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這顆毒蘋果、爛蘋果、臭蘋果!”
帶著滔天怒氣的尖銳叫駡聲撕裂著眼前僵凝的一切,咬牙切齒的女人若不是因為被人左右夾抱著動彈不得,恐怕早已撲上床與對方纏鬥。
白蘋半躺在床上,以棉被掩身,裸露在外的光潔香肩肌膚白皙透亮,即使披頭散髮,模樣狼狽,仍舊引人遐想,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虛弱地揉著抽痛的太陽穴,迷蒙的眼神環顧四周。
她看著眼前張牙舞爪的女人,那眼神中所透出的毒辣恨意正清晰又直接地飛擲而來,彷佛恨不得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這個女人是誰?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她好像認識……
“你們放開我!我要打死這個壞女人!”女人好似和白蘋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撕心裂肺的持續叫駡哭喊。
圍在女人身旁的眾人則是低聲勸著,試圖將現場一觸即發的傷害降到最低。
白蘋深吸了口氣,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開始厘清現狀,她先低頭一看,觸目所及是潔白卻淩亂的床單,視線挪至她不自覺緊緊揪著的棉被,一股不好的預感讓她打心底發涼,她雙手顫慄地掀開棉被,只見自己身上僅穿著一件細肩帶小可愛,下半身更是只穿了件內褲……
她的襯衫呢?她的牛仔褲呢?
“小姐,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嗎?又是誰帶你來的?”一名員警走了過來,見她一臉恍惚,放緩聲調詢問。
員警?白蘋蹙眉,尚未進入狀況,突然,一聲微乎其微的開門聲響震撼了她的耳膜,她將目光投射過去,眼睜睜看著神情滿是懊悔的男人畏首畏尾地邁出浴室。
男人一現身,讓情緒好不容易稍稍被安撫下來的女人再度崩潰,又開始大哭大吼,精緻妝容早已哭花。
在白蘋的印象中,這個女人最在意自己在男人面前的完美形象,但她卻哭得聲嘶力竭,一張俏麗臉蛋再也不復往昔那般容光煥發。
白蘋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曾是她的朋友。
記憶由混亂轉為清晰的這一瞬間,她頭痛得更是加倍厲害。
“加莉,你要相信我,我和她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你要給我一次解釋的機會……”男人試著為自己辯解。
可是這話聽在白蘋耳裡卻像在求饒,她瞇起雙眼狠狠瞪了過去,但那男人壓根當她不存在似的,徑直地走向正在哭泣的女人身邊。
何加莉氣急敗壞地脫下高跟鞋,用力砸向男人。“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想要解釋什麼?!你就等著律師通知離婚吧!”語畢,她憤恨地邁步欲走,臨離開前,她轉頭怒瞪著床上的白蘋,當她瞧見白蘋恍然大悟的神情後,冷笑一聲道:“你呢,等著瞧吧!”
白蘋抿緊唇不發一語,盯著何加莉踩著虛浮步伐離去,身後還跟著不少人,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惡狠狠地掐緊,喘不過氣來。
她的臉色刷白,視線再度與男人對上。
“蘋果,我什麼都沒對你做,什麼都沒有!”男人甚至連發誓的手勢都要做上了,只是當他觸及她冷冽的眸光後,所有動作全數停頓,時光彷佛一瞬間回到他鬼迷心竅的那一刻。
白蘋亦開始思索促使這一切混亂發生的根源——
“白蘋,你朋友明天要來店裡拍結婚紀念照的事你還記得嗎?”
電話一接起,對方的焦急語氣立刻讓白蘋扯開淡淡的笑容,可是笑意並未到達眸底。“記得,你已經提醒過我好多次了,我朋友這件Case到底把你搞得壓力有多大?不過就是拍個紀念照而已。”
煩亂的心緒暫時被耳邊的絮絮叨叨給壓了下來,她漫不經心地掃視著眼前這棟她再熟悉不過的房子,她已經佇立在家門外將近半個小時,卻始終無法邁開腳步走進去。
助理劉菲菲沒好氣地回道:“你還說呢!那是你朋友欸,每次他們來都很希望你能親自招待,結果你這個大攝影師、大忙人,三兩句把你要說的事情說完,就把他們丟給我了,你都不知道你朋友真的超級龜毛,拍攝紀念照的細節項目多到我都頭昏眼花了,而且……啊,這些不是重點,反正你……咳咳,你知道你明天該注意些什麼吧?副理有特別交代要多多關照你的朋友……欸,偷偷問你一個八卦好不好?”
“嗯,你問啊。”白蘋和劉菲菲相處時向來沒有任何禁忌與隔閡,她隨口應了一聲,踢了踢腳邊的石頭,眼神再度飄向燈火通明的屋內。
白蘋這麼爽快的回應,反倒讓劉菲菲有些難以啟齒,她支支吾吾半晌,才乾笑著問道:“那個……唐先生是不是喜歡過你啊?”
聞言,白蘋的眼神暗了下來,淡淡的回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別亂猜。”
聽到她急於撇清關係的語氣,劉菲菲歎道:“聽你這樣回答我大概知道了,只是唐先生每次看著你的眼神實在是……總之,我只是想祝你明天拍攝順利,還有,儘量和那個唐先生保持距離,你也知道這是業界大忌,記得要小心一點,我會在你身邊幫你多少注意一下的。”
“知道了,你別擔心,先掛電話了,我們明天工作室見。”白蘋強撐起精神回應,可是她的內心相當疲憊。
結束通話後,她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機,還在躊躇著該不該進屋,這時,手機再次響起,她看著來電顯示,本想掛斷,但眼前獨棟別墅的鑄鐵大門喀嚓一聲打開了,把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她嚇了好大一跳,她看向開啟的大門,原本響個不停的手機倏然沉默了下來。
“姊!原來你已經在家門口了,怎麼還不進來?大家等你好久了。”由門內快步走出的女孩興高采烈地將電話掛斷,喜孜孜地走到白蘋身旁,自然又親密地挽著她的手臂往門內走去。“我跟爸說你不接電話有可能是已經到了,爸還不相信。”
白蘋回以勉強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任由妹妹白雪把她拉進屋內,她脫下高跟鞋,接過妹妹為她準備的粉紅色柔軟室內拖,將外套大衣遞給妹妹掛起來,這些瑣事根本無須她多操一分心,直到妹妹握住了她一雙凍極了的手,嚷嚷著要快溫暖她,她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人便已經被推到餐廳了。
白雪緊接著腳跟一旋,離開了餐廳。
廚房內飄散出食物的香氣,餐廳裡能夠坐上十人的大圓桌上早已擺滿色香味俱全的料理,鵝黃色燈光點綴出屬於家的溫馨。
但白蘋卻沒有任何胃口。
“你回來了啊,快來坐著,已經可以開飯了。”見到白蘋便熱情招呼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美麗貴婦,她身穿卡其色斗篷式罩衫,下身穿著簡約修身的牛仔褲,氣質脫俗優雅,非常完美地展現出女主人的身分。
白蘋抿了抿嘴,佯裝自然地轉身,避開了女人伸來要牽握住自己的手,並刻意忽略女人雙眸中一閃而逝的憂傷,緩緩走向末座,可是當她正要坐下時,又被人阻止。
“今天你是主角,你應該坐在這裡。”
白蘋的身子瞬間僵直,她挑眉望向說話的男人,他用食指輕點著左手邊的桌面,示意她應該坐在他左邊的空位,那不容反駁的語氣還帶著些微挑釁意味,她咬著唇,倔強地不應聲。
男人穿著白色襯衫搭配黑色西裝褲,領口略微淩亂,方解下的領帶隨興地掛在身後椅背上,縱然此刻的他顯得如此漫不經心,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總是給人有條不紊、優雅沉著的印象。
“啊!是啊、是啊,瞧媽媽都忘了,你應該要坐這裡的,快快,去坐小舅旁邊。”家中女主人嚴薇燦笑如花,看向仍舊文風不動的白蘋,不由得催促了幾聲。
白雪這時踩著雀躍的步伐來到白蘋身旁,將暖暖包塞入她冰冷的掌心中,順勢壓著她的肩膀就坐。“姊,快坐吧,今天媽準備了好多你喜歡吃的菜,小舅也是一下班就匆匆忙忙趕過來,看著這一桌豐盛佳餚大家都餓了,我們趕快開動吧!”說完,白雪徐緩走向男人另一邊入座,向他低聲交代,“小舅,你別老是針對姊姊,今天是她生日,你的口氣溫柔一點。”
白蘋聽到了,其實她也明白,白雪那句不算悄悄話的叮嚀也是特別說給她聽的,她緩了緩繃緊的神色,卻無法讓僵硬的身子鬆懈下來。
她聽見男人不置可否的輕笑聲,也聽見自己忍不住的一聲低歎。
“好了,開動吧!嚴讀,聽說今天你的事務所還在忙一件大案子,真是辛苦你在百忙之中特別抽空過來一起慶祝,我們家大小姐應該要感謝你才是。”
坐在主位的大家長白天成全身散發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霸氣,他的眉眼即使談笑間也有著足以懾服眾人的光華,就連托腮發懶的嚴讀也立即神色正經地坐直了身子。
“爸爸,這種時候還要虧一下我們家蘋果,難得她回來,你就別說這些了。”嚴薇沒好氣地睨了一眼話中有話的丈夫。
對於太座的指責白天成一笑帶過,幾番思量後還是不甘心地道:“就是難得回來才會想說說她,瞧這都幾點了,要大家等這麼久。”
白雪聽父親的語氣帶著埋怨,又見姊姊低著頭沒有回應,連忙跳出來打圓場,“姊都回家了,爸你就少念幾句吧!”
“來,這是你最愛吃的三杯雞。”嚴薇夾了塊色澤油亮的雞肉放入白蘋的碗裡。
“謝謝。”白蘋撥了撥散發撲鼻香氣的飯粒以及雞肉,整個人無精打采的。
“姊,還有你最愛吃的紅燒魚……欸,小舅,中間隔著你真不方便,你幫我夾給姊姊啦!”白雪皺皺俏鼻,請被夾坐在姊妹中間的嚴讀幫忙。
嚴讀睞了白雪一眼,被動地夾了塊紅燒魚放入白蘋碗中後便繼續用餐。
倒是始終沉靜低調的白蘋錯愕地瞪著嚴讀的舉動,盯著他夾入自己碗裡的紅燒魚,半晌無法回神。
身旁這個男人,最近從沒主動給過她好臉色,今天就算是她生日,也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好日子,居然讓他願意這般待她。
她不由自主地將眸光挪向他。
嚴讀正慢條斯理地吃著他的飯,他舉止優雅,襯著嚴家人過人的優越外貌與傲人姿態,很難不讓人為之著迷……
“只不過夾一塊魚,你就肯賞臉看人了?”嚴讀將眼神對上白蘋的探視,調侃道。
只要他不開口的話,他的確無時無刻散發著令人著迷的雄性費洛蒙。
白蘋撇撇嘴,連與他舌戰的力氣都直接省下,食不知味地埋首苦吃。
“小舅!”白雪抗議地以手肘頂了頂嚴讀,卻接受到他不以為然的聳肩回應,於是她又道:“小舅,請幫我夾……”
這回她話還沒說完,嚴讀便已動作俐落地夾了好幾道菜放在白蘋眼前的白盤上。
“都是你愛吃的,我夾了,你都得吃完。”
見狀,白天成爽朗地笑了。“嚴讀啊,你也夾太多了,我們家大小姐的胃口可沒這麼大呢!”
“那還請大小姐盡力而為了。”嚴讀莞爾回道。
“小弟,你這是在調侃誰呢!”嚴薇笑睨了眼嚴讀,就見自家小弟笑容可掬,沒再繼續說下去,她目光溫柔地看著白蘋吃著自己親手煮的菜,頓覺心滿意足,嘴角笑意又加深了幾分。
白蘋不願意對上嚴薇的目光,只好埋頭專心吃飯,她聽著餐桌上此起彼落的談話聲,始終不發一語。
直到眾人吃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想收拾碗筷時,卻被妹妹和媽媽阻止了。
“姊,你在這裡坐著休息一下。”白雪動作俐落地收拾碗盤。
“喝杯英式奶茶,媽媽知道你喜歡喝。”嚴薇將晶瑩亮白的骨瓷壺以及瓷杯放到白蘋面前,低聲叮嚀,“天冷,我泡得熱了點,你慢慢喝,小心燙到。”
白蘋見母親要替她倒茶,連忙伸手阻止。“謝謝,我自己來。”
“好,你慢慢喝。”嚴薇淡淡一笑,走進廚房忙碌。
坐在她身邊的男人不由得低聲問道:“怎麼你今天對自己的媽媽這麼客套?”
他的口吻不鹹不淡,卻直直戳中白蘋掩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她握著瓷壺壺耳的手用力到幾乎顫抖,拚命壓抑住一整晚所累積的沉重疲憊,試著不讓心緒潰堤。
“你今天晚上都還沒喊她一聲媽呢!”嚴讀刻意轉過身子附在她耳邊低聲責備。
白蘋將奶茶倒進瓷杯中,濃郁的香氣蒸騰,撲鼻暖心,在天冷的時刻,這份直達心窩的暖意形成一股莫大的力量,企圖撬開她封閉多年的自我。
她的眼眶瞬間被馥甜熱氣蒸得發燙。
“感動的話就喊一聲媽吧,她會很開心的。”
嚴讀富有磁性的嗓音極具魔性,像是在催眠她應該按照他的提議去執行,她睜大一雙覆著霧氣的眸,對上他一雙深黝狹長的眼,喃喃低語,“今天不行,只有今天不可以……”
今天是她二十五歲的生日,這一天,她的母親是簡竹萍,絕對不可以是嚴薇。
十七年前
“小蘋,你聽好,在你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媽媽就會來接你了喔!”美麗婦人蹲低身子與孩子平視,殷殷叮囑著,再為女兒攏緊厚重外衣,帶著留戀的目光定格在孩子身上。
“媽,我一直陪著你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來找爸爸?”八歲小女孩粉嫩的蘋果臉蛋被冬風刮得兩頰紅通通的,入冬後首波寒流侵襲,本來習慣待在溫暖南部的她,禁不住陣陣刺骨寒意,瑟縮在母親敞開的懷抱裡。
“媽媽知道你想一直陪著我,但是……但是如果你有爸爸的照顧,你可以擁有更多更美好的未來,就像公主那樣,這些是媽媽目前還給不起你的,對不起……”簡竹萍愈說聲音愈沙啞,她強忍住哽咽,站起身,毫不猶豫地摁下電鈴。
“來了、來了,是誰啊?”
沉重的鐵鑄大門應聲而開,探頭出來的男人一瞧見門外的一對母女時神色震驚,有一瞬間,他像是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嘴張著老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天成,好久不見。”簡竹萍抬手撫整被風吹得淩亂的發,看見男人這一瞬間,她已褪去方才所有的不安,緊握著掌心中那發顫的小手,她挺直背脊,讓自己在女兒面前是一位堅韌傲然的母親。
好半晌,白天成才從發幹發澀的口中擠出話來,“竹萍,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今天是來把女兒託付給你的。”她直搗黃龍,在冷風吹襲之下,為免女兒受凍過久,她連一絲拖泥帶水的空間都不想給眼前這個男人。
“啊?”白天成恍惚地看向簡竹萍牽著的小女孩,久久無法回神。
“她叫白蘋,是你的女兒,我現在沒辦法將她帶在身邊,你幫我照顧她吧。”簡竹萍說完,欲將女兒推向白天成,卻感受到女兒抵死不從的倔強,她眉頭輕蹙,低頭看向女兒,眼神充滿哀求。“小蘋,等你二十五歲,好嗎?”
白蘋不斷搖頭抵抗,就是不肯聽母親的話。
母女倆的僵持,以及仍舊無法消化現況的白天成,三人站在大門內外將近十分鐘,直到白天成聽見身後的動靜,他渾身一震,連忙將母女倆往外推,由於他太過慌亂,力道沒有拿捏好,差點將瘦弱纖細的母女倆給推倒在地。
“天成,到底是誰來拜訪?你怎麼站在門口談了這麼久?”出聲的女人氣質高雅,她動作自然地勾住白天成的手臂,不明所以地看向門外的一對母女,見她們被風吹得快站不穩腳步,想上前攙扶,卻被那名婦人給避開了。
簡竹萍被白天成推得身形狼狽,費盡氣力的站穩腳步,她壓下滿腔憤怒,避開了門內女人的探究目光,率先仔細將女兒從頭檢視到腳,確認她沒有一絲一毫損傷後,這才狠狠瞪向白天成。
白天成羞愧地冒出冷汗,目光飄移在兩個女人之間。
“天成,這對母女你認識嗎?怎麼我沒見過呢?”見丈夫久久沒有回答,又被那陌生女人瞪視著,嚴薇嘴邊噙著的笑容愈來愈尷尬,不安在心裡逐漸擴大,她揪緊丈夫的衣袖,再將注意力擺放在被婦人護在身後的小女孩身上。
她在小女孩美麗的臉蛋上捕捉到了熟悉的神韻,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加快,情緒因著渾身不自主的顫抖而高張。
莫名的第六感逼得她不得不倒抽一口冷氣,但她卻說不出話來。
白天成見妻子臉色發白,眼見再也無法粉飾太平,趕緊開口道:“小薇,你聽我解釋……”
他話尚未說完,便被簡竹萍冷冷打斷,“這沒什麼好解釋的,我是你曾經許下誓言想要娶進門的未婚妻,白蘋是你的女兒,這是鐵錚錚的事實,不會有任何改變。”她看向藏匿于身後的女兒,想著接下來即將掀起的風暴,不由得心酸地蹲下身子,從女兒背包裡取出隨身聽。“小蘋,媽媽今天準備了你最愛聽的音樂,接下來我們大人要說的話會很無聊,你聽聽音樂打發時間,好嗎?”
白蘋沒有出聲回應,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盯著陌生的父親,以及在他身邊已淚流滿面的高雅婦人,她任由母親將耳機塞進她耳中,當母親按下播放鍵後,她所處的冰冷天地中,除了輕柔的樂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天成,請把孩子留在你身邊吧,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還有……只要你好好撫養孩子,我會原諒你的背叛,並且祝你幸福。”簡竹萍神色哀戚,語氣近乎懇求。
“我……”白天成左右為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明明告訴我你未婚!”嚴薇無法置信,目光帶著指控瞪向他。
白天成臉色蒼白,想要攙扶腳步有些虛浮的妻子,卻被她一手揮開。“小薇,你聽我說,我……”
“你騙了我的感情,現在人家母女都找上門來了,你要我怎麼聽你說?!”嚴薇沒辦法接受現下的狀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面對自己有可能是破壞別人愛情的第三者,高傲的自尊心讓她幾近崩潰。
“媽媽……”
一個男孩抱著一個約莫四歲的小女孩走了出來,小女孩睡眼惺忪,臉頰上還有著殘留的淚痕,她一看到母親便伸手討抱抱,模樣十分可愛。
白蘋悄悄將音樂轉小聲,仔細聆聽那正要開口說話的男孩的聲音。
“姊,小雪午睡醒來,四處在找你。”
男孩看上去正值青春期,即使正在變聲的他嗓音粗啞,氣質卻十分乾淨清朗,令人無法挪開目光。
嚴薇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丈夫,突然覺得心裡一陣酸苦,快步往大街上跑去。
“小薇!”
“姊!”
白天成急忙追了過去,簡竹萍則是迅速將女兒推入門內,誠摰地對著男孩請求道:“請你幫我好好照顧她,萬事拜託了。”她朝男孩深深鞠了個躬,便轉身朝著白天成與嚴薇的方向追去。
“媽媽……嗚嗚嗚……”四歲小女孩望著母親離去的方向大聲哭著。
“媽——”八歲的白蘋望著母親決然離開的背影放聲吶喊,她試著要喚回唯一渴慕的親情,但母親卻發狠似的往前跑去,再也不曾回頭。
男孩緊抱著外甥女,柔聲低哄道:“好了,小雪不哭、小雪不哭,媽媽等一下就回來了喔,小雪不哭……”他一雙冰冷黑眸瞟向身旁以手背不斷擦拭淚水、強忍著情緒的女孩,本是溫柔的暖嗓疾速失溫,雪上加霜地道:“你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別再看了。”
白蘋抬起一雙淚眸,受傷的眼神與男孩的目光對個正著,哽咽漸漸轉成低聲啜泣,她再望向空蕩蕩的大街盡頭,那兒再也看不到她渴盼的身影,深切的悲傷又急又猛地掐捏著她顫慄的靈魂,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開始放聲大哭,將深切的冀望化為聲聲呼喚,“媽媽、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弟,你又在逗我們家蘋果了?”剛從廚房忙完走出來的嚴薇,正巧瞧見大女兒略顯蒼白的神色,她不安地望向正托腮凝視著大女兒的弟弟,想從他那裡探聽此刻大女兒的心理狀態。
“嘖,老是說我逗她,你怎麼不說是她逗我呢?”嚴讀慵懶調侃著緊張兮兮的姊姊。
“小舅,媽會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好嗎?以前你常常一句話就能把姊姊弄哭或是弄生氣,姊姊哪次有弄哭過你或是惹你生氣啊?”白雪端著水果盤上桌,丟了一記白眼給他,又匆匆走回廚房忙碌。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輕笑,眼神輕掃著白蘋的側臉,神情若有所思。
白蘋歎氣,強迫自己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因為身旁的男人老是有一下沒一下的以指尖戳著她的手臂,她無奈的看向他,只見他挑了挑眉不說話,她只能說道:“拜託你不要煩我。”
她今天實在太疲累了。
“親愛的壽星小姐,你向我許這點願望會不會太小看我了?”
聽見他的戲謔,白蘋眉頭一皺,快速將目光移開,就在這時,餐廳裡的燈光乍暗,她看到妹妹和媽媽一起將生日蛋糕端了出來,蛋糕上頭插著二和五的數字蠟燭,橘紅火焰襯著母女倆燦爛的笑靨,她微瞇起頓覺酸澀的眼,撇開了臉。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隨著生日蛋糕擺放在白蘋面前,在場所有人一同拍手為她歡唱慶祝。
白蘋閉了閉眼,耳邊響起親生母親向自己許下的承諾。
“姊,快許願啊!”白雪興致勃勃的催促。
白蘋望向父親,幽幽地問道:“爸,我許了願望,你會幫我實現嗎?”
難得大女兒肯開口,白天成爽朗應允,“你說吧,只要爸爸辦得到,絕對會盡力幫你實現。”
白蘋深吸一口氣,“第一個願望,我想要見媽媽;第二個願望,我想要和媽媽住在一起;第三個願望,我想要和媽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白天成的笑顏隨著她的話聲逐漸龜裂。
完全不曉得有什麼不對勁的白雪天真地回道:“姊,你真是的,媽就在這裡,你要許這樣的願望,直接和媽說不就好了?”
對於妹妹的回話,白蘋置若罔聞,她見父親拉下了臉,苦澀笑問:“你辦不到,對吧?”
終於察覺到氣氛有些詭異的白雪,忍不住乾笑道:“姊,你在說些什麼啊?媽就在這裡,爸怎麼可能辦不到……”
“小蘋,媽媽在這裡……”
不知何時,嚴薇來到白蘋身邊,對她伸出顫抖的雙手,企圖將她擁入懷中,卻被她閃開了。
“我不要!拜託,至少不要今天。”白蘋低聲抗拒。
“白蘋!”白天成怒聲斥喝大女兒的態度。
白蘋雙眼熱紅,怒瞪著父親,壓抑多年的憤懣與怨懟傾泄而出,她指著嚴薇咆哮道:“她不是我媽!她、不、是!我的媽媽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白天成氣急敗壞地沖上前打了她一巴掌。“你在胡說什麼!”可是當他看到她的淚水後,也對自己的衝動感到震驚及後悔。
餐廳裡陷入沉重的寂靜,白蘋看見父親眼中的傷痛,也感受到嚴薇顫顫落淚的心傷,她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會讓情形更糟,旋即起身離開,她快步走著,強迫自己將所有的壞情緒壓抑住,不讓淚水潰堤得難以收拾。
她打開大門,忽地寒風襲面,她冷不防打了一陣哆嗦,方才來時穿的大衣不知被妹妹放去哪兒了,現下她若再回頭只會讓場面更為難堪,她咬著牙穿上高跟鞋,頭也不回地離去。
正當她邁過庭園走出鐵鑄大門外,一股力量突地將她往後扯住,她步伐踉蹌,不明所以地瞪著緊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掌。
“你想讓自己腦袋清醒一點也不是這種做法。”
低沉的嘲諷聲輕揚在因寒流來襲更冷清的街巷,情緒惡劣的白蘋在意識到是嚴讀之後正欲回嘴,突地一陣溫暖將她密密實實地包覆住,她驚愕地看著那一雙大手為她妥妥貼貼地披好大衣,話全堵在嘴裡說不出來。
“你想折磨自己就算了,要是感冒了,你媽肯定會更自責。”嚴讀的語氣清清冷冷的,而且意有所指。
“我媽?”她抬頭瞪向他,一瞧見他嘴角噙笑,滿腔的哀怨憤怒再也忍耐不住,她握緊雙拳激動怒問:“我媽是誰?!我媽是那個說在我二十五歲生日就會來接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的簡竹萍!我媽是那個失約又不肯和女兒一起生活的簡竹萍!她會自責嗎?你說,如果我感冒生病了,她會自責嗎?!”
他低下頭與她一雙怒紅眼眸對視。“你媽是嚴薇,你媽嚴薇會自責。”
白蘋暴跳如雷,駁斥道:“你仔細聽好了,我媽叫做簡竹萍,她說她會在我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來接我!她答應過我的,可是她失約了!她……失約了。”陷在混亂世界裡鑽牛角尖的她接近自言自語,根本難以接受期待了十七年的約定,會在今日被她最親愛的母親摧毀。
“白蘋,我姊養了你十七年,她不應該是你的媽媽嗎?”
他輕飄飄的問話,重擊著她破碎的心。
白蘋掩面,失聲痛哭。“你走開!你走開……嗚嗚嗚……”她對無法回答他的自己感到無限失望。
“回家。”嚴讀態度強硬,拉著她的手便要往屋裡頭拖去。
“我不要!我現在不要回去!”她哭得崩潰,奮力抵抗。“嚴讀,放開我!我不想進去,那不是我的家!”
“那是你爸媽給你的家,回去。”他的態度不容反駁。
白蘋激動哭喊,“那是他們自己要給我的,但那一直以來都不是我想要的家!”
終於,她掙脫了嚴讀的強勢箝制,倉皇逃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