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水《北之女皇》


出版日期: 2012/8/6

身為玄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女皇帝,
她必須隱藏自己的感情,保持自己的神祕。
因此……
在民間百姓的傳說中,她相貌可怖、無情無淚;
在朝中大臣的印象中,她冷心冷面、天威難測……
而在他這個好逞血氣之勇的石頭迂儒傻書痴看來,
她無理霸道,喜怒無常,心情一時三變。
先是把他這個「罪犯」強留在宮中管理藏書閣,
又下令他每日在御書房伴駕一個時辰,
不是跟他閒嗑牙就是出些怪題目考他。
明明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
下一刻卻馬上翻臉,威脅要砍他的腦袋;
明明是個權傾天下的女皇,
卻與一般年輕姑娘無異,會跟他使性子鬧彆扭;
他實在是越跟她相處越不懂她。
這回,她又莫名其妙地給他套上個「干政」的罪名,
說要將他流放到北極苦寒之地,
卻又派人將他一路護送回南邊的家鄉……
她究竟想幹什麼啊?


宮廷外史

    好冷。

    他的四肢已經失去知覺,身體再也無法動彈了。

    全身顫抖地躺在地上,他茫茫地望看漫天灑下的飛雪,一片一片地旋轉飄落,好美,這是他生命走到極限之時,所見到的最後一幅景象吧。

    體內血液似乎也開始慢慢凍結,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微弱。他只是想,如果有鬼神,他希望自己死後能變成厲鬼,就算下地獄也不足惜,如果有因果,他希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個惡人,能死無葬身之地。可惜的是,他無法親眼目睹了。

    哈哈……死無葬身之地的是他自己吧。

    這世上真的有神嗎……哈哈……

    「嗯?」

    有什麼東西觸到了他,一人發出聲音,可是他意識渾沌,已閉上眼睛難以張開。他喘不過氣,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這裏有個人。」那人聲說道。

  「等等主老師你後退,別碰主讓咱們探探。」另一名男子趕緊說道,接著摸了摸他。

  「……還活著!」男子大叫。

  不,他就要死了。心裏這麼道,跟著,他就不省人事了。

  他以爲自己到了地獄,正在遭受火焚之苦。

  全身無一處不滾燙,他呻吟,難受至極,有人將什麼東西灌進他嘴巴裏,過不多時,他便沉沉睡去。

  這樣的情形,重複不知幾遍,終於,他張開了眼睛。

    朦朦朧朧地,見到有個黑臉的漢子盯著他瞧,他只道是地獄裏的牛鬼蛇神。豈料,那個黑臉的家夥一笑,牙齒白得像雪,大喊道:「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這一嚷,令他整個人忽然清醒過來。他注視看四周,原來不是地獄,是間屋子,他正睡在床榻上。

    下意識地就想要起來,可惜全身酸軟無力,一動,頭疼欲裂。他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又躺回去。

    另一人走了進來,是個模樣斯文的書生,見他在動,忙上前道:「你大病未愈,起不得。」

    此人的說話、氣息,在在都真實無比,原來他沒死!他沒死!

    這個認知一浮現在腦中,他立刻掙紮要起身。有個高壯的男人迅速閃身進來檔在斯文書生前面,黑瞼的則是警戒地注視看他的一舉一動。他通通不理會,只是急著要翻爬下床,雙足一觸地,他沒有力氣,跪不住,就趴著。伸手抓到黑瞼的鞋,他張開嘴巴,咿咿啊啊地發出聲音。

    他沒有辦法說話。這個時候,衆人才發現,他竟沒有舌頭!

    那舌肉斷處極是駭人,絕非是天生無舌,而是給人割斷的。

    趴在地上,他滿頭大汗,拼命揮舞著雙手,只盼有人能懂他一句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死了,他一定要在死之前說出來,他一定--

    他著急地望著他們,注視著面前數人吃驚的臉孔,只希望有人知道他想說些什麼,不一會兒,那個斯文書生越過黑瞼漢子,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將他扶起,那黑臉的趕快上前幫忙。

  斯文書生扶他坐在床沿,認真問道:「你有什麼話想說,是嗎?」

  他用力地點頭,淚水從眼眶裏滑下。

  斯文書生又問:「你會寫字嗎?」

  聞言,他一呆,搖頭。

  斯文書生微沉吟,道:「沒關系,草紙筆來。」他對旁邊的人盼咐。

  立刻有人拿筆硯進來,桌上也鋪好紙。斯文書生又對他道:「你試著畫畫看。」

  他望著桌面上見過卻沒摸過的文房四寶,伸出手,怔怔地拿起筆。他不曉得怎麼握筆杆,只是拿棍子似地抓著,在筆尖沾滿墨汁,一筆揮下,雪白的宣紙瞬間被他染了大片墨色。他驚慌地擡起頭,斯文書生卻一臉溫和,對他道:「不要緊,你畫。」

    聞言,他定下心,試著將自己腦袋中想要表達的化爲圖畫。途中,因他不會行筆,墨汁灑得到處都是,一旁的斯文書生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

    然而要把事情畫出來終究是太難了,別說是旁人,連他自己也覺得很難懂。畫到傷心處,他淚水大顆大顆地掉落,把原本就淩亂的墨滴暈得更開。他急,用手去抹,卻只是一塌糊塗。最後,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緊緊咬著嘴唇,他沒有舌頭,所以再也哭不出聲音了。

    「你這……這畫的什麼?很難懂啊月那黑臉的出聲。

    一聽此言,他更是絕望地發抖。

    「別。」斯文書生開口,也不是特別嚴厲,可那黑臉的似乎十分尊敬他,趕忙用手蓋著自己的大嘴巴。「……畫圖看來是不可行了,但是,還是可以寫字。」

    他擡起瞼,注視看這個模樣文弱、可隱隱帶著硬氣的書生。

  斯文書生對他道:「你想說話,得用筆代言,我教你寫字,你什麼時候能把事情好好表達出來,就看你學習得多少。」

  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的他,只有學寫字一途了,他覺得,斯文書生是感覺到他的痛苦與執著,所以這般認真地告訴他。

  他垂首望著自己手中的筆。出生至今,他是第一次拿筆。

  雖然不知自己能學多少、會多少,可是,他活著,就不能放棄。

  看向書生,他點了點頭。

  斯文書生對他微笑,道:「我姓景,你叫我景先生就好了。」

    自那日起,景先生每日都會親自教他讀書寫字。景先生總是非常有耐心,且不嫌棄他這個乞兒,有幾個年輕人與小孩子,也和他一起,好像在私塾上學那般,他便猜想自己是來到某間書院。因爲他講不出自己的名字,黑臉的說他人安靜,於是替他取了阿靜」這個稱呼。

  沒幾日,有個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來了,一見到他,先是皺了下眉頭,跟看皮笑肉不笑地道:「景先生,你上個月才撿了一個人回來。」

  他沒繼續講下去,可阿靜也知他是在意指怎麼這個月又撿人回來。阿靜擔心自己給景先生惹禍,惶恐地望向景先生,然而景先生只是微微一笑,道:「他是我的學生。」

  聽他這麼說,阿靜胸口一熱,差點掉下眼淚,心裏充滿感激。

  景先生和其他人,對他照顧有加。他後來才知黑豆眼的男子是掌管此處之人,雖一開始態度冷淡,可最後卻仍是讓他待下,沒再說過些什麼。

    他認識好多同學,黑臉的拉著大家和他稱兄道弟,住了一段時間後,他身體漸漸恢複了,也熟悉其他人。

    可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習字的初衷,爲了要盡早能把事情寫出來,他比任何人都勤於學習。一個月下來,他已習得百餘字,練習寫的紙、用掉的墨,不計其數。

    「……我名爲陳久,今年十五歲,爲常州滋縣人,家有父母及兩兄一姊共六人,以農爲生,當縣大地主欲買我家之地,我家不從。一日夜,地主放火燒我家,父母死于火中。兄姊逃出,卻遭活活打死。我伏地,誓言必當告官。地主本也欲打死我,忽聞言大笑,曰,割掉我舌,看我如何告官,我舌遭割,幸未死,上京告禦狀。」

    黑豆眼男子緩緩地念出他所寫的文章,阿靜想起烈焰焚燒他父母,兄姊慘遭打死,登時哀痛欲絕,無聲慟哭。

    因當地官員皆和那地主有勾結,所以他無法申冤,想起聽過的故事之中,上京告狀,定能平反冤情,於是他孤身一人獨自北上,餓了乞討,困了睡路邊。憑看一股堅強的意志,他終於來到京城。然而,衣衫檻樓的乞丐,怎能入宮?怎有辦法見到皇帝?他每日都到淩霄城門前乞求進宮,侍衛只道他是個啞巴乞丐,總是趕他走,甚至打他。就算鼻青臉腫,就算頭破血流,他也堅持看去,可他終究抵檔不住北方的寒冷,染上嚴重風寒,只能躺在大街上等死。

    眼淚流滿阿靜的臉龐。他是個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了,眼神無比的堅毅。

    那黑豆眼男子看看他,良久,道:「你運氣極差,卻也極好,我們都是一樣的。」

    阿靜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也不懂他爲何半夜來叫醒他,要他把白天寫了很久的文章拿出來。他只會使用淺白的文句,其中甚至有許多錯字,可已經是能讓人理解的敘述了。他幾乎迫不及待,本打算明日一早到淩霄城門前草給大官看的,就算沒有人理會他,他也要一試!

    黑豆眼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道:「你不知你遇上的是什麼人,那也無所謂,你遲早會明白的。」

    語畢,他草看文章走了。

    翌日一早,阿靜重新寫過一張,想要到街上去,黑臉漢子卻搔著頭,說:「出去啊,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咱們這裏門禁森嚴,你還沒牌子,要人帶,不然晚點有空了,我再帶你出去。」

  門禁森嚴?因忙於學習,他專心得沒有多於空閑探知周遭環境。阿靜終於用筆寫下他一直以來都沒問過的問題。

  「這裏是哪兒?」黑瞼的一瞧他寫的疑問,哈哈大笑。「這裏是咱們大玄的皇宮啊!」

  聞言,阿靜大驚!

  原來他一直住著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書院,就是他之前怎麼也進不來的淩霄城!他雙手發抖,終於明白自己是遇到貴人了!

  昨夜黑豆眼男子話裏的意思,拿走文章的用意……阿靜激動地跪倒在地,忍不住大哭。

  黑瞼的在他旁邊團團轉。

  「欸欸?怎麼了?小老弟,可別哭啊!等會兒老師來了,還以爲我欺負你了!」

  那一夜,他熟睡了,自家破人亡以來頭一次。

  五天後,黑豆眼男子帶他去某個隱密的地方,讓他確認殺死他全家的地主,他看著對方跪在自己面前,嚇得尿在褲子上,不停討饒:「是我錯了!求求你!求求你啊!是我不好門地主語無倫次地一直重複,擊打自己的臉頰,打到雙頰紅腫。

    阿靜卻是一點感覺也無,當初殺他全家,這個人可有留情過?

    他對黑豆眼男子點點頭,確認是這個人渣。黑豆眼男子眼神一掃,那個地主就給官兵押下去了。

    黑豆眼男子道:「此人將會被判腰斬之刑,慰你家人在天之靈。」

    阿靜跪在黑豆眼男子身前,不住地磕頭。

    「惡有惡報,不用謝我,去謝你的老師吧,若不是他撿你回來,你又豈能申冤?他有恩於你,你該懂得回報。」

    阿靜擡起頭來,跪得直挺挺的,以食指在地上寫下「命」一字,表示此命已是恩人的,無論要他上刀山下油鍋都在所不辭。

    那黑豆眼男子,也就是朱遠,點了點頭,說:「很好。」

    雖然景沖和總是撿人回來教他很頭疼,可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禁衛所裏的人越來越多了,算是幫他網羅可用之人。

    不過氣氛也越來越和樂就是,唉。

  夜晚,韶明笑問丈夫:「聽說你最近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景沖和不解。想了一想,道:「我是又多收了一個學生。」這對他來講的確是很好的事情。

  韶明其實不大管禁衛所的事情,只是朱遠會對她大略報告,之前朱遠提及丈夫便一臉苦惱,最近倒是好多了,雖然偶爾還是會皺眉。

  以她對朱遠的認識,這可是十分難得的。

  「你還真喜歡當老師。」她笑說。

  「我是。」他承認。

  「你打算還要收幾個學生?」

  「若有人還願意稱我爲老師,我便教下去。」

  「那你的學生要稱我爲師娘了。」

  夫妻倆互看,相視而笑。

  據記載,韶明朝禁衛達三百餘人,爲玄史上最多,並與其夫景沖和學生人數增長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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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夫婦秘史•其二

    睇見異邦在她大婚時送來的祝賀禮品清單中,有一項是水果酒,韶明産生好奇之心。

    玄國也釀酒,卻是用麥釀的,她想要知道這水果酒是什麼滋味,若好喝,說不定能學來,製造新酒,屆時再賣出給他國,也許會成爲增加國家收入的一樣好商品。

    夜晚,處理完政事,她喚人將酒取來,帶看那瓶漂亮又奇特的酒去找景沖和。她要和丈夫分享。

    坐在房裏,她看看丈夫研究看酒瓶及瓶上的異邦文字。聽他道:「我在書中見過這種水果酒的7造之法,不過沒喝過。」

    聽他這麼一講,韶明忽然想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喝酒、愛不愛喝酒。玄國天寒,所以喝酒取暖是極平常之事,釀的酒也是烈酒。

    曾經有人笑言:玄國人個個都從小娃兒時就會喝酒。不過這當然是誇大的。

    她要上朝,要批奏章,忙政事都來不及,怎可能酒醉?白天,她取暖喝熱茶,夜晚寢宮很暖,所以並不需要喝酒。她本身也不是很愛喝,只有在嚴冬時,真的極寒的夜裏,可能她就寢前會小酌一杯,就真的只是暖身而已。

    「你酒量如何?i她問。接過酒瓶,將小杯子斟半滿。

    景沖和想了一下,道:「應該不算好。」那酒十分香,一下子,房間內都是香氣。「我不常喝,也不大愛喝。」他笑。

  那就跟她一樣。韶明端起酒杯,先是聞那水果香,接看注視那深紫色的液體。

  他們玄國釀的酒是透明的,這顫色可真是漂亮。

    她提出關於這酒的疑問,景沖和便解說給她聽。她是想爲國家增加收入,他則是對異邦之物有求知之心。雖然夫妻倆的目的大不相同,可兩人都同樣好好地品嘗了這酒。

    「我有點暈了,還是先去躺著。」景沖和忽然苦笑對妻子說。

    有點暈?韶明看著桌上的杯子及根本還是滿的酒瓶。

    他才喝了小半杯呢!還是光酒味就讓他醉了?韶明想笑,他的酒量應該不是不算好,而是非常差吧。

    見他眼神朦朧,她輕扶著他站起身,離開桌子,讓他坐在床榻上。

    「你先睡吧,別等我。」她還要想想那酒。

    韶明轉身想要走回桌前,豈料卻被他拉了一把,她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他便抱住了她。

    「咦?」這個姿勢,韶明看不見他的臉。

    他就只是抱著她,沒有別的動作。

    「玲瓏。」他突然喚她的名。

    「什……什麼?」她的丈夫在床上喚她的名字時,通常……通常都是要……韶明瞼上一紅。

    「玲瓏,玲瓏。」他又低喚了幾聲。

    景沖和的聲音本就溫潤好聽,這幾聲呼喚滿是柔情,飽含纏綿愛意。韶明聽了,渾身發燙,一顆心跳得激狂。

    她還以爲夫妻間不會有比洞房更讓人害羞的了。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溫柔的懷抱,韶明意亂情迷,也快醉倒在丈夫懷裏,好不容易腦袋稍微清楚,啓唇道:「你……你是喝醉了吧?」她聽過酒後鬧事,聽過酒後亂性,聽過酒後昏睡,可卻從來沒聽過酒後這樣子的啊!

  景沖和恍若未聞,只是重複喚道:「玲瓏,玲瓏,玲瓏……」他喊一喊,好似在哄她一般,伸手輕輕拍撫她的背。

  他醉了,聽不見她,也不會響應她,韶明可以將他推開,讓他去睡,可是她捨不得,捨不得離開丈夫濃烈甜蜜的擁抱。

    「景……景郎。」她極生澀地,輕聲回喚他。「我……我愛你。」

    她還沒有當面對他說過,因爲她才剛學會不要隱藏自己的真心,還在摸索要怎麼說出來。

    「玲瓏。」他還是抱著她,哄著她,好似她是極其珍貴的寶貝那般溫柔。

    韶明整張瞼都紅透了,瞼上卻滿是笑意。

    「景郎。」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也又喚。這輩子還沒做過這麼傻的事情。

    夫妻倆相互依偎,直到不知何時兩人睡倒。

    隔日,她先醒來,見到丈夫張開眼睛,她在他臉上親上一親。

    「還不起床。」她笑得嫵媚甜美。

    景沖和望看她,也揚起笑容。道:「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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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夫婦秘史•其一

     睇著腳下被嚴密封住的一塊地,景沖和忽然發起怔來。

  稍晚,韶明來了,夫妻兩人閑談之際,他想起來,便說道:「今日我看見那個已封的秘道入口,寢宮那頭的也封住了嗎?」

  聞言,韶明道:「當然。」藏書閣燒毀,在原地之上蓋屋,秘道也就此封了。

  而這是已經暴露的通道,不再能使用,所以封了。「怎麼?」她問。爲何忽然提起這件事?

  「沒有,只是剛好看到,想起了。」景沖和看著她,道:「我很感謝造宮的巧匠,亦感謝那條秘道。」

  他說此話時,一直注視看她,韶明懂他的意思,因爲有那條秘道,所以他才能坐在這裏,和她在一起。

    「你提起了正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韶明和他離開屋舍,她先是摒退身旁的宮女和一般侍衛,然後邊走邊道:「淩霄城裏,另外還有八條秘道,這些秘道的用途,是在保護皇帝,若皇宮內發生什麼事,即可從秘道避險。」

    「原來如此。」景沖和點頭。

  兩人走著,最後來到一座名爲「甯心宮」的地方。

  這原是她母後的寢宮。韶明推門進入,景沖和發現這座宮殿並沒有人使用或居住的跡象,不過四處都維持得相當幹淨整齊,顯是有固定打掃過。

    韶明將門關上,步至廳中圓桌,草起桌上油燈點燃。只見她伸手在桌下一按一拍,轟地一聲,圓桌竟是自動挪開了,其下的地闆露出一個黑暗的入口,有一條向下的階梯。

    景沖和已經是第二次見識這巧妙的機關,可心裏還是油然升起一股佩服與尊敬之意。就算他讀過建宮或造機關的書,也未曾見過造得如此精巧的,何況這是一百多年前所建的,直至今日,仍能運作如常,可見得那位巧匠的厲害高明。

  韶明舉燈走了下去。那階梯並不寬,只能容一個人,景沖和便跟在她後面。

    這條秘道裏面,和藏書閣那條沒有什麼不同,就是一條石磚堆砌的通道,十分牢固,通道沒有階梯那麼窄,足夠兩人並肩,景沖和正想問妻子另一端會通到哪裏,轉頭卻望見韶明雙眸凝視著他。

    「這八條秘道,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位置的。」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規矩。「不過,你是我的丈……丈夫,所以我要把這八條秘道都跟你說。」她還不習慣丈夫一詞,說起時,臉上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嬌態。

  景沖和並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發現她雙頰酡紅,在燈火下甚是柔媚。他不禁握住她的手。

  「不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爲什麼要特別告訴他?韶明一臉認真,道:「如果皇宮出事了,我不在你身旁,而保護你的人也保護不了你了,你記著,躲進這些秘道之中,避開危險,不用管我。」她不曉得父皇有沒有告訴過母後,有一條逃命的秘道就在她寢宮的桌下,但是,她要對自己的丈夫說。

    景沖和訝異地看著她,原來她是因爲這樣才告訴他的。

    「我必然會先去找你」不會先逃。

    「不行門韶明氣惱道:「你不聽我的話,我會生氣的!」

    景沖和知道她總是十分擔心他的安危,可是他並不能夠瞭解,她會這樣,是因爲她自出生就在這座冰冷皇宮內,看著似乎誰也不愛的父親,那般防備身旁所有的人,所帶給她那無止盡的不安全感。

    她的父親影響她許多,所以她本來也不想愛人。而現在的她,無法失去所愛之人,她一定承受不了的。

    見她眼神真誠,景沖和心中感動。

    「那麼,等我找到你,便對我生氣吧。」

    「我絕對不會有事的!你不懂嗎?」就說不用管她了!她有禁衛保護啊。

    「嗯。可是,若真的發生什麼,我第一個就會想要見你,不會記得這些秘道的。」景沖和說。

    他的意思,韶明清楚明白。因爲,若換作她,一旦發生什麼事,她也是只想要先找到他,無法去想其他事。

    「……你說了要伴我一生的,若你毀約,我一定……一定責罰你。」她咬看嘴唇說道。

    聽她竟說得如此沒氣勢,景沖和一笑。她總是只往壞處想,這令他疼惜。通道內僅他二人,他伸出手,將她擁進懷中。

    韶明將臉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心跳聲漸漸安撫了她。

    好像一輩子都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秘道裏也好,只要兩個人一起,就無比幸福了。

    她愛極這個男人,卻不會表達。雖然她已漸漸學會傾訴,卻總是覺得,她所說出來的言語,還不及她心意的三成,不知要怎麼樣才能完整地表示,她很是懊惱。

    雙手輕輕摟住他的腰,她輕輕吸一口氣,擡起瞼,卻見到他漆黑的雙眸正望著她。

    她心一跳,知道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韶明不覺閉上雙眼,他的唇隨即吻上了她。

    剛成親的時候,她只會被動地任他親吻,可現在,她懂得輕張開口,和丈夫唇舌交纏。她總是感覺很羞,卻又非常甜蜜。

    一吻過後,景沖和垂眸看看她,柔聲道:「回去吧。」

    「嗯。」

    她瞼色潮紅,輕輕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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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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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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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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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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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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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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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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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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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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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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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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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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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景沖和手腳戴著鐐銬,在落雪中,一身素色白衣,凜然地向前走著。

  他的雙手因重量而垂落身前,金屬打造的刑具拖在地闆上,隨著他的腳步,在寂靜至極的四周,鏗鏘清脆地響著。

  廊上,四名宮女走在前方領著路,後頭另有四名宮女,將他一人夾在中間,八女腳步輕快,毫不遲滯。

  長廊由黑石所建造,有兩、三層樓這麼高,前方一片黯黮,竟似深不見底,茫茫無止盡的通道彷佛吸人魂魄,冰涼的冽風陣陣襲來,有一股異常的幽冥氣氛,教人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今上,景沖和帶到。」停在正殿之前,爲首的宮女朝裏面喊著。

  「讓他進來。」女聲由宮殿深處傳出,音調沉穩,嗓音不大,卻清亮地直穿而來。

  「是。」宮女朝內行個禮,轉首對景沖和道:「請。」

  語畢,八女分成左右兩邊,退下至殿門。

  往裏頭望去,整個大殿是用與走廊相同的黑石所建造,細看可以察覺黑石裏有著晶亮的細點,甚是華美。殿內空間極其寬闊,有九根頂天的樑柱,雕刻著乘雲飛龍,正中間殿階亦有一條猛龍盤據,中央綴著鮮血色的吐珠,滿是壯麗氛圍,令人不禁對這磅礡的氣勢心生敬畏。

  然而,景沖和一步跨進,神色毫無畏懼。

  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在幾個時辰前,他沒想過自己會來到這裏,甚至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景沖和,你可知自己爲何會來到這裏?」聲音從殿階之上傳來。

  景沖和聞言,仍舊站得直挺挺的,道:

  「草民不知。」

  那殿階約有兩個成年人那麼高,硬是要人無法仰望,他卻頸項拉得甚直,注視著殿階上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黑衣,如這皇宮一般。這是他們玄國的帝王之色。

  「玄」字因有黑色之意,曆代皇帝皆是穿著繡有金線的墨色龍袍。殿階之上的這位女皇韶明也不例外。

  玄國開國一百餘年,其間也出過女官,甚至是女將軍,國風素以個人實力見著。雖然沒有中原他國那麼保守,可這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但見女皇韶明束發做著男子打扮,凜凜地站著,可相較於男人,身材又稍嫌羸弱。她似是背對著他,因爲距離太遠,景沖和實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何故身陷囹圄?」韶明穩當清澄的聲音再度傳來。

  景沖和麵無表情,道:

  「草民意圖傷害鎮遠將軍之子,並且輕薄將軍府婢女。」

  其時氣候寒冷,說話都有白氣呼出來,他一身單薄,始終傲然而立,彷佛這地凍天寒與他無關。

  鎮遠將軍是皇親國戚,他想,大概是因爲如此,所以自己會被帶進這兒來。待得女皇親自審問過他之後,將他飭回遊街,今夜子時便即斬首。

  不論是遊街或是殺頭,在那之前,他都會先自行了斷,絕不接受此等侮辱。景沖和無畏地忖著。

  「哦?真瞧不出你一介書生,模樣又老實,做的卻是些狼心狗肺之事啊。」韶明的聲調未起波瀾,連一絲憤怒也沒有。「你沒有其他話可說嗎?」她問道。

  景沖和一愣,隨即咬牙道:

  「草民該說的,都已在公堂之上陳述了。」

  現場沉默了一陣子。

  就在景沖和以爲自己也差不多該被拖出去的時候,韶明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來:

  「浦先生說你是他教學數十年來最得意的門生,但他沒說過原來你是這石頭性子啊。」

  聽到韶明提及恩師,景沖和臉色一變,即刻說道:

  「草民之罪,和草民的老師無關!」

  深恐自己的魯莽會禍延恩師,他立即撇清。倘若連累老師,害得老師與他一同受罪,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之事。

  否則,他也不會是如此下場了!

  他緊張得額上已覆著一層薄汗,只聞「唰」地一聲,韶明似乎翻開了一本什麼東西。

  「你意圖傷害將軍之子……吾瞧瞧,傷了他的小指頭是嗎?」她手持公堂記錄,瀏覽閱讀道:「輕薄將軍府婢女……嗯,就是扶了年高的廚房老婦一把,讓她不至於跌跤。」

  約莫兩個月前,他接受將軍府聘用,成爲將軍之子的師傅,負責教授那位十八歲的青年學識。無奈青年不學無術,也一點都沒有求知的渴望,總抱怨讀書是件煩事,異常地厭惡他。他本想耐心以對,有朝一日必定能令青年醒悟,豈料在那之前,給他撞見青年強押民女,準備非禮人家,他當場救了那少女,並且極其嚴厲地訓斥青年。隔日,他便遭捏造的罪名加身,同時被官府帶走。

  直到此時,他方才知曉將軍府風評本就不好,危害地方許久,而他即便在公堂上說出實情,卻仍然鋃鐺入獄。他不僅對國法綱紀失望,也萬萬沒有想到,青年當時那氣憤血紅雙眼中的恨意,竟真的是要置他於死地。

  他的恩師浦善迎,即是一國之君韶明的前任老師。雖然浦善迎已於數年前離宮回鄉,已非官職,可畢竟曾是位帝師,只要他搬出這層關系,任誰也動不了他。

  只是,他不願給恩師添麻煩,他亦不信任韶明這位女皇!

  景沖和不明韶明之意,亦不解公堂記錄怎麼會在她手上,更不懂她爲何在遊街之前叫人劫了他,甚至將他帶來皇宮,可他是甯死也不願害得恩師和自己一同遭罪。

  他大聲道:

  「全部的罪過都在於草民!」

  他激昂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著,直到餘音盡散,也沒聽見韶明發言。那冗長凝滯的安靜讓人不安到極點,景沖和可以感覺到視線,韶明正居高臨下地細細打量著他。

  在他眼前的是一國之主,動輒就是生死關頭。景沖和不畏死,卻唯恐自己不義,害了恩師,那是就算他死了也會悔恨之事!

  他的衣襟汗濕了又乾,久久,總算聽得韶明道:

  「看來,你不明白你爲何在這裏。」她的語氣出奇平淡。「浦先生知你飛來橫禍,所以特地向吾上稟。他道,景沖和這個學生,決計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吾是信了他,你信不信哪?」

  聞言,景沖和整個人怔住!

  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四歲就入浦善迎書院,在門下學習十年時間。他離開已十四年,如今浦善迎算來已是七十多歲高齡,卻還惦著學生。

  景沖和既感激老師,又痛心自己讓恩師操煩。

  「浦老師的恩澤,學生永不會忘!」

  「那麼,吾的恩惠呢?」

  韶明一個問句,讓景沖和愣住。

  「……今上隆恩,草民若有能力所及之處,必當報答。」縱然他並不喜歡當今君主,這番話他卻不是虛情假意。不論對方是何人,承受的恩情是一定要償還的。

  「好極。」韶明的口氣好似就是在等他的承諾。「你就給吾做牛做馬,好好報恩吧。」她說。

  聞言,景沖和又是一陣怔愣。

  明明只是兩三句話語過去,他卻有中了圈套的感覺。

玄國位處北方,國土廣大,但有一半以上的土地終年被白雪覆蓋,寸土不見,寸草不生。

  或許是冰天雪地的環境磨練出堅韌的心志,玄國的民風出名地剽悍。

  在前朝明君統治之下,玄國開啓盛世,國力強盛。因國土寬闊,所以即使半數土地被雪掩蓋,耕地仍足。但和極大的土地相比,人口卻過少,又種收時節也十分有限,一直以來都有自給糧作隱憂。所幸礦産極爲豐富,與周邊國家生意往來,收成不佳時,即以礦産換取糧食。

  又因爲地廣人稀,女性也必須下田或擔起男人們的工作,社會風氣便慢慢地轉變,女子不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再鎮日只躲在瓊閨繡閣之中,主母當家的沒少見過。而考取功名的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當國家出現女皇的時候,國內雖難免有過驚訝,也不久就隨著時間淡去了。

  不過,韶明二十歲登基,即位三年,展現出來的政績尚不明確,可關於她的傳聞從未斷過。

  傳說她雙目大如銅鈴,顴骨高突,兩耳拔尖,生得一副鬼怪樣貌,連稚童看了都會被嚇哭。由於面貌醜陋,所以上朝時會戴著鹿角所做的面具遮掩,看過她真面目的只有幾位老臣子。

  又說她爲了繼承帝位,竟在兒時就將自己的雙生兄長害死。坊間多少流言蜚語,甚至有不怕殺頭的,私下編成說書故事或歌謠傳唱。有些懵懂小童不知哪兒聽了跟著唱,差點嚇死家中大人。

  總是有人說,她能當上皇帝,必定是無情、無淚,甚至無血。

  這是一般百姓對於女皇韶明的印象。

  而景沖和則是認定她昏庸愚昧,因聽信小人讒言佞語,所以才會將原爲太師的恩師浦善迎罷黜遣鄉!

  浦善迎從先帝時期就是翰林大學士,學子遍佈天下,德高望重,在耳順之年接下教導韶明的重任。然而韶明登基沒多久,不知什麼理由,就解他職務,斥他回鄉。因有這一份緣由,景沖和對韶明完全無好感,韶明所治理的陰險宮廷更是令他厭惡,所以即使他讀遍萬卷書,有一身學識,也不想踏上仕途,只願能教授學生,將他畢生所學傳承下去。

  他遊曆鄉間,哪兒有人需要學習他就待哪兒,即使是仍在流鼻涕的小娃娃,他也不吝教學。

  若能有一位學生記得他這位先生,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原本他不願跟官家扯上關系,不過鎮遠將軍請人三顧茅廬,言道十分欣賞他的治學方式。古人雲有教無類,他思索許久才答應下來,卻萬萬沒想到被自己的學生所陷害。

  果然,宮廷無好事,即使只是沾到一點兒邊,也是滿身晦氣。

  而因那禍,他受韶明恩惠,必須待在宮裏,這是他更沒想過之事。

  「你是浦先生的得意門生,想必學問也做得深。那麼著,幫吾整理藏書閣吧。」

  那一日,韶明對他這麼說道。

  他本是個待罪之身,滿心甯死不受辱,今日卻在皇宮裏行走,準備要去皇帝的藏書閣,替皇帝辦差事。

  這是怎生的際遇?

  他不禁想起章回小說裏,那些皇帝微服搭救的故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總是在最後讓英明神勇的天子給救了,那些人也鹹魚翻身,成就一番事業。

  雖然他經曆的這些彷佛故事一般虛幻,不過他沒想過要翻身,更不想在韶明的皇宮裏做事。

  但是畢竟受人恩惠,這恩,是一定要報答的。

  進皇宮走一遭,是多少百姓一輩子不能做到的事,景沖和卻是半分欣喜也沒有,只想著趕快完事走人。

  跟著前方的兩個宮女,景沖和一語不發。

  由於目前在位的是女皇,所以宮廷裏也是宮女居多,除大內侍衛,其餘不管老的少的,帶路的掌燈的端茶的,全是女性。

  他有些意識到,心想男女授受不親,所以目不斜視。

  踏過拱門,穿過回廊,走了又走。那藏書閣不知在哪,一時半刻到不了似地,可見得這名爲淩霄城的皇宮之壯闊。

  據記載,淩霄城爲玄國開國君主時期所建造。取名淩霄,有天君玉皇大帝宮殿之意,是一名聞名遐邇的巧匠所設計,殿包殿,宮包宮,層層交錯,星宿八卦包含其中,極爲精巧複雜。

  今日一逛,果然是開了眼界。

  在就要繞得昏頭轉向之前,宮女們終於停了下來。

  只見一座樓閣獨立座落在雪幕之中,旁無雜物,四周僻靜,環境甚是清幽。這三層的樓宇有著棗紅色的屋頂,不見畫棟飛雲或其他裝飾,相當樸素,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卻隱隱有著一種莊嚴的氛圍。

  「景先生,這裏便是藏書閣了。」宮女上前推開門,欠了欠身之後便退去。

  就這般將他獨自一人留在這裏?這是韶明意思?景沖和想,如果韶明下旨對他嚴加看管,有誰敢不從?相反的,就是因爲下旨讓他一人,所以她們才會退開。

  這藏書閣就如此對他開放,他真有些意外,也不懂韶明爲何如此。

  不過他也沒興趣揣測,只想著把事情辦好就走。

  他一跨步踏進,樓內甚爲昏暗,適才在外頭,明明看見有許多窗戶,卻一點光也沒透進來。他思忖著,找到門旁的油燈點燃,火光一現,見得樓內景況,他吃驚了。

  一眼望過去,只見著滿坑滿穀的書冊,四面八方全是書架,簡直是汗牛充棟,書冊幾乎疊放到屋頂,堆滿了這三層樓閣的所有空間。而之所以樓閣內昏暗如黑夜,是因爲那些窗戶皆是假窗,其實這藏書閣對外只有一扇大門。

  鼻間嗅著書冊那特有的氣味,他站在樓閣中心,昂首仰望,他正被難以計算的書冊給包圍著。

  就算他讀過萬卷書,卻從來沒有被這樣數目的書冊所圍繞。

  再仔細一瞧,有非常多的書,或被疊擺在地上,有半個人那麼高,或雜亂無章地躺平在架上,很明顯地都不是在原本的位置。

  不知這藏書閣是誰在使用的,習慣未免也忒差!

  因爲書量龐大,所以景沖和直覺認爲若是韶明要用書的話,應該是喚人來取書,不會親自到這裏浪費工夫攪和,便想著前人這糟糕習慣可要苦了他來收拾。

  稍微瀏覽一下,書冊似乎被分門別類地放置,整理起來就得更花時間了。

  看這樓閣,看這些數量,十天半個月都應是無法交差的。

  景沖和一歎,隨即埋首於藏書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再擡起臉來,差不多已經是醜時了。聽到遠處宮女打更的聲響,手中的書冊剛好讀到一個段落,景沖和一愣。

  宮門早已下鑰,他居然就這樣留在宮中了!

  「唉。」他無奈一歎,實在是這藏書閣教他沉迷了。

  他本以爲這座藏書閣裏,頂多就是收藏一些古人著作、諸子百家之類他讀到爛熟的東西,卻不料才整理第一個書架,就令他大爲驚訝。

  諸子百家當然是有的,但除那之外,卻另有其他稀有的作品。譬如像是曆代皇帝所親編著的《大玄之繁》,內容皆是皇帝們在位當時,玄國的民生百相;又或者像是《古今印監》,裏面有著曆史洪流中,那些先人們的古跡;還有很多外國地圖、儒學書籍,皆是手繪手抄本,何其珍貴!

  他大緻巡了一趟,幾乎歎爲觀止,更別提最上面第三層收藏的那些遠古珍本。他本就是書癡,這些珍藏立刻吸引了他,讓他沉溺其中。

  他也才瞭解,藏書閣沒有窗戶,大約是在保護舊書。雖然使用人習慣差,不過那是只對尋常書籍,珍貴的書冊倒是都好好地擺在架上。

  他算是見識到皇帝的藏書閣了。

  只不過,他原以爲韶明交代他的應該是件不怎樣的差事,豈知卻是將這樣珍奇的藏書閣全部交付給他。

  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只是讓他一人沉浸在書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分,未經通報就在宮中過夜,似乎有違宮規。等會兒若有巡夜的見到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這般想著,但景沖和實在太想研究這裏的書籍了,也沒細思,不一會兒,他又栽入書裏的文字,直至天明。

  ***

  「景大人。」

  聽見有人喚他,他回過頭。

  只見兩個靚衣花容的宮女撚帕掩笑,喚了他後也不說什麼,轉身走了開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幾步,又看到一名宮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觀察什麼,和他對上眼,便笑嘻嘻地跑開了。

  景沖和只覺一頭霧水。

  連著三日整理書冊,或許是盯著文字太久,他開始覺得眼花起來,就算再怎麼想要鑽研那些書籍也力不從心了,只得步出藏書閣讓眼睛歇息歇息,豈料卻被幾個年輕的宮女當成珍禽異獸耍玩。

  他遊曆教學時,遇到的頑皮小童,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爲宮女們年幼,他有些以長輩的身分看待,所以並沒有將她們對他的嬉鬧放在心上。

  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書閣裏待到天光破曉,又繼續留到夕陽西下,方才依依不捨地出宮。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間房,這才感覺饑腸轆轆,隨便買了東西果腹之後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縱使在夢中,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書畫。

  睡了一大覺,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門,就見兩名侍衛等著他。

  他有些詫異,不知自己行蹤被他們掌握著。

  於是他又被帶入宮,來到在那皇宮深處的藏書閣。

  再研究這藏書閣,他發現這萬本書依照類別排列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類的方式,相當細緻且獨到,無論編排者是何人,他都相當欣賞。

  雖然一開始並非自願入宮,但三日過去,他卻想要能多待一些時間,讓他好生挖掘在藏書閣內的驚奇;同樣的,他也料不到,數日前被陷害入獄的他,如今卻進了皇宮,世事竟是如此難以預料。景沖和站在藏書閣前思索著。

  轉念想到皇宮門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應該只是運氣好,照理,沒被抓到打個幾十闆已是萬幸了。

  這麼說來,這皇宮的防衛是否太鬆散了些?居然沒人知曉他在這過夜了,莫不成是因爲藏書閣位置太過偏僻?

  其實他根本不知藏書閣位於皇宮的何處,因爲一進來就被帶得繞昏頭了,他只是推論。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沒細思,只顧著趁時多翻翻書冊,於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過來,想到應該要出宮,又已是烏天黑地了。

  「糟糕。」趕忙將手邊的書放妥,景沖和走出藏書閣。

  遠遠地聽巡夜打更的聲音,已經超過子時了。他先是停住腳步,隨即不禁望天興歎。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一投入書中就忘我的這個性子實在不好,這樣會誤了許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書閣,但已沒了閱讀的興緻。這幾天一直在一樓打轉,現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著油燈來到第三層,那些遠古珍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種尊敬的情緒,並不打算取下翻閱,只是細細地注視著。

  一會兒,忽然聽得樓下傳來聲響,他一怔,往下看去,只聽有步伐聲經過樓閣門前,並在附近徘徊。他內心疑問,這麼晚了,是誰?又是要做什麼的?

  他很快地走下樓梯,推門出去,見一個人影正在走遠。天上一彎眉月被烏雲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沒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隱隱瞧見那人手裏拿著一冊書,於是他立時警覺。

  有賊!

  景沖和一時遺忘自己身在何處,只是下意識地認爲有人竊盜,而他這幾日已對這藏書閣産生愛護的心情,所以想也沒想,就大跨步地趨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時伸手攔下對方,只差一點兒,他的手臂就要碰著對方的胸。

  此時吹起一陣風,正好撥雲見月,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景沖和終於看清這人的樣貌——

  是一名姑娘。

  但見這個姑娘約莫二十來歲,鵝蛋臉上有雙英氣的眉,底下是烏黑的眼睛,鼻樑小巧,輕輕抿著粉唇,長發隨意地簪著,有幾綹落在頰邊,穿著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外面罩著禦寒的氅衣,姿態落落大方。他一呆,趕緊將手放下。

  沒料到竟是個女子,景沖和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那姑娘則是睇著他片刻後揚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倒使他定下神來了。藏書閣裏擺放的盡是無價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這賊人竟是這樣輕浮的態度!好手好腳,生得乾乾淨淨的,又爲何要當賊呢?

  他沉著臉,說道:「姑娘,若願把手中的書放下,景某發誓不會跟別人提起。但你也別再做這種勾當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擺出老師的態度。語畢,他就要從那姑娘手中取回書冊。

  豈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輕喝一聲:「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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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明明是白晝,卻如暗夜一般深沉。

  厚重的雲幕層層疊疊宛如黑布,掩蓋了天地之間的界線,教人完全失去方向。狂風猶如可怖的野獸般不停怒吼,刺耳駭人;瘋卷的飛雪鋪天蓋地而來,擊疼雙目,奪人能見的視野。

  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就算窮盡氣力泣血嘶吼,聲音也會遭狂暴的大雪所吞噬。

  然而,在這幾乎不可能存活的嚴苛天候,有一個人挺直了背脊,巍然屹立著。

  那人雙眼大如銅鈴,顴骨高突,兩耳拔尖,一張不似人的臉孔陰森泛青,於這冰天凍地之中,無畏能將肌膚割傷的霜雪,手持天朝聖劍,挺挺地站立著。

  ——那幅景象,比無情鬼魅般的暴雪更加驚人,更加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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