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兒第一次見到少爺時,年方七歲。
她梳著粗糙的包包頭,半新不舊的夏裳,站在一群比她健康、比她高大的女孩子裡,瘦骨嶙峋的毫不起眼,她一直低著頭不看任何人,黑黑瘦瘦的小手拚命地拽著自己的衣角,一手濕冷。
「這個太小,一團孩子氣,上不了台面。」一道冷冷的女性嗓音帶著明顯的嫌棄。
「二姨奶奶,您別瞧她小,可手腳靈快,活兒都會做,再說她便宜呀,只要五十錢……」
「你這牙婆子可仔細聽著,我們梁家是那種小門小臉,買個下人都要省錢的人家嗎?」清亮尖細的嗓音帶著嚴厲的語氣,二姨娘的丫鬟海棠,迅速地打斷了牙婆子未竟的話語。
曲兒幾不可見地縮了縮肩膀,頭垂得更低,軟黃的髮絲無精打采地從肩後滑到前面,碎碎地散開來。
「是,是老婆子的不是,都是這張臭嘴,惹二姨奶奶不痛快,該打!」牙婆子賠著笑臉,伸手打自己的嘴。
「行了,你這老貨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一旁的婆子實在看不下去,出聲止住了牙婆子不合宜的行為。
「是是是。」牙婆子臉笑得像是開了花。
屋裡再度安靜下來,只有屋外院裡樹上的蟬還在不知疲憊地叫著,撕心裂肺。
丫頭、婆子,滿滿一屋子的人都斂聲屏氣,靜靜地等著那個主事人作決定。
曲兒不發一語,腦海裡不斷地響起那段,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對話……
「曲兒,你別怪娘狠心捨了你,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投生到我的肚子……」
「哭什麼哭,老子的賭運都是被你這娘們給哭衰的!誰讓你生出來的就是賠錢貨,老子早賣早賺點!」
那個她稱之為爹娘的人,說賣了她,弟弟可以有飯吃,所以她被帶到了牙婆子家裡。
「這個又瘦又小不好賣,且打扮打扮拿去試試。」
於是她又被帶到了這座大宅院,跟一堆女孩站在這裡,像牲口一樣被人挑來撿去,嫌棄一番。
不緊不慢的茶碗輕碰聲傳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曲兒從來都沒有聞過的淡淡香味,似果似花,事實上,從進到這座大宅院之後,她就覺得這裡的一切跟她的世界完全不一樣。
這裡庭院深深,走不完的院子,穿不完的廳堂,這裡的人一個個眉眼精緻,舉手投足都跟村裡的人不一樣,這裡是她連作夢都沒有想過會進來的地方。
可她卻無心欣賞,手心發冷,嘴唇發苦。
半晌,最初那道冷冷的嗓音終於又再響了起來:「我瞧著這幾個……」塗得分外鮮艷的朱紅丹蔻輕輕地拎著茶蓋,撇去碗裡的茶沫,眼兒冷冷地掃了掃,「倒是好孩子。」
牙婆子是多精明的一個人,別人一抬眼她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一點都不意外,點中的都是這群女孩子裡最最清爽出挑的,她立刻笑瞇了眼,「是,二姨奶奶真是好眼光,這些個姑娘都是身家清白……」
「行了,廢話就不必多說。」又是海棠那道清亮的嗓音,打斷了牙婆子的自吹自擂,「我們姨奶奶可沒工夫聽這些。」
牙婆子馬上住嘴,她吃這行飯,自然知道大宅院的規矩,何況這裡是梁家,是他們大安城最古老、最尊貴的名門望族。
「少爺,你覺得呢?」冷冷的聲音在說出這句話時,語氣裡的冷意退得乾乾淨淨,變得溫柔無比。
室內一片安靜,沒有回應。
等了半晌,方素馨的嘴邊浮起淺淺的微笑,看了眼自己的貼身丫鬟一眼,海棠立刻會意,清亮的嗓音在房間裡分外清楚:「這幾個就留下吧。」
「謝謝姨奶奶,謝謝姑娘。」牙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到做成這筆大買賣,又有不少銀兩入袋,高興到不行,伸手示意自己的人將那些未被挑中的女孩帶出去。
當那只粗壯的胳膊朝曲兒伸過來時,她渾身顫抖地一激靈,猛地抬頭,陡然生出一股勇氣,往一直垂著的厚簾邊跑去。
「還不捉住她!」眾人都被她的突來之舉給嚇到了,二姨娘方素馨到底見多識廣,很快就回過神來,一拍椅子扶手厲聲說道。
站了一屋子的丫頭、婆子慌了神,齊往曲兒奔過去。
「少爺,求求你買了我吧!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乖乖聽你的話!」曲兒眼裡含著驚慌的淚水,手指捏著那厚重的簾子,到底沒有膽子造次,只敢隔著簾子,抖著嗓子哀求。
她年齡雖小但不笨,她知道,裡面的這個人,才是真正可以拿主意的。
裡面依舊一片安靜。
「死丫頭,你不想活了!」牙婆子到底做慣這種事,搶在眾人前一把捏住了曲兒細瘦的肩,像拎小雞一樣一把拎起她來,「看我回去不剝了你的皮、煎你的骨!你敢給我惹麻煩,你且等著……」
「少爺,求求你,我一定聽話,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就算要我的命都可以,求求你。」
曲兒豁出去了,死死地攥著手裡那片厚重的布簾不斷地求著,她不要再被帶回去,牙婆子跟她說,如果她在梁家賣不出去,就把她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裡去,因為那裡不挑人。
她從小在鄉村野地長大,村裡人聊天不知避諱,什麼話都往外說,窯子是什麼地方她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多少還是懂的,她知道那裡非常可怕,女孩子到了那裡活著不如死了。
她不要,她不能被帶回去!
「住嘴!」牙婆子一把摀任她的嘴,將她往外扯。
「唔……」曲兒掙扎著依舊拉著布簾不放,張口狠狠地咬上牙婆子的手掌。
「哎喲!臭丫頭,你敢咬我!」牙婆子一掌扇上她的臉,又重又狠,打得她弱小的身子直接摔進簾後。
曲兒被那一巴掌甩懵了,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耳朵轟隆隆地狂響,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情況急轉直下,眾人看她摔進內室都愣住了,目光不約而同望向方素馨,這到底該怎麼辦?
「唉……」一聲淡淡的歎息聲,止住了曲兒的眼淚,她抬頭,淚珠兒就那樣掛在眼睫上,愣住了。
她見到了她此生所見過最好看的人!
烏黑的發,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膚,溫潤的眉,墨玉的眼,淡淡的唇,襯得裳袍絕色出塵,屋外的艷陽被拉下來的竹簾擋了大半,幾絲幾縷透過細縫,隱隱約約地打在他的臉上,深深淺淺的陰影裡,清貴優雅已不再是書裡的字句。
因為有他在,這間半暗的內室彷彿已然是另外一個世界,恬淡悠然,遺世獨立,屋外的喧囂完完全全地與他無關。
他只是斜斜地靠在床上,卻已然看傻了她的眼。
「何必如此。」
輕歎的聲音,好聽得讓曲兒呆愣,這人,是真的嗎?
「簡單的事情,累你受傷,卻是我的罪過了。」話語剛落,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少年的唇邊逸出來,他伸手摀任唇,指間映在光影中,一片潔潤,美好到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少爺,你要不要緊,我去請大夫來吧。」方素馨擔心的詢問聲從外面傳來。
曲兒像是被這聲音給驚回了神,手腳並用,敏捷地從地上爬起來,從一旁的小桌上倒了杯水端到床邊,「少爺,喝口水吧。」
他咳得渾身顫抖,雪白的肌膚更加透明,修長的手指擋住她遞過來的茶杯。
「少爺,你咳得這麼厲害,還是喝口水潤潤喉吧。」曲兒下定決心,拚命地將杯子往他唇邊抵去,他是她最後的希望了,她一定要努力。
「咳……」他阻擋的手卻是非常地無力,那茶杯觸到了他的唇邊,他的身子軟軟地往後靠去,抬眸望進了她那雙堅定而帶著濃濃企求的眼睛,半晌,無奈地歎道:「涼。」
她的手一抖,茶水灑上半蓋在他身上的錦被,上好的團花料子迅速地浸潤開來。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她會被牙婆子帶走,賣到那種可怕的地方……
「就那麼想跟著我嗎?」他的指上沾上了她的一顆淚珠,帶著咳後微啞的嗓音輕輕地響起。
她抬頭,眼裡掛著大顆大顆的淚水,黑瘦的小臉上一片濕漉漉,拚命的點頭,淚珠兒被甩到他的皮膚上,又燙又涼。
「跟著我……不一定會比較好。」
至少不會比被牙婆子帶走更慘!
「我不怕!求求你,少爺,我什麼都能做,能吃苦,我保證會聽你的話,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求求你買下我,不要讓牙婆子帶我走。」
安靜的室內,只有空氣中漂浮的塵粒默默飛舞。
「唉……」若有似無地歎息,「傻丫頭,水涼,去換熱的來。」
於是一語定音,她成了他的丫鬟,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天。
十年後,濃夏依舊。
「曲兒姑娘,曲兒姑娘。」嬌滴滴的嗓音像黃鶯出谷般由遠及近,「少爺最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年輕嬌嫩的聲音以及一張跟聲音一樣姣美的臉蛋,女子渾身上下洋溢著成熟與嫵媚,盛夏裡的陽光照得她身上的衣料單薄到可怕的程度,卻也讓那新鮮如剛抽條的柳枝般的身材展露無遺。
那前頭的少女很認真地端著托盤,半垂著頭不發一語,繼續往前走。
「哎喲,你也回答我一下啦。」一對飽滿的胸脯猛地往前一橫,堵住了舖著碎石的小徑,也堵住了少女的路。
她不應該貪快選這條小路的,少女的心裡無限懊惱,「借過。」
「不要急著走啦,跟我聊一聊,不然我陪你一起回竹苑,我們可以多聊……」
「對不起,我沒有什麼跟你聊的。」見女子堵在那裡沒有讓路的意思,少女騰出一隻手直接將她「撥」到一旁,繼續往前走。
如嬌花般柔弱的女子完全不是她的對手,氣得直跺腳,年輕氣盛,城府不夠,「哼!有什麼了不起,不要以為自己姓了梁就真把自己當半個主子,叫你聲姑娘那是抬舉你,說到底,你也跟我一樣是個丫鬟而已。」
梁曲理也不理她的叫囂,直直往前走,這麼多年了,明的、暗的,傷人的、陰人的,她什麼沒見過,這麼幾句話,就連聽都不覺得刺耳了。
女子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更是火上心頭,別人跟她說,只有跟梁曲打好關係,才能有機會近少爺的身,誰讓她是少爺身邊唯一信賴的人呢,但誰知道這丫頭軟硬不吃,氣死人了!
想想不甘心,女子衝上去想掀翻那丫頭的托盤,讓她完不成差事。
「你敢碰少爺的東西,就試試看!」一道帶著殺氣的嗓音低低地響起。
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曲的對手,女子嚇得立刻縮回了手,又恨自己沒用,被她恐嚇到,「哼,不碰就不碰,很稀罕嘛!」
梁曲再次無視她,快速地向前走,已經被耽誤不少時間,沒有心情再跟無謂的人多做糾纏,捧著盤子向竹苑大步走去。
這麼多年,在梁家,想憑著自身的美貌接近少爺的,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她打發起來完全不費功夫,也不必放在心上。
穿過那片綠影婆娑的紫竹林,再繞過月洞門,竹苑已然在望。
大安是欽聖皇朝的南部重城,而梁家是大安最有名望的家族,家大業大,是欽聖皇朝唯一允許的私家鹽商,也是欽聖皇朝最大的鹽商,可想而知金如潮湧,住的宅子自然是庭深院闊,來往的都是大商巨賈、皇親國戚。
大安城裡人人都知道,梁家的大少爺梁池溪從出生就身體極弱,吹不得風、見不得太陽,為了讓他靜養,梁府裡最安靜的竹苑就成了他的居所,除了梁曲可以自由出入,不准任何人打擾。
竹苑在東北角,滿園皆是翠竹和古樟,一路行來風吹竿搖,陰翳如水,遍地生涼,在這濃夏裡分外舒適。
這個時辰也不必多想,梁曲腳下輕快地端著托盤,直直往右側的書房走去。
「吱呀」一聲推開黑檀木門,也推開了悠然的時光。
半翻的書卷,裊裊的茶煙,潔潤修長的手指執著紫黑透亮的筆,醮著濃艷飽滿墨汁的筆,在攤開的雪白紙頁上不急不躁地細細寫著。
屋外焦慮的蟬鳴伴隨著熾熱的陽光,從打開的房門一股腦地席捲而入,衝到書桌前卻像是生生被凍住般,只餘一片靜好。
執筆的手微微地一頓,抬起的那張臉龐,唇邊泛著淺淺的微笑,溫潤儒雅如輕描淡寫的水墨山水,清泉汩汩流淌而過,輕鬆地撫平了她心底莫名湧起的焦躁。
「少爺。」梁曲抬腳跨過門檻,淺綠的如意月裙花瓣般淡淡地散開,輕步上前,黑漆托盤被小心地在黃梨桌案上放下,一直密實蓋著的深色布料也被掀了開來。
細筆描出來的淡水蓮苒苒開在類冰類玉的影青瓷盅上,揭開盅蓋,一股帶著濃濃參味的輕煙瀰漫開來。
一聲淺淺的歎息在室內輕響,若有似無。
「這是老太太讓我端過來的參湯。」拿起倒扣的玉碗,黃褐色的湯汁清清亮亮地倒入碗內,「用的是之前宮裡岑太妃賞的那支老參,老太太說參味剛好,最適合少爺用。」
一方雪白的錦帕遞到她的面前,抬眸凝入眼中的是那張熟悉的清雋淺笑,「擦擦汗吧。」
大太陽下走了這麼半天,她卻只顧著給他倒參湯,額上的汗如果不擦乾,容易著涼。
「你先喝。」她也是倔強的,端著碗執意要他先喝湯,不肯接那方帕子。
「曲兒,我手酸。」
淡淡的字句,卻立刻讓她緊張地放下玉碗,接過那方帕子,胡亂而心急地擦拭一通,抬眸帶著祈求地望著他。
他唇邊笑意濃濃,端起玉碗,慢慢地飲著那碗價值不菲的參湯。
宮裡賞的參自然是好的,有銀子也沒有地兒買去,只是這樣的東西,給他,也是浪費了。
在心底默默地歎息著,喝到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剛擱下碗,知道他不喜歡藥味的貼心丫鬟,早就備好了乾淨的棉帕和清茶,他沒有接,只是朝她輕輕地微勾手指。
梁曲低下頭靠近他,他伸手抽過她手裡的帕子,為她將鼻頭上的汗珠細細地抹掉。
「少爺……」她慌亂地要抬頭。
「別動。」
他說不動,她便不動,身子僵硬地停在那裡,任他輕輕地為她拭汗。
動作間,淡淡的藥味從他潔白如雪的衣袖中飄散出來,縈繞在她的鼻畔,這是她已然熟悉的氣息,獨屬於他的氣息。
「下次不要走那麼急。」
如絲般光滑的錦帕離開她的臉蛋,她還是回不過神,傻傻地望著他。
「曲兒,怎麼了嗎?」
溫柔的話語,溫潤的臉龐,她眨了眨眼,終於反應過來,「沒事。」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她做這種事,可她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無法理所當然,他是她的少爺,尊與卑,她從來都分得清楚。
他微笑著,執起擱在筆架上的筆,繼續寫。
梁曲將托盤放到一旁,然後拿起墨條熟練地為他磨墨。
「曲兒,你來。」梁池溪將筆蘸滿墨汁後遞給她。
「少爺……」
「昨兒教你的那首詩,寫給我看。」
「我的字那麼醜……」她急急地搖手,「少爺,我給你磨墨,你寫吧,只是也別寫太久,仔細手酸。」
他不說話,只是微笑地望著她。
磨墨的手越來越慢,終於,還是輕咬著唇,妥協地放下墨條,「這舞文弄墨的事,我從來都做不好的。」
「沒關係。」
那便沒關係。
梁曲抬腕在空中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起來。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高駢的「山亭夏日」,很應景的一首詩。
昨兒他午睡起身,望著微風吹動的簾子,一院香綠,便一字一句地教給她的。
先生是個好先生,可惜學生是個糟學生。
她寫完望著雪浪紙上的兩種字體,他的字一如他的人,清淡雋秀,透著一股飄逸出塵的靈氣;而她,艱澀笨拙,雖然看得出很用心,卻還是難看,太難看了!
這世上很多事情都講天分的,她抬手就想將這張紙給揉掉,可一隻修長的手將紙給按住,止住了她的動作。
「少爺!」
「你已經進步了。」
這就是她的少爺,永遠那麼平和,那麼爾雅有禮,他是梁家幾代商賈之後養出來唯一一個會讀書的人,才氣橫溢,卻……
「少爺,你累了吧?我扶你回房躺一會。」看到他眉宇間淺淺的倦意,她立刻緊張地伸手去扶他。
「不必,我想去院子裡坐會。」
「院子裡容易著涼,還是回房吧。」
「唉……」又是無奈地歎息,「曲兒,如今是盛暑。」
「可……」
「把書收好。」意即她不必再勸。
她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對他的性格已然瞭解,她的少爺非常非常溫和,可他作的決定,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違抗。
她取來軟枕和薄毯,他好脾氣地任她誇張地將他的腿圍得密不透風,她會擔心,而他也明白她的擔心。
時序濃夏,理應是蜂蝶飛舞、百花爛漫的好景緻,偏偏他聞不得花香,所以這竹苑裡也算是色彩單一,盛綠的翠竹,抱院而立的古樟枝繁葉茂,就連竹苑後面的山也是一片潑墨的綠。
樹陰避風處擱上一張躺椅,旁邊再加上簡單堅實的小桌,擺上茶,午後品茗,實在再愜意不過。
一杯暖暖的茶遞了過來,他感歎這丫頭的靈巧與貼心,掀開茶蓋,淡淡的茶香撲面,「怎麼不是翠片?」
「那個少爺不是不喜歡嗎?」她將梁池溪最愛看的「資治通鑒」翻開到他正在看的那一頁,擱在一旁的小茶桌上。
果然最瞭解他的人,還是她。
昨兒母親來看他,給他帶了今年的新茶青安翠片,一兩千金的茶,他自然是感謝母親的用心。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太濃,誰都沒有發現他入口時的不習慣,偏偏她看到了。
「少爺,我們坐一會就回房好不好?」她在他身邊坐下,伸手為他拉平薄毯上的褶皺,確定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被風吹到,這才放心。
愛操心的丫頭!他眼底滿滿地笑意,指了指桌上的書本,「給我念一段吧。」
她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遲遲地拿過書,「少爺,不如我給你舞劍?」
「我現在想聽。」太陽這麼大,她是打算舞完劍直接中暑嗎?
「喔。」努力不要讓自己頭痛的表情洩露出來,看著那一堆的字,又緩又慢地念出來:「少內史崔仲方勸隋主除週六官,依漢、魏之舊,從之。置三師、三公及尚書、門下、內史、秘書、內侍五省,御史、都水二台,太常等十一寺,左右衛等十二府……」
他微微地笑著,望著遠處被風兒吹得上下起舞的竹枝,那細柔的身子像極了某人練劍時的風采,彎到極點再輕鬆地反彈,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地點著,靜靜地等待著。
「咚」的一聲悶響,書本掉落在地面。
「退步了。」他拾起書本,細細地撫掉書上沾染的泥土,感歎地搖頭,「這次連相國內郎李德林為內史令都沒有念及。」翻開書頁,靜靜地看了起來。
輕風拂過帶來古樟淡淡的清香,鳥鳴清脆,綠蔭如水,偶爾紙頁翻動的微響,這夏日的午後分外寧謐。
嬌憨的少女趴在座椅的扶手邊睡得無知無覺,男子坐在她的身旁,素色的裳袍乾淨如新,眉宇間清潤俊朗。
一片樹葉不急不慢地從枝頭蕩下,在空中打著圈兒,靜悄悄落在了少女烏黑的發間。
男子的手探了過去,她的烏髮沿著手臂如絲垂洩而下,半側的臉頰飽滿晶瑩帶著健康的粉色,因為深眠,嬌嫩的嘴唇微微地張開,單純而無辜。
他的指在那抹嫣然上空停頓半晌,最終一聲輕歎,那片樹葉被小心拈起,停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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