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靜黑的夜空,掛著月牙彎彎,還有幾顆星子閃爍,泠泠水聲添了幾分詩情,卻有不適宜的聲音壞了這刻寧靜。
「呃!搞、搞什麼嘛……人家我、我很努力工作,也沒、沒偷懶,為什麼要叫我回家、家吃自自己……」坐在大石上的纖瘦身影仰首喝了幾口酒,哭嚷著:「嗚……叫我、我做到這個月底……我、我又沒其它才能……很、很難找到……到工作的……呃……」打了個又響又長的酒嗝。
「什麼不需要……人、人手,所以才忍、忍痛請我休息……都、都騙人啦!」手臂一揮,又嗚嗚哭幾聲,抬手抹抹淚,眼一睜才發現面前有水,而且還有魚!
她手探入水面下,撥著水。「哇,好涼哦,哈!」乾脆鞋一脫,和手機錢包一起擱在一旁;她兩腳滑入水面下踢動著,濺起一陣水花。「嘻嘻嘻!真涼快!」
玩了一陣,那抱著酒瓶的雙手,突然又將瓶口塞入嘴巴,喝了起來。「嗚……真是太、太過分了……人家好歹高中就在那、那裡打工了呀,這樣就叫人家離職……很過分欸!你說對不對啊?」她瞧見魚兒游過,掛著淚花笑嘻嘻地問。
「呃……小魚、魚兒,我們交個朋友怎麼樣啊?我、我請你喝酒……」酒瓶一翻,瓶口對著水面,瓶裡的液體「嘩」一聲洩出。「好、好喝嗎?喝了再上!明、明天再去找老闆算帳……叫、叫他不能辭了我,不然我就……就告他!」
想到了什麼,開心地笑了起來。「對!就告他……呃!」又打了個酒嗝,她說:
「慶、慶祝我明天去找老闆算帳,小魚,我們乾一杯!」唇就瓶口,一仰頭。
「咦!沒了?」將酒瓶湊到眼下,她瞇起一隻眼,用張著的那眼瞪著瓶裡,不相信地再把酒瓶瓶口朝下,紅唇湊上瓶口舔了舔。真沒啦?
「嗚嗚,臭小魚,你把我的酒喝光啦?還、還我啦!」扔掉酒瓶,她彎下身子,兩手在水面拍打,又像撈著什麼。「嗚……我不要跟你做、做朋友了啦!你、你把酒吐出來,還我啦……」兩手用力撈著魚。
哭聲切切,伴著水花聲,在靜夜裡聽來也有幾分滑稽,持續一陣,卻有「噗通」一聲,哭聲瞬間消失了。
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聲止,四週一片沉靜。
驀然間,遠處一陣狗叫,劃破沉靜,波光粼粼的溪水仍然潺潺淌過,溪面上冷白煙霧升騰,溪面下的清水漸生黃濁,隱約間,似有什麼聲響在空氣間迴盪,不輕不重,卻教人發寒。
那聲音漸顯,一聲一聲的,像是鐵鏈在地面磨擦的聲響,聲音近了溪邊,兩道影像淡淡浮現。
兩頂黑白的高帽下,一黑袍,一白袍;黑袍身影的高帽有著「天下太平」四字,他手中持握有著「賞善罰惡」警語的勾魂牌;而白袍身影的高帽上是「一見大吉」,他手心握有一條粗黑的鐵鎖煉和一副手銬,那長長的黑色鐵鏈條,拖在他白長袍後,格外驚心。
白袍大爺姓謝,名必安,人稱謝將軍,慘白面色,八字長眉,還拖長著一條紅舌,一臉苦情樣,世人尊之七爺;黑袍大爺姓范,名無救,人稱范將軍,其面膚黝黑,濃眉凸眼,五官兇惡,世人尊之八爺。兩位將軍乃城隍座前護衛部將,專司世人亡後勾魂之差事,亦有世人稱之鬼差。
定在溪邊,彼此對視一眼後,白袍大爺將手銬鐵鏈拋出,溪面泛開黃泥,收手時,一條黑色的半透明身影隨之躍出溪面,濕答答地橫躺在白袍大爺身前。
那黑袍大爺開口了:「王曉清,臺北人士,庚申年八月初三午時生,卒於辛卯年七月初八亥時,死因……咦!」
那半透明的身影忽然爬坐起來,臉蛋雖蒼白,仍瞧得出幾分姿色。她一臉神智未清,大聲嚷嚷著:「我很想睡欸,你吵什麼吵?呃!」語末附上一個酒嗝。
「吵?妳嫌老子吵?」頭一回遇上嫌他吵的死魂,范將軍瞪大眼,黑不隆咚的面龐是黑上加黑。
「來,再喝一杯!呃……」做了個舉杯的動作,又打了個酒嗝,才發現腕上的黑色手銬,她愣了一會,嘻嘻笑兩聲。「原來你喜歡暴力一點的……有皮鞭沒有?」
「……」范將軍皺眉思索,側著黑面低聲問身側的白臉:「你聽懂沒有?」
謝將軍搖搖頭,長舌令他說起話來是慢吞吞,斷句亦是斷得特別。「聽……不懂。干……啥要懂?勾了回去讓……她自己跟老爺說去。」晃動的長舌顯得語音有些模糊。
「看這模樣,生前八成是個酒鬼,死後……不對!」話說一半,倏然一頓,范將軍手腕一翻,索魂簿便攤在掌間,他看了看內容,再看看面前那道女魂,突喚:「王曉清。」
回應他的是幾聲傻笑和一個酒嗝後,身子隨即軟趴在地。
范將軍上前兩步,矮在她身前,仍舊喚著她的名:「王曉清。」
「老范你干……啥?快問一問,回去好……交差啊。」謝將軍見同伴毫無進展,促了聲,語調依然慢吞吞。
「你看。」范將軍起身,靠了過去,將簿子挪至他眼前。「王曉清是遭人殺害棄屍,土地昨兒個夜裡不是說她不肯跟他到咱們那裡報到,說要尋仇嗎?但你看前面那一隻,她那樣子不像遭人殺害。」
話方說完,攤軟在地上的那抹死魂突然撲了過來。「嗚嗚……老闆,你為什麼不要我……」她抱住范將軍的小腿,大聲泣嚷著。
「……」僵著黑不隆咚的臉,范將軍轉首看著同伴,對方只是晃著紅舌,攤攤手。他抓抓頭,只能莫可奈何地對著女魂道:「王曉清,有什麼冤情跟咱哭訴也沒屁用,咱和老謝兄弟倆不過是個鬼差,作不了主,妳到了咱家老爺面前再說,他自然給妳個公道。」
「嗚嗚……老闆,你不要走……呃!」打了個嗝,繼續緊抱大腿不放。
范將軍兩道眉毛扭成毛毛蟲了。「大膽!王曉清,妳再不放開本將……」
「王曉清、王曉清、王曉清!你從剛剛一來就一直對著我喊王曉清,我又不是王曉清!你連我名字都不記得,虧我在你那裡工作那麼多年!」嚷嚷起來。
「妳不是王曉清?!」范將軍一把抓起醉得語無倫次的女魂。
「誰是王曉清?你才王曉清啦!」死魂來了氣,瞪大了眼,卻在近距離看到面前那張臉時,哇一聲喊了出來:「老闆!你臉怎麼這麼黑?中毒了是不是?」
「……老謝。」范將軍僵著黑臉,鬆開死魂後,只見她軟軟地又倒了下去。他摸摸黑臉,嚴肅開口:「慘。」
「慘?」謝將軍微微揚聲,苦情的八字眉彎得更八字,他來回看著同伴和死魂好幾眼後,突然訝吼一聲:「他……娘的!不是勾、勾錯吧?!」
「就是勾錯。這個不是王曉清。」
「老爺會宰了我……們兩個!」白臉驚慌,紅舌還激動地晃著。
「叫土地出來問問。」方道完,套著黑靴的大腳朝地面蹬幾下,道:「土地!」
才喚了那麼一聲,一名頭戴紫色員外巾、身穿同色員外帔,一手拄枴杖的老翁身影淡淡浮現。打了個呵欠,那老翁轉過身來,白長胡和紅潤的臉頰讓那張面孔顯得慈祥良善。他睡眼惺忪地開口:「是誰大半夜……」眼一睜,見到面前的黑白無常時,霎時清醒。「謝將軍、范將軍?」
「土地,老子問你!」范將軍大步上前,黑袍隨著步伐揚起擺動,幾分冷凜氣勢。「你不是說王曉清不願隨你報到,要咱們兄弟來拘她?」
「王曉清……」撫了撫長胡後,終於想起似地哦哦哦了好幾聲,隨即又皺起眉。「將軍為何突然問起王曉清?」
雖被喚作土地,其實正稱「福德正神」,民間百姓稱他一聲「土地公」;其職責相當於村里長,負責掌管村裡民的言行善惡。除此之外,這村裡的村裡民若是死亡,便是由土地公引領亡魂帶往城隍座前,由文判官調查檢閱其一生素行善惡功過,若遇上不願隨同前往報到的死魂,便是由城隍座前部將黑白無常前來拘魂。
「不就是你要咱兄弟倆來抓她的嗎!」吼了聲,黑臉沉沉。
「呃……嘿,嘿嘿。」福德撓撓紅臉,納悶道:「這個王曉清的魂體我交給鎖爺了,兩位將軍難道還不知情?」鎖將軍同為城隍座前護衛。
「交給阿鎖?」謝將軍聲一揚,晃著長舌道:「要我們兄弟來抓,干……幹啥又把她交給阿鎖?」
「我請鎖爺務必通知兩位將軍不必出來拘她魂,鎖爺該不會是忘了?」
「咱根本沒遇上阿鎖!」范將軍肚裡一陣火,擰著粗眉,沉斥:「你這土地是吃飽太閒!?要咱們來抓,又自己帶去給阿鎖,存心找咱麻煩就是了?!」
「兩位將軍莫誤會,這個……欸,情況是這樣的。這個王曉清昨夜原不願隨我前去報到,她死得冤,放不下仇恨哪,直嚷著要找殺她的兇手報復;可今早她突然回來找我,說願意隨我走啦!我去到衙裡,遇上了鎖爺,拜託他領著王曉清去找老爺啦。」
「那麼……」謝將軍看著范無救,道:「八成是咱倆跟阿……鎖錯身了。」
「這下如何是好?」范將軍抓抓頭。
看著前頭那女魂,謝將軍道:「那這個……真抓錯了?」手腕一動,手銬腳鐐立即離開那女魂,回到他掌中。
聽聞他倆對話,再瞧瞧那睡得倒是香甜的女魂,福德揉胡歎道:「唉呀,這意思就是……是兩位將軍把人弄死的?」
「你、你……這個、這個……呃……」范將軍瞪大眼,黑著臉說不出話。
「老范,土地沒說錯,似乎是這樣……」謝將軍晃著舌,苦情地看著同伴。
面前那道女魂在他勾魂前應是還有一口氣在,只是為何這女魂會在溪下?
「那這下到底該如何才好?」范將軍噴氣,負手來回踱步。
「老爺會生氣……」謝將軍憶起主子發火的模樣,端著一臉苦情。
「而且會很生氣……」福德在一旁搓胡,慢吞吞附和。「一個不小心,城隍老爺就到閻王那裡去參你們一筆。」
「參你個屁!說什麼風涼話,弄成這局面還不是你害的!」黑袖一揮,范將軍咆叫出聲。
「老爺追究下……來,大家都逃不過……」輕則降職,重則轉世投胎。
「逃不過就逃不過了,咱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幾要抓破頭後,得了這個結論,范將軍身子一旋,拖著同伴,道:「回去據實稟告老爺,就算轉世淪為畜生,老子也認了。」
「慢……慢點,干……幹啥走這樣快?」黑色煉條在地面磨擦出驚心聲響。
「回去看看那個王曉清到底長得是啥狗屁模樣。為了她,老子一肚子火!」黑袍身影吼了幾聲。
「干……啥要這麼粗魯說話?你見過……狗屁?狗屁……長啥模樣……啊?」
「噗!」見那黑白身影消失,福德噴笑,他喃道:「這謝將軍有趣,老在某個字後頭吞口水,他難道不知那個字對這現代人可是有著很特殊的意義?」
搖首笑歎,餘光映入地面那抹恐怕還不知自己已死亡的死魂。他提步走近,湊臉瞧了瞧死魂的臉。「這只哪來的?好像沒在村裡見過?外地的?」
嘖嘖兩聲,又道:「妳生前若是過得不好,那妳走運啦,早死早投胎;但若生前過得好,那就算妳倒霉,莫名其妙被勾了魂……唉……」歎罷,在地面上坐了下來,手掌一攤,一本薄薄小冊浮現。「來查查妳的底細……」
刺眼的光芒教她不適地抬臂遮眼。她昨晚睡覺前又忘了拉窗簾了?再抬起一臂,兩條胳膊同時覆在眼皮上,眼睛舒服了些,可是……那流水聲是怎麼回事?才納悶時,「嘓嘓」兩聲,臂下的眼眸倏然睜開。
那不會是青蛙叫吧?她房間哪來的青蛙?垂落兩臂,眼眸瞬間對上湛藍天空。陽光普照,浮雲如絮,兩隻黃蝶振著翅膀飛過她面上……是室外?她睡在室外?霍然坐起,她呆了好半晌……這哪裡是她房間!
放眼望去,溪水潺潺,還算乾淨的溪面映著溪畔搖曳的五節芒,不遠處一座橫跨溪面的橋上車流不斷;可她認不出這是哪條溪,那座又是什麼橋,只是相當困惑為何一覺醒來,自己居然是睡在這種地方。
敲敲隱隱作痛的頭,巫香蘭想起自己昨天喝多了,印象中是昨天傍晚就開始喝,然後……然後她一路喝酒一路走著。她記得她要去找老闆,再然後……再然後的事就沒什麼印象了,似乎是睡著了?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作了一個夢。
那個夢裡,有位戴黑高帽、身著黑衣衫,頂著大黑臉的男人對著她喊王小清、王小青、還是王筱青?還有個白高帽白長衫,頂著死白的臉吐著紅舌,一臉苦兮兮的男人拿了煉條捆著她,那一黑一白……
巫香蘭身子一凜,感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搓搓裸露的手臂,喃道:「做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啊,居然夢到黑白無常……」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那個不是夢。」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不是夢那是什……」她突然止聲,下意識循著方纔那聲源。回首時,她見到的是一名蓄著白胡、面龐紅潤的歐吉桑,他年紀大約六十上下,穿著電視古裝劇裡通常是員外角色才會穿的衣衫。歐吉桑笑咪咪的,左手摸著白胡,右手握了根枴杖……這歐吉桑的打扮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妳總算醒啦?」福德笑得眼彎彎。
巫香蘭瞪著他那一身穿著,再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座橋上往來的車輛。她看著他說:「我知道現在要穿越很容易,被車撞一下、掉進水溝,或是吐一吐就吐到隨便哪一朝,但那些車子證明這是現代,還有……你長得也完全沒有男主角的FU,又這麼老,所以我肯定我沒有穿越。」
「我也肯定妳不是穿越。」福德神天生慈眉善目,不笑看起來也像在笑。
「是哦?」她瞧瞧他衣著,道:「那你為什麼穿成這樣?害我剛剛差點以為我也跟流行,穿到某個朝代去了。」
真的,她確實是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現在穿越那麼夯,誰曉得不會成真呢,慶幸遠處那車流聲證明自己還活在現代啊……
「我這衣服呢,可是有意義的,這代表我的身份。」習慣性地搓胡,福德問道:「巫香蘭,妳不好奇我是誰?」
「你是誰?」穿成這樣,她當然好奇呀。
意外她直爽的反應,福德神呵呵笑。「妳倒有趣!」
「當然,人生都這麼無趣了,不自己找點有趣的事做,說點有趣的話,那不是活得太累?」得意地昂起下巴,又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土地公。」
「……啊?」土、土地公?巫香蘭愣了好幾秒。
「就是土地公。妳知道的。」福德神捧起一把白胡,笑容一如大小廟宇間可見的福德正神神像。
巫香蘭瞪視他兩秒,道:「那我就是土地婆了。」
「哈哈,妳這話不能亂講。我百年前早娶妻啦,妳說這種話要被聽見了,我家那作古的老太婆會從墓裡跳出來罰我跪花生殼的。」他這只陰司小神沒啥嗜好,就愛嗑花生。
「你可以說你是土地公,怎麼我不能說我是土地婆呀。」她不以為然。
「我真是土地公呀。妳昨兒個夜裡是不是見過七爺、八爺,下回遇上他們,可跟他們求證一下的。」他眼眸始終彎彎的。
「我見過七爺八爺?」巫香蘭揚聲。「昨天夜裡?」夢裡,自己被上了黑色煉條和手銬的畫面驀然清晰浮現,她頸背一涼。「你說的是……黑白無常?」
「不然還有誰?」
「那你一開始說不是夢,那是什麼意思?」頭上日陽的強度似乎增加了,她感覺自個兒的體膚慢慢竄出熱意,頭腦有些發暈。
「我的話不難懂,就是不是夢的意思呀。」福德呵呵笑兩聲。「巫香蘭,妳不好奇妳我不相識,為何我知道妳名字?」
她想了想,說:「可能……嗯……可能我身上的證件被你看過了。」
「妳身上沒有證件,只有手機、錢包,和一雙鞋,現在安穩地在那塊大石上曬太陽呢!真享受啊,呵呵。」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己的東西的確在那顆石頭上。她走了過去,不知為何突覺自己好像變輕了些?也許是陽光炙熱,她被曬得頭暈才有這種錯覺?
巫香蘭不以為意地彎身,試圖拿起手機和錢包,卻在觸碰到手機時叫了聲,指尖隨即一陣熱燙。她瞪著自己有些紅腫、感覺就像被熱油燙著的指尖,錯愕地自語:「這個……是漏電嗎?」
決定不再碰手機,她打算拿錢包時,卻聽聞身後那個自稱土地公的歐吉桑先是歎了聲,說:「我勸妳別碰那個錢包,情況會和妳碰手機一樣。」
她不以為然。「錢包又不會漏電……」語末,指尖觸上錢包時,她又叫了聲:「啊……這、這是怎樣?!」瞪著另一指微微發紅的指尖,隱約還有燒焦氣味。
「沒怎樣,只是陰陽兩隔,這是妳現在碰陽世間物品的正常反應。」福德慢吞吞走了過來。「想要碰陽間物品而不被陽氣所傷,得有些修行。妳慢慢來,略有一點修行後就可以自由拿取陽間物品了。」
「……」巫香蘭側臉,瞪了他一眼,哼聲道:「鬼話連篇。」還陰陽兩隔咧!
「妳這樣講也沒錯啦,我早無肉身,就只有這抹魂體,要說我是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是有幾百年修行的鬼喲。」
「……喔。」敷衍地應了聲,只覺這話題好無趣,況且她發暈的情況好像更明顯了……她決定不再和這位歐吉桑練肖話,只想趕快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見她要走,福德神開口:「巫香蘭,先別急著走。」他指著溪面某一處。「妳看那裡。」
她不大耐煩地問:「要我看什麼嘛?」蹙了蹙天生便長得很漂亮的秀眉,她閉起眼眸,微微喘氣。身上熱度愈來愈高,她有種若再繼續待在陽光下,她可能隨時會融化蒸發的奇怪想法。
「看妳自己。」
「我自己?我每天都對著鏡子看自己,還有什麼好看的?」話是這樣說,眼眸卻睜了開,並且竟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她眼眸瞪大,張著嘴,結結巴巴著:「死、死、死人啦?」
溪面下,有一女性身影懸浮著,那身影就恰恰好貼在溪面下,隨著水流,套在那身影上的裙襬輕輕擺動,猶如人魚尾鰭。
福德很淡定。「是死人了。」
「那快報警啊!」她一臉驚慌。倒什麼楣呢,莫名其妙沒了工作,又莫名其妙睡在這裡,然後莫名其妙遇上這個怪怪歐吉桑,現在又看見浮屍……
「不必。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發現。」他極從容的態度,又說:「巫香蘭,看仔細一點,那個水面下的女人是誰。」
「她臉朝下,我看不到啊。你這樣問是因為她難道是我認識的人?」話方說完,她不知為何臉色一變,目光驚詫地瞪著那衣裙花色……
目光挪回,慢慢下移,當她看著自己下半身的及膝裙襬時,心裡仍是一驚。這麼巧?溪下那個身影的衣裙和她一樣?不大相信地再看向溪面下,卻在視線觸及那身影手腕上若隱若現的五色繩時,頸背一涼,腳底生寒。
留意她面上神色變化的福德,白胡下的嘴唇緩緩掀動:「巫香蘭,妳原住在兩個村裡外的地方,本不在我管轄區域內;不過妳死在我的地盤,妳死亡之後的事自然便與我有關。昨日妳情緒不佳,一個人買了幾瓶酒喝了起來,妳一面哭一面喝,一路走到這裡來。妳就坐在那顆大石上,把身上的手機和錢包放在一旁,對著溪裡的魚哭訴,後來妳說妳要請那只魚喝酒,把酒倒光光,妳彎下身想撈那只魚,要牠還妳酒喝,一個沒注意,摔進溪裡,就這樣死了。」福德順了順長胡,搖頭歎道:「人家李太白是醉中捉月,妳是醉中撈魚,也算是奇女子。」
「你、你胡說什麼啊你……」一開口,聲竟哽著,巫香蘭手一抹,才發覺自個兒面上是濕淚漣漣。她記得自己喝了酒,可沒印象她對魚哭訴,更別說要請魚喝酒了,她怎麼可能醉到做出那麼荒謬的舉止?
「妳心裡明白我不是胡說,我要是胡說,妳何必流淚?」
「那是因為……因為……」她眼珠子慌轉了轉,找了個相當爛的借口:「因為風太大,沙子跑到眼睛去了啦!」
「天氣正好,無雨無風,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妳難道沒發覺自己渾身發熱,好像隨時都會融化一樣?這是魂體剛離開肉身後,接觸到陽光的正常反應;待妳習慣了,這情況就會減少,往後在陽光下自由走動也是沒問題。我話都說成這樣了,妳要再不信,那就讓妳親眼見見吧,妳總該信妳自己的眼睛。」語末,福德神移動枴杖,朝著溪面比劃兩下,就見溪面下那身影開始往他們這方的溪畔移動;待靠近他們時,他手指劃了個圈,溪面下那身影繞轉半圈,面孔瞬間朝上,整個身體還浮上水面,臉蛋與身體的特徵頓時無比清晰。
即使因為泡了水,面孔顯得浮腫,四肢亦是相同情況,可畢竟是自己的臉,巫香蘭又怎會認不出自己?衣裙相同花色還能說是撞衫,但鎖骨上的那顆小紅痣明明和自己身上的一樣,她還能說這軀體不是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衫又撞痣?
可這一切……荒謬得不像是真的:「你真的是土地公?」巫香蘭問。
「如假包換。」福德神點頭,握著一把鬍子,笑咪咪的。
「那為什麼你說話不像土地公?」
他微皺白眉,思考著。「那妳認為土地公說話,都是怎麼樣的?」
「依你的說法,你是古代人,怎麼說話這麼現代?」
「哦。」他恍悟,用枴杖點點地面。「上面的生活在進步,我們下面的生活當然也會跟著進步;因為上面的人死了都得到下面去,自然會把上面流行的東西或是習慣都帶下去呀。我在下面聽多了大家說的話,當然就被影響啦。再有,那些到廟裡來跟我求平安、求發財的信眾們,每個人說出來的話都是現代用語,我聽多了也會了嘛,所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還會哼上一段那個什麼倫的『哼哼哈嘻』哩!」他那座小廟的廟公常將電視機開得很大聲,他坐在廟裡,睡個午覺都能聽見隔壁廟公看的電視機傳來最流行的歌要知道人都會進步了,人死後成了鬼,自然把人世的習慣帶到下面去呀。
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巫香蘭看著自己腫脹的屍身,仍帶著什麼冀望似地問:「我……真的死啦?」
福德笑了聲。「妳連自己眼睛也信不過?」
聞言,震愕、悲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一時之間全都湧上,她淚流滿面。
她什麼事都還沒交代,她的夢想也都還沒能實現,就這樣死了,這樣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還有些遺憾和不甘願;另一方面也覺得好笑,怎麼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請魚喝酒才摔下溪裡死掉,有沒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聲來,哈哈笑個不停,眼淚卻也嘩啦啦直流。她還沒想過死亡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死亡的那一天,怎麼就……就這樣死了?
「唉……這個……我說巫香蘭啊……」一旁福德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出聲安慰:「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嘛,哪個人沒死過呢,我也死過啊,就是時間早晚而已。妳現在不死,將來也是要死,妳就別……喂?」他細眸一瞠,瞪著攤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並非他轄區內居民,可死在他地盤上,他自然有責任。他的善惡錄裡未有她的資料,他只好尋求縣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協助,借了生死冊看她生前,這才明白她墜溪原因。當他一併為自己間接害她被誤勾魂而向城隍老爺請罪時,豈料這事卻驚動一殿閻君;閻君找了他談話,也才知道她被勾錯魂或許是注定。
他當然不能告訴巫香蘭她是被勾錯的,只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注定的……唉呀,天機不可洩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著白胡。
昏了也好。醒來後,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著她。
夏日午後,微風送爽,前面那彎彎小溪水聲泠泠,流動的水面波光瀲灩的,光瞧,便覺得身心舒暢。男子微扯韁繩,輕吁了聲,座下馬兒立即緩了速度,四足稍頓後,隨後停在溪畔,他利落地躍下馬背。
輕撫馬兒脖頸,就見那神駿的馬兒立即領會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遠處,啃食起翠綠青草。
他自寬袖中取出一條帕巾,彎身沾了沾溪水,稍擰乾後,擦拭著臉龐。
男子五官生得極好,俊秀如書生,眉梢眼角卻帶些冷厲神秘;他身形頎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色長衫襯得他是玉樹臨風,腳上那雙烏皮靴和腰間的酒壺偏又添他幾分英武神氣。他長髮烏黑,似是很隨意地在腦後一束,幾縷垂散兩側的髮絲,因著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舉動而短暫落入溪裡,髮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側衣料微微濕著,那姿態幾分瀟灑幾分性格。
淨過臉頰,男子雙手探入溪下,輕輕搓洗手指,一陣涼風起,有什麼淡淡的氣味隨著風勢而來,他不經意嗅進一口,眉眼卻一斂,起身之際,身形一移,不過眨眼間,男子已出現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樹下,瞪著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輕輕一嗅,氣味極淡,帶了點冷香,隱約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冊上那些臭氣熏天的惡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冊子浮現,長指挑開書皮,頁面上卻毫無顯示。他低眸瞧了瞧,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該出現在這,可伏魔冊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惡鬼。
人死之後,亡魂若不隨轄區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審判,那麼城隍兩大鬼差定來緝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冊,由他追捕斬除。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冊,是怎麼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馬兒,他困惑又起。這烏錐馬是當年五殿閻君森羅王所賜,通體漆黑,雪白的四足襯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烏錐馬速度如風之外,嗅覺極靈敏,倘若有不該留在陽世的遊魂野鬼出現,牠能立即嗅出那氣味,發出嘶鳴提醒他,可牠現下卻沒有一絲牠該有的反應……
甚怪。可不論是何緣由,她都不該留在人世;雖說她不在伏魔冊上,但難保不是新魂,因此閻君還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間酒壺,卻有一聲音響起:
「鍾將軍,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現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喚作鍾將軍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還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這鍾將軍不僅僅是面冷、眼神冷,連聲也冷。是不是非要這麼冷情,才能成為伏魔將軍,好讓那些惡鬼人間死不夠,陰間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這陰司神職之前,伏魔大將軍的名號早已耳聞多時;死後為陰曹辦事,幾度接觸過這位伏魔大將軍,卻和他生前聽來的不大一樣;或者是因為生前所聞是一代的伏魔將軍,而他識得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因是二代,才與聽來的有所不同?
人間傳說抓鬼天師鍾馗面貌醜陋,又傳說鍾將軍嗜吃妖魔鬼怪,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現職這位鍾將軍原是美男子,長相俊秀,氣質儒雅,可收伏惡鬼時,那揮劍的氣勢和姿態又如俠士。套句現代年輕人用語,超屌的!只不過這位伏魔大將軍的性子有些不好親近啊……
「嗯?」久未聽聞回應,鍾靖側過面龐看他,音嗓沉冷。
「啊?哦!就她收不得。」福德嘿嘿笑兩聲,又說:「特殊案例,必須另行處理。」開什麼玩笑!真要讓他將那個看似是酒壺,實則為束魂的囊袋打了開來,這巫香蘭就會被帶下去地府啦。
「如何特殊?」鍾靖背過身,負手而立,酒壺還拎在指間。
「這個嘛……」搓搓胡,只猶豫片刻便道:「將軍,實不相瞞,這魂勾錯了。」
「勾……」男子瞠大長眸,回身瞪著他。「錯?」
「嘿,別瞪別瞪,這事是這樣的……」福德開始詳述。「總之,就是這樣。」
鍾靖垂下長眸,瞧著那抹據說是哭昏過去的死魂,問:「一殿閻君和城隍老爺怎麼說?」
「哦,這個這個嘛……」福德笑兩聲,說:「這名女子叫巫香蘭,本該由十殿閻君發放入世;不過她陽壽未盡,按陰司律法,她得關進枉死城,偏偏她是被勾錯魂,一殿閻君慈悲,以為將她關入枉死城有欠公平,遂有意將她留在陽間。」
鍾靖皺著細濃的眉,不以為然。「讓死魂在人間遊蕩,是慈悲?」
「這巫香蘭生前雖未有過大功大德,可心地善良,見了路邊野狗野貓皆會餵食;遇上老人家,她會上前攙扶;她還是個孝女,就是性子直爽了點,調皮了點。她今日被勾錯魂,錯也不在她,閻君有意要她修行,留她在陽間幫助有所需要的鄉親,不過也要她點頭同意,待她清醒時,我會問問她意思。」
「若每道勾錯的魂都如此處理,陽世間會有多少這樣的遊魂逗留?那又何必區分陰陽?」陰陽兩隔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他深知一殿閻君向來慈悲和善,可放任遊魂逗留人世這想法……他並不十分認同。
福德瞠大細眼,呵呵笑。「不會有這麼多遊魂留在人間啦,勾錯一次已經很慘了,哪能常常勾錯呀,將軍您說是吧?何況謝將軍與范將軍因為這事,被城隍老爺扣了一年薪餉,下回再犯,就得入世人間啦。鎖爺也被扣了半年哩。至於我嘛……也是有受了點懲罰,所以這種事日後萬萬不能再發生的,我們可都不想轉世人間的。」昨夜范、謝將軍回陰曹請罪不久,他也隨後到一殿查這巫香蘭生前事,隨即向閻君認錯。慶幸閻君懲罰不重,給他的懲罰,就是好好護住這個巫香蘭,有機會便領她修行,這比起被扣一年薪餉,他幸運多啦。
將拎在指間的酒壺系回腰上,鍾靖寬袖一甩,身影已在十公尺外。望著他翻身上馬,策馬離去的背影,福德神呆怔好半晌,才喃喃道:「這麼冷漠難親近的男子,也會談情?」他很是好奇。
他又低眸看著巫香蘭,好半晌後,搖頭長歎:「瞧妳哭昏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出來妳曾經是那樣勇敢又倔強的女子。」
憶起昨夜閻君的話,他又搖首……真的很難想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