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三十七 橙心
四月,是清明祭祖的日子,再自然不過的,我又想到妳,這麼快,已經一年了。
縱使如此,妳離開前那段日子,我依舊歷歷在目。
那一段傷痛的日子……
那天,妳一如往常,跟著父親一同到公司裡探班,我見妳臉色憔悴,忍不住多問了一聲,「是不是沒睡好?」
「閃到腰啦!」妳淡淡的說,說是照顧小孫子,睡在沙發上,可能扭到腰,所以左手左腳怪怪的,不太能使力。
「記得去看醫生。」我看了妳一眼,不以為意,想說六十一歲,說老不老,但也是禁不起折騰的身子骨,的確需要好好照顧。
妳笑了笑,點頭,算是應允了。
過了兩天,接到弟弟的電話,嚇了很大一跳,說是妳留院觀察,因為右腦裡發現不明腫塊,壓迫到神經,導致左手左腳會無法使力。
或許是弟弟在電話裡說得很含蓄,也或許是我下意識的不想往壞處去想,我很鎮定的在上完班之後,到醫院看妳,去聽聽醫生怎麼說。
腦瘤。
當醫生把核磁共振的片子調出來看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看不太懂那灰灰白白的東西是什麼,只聽得到醫生又宣佈另一個更驚人的消息──
腦瘤是癌細胞轉移的,必須找出原發點。
意思是說,媽媽的狀況遠比我想像中還差,有半晌,我完全不能動彈……
一天又一天,妳做了乳房檢查,肺、肝,還照胃鏡,終於在今日找出病源──妳得了大腸癌——四期。
「四期……指的是末期嗎?」我還不肯死心,硬是要從醫生那裡得到答案。
醫生看了我一眼,遲疑一下才點頭,柔聲的說:「基本上,大腸癌切除的部分,方便照顧就好,不算大手術,但是……」
醫生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指的是腦裡的那部分,才會是棘手的問題,只因為在那天早上,妳甚至出現癲的症狀,是由於腦壓不穩的關係,我們嚇壞了。
於是,與家人們商議之後,我們隔天就將妳轉院,直接轉到醫療手術更加專門的大型院所去。
為了不讓妳擔心,我們笑盈盈的告訴妳,這家醫院太小,為了讓妳的手腳早點能運作,我們還是直接找間大醫院,把硬塊切掉就好,關於腦裡的部分,或許在病源切除之後,會有明顯的好轉。
妳信了。
因為妳是這樣樂觀的人,妳是這樣勇於面對的人,對於手術,妳沒有半點遲疑,知道唯有面對,才能找到出路。
我們將妳轉診到另一家大型醫院急診處,急診醫生看了片子之後,只淡淡的說:「基本上,這種情形,已經不會做任何處理了。」
那時候,我好痛恨急診醫生的無情。
或許他已看過生死,但那是我的親人,那是我最至親的母親,我不會像他說的——不做任何處理。
於是,急診醫生很無奈的替我們聯絡了大腸科主任,並安排住院。
大腸科主任是個很和氣的人,還配合我們善意的對妳隱瞞了大部分病情,說那是個不算大的手術,他每天都做上好幾次。
媽媽笑了,笑咪咪的說,要麻煩醫生、護士小姐照顧了。
那天晚上,爸爸在廟裡擺了一個祭壇,說是要祈求天,替妳挺過這一關。
原本說是一個半小時的手術,卻進行了整整六個半小時。
或許,媽媽是進手術房準備,或許是她已經開好刀,在恢復室裡等清醒……但我們計算的是,打從她進手術房開始,就是漫長的等待。
手術後,主任叫我們進入一間房,讓我們看著切出來的大腸與癌細胞。
很無法想像,那就是我們體內的東西,約莫是一個成年人手肘長度的肉塊,長著大小不一的贅瘤,加上一個大硬塊,就是妳體內的癌細胞。
我看著那塊詭異的東西,告訴自己,一切會好轉的。
手術後的妳,看來好疲憊,我的心口有些酸酸的。
以往活動力十足、坐不住的妳,現在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卻還是記掛著妳右腦裡的小腫塊,說是看什麼時候能處理,妳想回家了。
晚點的時候,妳的朋友來看妳了,還說「三腳欠一腳」,等著妳回去一起小賭一下,他們還笑盈盈的說到,妳在住院的前一天,一手一腳的不方便,還被拖上方桌,單手陪大家玩了一會兒呢!
我眼裡笑著,心裡卻痛著,只因為這些朋友不知道媽媽的病情,一心期待著熱情的媽媽,能再度回到方桌上,與他們大戰十回合。
又過了幾天,醫生找了大家來開會,討論著進行腦部開刀的事宜,還一邊翻黃曆,看了他的行事曆,提到下個星期四他沒刀,日子也不錯,看看我們有沒有什麼意見。
術後十來天,妳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東西吃得好少,原本就不胖的妳又更瘦了。
愛笑的妳,不笑了。
妳甚至不愛說話了。
我不知道妳是累了,還是痛了?但是妳給我的答案,只是沒什麼好說的。
看著妳日益消沉,我們又再一次開起家庭會議,希望能帶妳回家一趟,好好休養,至少離家近,朋友能常來,妳會有聊天的對象,會有開心的事情、心情會好些。
醫生欣然同意,也覺得這是個好方法,心情好,自然身體就會好,橫豎在醫院也只是打打點滴,等身體恢復,再做腦部手術。
聽醫生這麼說,我們放下心,帶著妳開開心心的回家。
那天到家之後,妳過了很愉快的一個下午,朋友都來了,妳眼瞇了、唇勾了,甚至也會開玩笑了。
我以為,我們做了正確的決定。
爸爸哭了。
不在我們的面前,而是在幾位長輩的面前,崩潰了。
因為妳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妳吃不下東西,他急得甚至自費叫來護士替妳打點滴,只為了幫妳補充水分。
聽到舅媽轉述爸爸的狀況,我的心開始痛了,一向堅強的爸爸,都告訴我們沒事,要我們不要擔心,只因為他虔誠的祈求上蒼,他相信妳也能像之前一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我們比誰都清楚,妳的狀況,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樂觀。
我問妳,痛嗎?
妳只是回答我,頭有些不舒服,總是睡不好。
擔心的爸爸,終於在這一天的下午,讓弟弟載著妳再衝進急診室,至少,還有點滴在,至少,還有醫生在。
妳說的頭痛、有點不舒服,再重新做一次核磁共振之後,找出了原因──
一公分大小的腦部硬塊,在兩個禮拜內,長成了八公分,嚴重壓迫神經,腦壓飆高,才讓妳夜夜難眠,而妳只是說,有點不舒服。
醫生又找來大家開會,這一次,是妳的兄弟——幾位舅舅們都到了。
「現在,有兩個解決方案,第一,是暫時不動刀,但是有可能會突然腦出血,造成昏迷,甚至是更不好的狀況;第二,是開刀,可是開刀也有兩個狀況,一個是成功了,減低壓迫,或許手就能動了,卻不得不讓大家知道,也會有開了刀,但是在手術中喪失生命的可能,就看大家要不要拚拚看,試上一試。」
電腦螢幕上,那個看來好大的圓形圖案,就是讓妳不舒服的原因嗎?
多想開個photoshop的執行檔,拿個橡皮擦,抹去那個痕跡,妳是不是就會好了?
「拚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不知道是誰說的兩個字,拚了。
那兩個字,讓大家同聲附和。
的確,眼前的情形,也只能拚了。
開刀的日期,就訂在兩天後,顧不得翻黃曆了,大家只想著,要把妳留下來。
今天,我來看妳了,可是妳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叫不太醒,醒了,也在兩秒鐘後又睡著,我的心很慌,眼淚一直掉。
我不想哭。
從事件發生以後,我一直沒有哭,或許滴了兩滴眼淚,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讓妳擔心,所以不能哭。
但是那一天,淚水卻始終沒停過,因為,我叫不醒妳了。
爸爸說,妳愛洗熱水澡,既然明天就要開刀了,要不要幫妳洗個熱水澡?
好,當然好。
在弟弟的幫忙下,我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妳進浴室,攬著睡過去的妳,扶著妳的手,照顧著妳的點滴,不停的喚著:媽咪,會不會太熱?
但是,妳,一直睡。
那是我最後一次替妳做的事。
夜裡,妳陷入昏迷,叫不醒,可是能動的右手,卻不停的揉著妳的太陽穴,像是好痛好痛。
於是,妳被送入加護病房,離開我們的視線。
開完刀,手術算成功,切除了八成的惡性腫瘤,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我們進加護病房看妳,看著愛漂亮的妳,被理去黑髮,光溜溜的小腦袋,包覆著白色的繃帶,心,又痛了一下。
但我想,黑髮能再長出來,我可以等,等著妳再變漂亮,再帶妳去洗頭。
開刀已經過了三天,妳始終沒醒,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
妳可能是太虛弱,所以還要再睡一下,畢竟醫生什麼都沒說啊!是不是?
半夜裡,醫生就說了。
昏迷指數一直往下跌,目前只剩3,教我們大家要有心理準備,看要不要帶妳回家了。
想到還在美國讀書,妳一直牽掛著的二妹,我們好急,不知道是讓她知道,還是不讓她知道好?
爸爸心疼妳,認為妳還在努力,不管醫生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拔掉呼吸器,不停的在耳邊喚著妳:回來喔!不要再睡囉……
我們還是通知在美國讀書的二妹,畢竟媽媽是她的,我們讓她自己做決定。
而她,決定回來。
飛了十八個小時,她從美國回來看妳了。
虔誠篤信佛教的二妹,在妳的耳邊告訴妳,要妳不要怕,我們會帶妳回家。
倒數的那一日。
雖然在之前,妳嘴裡直說著,不要讓二妹知道,不要讓她擔心,但我想,妳還是惦著她的,聽進她說的話了。
在二妹回來的那一天,該是了了妳惦掛的心,於是,妳的血壓降了、慢了,醫生說,妳就要不行了。
弟弟載著二妹趕去醫院接妳,她承諾過妳的,她會帶妳回來。
消息傳開,關心妳的大家都到了,準備著該準備的東西,等著妳回來。
救護車無聲的載著妳回家,看著救護車到,我忍住眼淚,因為大家說不能哭,要不然,妳會走得不安心。
拔掉呼吸器,妳嚥下最後一口氣,我茫茫然的給了開救護車的司機,與送妳回來的護士兩個紅包,看著妳安詳的躺著,我覺得好不真實。
像是安排好的一樣,我與三妹都因為經期未了,不能幫妳淨身換衣,只能由二妹替妳做足一切,擦淨妳的臉,替愛漂亮的妳戴上一頂假髮,替妳畫眉點唇,漂漂亮亮的離開。
我口中唸著佛號,要送妳最後一程。我難以置信,這一段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十七天,而妳,甚至一句話都沒有交代,像是相信妳一定會再活下來。
靈堂被搭起來了,來幫忙的人也到了,看著大家都好忙,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卻彷彿被抽了魂一樣,站在一旁看著大家忙和著。
我被派去整理妳的衣物,旁人千交代萬交代,務必要記著,每個口袋都得翻一翻,看看妳有沒有藏私房錢。
妳是誰啊!媽咪呢!哪有什麼心思藏私房錢,不過,我想,亂丟的小錢定一大堆。
果不其然,偏角的抽屜裡、床底下、衣櫃中,到處都能找到紅包袋,那擺明就是隨手擺進去,而不是刻意藏起的。
我笑了,果然是妳的作風,連不記名支票都能擺在客廳抽屜裡的人,是不會藏私房錢的。
接著,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法會,替妳誦經積德,直到妳告別式的那一天,我們很得意的替妳選了一張笑盈盈的照片,印了六呎長,搭配著純然的蓮花,美麗極了。
那笑容好開心、好自然,就像是妳還在一樣,原本打算要化了那張照片的爸爸,當下就決定要留著,說要記得妳的笑臉。
那一夜,是留著妳的最後一夜,我終於哭到崩潰,壓抑了這麼多天的淚水,傾流而出,與妹妹哭到不能自己。
翌日,送妳到火化場,看著妳裝進白玉般的罈中,我虔誠的希望,妳真的已經隨佛去了,看不見我們的淚了,見不到我們的傷悲了。
圍食。
是這件事最後圓滿的一個步驟,正如字面上所言,就是大家圍在一起吃飯。
木桌上,擺著幾樣菜,不是魚就是蝦,甚至是軟滑的肥豬肉、大螃蟹。
「補一下補一下,這些天都吃素,該補一下了。」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大家都笑了。
我試圖在滿滿的一桌中,找出綠色的食物,沒想到只有加在肥豬肉上的香菜而已,這一餐,夠補。
氣氛頓時輕鬆,到了該放下的時刻。
媽咪,我沒有要忘記妳,但是,我要往前走了。
放心,我會替妳照顧爸爸。
在今年的母親節前夕,一句來不及的「母親節快樂」──
送給最愛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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