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晴 --《探花郎》【 聶大 】 -- END

本帖最後由 koko 於 2010-5-15 01:18 編輯

于晴《探花郎》(聶大)



怎麼他竟攬上個禍水?!
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出這新科一甲探花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
但為了替聖上的「識人不清」保留住面子,
只得硬著頭皮承接下這燙手山芋……
她果然是個麻煩!害他日日擔心,夜夜提心吊膽不說,還頻出狀況!
——什麼她一日得要吃上六頓飯才不會昏倒!
——女扮男裝卻仍掩蓋不去秀色可餐,惹來朝中荒淫大臣的覬覦!
……。
逼得他盡失原有的好脾性!更失算的是——她一賴就是七年!
七年……他是不是該有所行動了?
聶家人哪是那麼好「欺負」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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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小……小到令人吃驚,這麼小的孩子竟能從殿試之中脫穎而出?想來必定有過人之處,將來肯定是國家棟梁!這會朝廷有望,有望了!

聶滄溟大喜,臉色和悅地扶起向他拜大禮的少年,心裡正盤算著如何不著痕跡地將他留在身邊,不致讓他年紀小小便學會與人貪贓枉法,反成朝廷禍害。

不如認這孩子當義弟,也有個名目……

少年抬起臉,忽地衝他一笑。

彷彿青天突來霹靂神雷,活生生地擊中他的百般心思。

「聶都督。」少年不知他的錯愕,略嫌天真地笑道:「傳聞都督英雄少年,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便已官拜五府左軍左都督兼封爵賜府!在下今年一十八,小上都督幾歲,如不嫌棄,日後喚你一聲兄長可好?」

聶滄溟雖保持笑容,卻不由自主地以衣袖拭眼。

「天熱,汗也多。」少年誤以為他在拭汗,往他跨前一步。秀氣的黑眸緩緩眨了兩次眼,忽然身子一軟,栽向他的懷裡。

聶滄俱直覺抱住少年,正要脫口問他有無大礙,是否熱昏了頭?忽然驚覺懷裡是軟綿綿的身軀,像是一壓便碎……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見到一旁的太監向他這裡望來!目光似有曖昧,他立刻鬆了手。少年沒防著他會突然抽手,就要往地上栽去;他不忍,又及時出手抓住少年細瘦的手臂,穩住他的身子。

「多謝都督。」少年虛弱地說道,唇畔仍擠出一抹感激的笑。「您想,如果我昏了過去,是不是就不必赴瓊林宴了?」

雪白的臉蛋上都是細汗,連唇也是白的,彷彿隨時會昏厥過去似。在旁人眼裡,這孩子是不中用的文弱書生,在他眼裡,卻覺這孩子有些陰險。

「即使是昏了,也有人會抬你赴瓊林宴。」聶滄溟戳破他的奢望,見到少年天真的笑顏不變,心裡起了一陣懷疑。

這笑容真眼熟……眼熟到好像他時時看見這樣的笑。他自認識人不忘,尤其是出色之人,他更是記憶深刻,但他對這孩子的臉一點印象也沒,只覺笑顏似曾相識。

「你……真是一甲探花?」他詢問。

「正是。」少年早料他的不信,不厭其煩地自吹道:「小弟蒙聖上慧眼,欽點為一甲探花,進翰林院編修,將來搞不好內閤人選也有我一分。」

聶滄溟失笑。「你倒也自大得很。」

「我自大,是因為我聰明。都督若肯收留我,將來必有你的好處。」

「收留?」

「是啊,我上殿試之前,便聽人說道,朝廷給俸極少,家居京師外的進土必得住在京裡客棧,每月的房錢不少,吃喝得勒緊褲腰,都督為此將自家府邸挪出作為租舍,專供進土居住,房錢十分便宜,所以望請都督留給小弟一間。」語畢,又向他拜了大禮。

聶滄溟定定注視他半晌,才緩說道:「你對我很了解。」

「應該說,我對都督真是十分崇拜,所以對於都督的傳聞,都非常注意。」少年又笑了。

這種笑,真令人討厭!他究竟曾在哪兒見過這樣老實裡透著虛偽的笑?他家裡兄弟甚多,個個性子不同,但從來沒有像這孩子一般諂媚的笑容。

「你的恩師何在?照理說,你該投你恩師門下。」

「小弟的恩師在你身後,瞧見了沒?他正忙著向狀元公恭賀,我能找到住處,他高興都來不及,都督大可放心。」

「吳大人?」循眼望去,正是當今主考官。原以為今日吃驚過了頭,不會再有令人驚奇之事,但這少年引來一波又一波的驚喜與扼腕。「你……就是譚璿玉?」

「小弟正是譚璿玉,字碔砆,認識我之人都喊我一聲碔砆。都督大哥,以後也請你叫我碔砆吧。」少年笑道。

果然是他!先前吳大人曾提及,譚璿玉才學過人,若是無誤,必中今科狀元!雖不知為何改中探花,但……可惱啊!

這樣的才子怎會是……是女兒身呢?

寧願是自己錯看了,偏偏他識人一向清明,站在眼前的小孩明明就是個小姑娘,為何吳大人瞧不出?

一個小姑娘又怎會中了一甲探花?若真是聰明過人,就不會自找死路地來考試!須知,要經殿試之前得經過多少大小考試,她得費盡多少年的寒窗苦讀?就算中了探花又如何?她真以為皇朝之上由得她胡來?

一朝若是被發現她的女兒身,戲弄君臣、欺君罔上都是死罪,這小孩是傻了不成?

「就這麼說定了,都督大哥,就煩你為小弟挪出一間房來。」

「胡鬧!」

「我怎生胡鬧?」少年無辜地問。

「妳……」到口的話收了回去。心想,現下揭露她,無疑是死罪;不揭露,讓她留住客棧,人多又嘴雜,一不小心被人發現她的性別,只會笑聖上無眼,親欽她為朝臣。但,若留她在自家府邸,將來又必會惹禍上身……

「瓊林宴在即,不便與都督多談。」少年露齒一笑,得寸進尺地拱手拜禮。「待會兒,小弟會請公公托人到客棧拿我包袱,轉送聶府。將來就請都督大哥多多指教了!」

聶滄俱微抿著唇,眼睜睜目送她隨同其他進士離去。

「這小鬼真狡猾到了令人生厭……」他喃道,心知不得不收留她。惹禍上身總比讓皇上丟臉好。從入朝到今日,他終於明白什麼叫「有苦難言」了!

「爵爺也有生厭的時候?」有朝臣走到他身邊,好奇問道。

聶滄溟轉過身,習慣性露出微笑。「章大人是錯聽了。下官是說,今年科舉,真是少年出英雄。」

「原來如此。我就說,爵爺脾氣好得很,誰能惹怒你呢?」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一甲狀元談顯亞與爵爺同年,即日入翰林,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吳大人似乎有意將千金許給他。」

「我以為吳大人中意的是一甲探花。」

「你是說,譚璿玉?」章大人恍悟。「方才見你與他交談,你覺得此人如何?」

「他相貌堂堂,不及弱冠,將來必是朝廷棟梁。」他含蓄說道。

章大人輕笑一聲。「他相貌確實不錯,卻無得體應對。方才在殿試上跪拜聖顏,他嚇得半暈過去,對談句不成句,聖心不悅,偏他文章寫得極好,他若不改一改小老鼠的性子,將來怎為咱們『做事』呢?他的膽子要大些,現下吳大人的準女婿就不是談顯亞了。」頓了頓,眼神斂聚狡猾。「對了,聶爵爺,聖上對道士極有好感,我家鄉有一道士神通得緊,過些日子我要引薦他來京師,爵爺可願一塊上奏擔保?將來有此人當中間線,好處是享受不盡的。」

衣袖下的手臂青筋微微抽動,他的雙手斂收身後,年輕的臉龐綻出光采,點頭喜笑道:

「大人說什麼,下官就做什麼。只要大人肯提拔,區區上奏又有何難?」

章大人抬臉看他,本想讀他夠識時務,但一見他的笑容,忽然脫口而出:「你們真像。」

「像?」即使驚訝,他也不曾隱去臉上微笑。「像誰?!」

「像一甲探花啊,你們的笑容真像。」

他微微征了下。

「我跟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面貌清秀細緻,是宜男宜女相;他不然,二十有三,卻有一副成熟穩重的相貌。

章大人愈看愈有趣,失笑道:「你們確實長得不像,但一笑起來,那笑容是十足的像,難怪我首次見他,總有眼熟之感,原來是像你啊!哈……你家裡兄弟眾多,他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他說笑道,聶滄溟也陪笑著。

原來這樣眼熟的笑,是在自己身上瞧過,難怪令人討厭。

打著老實誠懇的面貌,骨子裡卻詭計多端,這種人最要防,偏偏讓她住在他的屋簷下,將來苦的怕是他了。

只是納悶,她為何存心找上他?

「就這樣說定了,事成之後,必有你的好處。」語畢,章大人滿意地離去。

聶滄溟微瞇起眼目送,喃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朝中上下貪官如蟻,數也數不清。原聽吳大人提及譚璿玉確實是個人才,為此也不等她來求住,他早已先挪下聶府空房,盼能先收買她,哪知她是個禍水,隨時會潑上他一身。

唉!到頭來,美夢成空。這樣的朝廷,憑他一人之力,還能挽救什麼呢?

※ ※ ※

「聶滄溟,年二十三,家有兄弟十二人,性子詭詐多端,擅借刀殺人,須防。」

沉吟看著白紙墨字,憶起自日初會時他的反應,提筆又記下!

此人以國家為主,國與友,必擇前者,縱有深交,也須防他一朝為國賣友。

譚碔砆吹乾紙上墨汁,自嘲笑道:「這樣的靠山真不保險,隨時隨地被他害死,也來不及怨言。」

暈黃燭光下,她的長髮垂放在身後,雖未穿耳洞,但細嫩白膚,略嫌慵懶的神態已流露幾分女兒嬌氣。

幸而近年皇朝荒淫無道,貴族百姓有樣學樣,個個放浪形骸,以情為名、性欲為實,在坊間台面下賭注,賭誰家男孩生得最美,因而一時之間,只聞貴族一夜嘗百女。她初聽之時,只覺作嘔萬分,卻不料這樣的風氣助了她一把,無人疑她偏女相,只當現今這樣弱質的男孩愈來愈多。

她捲起紙,收到書櫃之上,掩嘴打了個呵欠,肚皮忽然作響起來。

「慘了。」她叫苦。

聶府房租便宜,但進士共用一僕傭,一入夜,什麼事都得靠自己來。

不知廚房還有沒有剩食?她想了一會兒,將長髮綁起,懶得換上束胸長布。她才十八歲,發育較慢,只要沒有大風,應是瞧不出她胸部凸出。明知自己有惰性,遲早有一天會害了自己,但這是天性,難以更改。

「忙了一天累極了,偏偏在這時候叫餓,這個肚皮真不爭氣。」她喃道。推開房門,涼風襲來,她縮了縮肩。

來時她只認自己的房間,領路僕傭並未帶他們認聶府其它院房。半閤著眼,沉吟了下。

「廚房在哪兒,我也不清楚,不如就走個一百步好了。」

她微笑,踏出一步再一步。圓月當空,趁著月色出庭院,往東邊走去。

「一二三四五,五步已成空,六七八九十,十步仍無食!唉,可別步步白走了。」

她走走停停,無心賞月,只低頭數著步伐

「九十七步啦,哎呀,連個人影也沒遇上,這下可好,真要餓肚子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正好踩進拱門內停下,多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忽地--

「誰?」稚氣聲音暴喝。

她抬起眼,見到銀光一閃,直往她逼來,同時眼角瞥到熟悉人影。她動也不動,任人抱她離開原地。

「爺,小心他是梁上小賊!」銀鉤嵌進石砌拱門內,聶滄溟身後的小堇大聲急叫道。

「妳連人也不看,就能確定他是賊?」聶滄溟回頭瞪了小堇一眼,不悅道。再低頭望向懷裡少年,錯愕了一下。「是妳?」

「好巧,大哥。」她無辜笑道。

「妳怎會在這兒?」

「小弟餓了,特地出來覓食。大哥,你先放下我,莫要教小女娃兒看傻了眼。」

聶滄俱這才注意他隻手摟住她的腰,她的前身倚在他的懷裡,極為柔軟——

他連忙鬆了手,她直接跌坐在地。

「哎呀,好痛,大哥你要放開,也得小七點啊!」她哀叫道。

他瞪著她。月光下,她的長髮上束,但仍然有些濕意;身上香氣傳來不斷,必是剛沐浴過,難怪……難怪她沒有束胸。

他尷尬地掉離視線,指尖微微發熱,不敢趁著月光瞧著她白裡透紅的肌膚。

「爺……我懂了!他喊你大哥,原來是爺的兄弟!」小堇忽叫,短短的肥腿跑上前。

「她不是我兄弟。」他斥道:「妳忘了今日有進士要搬進來?」

小堇果然還太小,白日還耳提命面,到晚上她就忘了,太多複雜的關係她記不住,只知陌生人等於敵人的說法。

「爺……」

「喊爹。」聶滄溟糾正。轉向譚碔砆,抱拳道:「譚大人莫要見怪我家女兒無禮。」

「什麼大人!聶大哥,以後咱們就是自家人了,你叫我一聲碔砆小弟便是,別再用官場那一套。」她的目光落在小堇身上,黑眸緩緩眨了兩次後,向她招手。「來來,小妹子,我懶得起來,妳過來一下。」

小堇遲疑地看聶滄俱一眼,走到譚碔砆面前。「譚……譚……」

「叫我碔砆哥哥就好了。」譚碔砆從懷裡掏出一雙手套。「妳是大哥的女兒,理當我該送見面禮的,偏我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隨身帶的只有一雙手套,妳就收下吧。」

正要拉起小堇的胖手,小董立刻退後一步,臉紅道:

「爺……爹說過,無功不受祿,小堇不能白白拿公子的東西。」

「哦?那正好,我餓得慌,小妹子,我是最怕餓了,你要能拯救我不餓死,這就是大恩了。」

「這……」身為爺的護衛,該隨身不離爺,怎能幫這個公子哥哥進廚房呢?見到聶滄溟向她微微點頭,又見這雙手套繡著繽紛的花朵,她吶吶說:「我……去去就來,馬上就回來,爹,你千萬別亂走。」

她紅著瞼收下手套,展現飛毛腿的功力消失在拱門之後。

「跑得比我還快呢。」譚碔砆驚奇叫道。

「妳半夜不在房裡休息,為何走到這裡?」

「因為我餓了啊。」

「妳剛自瓊林宴回來……」

「你當官宴能吃下多少?何況,我一天得吃六餐以上。幸好找到大哥,不然明日一早,府裡會多了具躺屍。」她仰起臉,注意到聶滄懼的視線始終落在它處。「大哥,你有女兒了?我瞧她不像你。」

「她自幼跟隨我,咱們情同父女。」他淡淡說道。

「小弟聽說大哥家中兄弟眾多,每一人都有貼身護衛,大哥的貼身護衛該不是小堇妹子吧?」她試探問道。那小娃兒看起來不過八歲左右,怎麼看都不像是身懷絕技的護衛。

他的目光終於掉回,定定注視她。

「妳私下調查我?」有心人要調查,他是不介意,唯獨她,總覺赤裸裸地曝光在她面前。

「不算調查。聶家在京師一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先莫說大哥在朝為官,聶三年紀輕輕接手全國書肆,已有小成;老五『傳說』在鄰國經營書肆,老六學醫等等。大哥,這些閒話我只要在客棧裡一坐,到處都是。」她東張西望,瞧見有涼亭,估了估距離,向他伸出手來。

他瞪著她細白的手掌好一會兒,才恍悟她的用意。

他遲疑了一下,握住她滑酥的小手,拉她起身。她的行為真不像是個姑娘家,若不是他極為信任自己的雙眼,早就誤認她為男子了。

她走進亭中,遲緩又東搖西晃的。

「妳……喝了酒?」不敢走近她,因為充斥鼻間的皆是她的香氣。

「在宴上是喝了點。」她坦白道,倒在石椅上。「幸好我只是小小探花,不然早讓人抬回來了。」見他保持笑容,目光卻露嫌惡,她笑道:「小弟不是醉酒,只是挨不得餓,一餓就頭昏眼花了。」

她的身子似無骨傾趴在桌上,不像讀書人坐得端正。

聶滄溟不贊同地蹙起眉。憶起先前她面對小堇的銀鉤,閃也不閃,問她道:「妳不曾習武,方才妳不躲開,若是誤傷,妳不怕嗎?」

「大哥在場,憑一個小小娃兒,怎能傷得到我,是不是?」她的語氣真誠,卻騙不了他。

這樣的語氣,他再熟悉不過了。白日在奉天殿外,因為太過震驚她的性別,一時不察著了她的道,但章大人無心的話讓他細細打量起她來。

她無時無刻不在笑。笑似真誠,在他眼裡卻顯虛偽過頭,果然像極自己一向對旁人的態度。

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她笑歎口氣。「好吧,我瞧大哥也是聰明人,小弟就從實招來吧,原本想給你圖個好印象的。我不是不怕,而是懶得動,方才從瓊林宴回來,我沐浴更衣後便餓得慌,人又貪懶,也不願半夜差僕進廚,我就告訴自己,若能在百步之內找到廚房,我就找些飯菜吃,若是不能,就打道回府,大不了明兒個不上翰林院便是。」

他奇怪問道:「為何明日不上?」

「因為小弟起不來。我說過我是挨不得餓的,白日若是餓一頓,我就沒法思考,容易胡言亂語;晚上餓一頓,隔日恁是敲鑼打鼓也驚不醒我來。」

「妳千辛萬苦考中功名,卻又漫不經心。妳要知道在朝為官,哪由得妳胡來,說不進翰林院就不進!」他微斥道。依她這樣任性想法,不必等她被人發現她的性別,在那之前就先給她的惰性害死了。

她微笑,打開扇子納來涼風。說道:「什麼叫千辛萬苦,我可沒嘗過!這功名,易考,八股文不過爾爾,考上了也不稀罕。」

聶滄俱微瞇起眼,瞧不慣她自大的言語,卻也不再出言反駁。她與他何干?何須他來多嘴?

過了一會兒,小堇快步跑回來,端著一籠熱包子。

「哎呀,好香,真是麻煩小妹子了。」譚斌砝忙不迭地接過,撕開包子小口吞食。她的吃法十足秀氣,一點也不像餓壞的模樣。

「府裡的廚子做的菜很好吃、很好吃。」小堇與有榮焉說道,隨即規矩走到聶滄懼的身後。「爹,咱們是不是要回都督府了?」

是該回去了,小堇還小,禁不起一夜折騰。他再看譚碔砆一眼,忽出一句:

「妳的相貌不像短命之人。」他暗示道。

「大哥說得好。小弟從出生起,就沒吃過苦。算命的也說,我將來有命有運、有財有勢,幾百年來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命的人,我從鄉試一路上來,果真從未重考過,中探花後又遇上一個好大哥,有個棲身之所,就連大哥家中廚子也是手藝一流,先別談以後,現在我的命就好到不能再好了。」她笑道,一個包子只吃了幾口,就擱下了。

這丫頭真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沉住氣,看在她年紀輕輕又有幾分才學,他好心暗喻道:

「伴君如伴虎,在朝為官,須步步為營,若是惹得聖心大怒,就算皇親國戚,項上人頭也要不保。妳若無此心長久為國盡忠,就趁早放手回鄉……娶妻生子吧。」一個女人能當多久的官?十年?二十年?即使終身不嫁,她又能掩飾多久?分明是自尋死路。

「這是大哥過來人的心裡話?」她一臉感動莫名。「原來大哥真當我是兄弟,才會將心底積壓已久的抱怨說出口。你放心,這些話我左耳進、右耳出,不會到處傳話,毀你長久建立的好名聲。」

她嘻皮笑臉,見了就生厭。

「誰當妳是兄弟?」他的笑容沒了,咬牙薄怒道:「別要大哥長、大哥短,我家兄弟夠多,不必再多添一個。」

「大哥是嫌棄我?」她震驚道。

「我豈止嫌棄妳,妳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妳能中探花,已表妳學識過人,普下的讀書人皆遜妳一籌,妳該滿意了,快快辭官吧--」

「爺!」小董叫道,生平第一次見到爺動怒,也第一次見到……男人的眼淚。

「嗚……我……我真難過……原來不止恩師嫌棄我,連大哥也嫌……」譚碔砆悲從中來,哽咽道:「我常聽人道,京師為官,免不了貪贓枉法;當官,不是為了國家,是為了養自己……只有一個官是與眾不同的,便是左軍都督府裡的聶爵爺,不收髒錢,只圖為國盡忠,連朝廷也無力給咱們這些進土住的地方,只有聶爵爺捐出自家府邸,我仰慕啊……嗚,哪怕只能跟心目中的英雄扯上一層薄薄的關係……我也願意啊……嗚……」

「爺……」小堇扯了下他的衣角。

明知她是在作假,仍然看呆了。

「嗚……我好可憐……咳……咳……」被方才的餡肉嗆到了。

小堇連忙跑到她背後拍著,目光不贊同也瞪著自己奉若神明的爺。

「爺,公子其實真的很可憐……」

可憐?他以為他夠奸,不料有人比他更奸險!連小堇這個忠心的孩子也被騙了過去,不用想將來她在朝中會如何作威作福。

聶滄溟微咬著牙根,露出怒笑。

「譚大人,妳不辭官,我不阻攔;妳要住下,我也不會拒妳於門外便是,妳可以收起妳的眼淚了。」女人的眼淚,真廉價。

「大哥,當真嗎?」她淚眼汪汪地問道。

他拂袖。「隨妳吧。」她要自找死路,也怨不得他了。「小堇,回府了。」

「大哥是該回都督府了。」她的眼淚收放自如,淚掛兩頰,黑眸卻不再掉淚。她破涕笑道:「早點回去,好撇開關係。」

他停步,轉身望她。「撇開關係?」

「大哥收拾包袱,是為回都督府,這對你對我們都好。其實每月房租對你只是九牛一毛,如果免費供給咱們租用,有多少進士會感激你,將來在朝中若立為內閣學土或者封賜侍郎、尚書,念你恩德的必有回報,這算是長遠投資;但你不要,你一定得要咱們付租,三餐附贈,點心要錢,僕傭是有,卻只有一人守著那作為租舍的房院,比照一般客棧要好上一點而已。大哥,你是存心避禍。」

他瞇起眼。「避什麼禍?」

「謠言之禍。省得人說你養這些同僚是為自己。」

他衝動地跨前一步,小堇以為他要打人,連忙拉住他,嚇叫道:「爺!」

「妳……」

「大哥?」她笑著。

真巴不得用力搖晃她的肩,問她為何要是女兒身?是男的,多好!能猜中他心意的,只有她。

他家中有弟,但各有志向,他們對他為國為民的選擇不表贊同、也不表反對,更別說是了解他在朝中的心思,如果她是男的多好,定要當下立收她為義弟,與他共同盡忠!

偏她是女的,一個女人能有什麼作為?

「爺,爺,別氣別氣!」小篁急叫道。瞧見聶滄溟青筋畢露,心裡嚇了一跳。她自跟隨他以來,從未見過他和顏悅色以外的表情,即使有人挑舋,即使有人中傷,爺也不曾暴怒過,但今晚連連動怒,對象都是同一人。

「大哥,好走。小弟懶,所以不送了。」她露齒笑道。

聶滄摸瞪著她半晌,才咬牙道:「小堇,走吧。」

又看她一眼,幾乎要槌胸頓足;每看她一眼,就覺心痛不已,這樣良好的俊才……竟是女的!

譚碔砆目送他們離去,有一煽沒一煽的,喃喃道:

「思考……真累。」

她一向不太願意動腦,與他交鋒,不但得觀色,還得揣其意,不停地轉動她快生鏽的小腦袋。

「奇怪,為何他不喜歡我呢?他是個習才之人,應當禮遇我才是,怎麼反而對我處處惱怒?」沉思了會,直到涼風襲來,她打了哆嗦,連忙將煩惱拋諸腦後。

他的心不好情,但無妨,只要能當靠山就好。她又撕了一個包子,捨皮只吃餡肉,咕噥道:「真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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