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和《諸子宴》


出版日期:2016-02-01

  未曉這宇宙洪荒  獨遇君負傷
  余溫若薄暮殘陽  背影已蒼茫

  九年韶華  嘆世間蒼涼
  與兄為傍  習醫路漫長
  終熬得  曖而含光

  再遇  猶是難逃情幛
  憐君  夙怨無以為藏
  且惶  夙願無以為償

  冀望  雙影依偎共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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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栗和

    我很怕鬼,也很淺眠,可偏偏我不止一次夢到各種鬼,故人或新鬼友都有,總在我夢醒時分牢牢附在我的海馬回上,想忘也忘不了。

    這故事的原由便是來自幾年前的一個夢境。

    夢境內容有機會再詳述,總歸是個悲傷的夢,夢裡我回到小時候,回到舊家客廳,坐在一個藍藍的幽靈腿上,答應將他的故事告訴別人。

    幽靈是一個外國人水手,也是袁長桑的雛形(兩人形象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哪,而且幽靈的故事某種程度上被我扭曲了哈哈)。

    袁長桑就是太死心眼,他對墨平林動過情,但他先看上了李玦,執著紮了根,此生便非她不可。如果他有幾分李玦的率性而為,今天他和墨平林都不會傷心。

    不過我從前看影視小說時,骨子裡便是帶著這種無謂的堅持,認定了便該是一輩子(我當時就是個脫離現實的人啊)。所以當我讀《笑傲江湖》,見到令狐沖放不下岳靈珊時,我其實心感戚戚,不過至少他懂得去接受更適合他的任盈盈,所以他有機會幸福,而袁長桑則註定孤獨。

    像我這種看書都喜歡翻到後面先看後記,看電影前都一定要纏著同學先爆梗給我的人,一定會以為主角是袁長桑。

    非也非也,女主是墨成寧,男主則是荀非。

    墨成甯的出現其實算是意外,當時我正構思著如何將袁長桑的故事搬到古代,並發展成別人的圓滿結局時,墨成甯這個中間人出現了。我一時變了心,便改寫這個害羞女孩子的故事。

    我絕不會說女主自我糾結的個性討喜,至少我不喜,但她童年時期的羞澀其實有幾分我極幼時的影子,不過我可能又白目一點,腦筋也硬些。

    我希望描摹這樣一個故事:荀非漸漸放下無可挽回的過往,畢竟世事難兩全;墨成寧則學會肯定自己,至少對所欲所求能夠勇於開口。不過我筆力仍十分輕淺,無法描寫得深刻到位,只願或多或少能觸動到閱讀者心中的一小角。

    至於女主的爹,我稍微參考了我爸的個性,只是我爸行事更匪夷所思。他曾經為了訓練我姊和我的膽量,用TOYOTA轎車載著滿後車廂的柳丁(他老家種水果),要我們挨家挨戶問人要不要買便宜的柳丁,最後當然在我們兩姊妹的難堪裡失敗告終。

    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即便是一時興起,都會卯起來完成它。因此,我今年三月底決定寫下此篇故事,當時正是課業報告繁重時,一天睡不到四小時是家常便飯;我寫到後來有如蛙人爬天堂路,看著遙遙無期的盡頭,心頭苦樂參半。

    可是當來自編輯的陌生來電響起,黑眼圈和差點被當的某科都值得了!這時心裡頭的喜悅只能用甩著披巾,在大草原賓士來形容吧。

    感謝編輯,成為我人生第一本小說的第一位讀者(我姊打死不看啊啊啊);感謝萬達盛,我我我……涕淚縱橫無以言表;還要感謝有機會看到這段文字的你。

    對我來說,買一本沒看過的小說,就像把初次相親的物件娶回家,如果《諸子宴》不小心落到你手中,還希望這新娘能讓你滿意。

    最後我必須說,只要我活得夠久,有生之年我一定把李玦的故事寫出來。君子一諾千斤重,雖然我不是君子,但我怕鬼,幽靈亦同,我還是得完成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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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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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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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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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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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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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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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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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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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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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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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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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紅葉片中帶著點褐色,顫巍巍附在枯枝上,幾欲離枝。這兒正值晚秋時節,滿山遍野覆滿入冬前的最後一抹紅。

    黑雲滾滾籠罩著南方瑤國,眼看即刻便要下雨,但惡劣天候似乎絲毫未減民眾興致,就見茶館二樓座無虛席,個個全神貫注地聽著一名青年說話;這青年是從中原學成歸來的說書先生,據說曾在大臨京師待了七、八年之久。

    大臨朝是朱氏所開創的天下,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瑤國是緊鄰大臨朝邊疆的小國,數百年前瑤族先祖基於“無山不成瑤”的天性,在中原南部山野間的小盆地開疆辟土。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不論中原如何改朝換代,瑤國建國以來倒是不曾有外來勢力入侵。

    年輕的說書先生出師不久,眼下正說得口沫橫飛,說到激動處,醒木一敲,唱道:“西眉南臉人中美,或者皆聞無所利。忍聽憑虛巧佞言,不求萬壽翻求死。”

    他抿了抿唇,續道:“這詩呢,正是說著大臨厲帝晚年的處境。這皇帝去年歸西,人民給他私諡了個厲字,因其在位三十多年,少有建樹,倒是荒靡淫樂的事兒沒有少。最為人知的就是十年前在‘諸子宴’中的奪妻案。”

    一名聽眾叫道:“啊,這我知道!那妻便是當年舉世無雙的大美人阮氏!”

    “沒錯。”青年歎一口氣,“當時荀府當家荀文解年方三十,在京師首輔府邸當教書先生。初秋時節,首輔楊烈依慣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諸子宴’,以文會友,宴請騷人墨客,荀文解夫婦連袂出席。這阮氏一露面,當真是驚為天人,眉似蛾揚,唇朱若丹,膚若凝脂,盈盈步來,清風為之止,鳥獸為之靜。”他語氣一頓,任憑眾人想像那美好的畫面。

    說書先生輕吸口氣,聲調驟轉直下:“首輔見此可人兒,思及厲帝好色成性,心中立時有了計較,當下不動聲色,撚須笑道:‘荀兄,尊夫人好福相啊!小女喜愛收藏美人兒圖卷,我請畫師替尊夫人繪張立像可否?’客官倒是猜猜,荀文解如何回應?”

    “自然不肯,美嬌娘要藏在家自己看啊!”有人嚷道。

    “唉,當初苟文解若和這位客官抱持同樣心態,結局或許就不同啦。”說書先生一臉惋惜。

    他續道:“豈料荀文解竟面有得意之色,爽快說道:‘大人請吧!’完成時,畫都還沒幹透,首輔楊烈就私下派人急送這畫給厲帝。厲帝見了畫中美人便欲心大起,見畫卷角落還注明:‘餘筆拙,只繪出美人萬分之一的神采’時更是心癢難耐,恨不得將畫中人物抱個滿懷。當下居然派遣禁衛軍直至首輔府邸討人。荀文解夫婦哪裡肯!禁衛軍便用強將阮氏捉入宮,當晚就被封為明妃。”

    茶館群眾頓時群情激憤。

    “大臨皇帝未免欺人太甚!”一名漢子嚷嚷。

    “荀文解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還有膽帶她出門?!”另一中年漢子諷道。

    說書先生敲了敲醒木,待得人聲稍減,繼續道:“這阮氏也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人宮後誓死不從,卻教宮裡公公點了迷香失了身,羞憤撞牆而死。”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驚呼,當下罵起那色欲熏心的皇帝。大臨朝雖大,卻也管不著他們這邊疆外的小國,思及此,眾人更是罵得毫無忌憚。

    一旁的店小二想到自己勤奮工作,卻總存不夠銀兩好娶妻,而那“十惡不赦”的皇帝老頭空有權力、沒有努力,卻可以坐擁後宮三千,讓他越想越是憤慨,氣得將手中抹布扔到地板上,右足用力地踩踏。

    “這什麼世道嘛……哼哼,看我踩死你!”不料踩錯了點,腳底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

    店小二這毛躁舉動惹得身後一陣咯咯嬌笑。“小姐,您看,這裡的人都好激動哪。大家罵得臉紅脖子粗,可那大臨厲帝卻躲在墳墓裡蒙頭睡大覺。”語畢,又掩嘴悶笑;發覺身後的人兒沒應聲,只是緊緊攥住她衣角,又柔聲道:“小姐,您怎麼啦?今天頭一次帶您上茶館聽故事不快活嗎?”

    “這故事教我頭疼……”身後傳來細細軟軟的聲音,“丹丹,我們回去啦好不好?”小小的氣音近乎懇求。

    “回去?”丹丹訝道:“先生說得正精采耶。小姐,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等他說完這一段嘛。”用倉鼠般的祈求眼神看向年僅十歲的小小姐。

    “……”小小臉上現出猶豫之色。丹丹再討好地補充一句:“奴婢保證下次不再強拉您上街了。”

    丹丹原想著她家小小姐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不曾出來見過世面,今日特地帶她到外頭轉一轉,現下卻殷殷盼著回去。唉!小小姐不怕悶壞自己,她看著都要悶死了。

    “一言為定,你說的喔。”羞赧小臉終於浮上一道淺笑,左顧右盼後繼續窩在丹丹後頭。

    “那阮氏自殺後呢?狗皇帝有沒有給荀家一個交代呀?”有人如是問。

    說書先生接著道:“這‘交代’嘛,嘿嘿,自然是有的。當時厲帝得知愛妃自盡後勃然大怒,他本就愛遷怒旁人,處死明妃阮氏一屋子的宮女後,又想對荀府動手。荀府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名曾被荀府掃地出門的家丁,透過層層關係找上宮裡太監,向厲帝告發荀府一家聯合北方蠻子,有心謀反,而那糊塗皇帝居然就信了這家丁沒來由的話,下令三日後將荀府……”說到此處,說書先生合起摺扇,眯起細長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滿、門、抄、斬。”

    窩在丹丹背後的小姑娘再也聽不下去,遂起身在自家丫鬟耳邊悄聲道:“丹丹,我到樓下晃晃,你聽完了再下來找我。”

    “小姐,這……奴婢還是陪您吧。”

    大大的眼眸閃過驚喜之色,但隨即想到丹丹平日在府裡奔波,根本無暇外出尋樂,現下正在興頭上,她還是別擾她。

    “沒關係,我在左近走走而已,不會有事的。”

    “那小姐,”丹丹悄悄自懷裡拿出一個白布包,“雖說世道太平,您還是帶著這個防身吧。”料想小小姐也沒膽胡亂跑。

    “娘親的匕首啊……”小姑娘小心地接過白布包放入懷中,隨後緩步下樓。

    大街上熙來攘往,小販們趕著在下雨前將手邊貨品出售。

    她微微蹙眉。自幼若非必要不出閨閣,偶爾為之也是隨父母到山裡尋找新藥,極少接觸人群。事實上,瑤國民風開放,瑤人不分男女、不論老少皆是滿街跑,生性害臊如她屬少見。

    這小姑娘是墨府千金,叫墨成寧。墨家經營藥鋪,城裡約有三分之一的藥鋪是她家“博仁堂”的分鋪。墨家藥鋪以珍奇藥品為主,走的是高價路線,與平價的其它藥鋪各據一方,井水不犯河水。

    她頓了頓,正要踏出茶館的腳艱難地縮了回來,小小身軀踅回茶館角落,喝了兩刻鐘的悶茶後,突聽得樓上驚叫聲忽起。

    ……又說到什麼可怕的橋段了吧。她實在不愛談論別人的是非,尤其據說有些當事人尚在人世。

    可若說自己想先回去,丹丹定然不會允許,且她也不想壞了丹丹的興致。於是她小心地睨一眼櫃檯,確認店小二手邊無事,便深吸一口氣,在心中演練幾遍要說的話……

    “小、小二哥,待會若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下來尋我時,煩請替我轉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聲如蚊蚋。

    “轉告什麼?”店小二顯然沒有讀唇語的能力。

    她再吸一口氣。“跟她說……跟她說我先回去啦。”語畢,墨成甯耳根子已然緋紅,她咬緊下唇,希望止住莫名的顫意。見店小二答應後,迅速付了茶錢,便竄出門外。

    回府的路途,她特意挑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荒路,不僅僅為了避開人群,也為了繞去探探先前爹娘曾帶她去采藥的山路。

    丹丹料得沒錯,她是膽子小,但那只限在與人交際方面;事實上,她挺愛鮮的,對生人以外的事物不只無懼,還頗為好奇。

    與人交際要察言觀色,要表現得落落大方,要適時讚美,要不卑不亢,要……

    唉,家裡人人都想將她教養成大家閨秀,“大家”是天生條件,她算是有了,至於“閨秀”嘛,她還是繼續龜縮吧。

    想著想著,墨成寧已行至無人之處,她轉看一圈,確定四下無人,便享受著離卻世俗的輕快感,毫無顧忌地伸了個大懶腰,插腰張嘴大笑三聲。

    真快活!莫怪姑姑常說,女孩家不該抛頭露面,想來還真有幾分道理。原來不是怕壞了“未來”夫婿的名節,而是為自己扭捏的性子找個藉口罷了。思及此,她不禁有點同情一些本性害羞,卻必須“抛頭露面”的男子。

    “噠噠……噠噠……”耳尖的她,突然聽見徐徐接近的馬蹄聲,聲音來自剛剛她的來時路。她心頭一驚,立即閃身人左方樹叢。

    從樹叢裡往外看,隱隱可見來者是一名男子,由黑馬身上如綢鍛般光澤的毛可以猜想其主人身分定是不俗。

    待那人經過,小小頭顱悄悄探出樹叢,打量來者的背影。那黑馬通體烏黑油亮,只四隻蹄子在沙土中泛現白光,一如娘親以前說給她聽的故事中,那項羽的烏騅馬。

    黑馬上的男子似閒適流覽四周,一襲雪白衣袍隨風飄揚,在大地一片蕭索中別有一番風采。墨成寧不曾見過這般光景,小小手掌下意識搗住胸口,試圖壓下心快速怦動的奇異感覺。

    忽地那烏騅馬似是在草叢中發現了什麼,淨往草叢裡探頭,墨成寧暗叫一聲糟,果然便見烏騅突然受了驚,發狂似地扭動身軀,接著仰天長嘶,人立而起,似想甩開背上主人。

    這山名喚“五靈山”,山中有一種蛇喚作“誘駒子”,其身散發一股會吸引馬匹的味道,故古時常有馬商上此山捕蛇以誘野馬。誘駒子雖然無致死毒性,但被咬到後往往會全身奇癢無比,待後勁一發,昏迷一至二刻不等,蘇醒後與原本無異,且能從此不受誘駒子味道及毒性影響。

    馬上男子遭烏騅馬這麼一甩,硬生生給拋了出去,力道之大,讓他的身子直直撞向一旁的巨岩,他牙一咬,雙足奮力踢向岩石光滑的表面,一個迴旋,斜身飛向僅五尺遠的巨木,當背部撞上巨樹新生枝丫,撞斷了幾根樹枝,減緩了下墜之勢,再落人一旁灌木叢中。

    呼!真是好險。墨成寧暗暗喝了聲采,也替他捏了把冷汗。自遠處眯眼瞧了瞧他的傷勢,嗯,不過幾道口子,這人真厲害。

    料想那位公子應是無礙,墨成寧轉身打算繞路回府。

    她憶及娘親說過,“女子藏賢兼守拙,莫於君前搶鋒頭”。她想男子漢大丈夫總不願被一個小女孩給救了去,何況他若看見自己這副不經世事的小家子氣模樣,定會瞧她不起。像這種連背影都會生風的男子,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睨了一眼軟跪在地的烏騅馬,墨成寧暗忖它大概快醒了,便要踏步離開。

    可才邁出半步,她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

    她在心裡順了順那人方才的動作:他被烏騅馬拋出去後,借力岩石撞向巨木以減少傷害,最後落入樹叢中。

    想到他處變不驚,以及俐落的身手,心跳又禁不住加快。

    咦?不對!他撞著的巨樹,那是……見血封喉!

    思及此,墨成寧心微微一糾縮,扭頭奔至他身邊。這時烏騅馬已醒,正朝向樹叢低低嘶鳴,左前足不住踢著一旁的土塊,像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又像是在為主人擔心。

    那烏騅馬甚有靈性,見她要救主人,立即退至一旁,讓出離男子最近的空地。

    墨成寧走近那一人一馬,才發現這馬異常高大,此時它鼻孔中不住噴著熱氣,與爹爹娘親騎的白馬甚是不同,不由得交雜著畏懼與驚喜。

    “呃,我是來幫你主人的,沒有惡意,千萬千萬不要攻擊我……”此時她恐怕再不能自詡無懼于生人以外的事物,顯然這“生人以外”要修正了,要改為“生人及高大之馬”以外。

    “公、公子,你還能動嗎?”她怯怯地問。

    見矮樹叢中的男子動了動,舉起右手像是要墨成寧拉他一把。她小手即刻伸出,在碰觸到男子溫熱的掌心時,她倏地雙頰飛紅,“啊”一聲甩開男子的手。

    那男子悶哼一聲,卡在樹叢中的身軀因此而下陷幾許。

    “姑娘是來救人還是來害人的?”沙啞的聲音響起,對她扭捏的態度略顯無奈。

    他視野迷蒙,只見得一雙不知所措的大眼生在紅透的臉頰上,姑且不論這荒山僻壤何以無故冒出個小姑娘,都這當兒了,難道還要這麼矜持嗎?

    “啊啊,對不住……”她微惱自己怎麼這般不中用,一見生人便亂了方寸。

    連忙拿一旁枯枝小心翼翼地撥開樹叢,經過一番拉扯,終於將他拖拉了出來。

    生平頭一遭做如此粗重的活,讓她光滑細嫩的額面覆滿汗水。

    將男子扶到樹下,墨成寧探頭要檢視他的傷口,只見這人有著一張冠玉般的俊逸臉龐,額角擦了一道傷口,鬢黑長發散披在背上,鳳眸半眯,雖然有些狼狽,仍看得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她摸摸自己生了些麻子的臉蛋,不由瞧得癡了。

    少年睜開朗目,見她癡癡傻傻地瞧著自己,遂探向懷中內袋,取出兩顆叔父稍早給的喜糖,客氣說道:“多謝姑娘相救。”

    墨成甯全然沒聽見他說的話,一回神,見他手上兩顆喜糖在她面前晃呀晃的,不禁想著他在幹嘛呀?要她喂他嗎?

    見她歪著頭,神色疑惑,他又補充:“這糖就當是謝過姑娘之恩。姑娘若有事,盡可先走,我在這歇會兒再上路。”

    ……想用兩顆喜糖打發她啊,她略顯失望。

    驀地,她想起返回的目的。

    她猛然抬頭瞪向身旁巨樹,見斷裂的枝丫還流著白色乳汁,小臉頓時刷白。

    “是見血封喉……”她喃喃道。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陣劇痛,胸口灼熱無比,一時之間胸悶氣阻,見她神色有異,咬牙道:“這樹怎麼了?”

    她不作多想,雙手顫抖地掏出懷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驚,正想開口,一口氣卻提不上來,身子不受控地軟倒在地,意識混沌中,似覺有雙小手顫抖地割開他背上的衣袍。

    腦中忽然閃現他這一世的悲涼——娘的驚恐、爹的決絕,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嗎?他可是要死了?他還不能死啊,那可惡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還沒得到報應哪……

    墨成寧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隱忍著數度湧上心口的退縮,劃開他身上的衣物,只見一道細長傷口由左至右橫過他背部,傷口邊緣泛著乳白中帶血的毒液。

    她迅速劃開傷口附近的皮肉,取出絲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著,她深吸一大口氣,動手扒光他的層層衣物,確定除了背部這道口子外,沒有其它傷口後,再急急用白袍蓋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麼都沒見著、什麼都沒見著……不,她什麼都見著了……

    視線又移到他背部那道發潰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還在難堪些什麼呀!

    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她低頭暗忖:萬物相生相剋,娘親曾說:“藥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內必有它物以克之”,這紅背竹竿草會生在哪兒呢?莫非……小小身軀立時跪爬在見血封喉旁,搜尋一種有著赤色葉片的草。

    時間每過一分,少年便離鬼門關越近。她心下漸慌,要是有個人死在身旁,日後她肯定會惡夢連連,肯定會更加膽小,肯定會……有些不舍。一個模糊的想法掠過腦海……怎麼會不舍呢?

    不多時,她眼睛一亮,發現矮木叢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卻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揚。

    終於給她找到了,正是紅背竹竿草。

    墨成寧快速將那植株連根拔起,用匕首搗得稀爛後盡數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淩亂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個穴道才能使人蘇醒,歪著頭瞪視少年身軀,一晌過後,才用手在他全身“較不令人難堪的要穴”胡亂按了個遍,待按到足底湧泉穴時,就聽見少年悶哼一聲,悠悠轉醒。

    她面露喜色,連忙轉身背向他,這才放心顯露情緒。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有用處,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嘴邊綻放一朵笑靨,顯現了那單邊的酒窩。

    他竟然還活著麼?猶記得意識消滅的刹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卻又驚訝地發現,不甘之中居然帶有那麼點慶倖;而那感覺在轉醒後,恍若隔世,幽幽自腦中抽離。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緩緩翻身坐起,背部一陣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寧跟陌生人相處的不適感又襲上心頭。

    她轉過身來。“還、還沒,先暫時護住心脈了。待會到我家,我取藥給你去餘毒。”

    他感激道:“有勞姑娘了。”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的烏騅馬見主人醒了,便歡天喜地的走來。見她瑟縮了下,顯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說完拍拍馬臀,要它先行離開。

    還是個孩子啊,那日後長大豈不是……

    “等等……”公子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風險,萬一路途中有個三長兩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我扶你上馬吧。”她攙著他的臂膀助他上馬,手牽起韁繩,但止不住的抖意讓韁繩不住滑落。

    烏騅馬呼出的熱氣不斷往她頂上噴來,她內心已然嗚嗚啜泣起來,這烏騅馬……會不會咬人哪?

    一隻沾了點泥土的修長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聽得腦後傳來:“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上馬一道下山吧。”

    介意啊!怎麼會不介意!她在心裡大喊,但身體卻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

    雨點輕落鼻尖,如綿似針,拍打著她燥熱的臉龐,少年不著痕跡地替她擋去部分雨勢。

    烏騅馬腳力極健,山路雖崎嶇不平,它卻如履平地般,轉眼間,便到了山腳處的墨府。

    少年見這宅邸雖非雕樑畫棟,卻也有幾分大戶人家的派頭,心下沉吟,原來這小姑娘是富戶小姐。起初見她一身樸素青布衣裙,又隻身于山野間行走,錯認是農戶之女,如今一想,難怪她總一副不出深閨的小女兒神態。

    墨成甯命馬夫將烏騅馬牽離,躊躇了一會兒,才領著少年往偏廳走去。她神色尷尬,垂頭碎步快走,一路上家僕女婢們莫不目瞪口呆。

    “小姐不是不喜外人嗎?怎麼帶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回來?”一名婢女訝道。

    另一名家僕嘖聲道:“平時看小姐木訥內向,沒想到一出手居然就帶回個英俊少年郎!”語氣中帶著些許敬佩。

    “公子請在這稍候,我這就去取藥。”墨成寧急急拋下這句話便逃離偏廳。

    好難為情啊,眾目睽睽下帶一個陌生男子回來。爹爹說她面皮薄,成就不了什麼大事,她想此話當真不假,因為此刻,她好想丟下身有餘毒的少年,躲回內室,把頭埋進枕頭裡恣意大叫。

    墨家代代皆精於藥理,唯獨墨成甯的父親是個例外,他一心從商,反倒是墨夫人終日沉浸于藥理中,絲毫不遜于墨家歷代傳人。

    墨夫人一日發現四歲的成寧煞有其事地在嗅著藥草,並規規矩矩地把味道相似的藥草分作一堆,甚至會以葉的形狀細分,令她驚喜不已,喜孜孜地要將女兒培育成藥理奇才。但做父親的卻不以為然,認為女兒膽識不佳,需得好好“教育”一番。

    甫入藥房,藥香撲鼻而來,藥房裡的草藥香氣總能讓她心寧。

    墨成寧斂起心神,拉出櫃裡的玻璃匣子,正要確認裡頭的藥粉是否已結晶完成,只聽得門咿呀一聲,接著丹丹走了進來。

    “小姐,您可回來了!奴婢遍尋小姐不著,外頭又開始下雨,急都急死人!”

    墨成寧取出匣內細紗,就見細紗上滿是白色結晶。她將結晶細心地刮入一旁瓷缽,歉然道:“對不住,路上遇事有些耽擱了。”

    丹丹見小小姐無意多做解釋,便道:“哎,算了,小姐您平安回來就好啦。小姐今日沒留下來聽完‘諸子宴’,當真是太可惜了。您道荀文解那家後來怎樣了?”

    墨成寧手握住藥杵,用力將缽內結晶搗成粉末,心不在焉道:“不是滅族,便是放逐邊疆吧。”她一點也不想聽滅門的故事。

    丹丹神秘兮兮道:“錯!那荀家現在吃香喝辣呢。”見小小姐終於被勾起興趣,露出些許渴望神情,她得意續道:“當時情況萬分危急,眼見隔日荀家就要被殺個精光,苟家向來重文不重武,老老少少聚在廳堂哭成一團。這時荀文解說道……”

    丹丹壓低聲線,裝作男子口吻:“各位,此事因我而起,我千不該萬不該帶娘子去那奸臣府內,我……自有辦法。”

    “什麼辦法?”墨成寧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欲聆聽荀文解到底有什麼好計策。

    “荀文解當晚揮刀自閹,自願入宮服侍厲帝,以表忠誠。”

    “啊!”墨成寧險些將瓷缽摔到地上。

    “那狗……惡皇帝果然龍心大悅。眾人不知厲帝除了愛美人,同時也喜男色,見荀文解生得極俊,居然將他招為男寵。荀文解怕殃及家人,便事事順從,厲帝更是對他寵愛非凡,連去年駕崩前都指名要荀文解同妃子們一道陪葬。”

    墨成寧小臉皺成一團,顯是不想繼續聽下去。

    “不過荀家從此金銀珠寶、升官加爵,樣樣沒有少。荀文解和阮氏有一名獨子,叫……叫荀非,據說將來也準備入朝為官呢。”

    墨成寧歎口氣,手一擺。“丹丹,這些藥粉是外地商隊帶回來的毒扁豆所煉製而成,可以化去見血封喉之毒,你拿去偏廳給……那位公子,差人替他在背上創口塗上藥粉。切記,只能塗在背部那道口子上,身上其它創口用不得。”她居然忘記問他名字了,也罷,反正不會再見面。

    看來剛剛有人說小小姐帶一名少年回來真有其事,丹丹滿肚子疑惑,心想這生性害臊的小小姐會帶生人回府,多半是看那人中毒,想試試夫人研製的新藥品吧。

    三日後,那少年身上餘毒已清盡。這幾日雖有家僕來替他換藥,卻不見那小姑娘蹤影。他有些納悶,小姑娘不是挺關心他的嗎?直到方才問了一名家丁才知道,墨家千金不是待在深閨,就是在往閨房的路上。

    墨氏夫婦隨商旅出遠門已月餘,午後眾人聚於廳堂,等待老爺夫人歸來。

    墨老爺一進廳堂,見臉皮薄似紙的女兒縮在通往內室的門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樣子,便不自覺地皺眉。

    “甯兒,我在西域見那兒的小孩個個活潑開朗,怎麼你還是這副模樣,等你大些帶你去見識一番。”轉頭見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溫和,眼神卻隱隱透露精明,心中微訝,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個抱拳,恭敬道:“晚輩來自大臨京師,隨家叔至貴國王宮商討歲貢事宜,因晚輩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宮,便至附近遊覽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見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墨老爺詫異地看向自家女兒。“見血封喉?那你還……”活著?

    墨夫人滿意道:“甯兒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煉的扁豆粉。甯兒用藥愈來愈精准,這些日子更顯精進了。”不愧是她教出來的。

    墨成甯聽得娘親稱讚自己,靦腆一笑,細聲道:“是娘親教得好。”

    墨老爺見女兒一點也不大方,不顧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著墨成寧。

    “甯兒,不是和你說好,待我和你娘回來後要稍稍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墨成寧心道:我不是大家閨秀,我是……我是大家龜縮。

    “成天躲在房內,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頭書中。甯兒,為父的很擔心你變成呆子啊。”墨老爺摸摸髭須,側頭思索著。

    “不然這樣好了,再幾日便是團圓節,我上次提醒過你,要你練首曲兒,你現在就在這表演,給大家欣賞欣賞吧。”墨老爺走到一旁,悠閒地坐下。

    瑤國的團圓節,是入冬前慶祝家人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在院子內唱著當地民謠,祈求全家平安度過寒冬。

    墨成寧囁囁嚅嚅:“爹爹,甯兒可以唱給您跟娘親聽就好嗎?”她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巴巴望著父親。這裡不僅有爹娘、姑姑、僕役們,還有個外人,她可沒有那個膽。

    “頂多加一個姑姑,甯兒不想唱給外人聽……”見父親不悅,她勉強添上一個家人。

    “成何體統!有人團圓曲只唱給爹娘聽的嗎?”墨夫人正要開口為女兒求情,卻教墨老爺堵住話語。“你甭再為甯兒求情,她就是被你寵壞的。”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嗎?卻見小姑娘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淚水,不覺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碰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于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並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麼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癡,連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癡,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後的脾胃,便命家僕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衝江河。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後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淒柔泉流。

    聽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抛頭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願許她,只願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侄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聽得淒切笛聲,終於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鬱。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麼?”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歷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聽墨老爺幾句指點後,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臨後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洩露依依不捨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只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裡,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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