇,咽了口口水——那杯酒看起來真的好像能治百病。
“不是說調酒師工作時除了試酒外,不能飲酒,否則會妨礙味覺及清醒嗎?”紀薇的目光很快地在兩人臉上掃過一遍後,側頭用最美的角度看著他說道。
“我今天的主業是客人,副業才是負責控場的酒吧老闆。”成勳奇說道。
“老闆關心感冒的客人,那我是今日壽星,沒有特別招待嗎?”紀薇眨著長翹睫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成勳奇沒說話,逕自轉身面對著後吧台的諸多酒類。
他討厭她了嗎?紀薇輕咬了下唇,胸口一窒,卻不敢再開口追問。
方柏珍看了紀薇一眼,當下即知道好友對他的在意程度有多高了。紀薇女王的失落全寫在臉上了啊。
成勳奇再次轉身時,手裡拿著薄荷。他取了嫩尖,放至一旁。
“你要替我調什麼?”紀薇見狀,這才安了心。
“Mojito.”他說。
“真是太榮幸了!”紀薇燦笑出聲,趁著他在調酒時,自然而然地替眼前的兩人作介紹。“他是這間酒吧的老闆成勳奇,以前是傳奇Bartender,現在已經很少出手了,我們今天能喝到他調的酒,算是走運。成勳奇,這位是我的朋友方柏珍,年輕貌美的有為醫生。”
“很高興認識你。”方柏珍對著成勳奇一頷首,吃完最後一口沙拉。
成勳奇把Mojito放到紀薇面前。
“謝謝。”紀薇喝了一口,眼睛噙著笑意。“果然名不虛傳。薄荷的清爽香氣跟蘭姆的甘醇搭配得真是太完美了。”
成勳奇微笑了下。
紀薇心裡雀躍了起來,因為她為了他可是做足了調酒功課啊。紅唇微揚,正想再多說點什麼時,他又轉身背對著她們了。
一會後,成勳奇把另一杯調酒放到方柏珍手邊。
“感恩喔。”方柏珍拿起酒杯先向他道謝,再舉杯向紀薇。“生日快樂!天天開心!”
“謝謝。”紀薇和她碰杯。
方柏珍捧著酒杯小口小口地啜著,忍不住微笑地歎了口氣——
“用手捧著酒會讓酒的溫度上升,會影響口感。”紀薇低聲跟她說。
“沒關係,捧著的幸福度加倍,照樣一百分。”方柏珍抬頭看向成勳奇。“感冒也有酒可以喝,實在太感人了。”
“休息還是不二法門。”成勳奇說。
“明白。”方柏珍把酒喝完,真的覺得頭痛有稍微減輕了一些。“那我先回家休息了。”
“你才剛來。”紀薇立刻拉住她的手。
“但目的已達成了——我吃飽飯、喝了酒、跟你說了生日快樂,還認識了新朋友。”方柏珍朝成勳奇揮了揮手。“可以閃了。”
成勳奇的唇角勾起一抹笑,也朝她一揮手。
“哪有人這樣的!”紀薇抓住她手腕。“我待會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澳州副機師啊。”
“我現在這副德性就別去驚嚇人、影響國民外交了。況且,再待下去對病患不好。”方柏珍抽回手,拍拍好友的肩膀。
“為什麼對病患不好?”成勳奇看著方柏珍的眼問道。
紀薇訝異地看向成勳奇,因為沒聽過他對什麼人或什麼事好奇。
“因為我是醫生,醫生病了,對病患怎麼可能會好。”方柏珍咧著嘴笑,笑瞇了眼。
成勳奇也笑了。
紀薇看著他的笑容,胃部不舒服地擰動了下。
“謝謝你的酒,我真的覺得好多了。”方柏珍朝他豎起大拇指。
“幫助你就是嘉惠病患,我現在也覺得自己對臺灣醫療有所貢獻,與有榮焉了。”成勳奇說。
“說得好。”方柏珍挽著紀薇的手,走向大門。“送我去搭車。”
“到家後,打通電話給我。”紀薇說。
“我剛進來前打了電話給你,你根本沒聽到。”
“打到店裡。”成勳奇在她們身邊說道。
紀薇回頭,再度看向成勳奇,第一次見識到他傳聞中的貼心姿態。
聽說過他在店裡當調酒師時,聆聽、安慰及保密功夫一流;加上會替客人調出夢想中的味道,所以客人都愛他,尤其是女人。但那是調酒師時代的他,如今退到幕後,只當老闆帶徒弟的成勳奇,對於工作之外的事都讓人覺得漠然。
方柏珍看出紀薇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可置信,立刻把她往吧台方向一推。“唉呀,你們兩個不用把我當小朋友,我會傳簡訊報平安的。”
成勳奇拿起手機撥話,簡單說了幾句後,抬頭看向方柏珍說道:
“幫你叫車了,編號278,三分鐘後到。”
“那我出去等嘍。”方柏珍揮揮手離開。“生日快樂!愛你喔!”
紀薇目送好友背影離開後,坐回吧台前,狀若不經意地說道:“柏珍很可愛,對嗎?”
成勳奇目光直接看入紀薇眼裡。
紀薇覺得他的眼眸深邃、清澈得能讓人無所遁形,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你想聽到什麼答案?”他嗓音冷涼地說。
紀薇咬了下唇,將酒一仰而盡。“我現在只想再來一杯。”
成勳奇一挑眉,叫來剛從洗手間回到吧台的調酒師艾莉。
“想喝什麼,告訴艾莉。祝你生日快樂。”
成勳奇佯裝沒注意到紀薇的失望,他走出吧台,從酒吧後門離開,站在小巷中吞雲吐霧著。
愛情,他經歷過太多回,現在早沒了熱情,他現在偏好獨處。
單身久了,難免任性。年紀長了,也就知道沒有誰該為誰的任性而妥協而改變;於是,與其費心思去找到能攜手一生的人,他現階段比較傾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他想,那個方柏珍醫生應該也是這麼想的。成勳奇叼煙的唇再度一揚,然後很快地恢復平時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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