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叮咚。身著綠衣的郵差先生站在一棟淺藍色的小洋房外,按著門鈴。
這是個位於鄉下的小社區,周圍都是幾十年的老建築了,也因此顯得這棟簇新的小洋房極為特別。
年輕的郵差等了一會兒,沒見到屋主前來應門,本來應該要直接離開去下一家送信的,然而他卻沒走,只是神情緊張的瞄了眼機車後照鏡,順了順微亂的發後,又再按了一次。
這回,屋內傳來了些許動靜。
「不好意思!」一道粉色身影匆匆推門而出,聽起來很喘,「我剛才在後院澆花,沒聽見電鈴聲……」
真糟糕,她該不會又讓人家等了吧?管萍懊惱不已。
「沒關系沒關系!」郵差一見到她,登時容光煥發,「我也才剛來而已。」
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起碼等了十分鐘。
「對不起,小張,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每次都讓你等。」她充滿歉意的道,曉得他是不為了讓她愧疚才這麼說的。
唉,她好像總給人帶來麻煩。
「沒那回事!」郵差小張的臉可疑地泛紅,完全就是純情大男生見到愛慕的心上人的模樣,「來,這是你的。」
他翻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包裹遞給她。
接下那長方形包裹,在見到上頭的字跡時,管萍不覺眼睛一亮。
呀,是他寄來的呢!
她難掩心中的喜悅,快樂的簽收。
「管小姐好像每次收到包裹都會特別開心?」小張試探性的問著,「是男朋友寄來的?」
希望不是呀!不然他就沒有機會了。
其實他也剛好就住在這社區裡,自一年前美麗的管小姐搬來此地後,他就深深為她著迷,盡管鄉裡間都謠傳她其實是某個有婦之夫的情婦。
他們總說,那有錢的男人偷偷將她養在這偏遠鄉間,久久才來一次,否則以她這樣的年輕單身女人,怎麼可能這麼有錢?
雖然她也在社區裡的舞蹈教室教小朋友跳舞,但收入頂多個把萬,哪負擔得起這樣的房子?她不但在這裡買下數百坪的地,又花了大筆錢建造裝潢這房子。
所以即使從未有人見過那個「有婦之夫」,這樣的謠言還是傳得沸沸揚揚,大概除了當事人外,小鎮上所有人都聽說了。
可他才不相信哩!像管小姐這麼單純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去當別人的情婦?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長得極漂亮且有氣質,神韻與當紅明星方琳還有幾分相似,所以,怎麼可能?
「男朋友?」管萍訝異的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不是耶!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
喔喔喔喔!小張心中頓時燃起無限希望。
嘿嘿,這麼一來,他可要好好把握啊!
「真的很謝謝你。」管萍感激朝他一笑,「那我先回屋了。」
「呃——」小張一愣。
她居然馬上就要進去了?他都還沒跟她說上幾句話耶!
「怎麼了?還有事嗎?」見他欲言又止,她好奇問道。
「沒、沒事……」純情的小張終究還是沒勇氣找藉口繼續攀談。
「那我先進去嘍!」她笑了笑,萬分期待的捧著包裹轉身回屋,只留下眼巴巴望著她背影的男人。
「不知道這次會是什麼?」進屋後,管萍開心的將包裹放在客廳桌上,從隔間櫃裡拿出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的拆開。
每個月,她都會收到類似的包裹,這一年多來從未間斷過。
拆開包裝盒,一個漂亮的水晶音樂盒躍入眼底。
「好美……」她忍不住輕呼。
水晶的棱角折射出燦爛炫目的光芒,打開盒蓋,輕柔悠揚的音樂便流泄而出。
她伸指撫過盒中正旋轉著的造型水晶,心中掠過一絲甜蜜的微酸。
甜蜜,是因那遠在天邊的男人仍不忘記掛著她;酸澀,卻是因他寧可過著漂泊的日子,也不願回到這片故土,見她一面。
她閉上眼,聆聽那優美的音樂,想著的,是送她這音樂盒的男人,那個打從她很小的時候起,便決定要愛一輩子的男人啊……
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每當音樂聲停下,管萍就又重新旋上發條,反覆聽著那簡單的旋律。
最後驚擾她的,是刺耳的電話聲。
她輕輕嘆息,將音樂盒蓋上,起身拿起茶幾上的話筒。「喂?」
「喂,小萍啊,你在忙嗎?」另一端傳來熟悉的女聲。
聽出電話是誰打的,管萍心頭一暖,輕笑。「媽你在說笑嗎?我怎麼可能會忙?」
她的生活可比家庭主婦還清閑,每個星期教三堂舞蹈課,一堂兩小時,其余時間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張月芬嘆了口氣。「怎麼不去找點事做呢?到處玩玩也好,整天一個人在房子裡會悶出病的。」
當初她一直要小萍搬來和他們夫婦住,可她說什麼也不肯,堅持一個人住在那棟房子。
管萍僅是笑了笑,「我沒有整天都窩在房子裡呀,也是有去工作的。」
她沒說的是,她並不想隨便離開這裡。這房子對她的意義重大,讓她寧可孤單過生活,也堅持獨自一個人在這住下。
她不離開,不任意出游,就怕自己漏了任何屬於那男人的消息。
這些話她雖沒說出口,可自幼看著她長大的張月芬又怎麼會不明白。
「對不起,小萍。」她的語氣中帶著疲憊的歉意,「說來是我們欠了你。」
管萍微怔,明白她的歉意來自何處,心頭像是被什麼刺痛了下,疼得忍不住瑟縮。
可為了不讓長輩愧疚,她只是咬了咬唇,故作無所謂的笑道:「媽向我道什麼歉啊?這不關你的事呀!」
「還不是因為我生了那個混球兒子!」張月芬沒好氣的大罵,「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就這樣把你一個人丟在台灣!」
管萍聽了,只能無聲苦笑。
「別怪甫洋哥哥,我想他一直沒回來,是有事業要忙吧。」她柔聲勸,心中卻明白這不過是安慰的話語。
其實張月芬並不是她的親生母親,而是她的婆婆,也就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溫甫洋的母親。
只是自一年前她和甫洋哥哥的婚禮過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占據了她身份證配偶欄的男人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年前被逼迫成婚的甫洋哥哥,完全是因為她這妻子的緣故,才長年躲在國外不歸。
婆婆總覺得對不起她,認為自己沒管好兒子,才讓她受了委屈。可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才是造成他們一家人分離的罪魁禍首。
都該怪她沒摸清楚甫洋哥哥的性子,若不是她,甫洋哥哥不會躲得遠遠的,一年來連家也不回。
孩童時期的話語不過是兒戲,是她一相情願當了真,誤以為甫洋哥哥和她懷著同樣的心思,才點頭答應了這場婚事。
一直到結婚當天,她才明白他根本是被父母趕鴨子上架的。
「你用不著幫他說話,兒子是我生的,難道我還會不了解?」張月芬冷哼,「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真不懂他在耍什麼脾氣!」
小萍是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女孩,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甫洋也一直很喜歡她,小時候常嚷著要娶她當新娘,
哪知道長大會變成這樣?
其實甫洋對小萍還是很好,偏偏卻怎麼也不肯跟她結婚,說什麼他只當小萍是妹妹,並沒有什麼男女之情。
別說她盼小萍當她的兒媳婦盼了快二十年,光說兒子在外頭招惹的那些女人,她也完全不能接受。
與其讓他哪天娶了個亂七八糟的妻子,造成他們公婆媳婦間的不愉快,她說什麼也要想辦法湊合兒子和小萍!
偏偏甫洋的性子同樣倔,她和丈夫好說歹說都不成,最後干脆硬將兒子押進禮堂。
本來他們是打著結了婚之後,兒子便會慢慢接受小萍的如意算盤,沒想到他卻在結婚隔天便搭機離開台灣,冷冷扔下一句——「你想要小萍當媳婦是吧?好,我幫你娶回來了,以後也別再干涉我。」從此一去不復返,真是氣死她了!
「媽,甫洋哥哥也沒有錯啊,愛情這種事本來就不能強求。」低頭看著膝上的音樂盒,她強撐起笑說。
其實甫洋哥哥還是對她很好,雖然這一年都沒和她直接聯絡,但知道她喜歡音樂盒,總不忘定期寄各式漂亮的音樂盒給她。
他真的很疼她,只是那種疼愛是哥哥對妹妹,而非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
她從不曾和婆婆談過音樂盒的事,因為她不希望她因此又誤以為甫洋哥哥愛著自己,再做出一些強迫他的事情。
「愛情?」說到這個張月芬心中就有氣,「難道你以為他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就叫愛情?」
依她看來,兒子的歷任女友哪及得上他們家小萍一半溫柔貼心?
「甫洋哥哥既然喜歡她們,一定是她們有自己的優點呀。」她用肩膀夾著無線電話話筒,小心翼翼的捧著音樂盒,拿至客廳另一旁的大型玻璃櫃前。
玻璃櫃中已有數十個造型精巧的音樂盒,她將新的放進去,和其他的排列在一起。
每一個音樂盒,都是他對她的關心和寵愛,只可惜裡面沒有愛情。
對不起。她以氣音對那些音樂盒道,把它們當成他。
若曉得甫洋哥哥根本不愛她,一年前她絕對不會答應那場婚事,讓他、讓公公婆婆都受罪。
「好了好了,不跟你談這些了!你老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張月芬還在說著,「這樣吧,明天下午我和你爸正好都沒什麼事,下去看看你也好。」
管萍回了神,忙道:「呃,媽,我真的過得很好,你們不用麻煩——」
「哎,你這孩子說什麼話?難道我們想去瞧瞧媳婦也不成?」
這頂帽子扣下來,她怎麼擔得了?管萍只能苦笑。
「既然如此,媽你們明天要出發前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吧。」
她的回答讓張月芬滿意極了,立刻眉開眼笑。「當然,小萍你想吃什麼,媽帶下去給你……」
溫甫洋沒想到自己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回台灣的。
剛下飛機,他顧不得旅途的疲憊,急急坐上計程車趕往指定的醫院,心情萬分復雜。
離台一年多,他四處漂泊,讓所有人都無法掌握他的行蹤。
矛盾的是,唯一擁有他聯絡方式的人,也是他離開台灣的原因。
一年多來,每回他總習慣在寄回台灣的包裹附上自己當時的地址和聯絡電話,卻從不曾接過自台灣打來的電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留聯絡方式給他那名義上的妻子,更不想承認他曾因未接過她的電話而感到失落。
所以,當他好不容易接到第一通自台灣打來的電話,是管萍哽咽的告訴他,他父母在高速公路上出了嚴重車禍時,他竟不清楚究竟是她打電話給他,又或是父母車禍的消息帶給他的衝擊大些。
「先生,醫院到了。」計程車司機轉頭對他道。
溫甫洋這才回了神。
「謝謝。」他遞了錢,開門下車。
當他來到父母的病房門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門而入,最先映入眼中的,不是受了傷的父母,而是那嫁給他一年多的妻子。
她顯然是累了,趴在病床邊睡得很沉,連他開門走進來都沒發現。
他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朝病床走去。
管萍和他記憶中的模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一年顯然改變不了她什麼——不,從他認識她以來,她好像都一直是這個樣子。
圓潤卻不顯胖的蘋果臉是她的特色,不管以前或是現在,看起來都甜美得讓人想咬一口。
她的睫毛很長,此刻掛著未干的淚珠,小巧的鼻頭紅通通的,顯然是哭了好一陣子。
想來,她是照顧他父母照顧得累了,才睡著的吧!
她是個好女孩,他知道,相識二十幾年,他從不懷疑這點。
只是他並不愛她。
以前小時候不懂事,誤以為彼此喜歡的兩個人就能結婚,直到長大了,他才明白原來喜歡有分很多種。
他很喜歡小萍,可這種喜歡不會愛情,他願意疼愛她一輩子,卻不認為他們的關系該是丈夫與妻子。
那樣實在太奇怪了。
他想了想,又抬頭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父母,才走出病房,隨手攔了個護士,請她找來醫生詢問情況。
「溫先生傷勢比較輕,身上些許擦傷,右臂稍微骨折,有輕微腦震蕩的情況,但不嚴重,住院觀察個兩天應該就沒事了。」醫生解釋著,對於這特等病房的病人家屬,態度自然恭謹,「溫太太的傷勢比較嚴重,因胸口受到撞擊,肋骨斷裂刺進肺部,經搶救後現在情況是已經穩定了,但最好在醫院裡待久一點,持續觀察比較妥當。」
「我知道了,謝謝你。」溫甫洋心情沉重的向醫生道了謝,對於自己這一年來的任性,感到有些愧疚。
一年前,他因氣惱父母的自作主張,故意在婚後的第一天便一聲不響離去,以報復他們的專斷。
只是……難道這就是他要的結果嗎?
這時,忽然有個一個軟軟的女聲,帶著一絲不敢置信,自他身後傳來。「甫洋哥哥……是你?」
他回頭,見到的正是他那名義上的妻子。
說真的,她現在這模樣實在稱不上好看,頭發有些凌亂,泛紅的雙眼內盡是血絲,人看起來也好憔悴。
但不知是否他離家在外太久,太懷念關於台灣的一切,在乍然與她面對面的瞬間,心,竟莫名漏跳了一拍。
他怔在原地,直到她因不解他的反應而露出困惑表情時,才驀地回神。
「嗯,我回來了。」一年多不見,對於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女孩,他應當有很多話說才是,然而最終他卻只是淡淡吐出一句。
「甫洋哥哥……」管萍咬咬唇,像小兔般的紅眼彷佛隨時又可以掉出一缸眼淚,「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爸媽就……我是說溫爸爸溫媽媽就不會出車禍受傷了……」
她喚溫家夫婦爸媽習慣了,差點忘了改口。
溫甫洋自然聽出她原本打算說的,但他不覺生氣,只感愧疚。
「這不關你的事。」他把那明明很想,卻又不敢靠近他的小人兒攬進懷裡。
他知道她被自己就這麼離家出走的事給嚇到了,她過去早喊了他父母十幾年的爸媽,這會兒忽然改口,顯然是怕惹他不高興。
她的小心翼翼,令他感到不舍。
「但他們是為了要下來看我,才受傷的啊!」她哽咽,小手緊緊抓住他衣擺。
自從醫院打來通知她公婆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後,她就不只一次責怪自己的任性。
要不是她堅持一個人住在南部,讓公婆不放心想下來陪她,又怎麼會出車禍?
「笨蛋,他們會出車禍是酒駕追撞的人的錯,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真是,一年多不見,她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傻得可以。
管萍不再說什麼,只是將臉埋在他胸前,偷偷嗅著他身上熟悉好聞的氣息。
這胸膛、這擁抱,她懷念好久了呀!過去她總肆無忌憚的膩著他,可現在她真的不敢了,就怕又惹惱他,下回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瞧你在電話裡說得那麼嚴重,醫生剛跟我說了,他們會沒事的。」不想她再繼續自責,盡管他心中也有些擔心,仍刻意輕松的道。
「真的嗎?」她淚汪汪的抬頭望向他,「可是……溫媽媽她躺了三天了。」
「好了!」溫甫洋制止她繼續胡思亂想,「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話,也該相信醫生的專業吧?醫生既然說情況已經穩定,我想復元只是遲早的事。」
她沉默了一下,才道:「也許你說的對,可是我還是好難過。」
「別再想了,瞧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模樣?」他捧著那張蒼白的蘋果臉,「要我媽醒來看到你變成這副模樣,肯定會把我罵死。」
不誇張,他老媽根本就疼小萍比疼他還多,這點從她一心想把小萍拐進家中當媳婦,不惜強迫自己兒子將人娶回家就知道。
「啊?我的樣子很糟糕嗎?」
管萍一驚,猛地想起自己這三天過得渾渾噩噩,根本無心打理儀容,連吃了幾餐、睡了多久她都毫無印像,現下這模樣只怕真的糟透了。
天啊,和甫洋哥哥一年多不見,她居然以最邋遢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她懊惱得想殺了自己。
「是很糟糕。」溫甫洋不客氣的點頭,「快去洗個臉,整理一下,我帶你去吃東西。」
不用想也知道她這幾天肯定沒什麼吃。
聽出他那故作不耐的語氣背後其實藏著濃濃關心,管萍感到溫暖的同時,也有些忐忑。
「甫洋哥哥,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她真的好怕他討厭自己。
他瞪了她一眼。「你在說什麼傻話,我怎麼可能討厭你?」
她是他的小妹妹,他疼愛都來不及了,怎麼會討厭?
「可是——」他不就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憤而離家出走一年多嗎?
「別再可是了,快去梳洗吧。」他將她推進病房裡的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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