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新春的夜裏,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上,皎月清風,四周青磚綠瓦,春天飛來的燕子築巢處處,啾啾的幼鳥在梁間初學呢喃,鳥鳴聲聲擾人清夢。
楊品雲是村裏富戶楊照玄的閨女。說是富戶,但其實不過是有田有產的土財主,其閨女也是一樣要上灶煮飯、做針線活兒。惟一不同的是,這楊品雲有一張芙蓉秀臉,生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雖然隱隱還透著孩子氣的嬌羞,可是村裏的人都公認她是楊家屯裏拔尖兒的美人胚子。
十幾年前,楊照玄仗著幾個錢在亂世中娶到了品雲的母親柳氏為妾。柳氏是前朝的官家之女,不但貌美如花、聰慧賢淑,還熟讀四書五經、深研佛法。
隻可惜紅顏薄命,柳氏不到三十就因病死了,隻留下了品雲一個閨女。
此刻楊品雲在閨房裏調撥著琴弦,本想要好好奏一曲娘教過的《相思弦》,但卻被梁上的乳燕擾得心思全散,索性起身推開門,漫步在涼夜的小徑裏,仰頸遙望天上的繁星。
「雲妹妹!雲妹妹!」叫聲來自小徑的盡頭。
「是天時哥嗎?你在哪裏?」品雲四下張望。
「我等你好久了。」一個俊秀高挺的青年從草叢中探出身來。
「你好大膽子,不怕我爹看見你?」品雲睜大了眼,不敢相信。
「我趁黑就越牆過來了,誰知道學鳥叫了一個晚上,你就是不出來。」
「哈——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乳燕餓壞了肚子呢!你師傅要是知道你練功夫是來越牆的,他不打死你才怪!」品雲捧腹大笑了起來。
「你還笑得出來!我就要走了,這幾夜我輾轉反側,今晚若再不來見你,以後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走?為什麼你一定要走?」品雲睜著閃亮亮的雙眼問。
「妹子,你不懂,男兒誌在四方,我是個練武之人,不是作稼謀生的料;再說我爹娘都去世了,留在這小鄉屯裏能有什麼出息?說什麼我都要到京城裏試試運氣。」
「我知道,你滿腦子想著要出人頭地,楊家屯是個小祠堂,容不下大神的,可是……可是你這一走,我——」品雲話還沒有說完,豆大的淚珠已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到底還是個孩子,說笑就笑、說哭就哭。
「雲妹妹,你等我,我要是不打出個天下、有所作為,怎麼有臉向你爹提親?隻要兩年,我隻要你等我兩年,到時我就可以衣錦還鄉回來娶你,你等我——好不好?」
品雲霎時滿臉通紅。她今年隻有十五,雖然楊家屯裏對她傾心的人不少,但在楊照玄的保護下,還不曾有男子對她表示愛慕之情,而一直以來,她不過將穀天時當成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而已。
想不到男女之間年歲漸長後,就不再有兒時純真的率性了。品雲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用不同的眼光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是啊!他是個男人了,四方的臉型、兩道粗黑的濃眉、堅挺的鼻梁,渾身流露出一股不凡的傲氣,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拖著兩行鼻涕跟前跟後的小男孩了。
「好不好?」穀天時看見眼前的玉人低頭不語,心中不禁著急。他離家在即,如果沒有得到她的承諾,他怎能走得安心?
「我……我不知道,天時哥,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好哥哥——」品雲囁嚅地說道。
「雲妹妹——」穀天時話還沒有說完,一陣風吹過,將梁上的燕巢吹落,「啵」的一聲,巢內的蛋攤了一地稠黃,品雲驚呼一聲跑近細看。
「啊!蛋破了,巢也壞了!」她蹲下身,掀開鳥巢想要搶救,但已來不及了。
品雲自小深受母親影響,始終有一顆悲天憫人的佛心。她喃喃念著往生咒,期望可以讓還未破殼就離世的雛鳥們,早日投胎轉世。
站在品雲身後的穀天時,看著她嬌小的身軀,恨不得能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裏,可是他知道,她就像那巢中的雛鳥一樣,驚嚇不得。
「覆巢之下無完卵,現在是滿人的天下了,咱們漢人如果不起來,就會像這巢裏的蛋一般,任人踐踏宰割。」
「那麼你還要到京城求取功名,為滿人皇帝效力?唉!你和爹爹一樣,為權為利,都有冠冕堂皇的高調。你去吧!我隻怕你一朝平步青雲,就不想回楊家屯了。」
品雲站起身想要離開,冷不防卻被穀天時抓住衣袖不放。
「雲妹妹,你聽我說——」穀天時還想解釋,卻被楊品雲打斷。
「天時哥,夜已深,我該進房了。」楊品雲拉回衣袖,將兩手藏在身後。
「別走!」穀天時低喚。
品雲躊躇地回過身來,就見穀天時從懷中拿出一支洞簫。他不顧禮教地抓起品雲的纖纖玉手,將洞簫塞在她的手心。
「天時哥,這——這是你隨身的寶貝,我不能收的。」品雲連忙推拒,但穀天時卻連手帶簫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這洞簫給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學嗎?這裏還有指法和曲譜,譜裏有我詳細的注解指引,你一定學得來的。」穀天時又從懷中掏出一本小書冊,想來他是有備而來。
「是啊!我一直想學洞簫來吹我娘教我的《相思弦》,可是——」品雲對音律有過人的天分,加上她的母親曾用心調教過,她的琴藝在楊家屯無人能出其右。
「別說了!咱們就這麼約定,這支洞簫你替我收好,等我回來,你一定要吹給我聽聽。」
穀天時忍不住更加靠近品雲。
「雲妹妹,天可明鑒,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旁人,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意的。」穀天時輕聲說道。
品雲拘禮地退了幾步,靦腆地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隻得說道:「天時哥,不管如何,我會時時替你祈福消災,願菩薩保佑你——」
母燕在空中不住地盤旋啼叫,品雲霎時回過神,滿臉羞紅地轉身逃開。
穀天時眼底還映著她嬌美的容顏,直至她消失在回廊,仍久久都不願意走開。
這一日天氣晴朗,品雲到前廳懇求父親讓她到西郊附近的白雲庵裏修行幾日。過去娘親在世時,就常因體弱,帶著品雲到庵裏吃齋念佛。
坐在正廳八仙桌前,楊照玄的大房打著嗬欠說道:「老爺,你就讓品雲去吧!這孩子還真有佛緣,成天開口閉口佛說這個、佛說那個的,就和她娘同個樣兒。況且這白雲庵咱們也供養了不少香油錢,庵裏的道姑會好好照料品雲,你就別再瞎操心了。」
楊照玄摸了摸下頦說道:「以前是有她娘做伴一起去,現在她一個姑娘家要到庵裏這麼多日,搞不好悟出了什麼道,要剃頭做尼姑,我可不會答應!再說那白雲庵在荒山野地裏,若發生了什麼事,咱們根本無法照應得到,我不放心啊——」楊照玄心裏最疼愛這小女兒,雖然大房也生了兩個女兒,但都相貌平凡、性情沉悶,不似品雲生得嬌豔聰慧,再加上品雲親娘去世得早,他更不由自主地對品雲多了分關愛。就因為如此,品雲在家中頗受排擠,大娘對她的敵意就更不用說了。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白雲庵在那荒山野地的,有誰會到那兒去?如果有土匪來,是咱們楊家屯先完蛋,可不是白雲庵。」楊夫人在小市集裏聽說近來土匪猖獗,把十裏坡的幾座莊屯卷得隻剩個空殼子,不免憂心忡忡。
「呸!烏鴉嘴,幾十年來,咱們楊家屯幾十戶在這裏落地生根、自給自足,就連改朝換代,也還不是照樣平平靜靜的?你啊!真是惟恐天下不亂。」楊照玄說道。
「我惟恐天下不亂?天下這麼多的戰亂,還不都是男人搞出來的!就像玉如的哥哥,我聽人家說他……」楊夫人譏嘲著柳玉如,也就是品雲的親娘。
「好了!好了!」楊照玄揮了揮手,不想再談。這男人和女人的事,再怎麼說都扯不清的。
「大娘,你說我娘有哥哥……」品雲耳尖,聽見了楊夫人還沒有說完的話。
「沒有的事,你大娘隨口胡說的。」楊照玄趕緊接口。
「喔……總之爹爹您放心,庵裏的道姑我都熟,她們對女兒頗為禮遇,更何況三天後女兒就回來了。娘生前有交代,要女兒多讀佛經,修身養性。」品雲說道。
「是嘛!老爺,你這個女兒成天開口閉口佛啊佛的,真是快成仙了,我看啊,白雲庵裏恐怕要多個小尼姑了——」楊夫人口氣尖酸地說。
「你給我閉嘴!胡說些什麼?你就是婦人之見,看不得品雲比品蘭、品芝好,恨不得她離家裏遠遠的才稱了你的意。」楊照玄心煩意亂之下,脫口而出。
楊夫人倏地站起身,扯高了嗓門說:「什麼?稱我的意?我的青天大老爺,你還真是會察言觀色,連我想不到的心思都替我設想到了。你說!你今兒個把話說清楚,咱們品蘭和品芝哪一點不好?是啊,論外貌她們是比不上品雲,但還不都是你楊照玄的,如假包換,哪像有人在外頭娶個來曆不明的小妾,還沒有進門就懷了孩子——」
「你給我住嘴,在品雲的麵前,替你自己留個顏麵。我不準你再說下去,品雲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憑你……生得出這樣的材料?!」
「啪!」
楊夫人輕哼了一聲,冷不防地被熱辣辣打了一個巴掌,她滿臉驚訝和恨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著楊照玄。
「爹爹……大娘……」品雲在一旁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事她早有所聞,人人都說娘是懷著別人的孩子嫁來楊家的,可她始終不敢問娘,甚至連想到都會害怕,娘在她心中是個像菩薩一樣的人兒,怎麼可能是個失節敗德的女人?
「好了!品雲,什麼都別說,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我叫老楊駕車送你到白雲庵去,你盡管待個十天半個月,別留在家裏淨聽這些混賬話。」楊照玄被妻子惡狠狠的雙眼盯得渾身不自在。雖然打了她一巴掌,讓她住了嘴,可是楊照玄心裏清楚,老妻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眼下隻有先遣走品雲,免得讓她受了無妄之災。
白雲庵在楊家屯的西郊,路上要經過一大片荒墓野墳,四周人跡罕至,村民若沒有人陪伴,是絕不會單獨前往的。但偏偏品雲就是喜歡這裏的清幽,有山有水。每天清晨,白雲庵籠罩在一團雲霧之間,濃霧彌漫,回目四望,群山群樹都消失匿跡,幻化成一片太虛幻境,仿佛連自己都不似凡塵中人。
品雲起了個大早,好整以暇地想要好好享受這迷霧的清晨,沿著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徑遊賞。
她輕踏著石徑,看見石徑上綠茸茸的一片,全是毛茸茸的絨苔。她蹲下身想細看,冷不防地卻差一點跌了跤,竟然不經意地發現青綠的石徑上有幾點鮮紅的血滴。她試著伸手輕觸,還是溫熱的!楊品雲心想,這四下一定有受了傷的野獸。她大著膽子,踏出了石徑,往深山裏走去。
突然,品雲驚呼一聲,她看見前方的大石上伏著一名黑衣的男子。
這高大的黑衣人受了傷,正趴在大石上喘氣,口渴難耐。先前他忍痛一路疾馳到這荒山野地,還沒來得及細察是否確實擺脫了追兵,就昏倒在大石上,連馬兒走遠、楊品雲走近,都毫無知覺。
楊品雲繞了一圈,走到黑衣人跟前看了看。原來這人還蒙著黑色的麵罩,隻露出緊閉的眼簾,粗重的呼吸聲一吸一吐的,似乎在隱忍著痛楚。
「這位大叔……您還好嗎?」楊品雲站在數步之遙,輕聲細問。
「該死!」蒙麵的黑衣人眼睛半開,斜睨著眼前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女子。她一身灰衣素服,籠罩在一片白霧中,黑亮的長發披在雪白的膚頰邊,惟一的顏色是她朱唇上的櫻紅,活躍躍地撞向他心胸。
「大叔……」
「別叫我大叔!」黑衣人的嗓音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嚇得這清寂的林中飛出了幾隻鳥。
「對不起!大伯……您還好嗎?」
「走開!離我遠一點……」黑衣人口幹舌燥的,連說幾句話都覺得吃力。今天真是倒黴!才被敵人追了一晚,好不容易逃脫,誰知來到了這鬼地方,隻喘了幾口氣,就被誤認成大叔。
忽然楊品雲咚咚地跑開,黑衣人還以為她被自己嚇跑了,想不到不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這一次她手裏拿著一片折成了漏鬥型的野芋葉,伸到了他的眼前。
「把水喝了吧!大……」楊品雲正要稱呼他,突然想到他的怒氣,又趕緊打住。
楊品雲見不到麵罩後微揚的嘴角,隻見他接過了芋葉說道:「把你的眼睛閉起來。」
「為什麼?」楊品雲睜著圓滾滾的大眼問道。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臉,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黑衣人厲聲說道。
不再多問,品雲立刻將眼閉得好緊好緊。她想起前不久曾聽天時哥說過,近幾年朝廷雷厲風行地派出無數探子,四處捉人,凡有漢人心存反叛之念的,無不鋃鐺入獄,甚至還會牽連親族,冤死獄中。
看來他是前朝的孤臣孽子或是和朝廷作對的叛黨,但其實也說不定隻是個打家劫舍的土匪……品雲心中疑雲叢生,真不知自己該不該救他。
可是佛說萬物隻取於心,隻要有心,就是生命,是生命,不論好壞,都不可見死不救。
佛說該救他的,品雲心底篤定著。
她站了許久,這黑衣人沒有弄出一點聲響,她閉著眼仿佛可以看見這深山中撲朔迷離的山林,聽到婉轉動聽的鳥鳴,忽遠忽近。
黑衣人暢飲了清水,重新綁回麵罩後,大剌剌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看著眼前這還閉著眼、天真無邪的少女。她出塵脫俗,好似仙女下凡,不!她或許是個女鬼,黑衣人想到附近一大片的野墳……
不過,是仙女也好、女鬼也罷,此刻這一張如花的臉正朝自己綻放著,不知這朵好花將會落在誰家。黑衣人突地詫異自己無端的聯想,想要起身,卻感覺腿上一陣劇痛。
「嘖……」黑衣人沒有想到自己左大腿的傷會如此嚴重,令他寸步難行。
楊品雲聽見聲響,立刻睜開雙眼,隻見他硬撐起的身子搖搖欲墜。
「來!攙著我的肩,我帶你到庵裏上藥。」品雲將背轉向他說道。
「這傷不礙事,不必了!」
「來吧!」品雲不理會他的話,執意背對他站著,等他起身。
黑衣人看著她羸弱的雙肩,心中不禁譏笑起她的天真。他堂堂六尺之軀,憑她如何負荷得了?可是她卻固執地等待著,讓他不知不覺地探出手,按在她的肩上,隻為了不負她的天真和固執。
「品雲啊……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這白雲庵隻有女眷,實在是不便久留這位男客,更何況他還蒙著臉、全身黑衣,來路不明。」
說話的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道姑——聞遠師太,她與品雲的母親柳氏情同母女,因此向來對待品雲也如自己的孫女般。
這黑衣人被品雲帶到白雲庵裏後,一沾床榻就躺下了,想必是體力不支又身負重傷,強行撐了一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後,頓時就鬆懈了。
「對不起啦!師父,下不為例了。」反正這種事,她此生是絕不會再碰上第二次的。
「那就好。對了,他的傷不礙事了,隻不過流血過多,精神不濟,讓他睡一會兒,醒來就會好許多。」聞遠師太說道。
「他是什麼傷?讓我瞧瞧……」品雲好奇很久了。剛才她一直在回廊來來回回跑腿,一直是靜遠師太在替他療傷。
「阿彌陀佛……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還是不要看的好,他的傷在大腿邊接近……」
「接近哪裏?」品雲探頭看著。
也難怪品雲不懂師太的意思。楊家隻出了三個女兒,除了鄰家的天時哥外,她幾乎沒接近過任何男人,對男人還懵懵懂懂的。除了外貌,知道男人是喉中多了個核桃籽兒,就不知還有什麼不同了。
「去去去!再去端一盆水來,佛門淨地的別有遐想!品雲,記得今天晚上要抄一遍《楞嚴經》,聽到了沒有?」聞遠師太揮了揮手,遣走了這懷春的少女。唉!品雲是不小了,沒有娘的孩子,將來誰為她找個好婆家?誰來教她男女情事呢?聞遠師太邊想邊出了神地走出了淨房。
品雲端了水盆來到淨房,當放下水盆正想走出房門時,無形中一股力量的驅使,使她又踅返了回來。
她突然想起了佛書裏的《三慧經》,人散意念,不得脫苦,隻為貪念。這人身穿黑衣,還蒙著麵,一定不是循正道之徒。她口中喃喃念著經文,想替此人開悟,也好警惕自己。
品雲念完後,探近沉睡中的黑衣人。他的呼吸平穩,緊閉著的眼睫濃黑細長,黑布下高聳的鼻梁隱約可見,蒙麵的布巾似乎有點鬆動,好像隻要輕輕拉開,就可以看見他的臉了。
她不禁好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佛好像沒有說做人不得太好奇,所以她大著膽伸出手,慢慢地接近他的耳鬢……
「小心好奇會要了你的命!」
冷不防地,床榻上的黑衣人雖還閉著眼,卻出了聲音,嚇得品雲差點跌個踉蹌,正急忙想將手縮回,但在半空中卻被他牢牢抓住。
「放開我……」品雲覺得自己好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逮個正著。
「是你!小尼姑,是你替我上藥的?」黑衣人一手還緊抓著品雲的手不放,一手伸進了被褥,摸到了自己光溜溜的大腿,發現一條大腿上接近si處的地方綁著布巾。
「我……你再不放開我的手,我就……」楊品雲羞紅了臉。
「你就如何?難不成你還沒有看夠?」
「你有什麼好看的?這傷我可是見多了。」楊品雲惱羞成怒下胡亂吹噓,硬著頭皮說道。
「沒見過這麼好色的尼姑,我的褲子呢?」黑衣人放開了她的手,四下張望,想要找他的長褲。
「我好色?你才是不知好歹,我老遠扶著你回庵裏,又替你……你真是……」品雲吸了口長氣,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又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如果施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小尼姑在這兒,會替你念經超渡,讓你早日到西天極樂世界。如果沒什麼事,那我就走了,施主請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楊品雲劈裏啪啦地說完,轉身就想走。
「慢著!」黑衣人對著她的背影叫道,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他心一急,觸動了傷口,索性順勢大聲申吟,她果然中計回頭。
「你還好嗎?痛嗎?對不起,對不起,阿彌陀佛!我不是故意要咒你的。藥!師父有一些止痛安神的藥,我去拿——」品雲急忙在櫃上尋藥,卻被腳旁的椅凳絆了一跤,眼看整個人就要直撲地麵,怎知一隻鐵鉗般的手臂攬上她的柳腰,將她扶起,一股陽剛氣息輕輕從她耳鬢邊吹拂過。
「小心點!」
「謝謝……」品雲小聲地說道,正想回頭——
「你最好不要回頭,否則會看見你不想看的景象。藥在哪裏?我自己拿。」確定她站定了身子,他放開手,低沉地說道。
品雲伸出手指了指櫃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角瞥見身邊的黑影,兩手急忙遮掩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光著腿的景象。
「剛才不是你替我上藥的嗎?怎麼現在才開始害羞?」黑衣人見她滿臉通紅,笑了笑,忍不住嘲諷了幾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品雲心裏頭暗罵。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黑衣人趁她背對著他時出聲相詢,一邊將找來的褲子套上。
「我不是尼姑,我是這裏的俗家弟子,俗姓楊。那你呢?是蒙麵人?黑衣人?還是見不得人?」品雲始終沒有轉身。
「姓楊?你是楊家屯的人吧!你爹是不是叫楊照玄?」
「你怎麼知道?」楊品雲毫無心機地回答,黑衣人也心知肚明了。
「來到這裏的人,沒有不知道楊家富戶的。」
「你認得我爹,那麼我稱呼你一聲大叔並沒有錯!」
「我不認得你爹,不過是聽到鄉屯裏的人提及而已。所以……楊姑娘,你不用叫我大叔或大伯。好了,你可以回頭了。」
品雲噗嗤一笑,原來他是氣她先前的稱呼。
「你蒙著麵,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是小、是醜是美。」
黑衣人不理會她的話,又問:「你娘是不是本姓柳,叫柳玉如?」
「耶!你怎麼都知道?」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
「你娘呢?」黑衣人想不到得來這情報全不費工夫。
「她去世了。」
「你娘有個哥哥,叫柳玉成,也就是你的舅舅,你……知道他嗎?」
「你這人問題真多,我從來不知道我有舅舅,娘從來沒有提過。怎麼,你想要我認你做舅舅嗎?」品雲笑著說道。她本就是個愛笑的孩子,因為娘曾說過,浮生長恨歡愉少,一笑可比千金還重。
這一刻,黑衣人才仔細看清了她的麵容。紅撲撲的雙頰,相映出豔紅的櫻唇,唇角邊有顆美人痣,在她牽動著笑意時,更加添了柔媚的嬌態。猶如畫匠手下巧奪天工的仕女圖,在嫌不夠完美之際,於是在嘴邊點下了神來之筆——
「你笑起來很美。」本想要強裝冷酷,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
「那你呢?你笑起來準像個糟老頭子!」品雲直覺知道他不是個年高之人,隻不過還是孩子氣,喜歡開玩笑。
「楊姑娘,你不知道我的長相,對你隻有好處。」黑衣人正色地說著。
「是嗎?」品雲不置可否地問道。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
品雲想也不想,脫口就說:「楊品雲……」
「楊品雲,品鑒浮雲半日揚……」黑衣人自語著。
「你幾歲?」
「我快十六了。」品雲看他眼神正經,不禁也肅然收起笑,直截了當回應著,「那你呢?不知該怎麼稱呼你?」
「嗯……你可以叫我傅顏。」
「傅顏……很適合你,反複容顏千變化。讓我猜猜你的身份——難不成你是叛黨?是不是?難道你不怕殺頭?」楊家屯向來平靜,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來當家,人人皆是獨善其身,誰來做主就聽誰的。
「叛黨」這兩個字在楊家連說都說不得的,而品雲在白雲庵裏,天高皇帝遠,就是忍不住胡亂猜測。
「殺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改朝換代、排除異己其來有自,可是百姓總是無辜的……總之,大恩不言謝,我今晚就走,免得連累了庵裏上下的人。」傅顏不想再多言。
「咱們都是漢人,衝著這一點,你就不必掛懷,庵裏可沒有貪生怕死、見死不救之人。」品雲猜想他是個殺旗人護漢人的英雄好漢,不禁也起了俠義之心。
「謝謝!」傅顏由衷說道。
品雲此時才仔細看清了他一雙黑白分明、英氣勃勃的眼眸,像黑夜裏的深潭,讓人禁不住想跳進去。
她心裏有數,聚散離別,本就平常。一個假道姑,一個真逃犯,今天過後他們將不再有交集。
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明亮的雙頰上閃著薄薄的霞紅和彩光。傅顏決定將她的笑靨烙印在心底,或許有一天他會再來尋找……
品雲聳了聳肩,走向屋角的竹架,背對著他說道:「傅公子,我替你打了一盆幹淨的水,你自己好好清洗一下,會舒服點兒……」
品雲將水盆端放在架上,話才說完,頭一回,黑衣人就不見了。
望著空蕩蕩的淨房,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落寞空虛,才不過一眨眼,她竟然就開始想念他了。
唉,算了!明天,還不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