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的晚間六點鐘,天還未全黑,電聯車上擠滿回家的人潮,下課的、下班的,或是想去哪裡吃飯放鬆一下的人,黑鴉鴉的一群。
屠姌姌在鶯歌火車站上車,身上還穿著公司湖水綠色的制服,上火車前她匆忙的趕了一段路,現在悶熱的很。
她擠上火車車廂,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通常這時候車廂內的“氣味”,最是叫人“難以忘懷”。高中男生在學校跑了一整天的汗臭味,早熟女學生濃郁的妝粉味,還有上班族男女的各式古龍水味、香水味,真是百“味”雜陳啊!
屠姌姌用手朝臉頰搧搧風,動彈不得的車廂讓她無法將七分袖的外套給脫下。
真悶。
要不是她得趕回臺北家裡吃飯,絕對不會選在這個時間搭火車。
算一算時間,她確實很久沒有回家陪媽媽跟妹妹吃飯了,每次接到她們的電話,她總是下意識的以忙碌作為藉口,一次次婉拒她們的好意。
屠姌姌呆滯的望向窗外。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家人”竟養成了“逃避”的心態!
她將大部分的時間投身於工作,或是賴在租來的老舊公寓裡當腐女,對於媽媽跟妹妹打來的關切電話,總是能避就儘量避。
這實在很糟糕。
屠姌姌很不喜歡自己這樣。
媽媽跟妹妹,甚至已經過世的爸爸,他們都真心的把她這個八歲那年就失去雙親的孤女,當成是親生女兒或親姊姊般的疼愛跟喜歡。
是她,始終無法融入的是她。
所以她才會選擇就讀南部的大學,畢業後又找了一份離家較遠的工作,以通勤不便為由,在外租房,搬離那個既溫馨又舒適的家。
屠姌姌在臺北火車站下車,隨著人群移動搭上電梯,再隨著人群走動,在這個猶如迷宮的交通轉運樞紐,找到了捷運的入口。
捷運車廂內的人潮一樣擁擠,這回屠姌姌學聰明了,她先將外套給脫下拿在乎上。
她在龍山寺站下了車,然後提著沉重的公事包跟禮盒,走回已經兩個月不曾回去的家。
“媽,姊回來了。”
在妹妹甄蝶開門的那一霎時,屠姌姌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龐上,在瞬間掛起燦爛過頭的笑容。
美麗的甄蝶人如其名,她就像只采了蜜,興高采烈的彩蝶撲進屠姌姌的懷裡。
“姊,我好想妳喔,妳都不回來,也不來看我。”
身高才一百六的甄蝶,在身高一七三公分的屠姌姌懷中,就像個惹人憐愛的洋娃娃一樣。
屠姌姌是真心疼愛她這個從小就很愛黏著她的異姓妹妹,要不是……算了,她搖搖頭,要自己別想了。
她摸摸她任何拍洗髮精廣告明星都比不上的柔亮長髮,跟她道歉。“對不起,最近房市熱絡,姊姊真的很忙。”
她揚揚手中提著的乳酪禮盒,“瞧我帶什麼回來給妳賠罪。”
甄蝶最愛吃甜食了,屠姌姌特地請今天剛從南部出差回來的同事,幫她帶了盒網路團購最夯的乳酪布丁。
“哇,我最愛吃這個了!”甄蝶開心的哇哇叫。
“都幾歲了還跟個小朋友一樣。”此時甄母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寵昵的笑著,對自己的小女兒感到沒輒。
“媽。”屠姌姌喚了母親一聲。
“人回來就好還帶什麼東西。”甄母溫柔的輕斥。
“小蝶愛吃啊。”屠姌姌笑答,然後陪同個頭嬌小的母親進入廚房。“媽,我來幫妳”
她的身材在甄家是相當突兀的,就連已經過世的甄父都沒她高呢!
甄母一邊忙著,一邊詢問屠姌姌的近況,還頻叨念她,有沒有按時吃飯,怎麼整個人瘦得跟竹竿似的。
對於母親的關懷,屠姌姌微微紅了眼眶。
甄母是她已過世母親的同鄉好友,當年八歲的她面對父母車禍雙亡,父系跟母系兩邊的親戚就互踢皮球,沒有人肯接受她這個賠錢貨,是甄母看不下去,說服當老師的甄父收養了她。
他們並沒有讓她改姓,而是以原來的姓名撫養她長大,畢竟當年八歲早熟的她已經懂事了,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甄父甄母待她頗好,尤其小她四歲的甄蝶,毫無保留的接受了她,絲毫都不介意她分掉了她是獨生女的寵愛。
“怎麼了?”甄母瞧她臉低低的,眼眶似乎還含著淚。
“沒有啦。”屠姌姌趕緊抬頭給甄母一個頑皮的笑。“都是洋蔥惹的禍。”還好她正在切洋蔥。
“這樣眼睛就紅通通的,以後怎麼做飯給老公吃?”
“我才不要結婚呢。”
“呸呸,說那什麼傻話,身為女人還是要結婚,挑個好物件讓老公疼,這才是最幸福的。”甄母當了一輩子的家庭主婦,理所當然的認為女人的幸福歸宿就是婚姻。
“這年頭女人得靠自己,不能靠老公的啦。”屠姌姌吐吐舌說。“況且好男人、好老公早就被挑走了,哪輪得到我。”
說到這,甄母就忍不住念起她。
“妳這遺傳到妳媽的高挑好身材就跟模特兒沒兩樣,電視上那些什麼網路美女個個都跟妳一樣,又瘦又高,她們都那麼受男人歡迎,怎麼妳都快三十歲了還沒交過男朋友?”
“媽,這年頭男人不可靠,還是工作比較可靠。”屠姌姌暗忖,當年親生父親還真不該給她取一個跟性格完全不同的名字。
姌姌,聽起來是多麼的柔弱,多麼的需要保護,但現在已經二十九歲的她,打從大學畢業後就進入房地產業,從最基層的行政助理做起,獨自在外頭租屋、工作,成為分店業績還算不錯的組長,她獨立自主,一點都不像她的名字,那麼的需要男人保護。
甄母忍不住睨了她一眼。“妳就是這大女人的想法,才會沒有男朋友。”
她拿自己的小女兒為例。“妳看小蝶,從大學時就認識了家世學歷背景都很優秀邢學長,雖然邢學長出國念書了,但他們的感情還是很不錯,一直都有保持聯絡,小蝶將來要是能嫁給他,那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就只有妳啊……”
“媽,我的肚子好餓喔,可不可以開飯了。”屠姌姌打斷母親接下來的話語,摸著自己的肚皮,露出一副快要餓扁的表情。
甄母拿她沒輒,不再接續關於“邢學長”的話題。“好啦好啦,我們開飯吧。”
在甄母旋身之際,屠姌姌深深的歎息了……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用餐時間。
屠姌姌說著工作上的趣事,遇到什麼機車客戶,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意外狀況。
“姊姊的工作真有趣!”甄蝶用羡慕的口吻說。
“我的工作是凡人做的,有什麼好羡慕的,要羡慕也該羡慕妳,在知名電臺裡當主持人,光靠妳黃鶯出穀般的聲音就能迷倒一群男粉絲,聽說網路上還有人為妳成立了部落格。”
今年二十五歲的甄蝶,不僅聲音美麗,人也美麗,打破傳統認為廣播節目主持人都曝不了光的說法,甄蝶不管現身或獻聲都吸引一票男人的注意。
再加上甄蝶是畢業於T大的高材生,從小就學鋼琴的她有著溫婉典雅的氣質,一頭烏絲配上細緻的五官跟瓜子小臉,動人極了。
不僅外表出眾,甄蝶還有一顆溫暖善良的心,週末她總會撥空到社區中心免費教家境貧困卻喜愛音樂的小朋友彈琴。
這樣的她,不管是什麼男人都會折服的。
“姊,妳愛說笑了,工作哪有分什麼凡不凡人啊!”甄蝶笑起來時,右邊的嘴角下方會有一個小巧可愛的梨窩,迷人的很。
哪像她,又高又瘦又扁,頭髮的長度從來沒有超過肩膀,最近更是乾脆理了一個完全服貼於臉龐的短髮,模樣從身後看起來真跟男人沒有兩樣。
她的聲音略低,一點溫婉的氣息都沒有,再加上房仲業就是要跟婆婆媽媽、叔叔伯伯、鄰居老王老林打成一片,許久下來,連公司同事都開玩笑說,叫她要不要乾脆承認自己是喜歡女人的T。
她跟甄蝶若真要站在所謂女人的天秤上,兩個人應該是南轅北轍,小蝶是女人的最佳代表,她則是最差勁的那個。
要是男人,有眼睛的,都該知道自己會選擇哪一個。
“妳們姊妹就別再聊工作,也不想想自己都幾歲了,該為終身大事著想了。”甄母是個相當傳統的家庭主婦,總是三句話就不離婚姻。
屠姌姌對妹妹翻翻白眼,甄蝶則對姊姊的表情掩嘴偷笑。
不過提到終身大事,她倒是想起一個男人,一個她愛慕許久的男人。
“我收到邢學長的E-mail,他說他要回臺灣了。”說到自己愛慕的男人,甄蝶有些含羞帶怯。
屠姌姌本來伸出夾菜的手停了一下,才又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飯。
E-mail……有個男人即使人在國外,也不忘常寫信給她,若課業忙些,一個禮拜左右會有兩封,若不忙的話幾乎是一天發一封信。
可她,收了信,卻從來沒有打開來看過。
她不能看。
看了就會忍不住心頭的相思,她不能相思,對他。
而甄蝶就有資格可以打開閱讀他所寫的每一封信,所以知道他要回國的消息。
甄母很開心。“他拿到學位,要回臺灣定居了?”也就是說小女兒跟邢學長有更進一步的空間跟可能囉!
“是拿到學位了,不過他是應母校的邀請,回來擔任客座教授,只會在臺灣停留半年左右。”
“是喔。”甄母難免失望。“怎麼不留在臺灣發展呢?”
“媽,因為學長在美國有更好的發展啊,已經有財團邀請他去擔任實驗室的主持人,會全力支持他的研究。”
甄母聽了好滿意,點點頭說:“美國也是很好啦,但我怕我會捨不得妳。”
“捨不得我?”甄蝶不懂。
“妳以後要是嫁給他,就得陪他到美國去,媽要看妳就得千里迢迢的飛過去啊!”
“媽,妳在說什麼啊?我跟學長不是……”甄蝶羞紅了臉,轉而向姊姊求助好化解尷尬。
“姊,妳瞧媽說的,什麼我要嫁給學長到美國去。”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屠姌姌強迫自己的嘴角一定要揚起笑,她看著羞紅臉的妹妹,實話實說:“媽說的沒錯啊,妳以後要是嫁給邢學長,就得到美國去了。”
“我捨不得媽跟姊,那我不要嫁總行了吧!”甄蝶撒嬌的說。
“不行、不行,像邢學長那麼優秀的男人妳不嫁,那還要嫁給誰?”甄母趕緊尋求援助。“姌姌妳說對不對?”
本來不再答腔的屠姌姌被母親這麼一問,不得不再說:“嗯,我也覺得小蝶跟邢學長很配。”
氣質高雅的俊男跟美女,又同是T大的高材生,有誰會比他們更相配呢?
甄蝶被母親跟姊姊這麼一說,本來就美麗的臉龐泛起甜蜜的粉色,那是一個談到喜愛男子時,女人最無法掩蓋的羞怯跟情意。
屠姌姌看在眼裡,突然……沒了食欲。
當晚,屠姌姌在甄蝶的一再懇求下,在家裡留宿了。
她剛洗好澡換上睡衣準備上床,穿著一身白色連身睡衣,宛如天使的甄蝶抱著枕頭來敲她的房門。
這是她們打小養成的習慣,只要其中一方有話想說或分享,當天晚上就會到對方的房間去。
她們總是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進來吧。”屠姌姌挪了挪位置,好讓甄蝶可以睡在另外一側。
屠姌姌熄掉了燈,只剩床頭一盞星星小燈微亮著。
“姊?”
“嗯?”
“妳真的覺得我跟邢學長……相配嗎?”她心裡頭有著小小的不確定。
“很配呀。”這是她的真心話。
甄蝶的聲音有著喜悅,卻也有些遲疑。“我一直很怕配不上學長……”
“不會的,小蝶,妳別想太多了。”還好她們不是面對面談著這個話題,要不然屠姌姌還真怕自己無法說出這話來。
“姊,妳有喜歡的人嗎?”甄蝶得到滿意的答案後轉移了話題。
“……”
甄蝶見姊姊沒回答又繼續問道:“從小到大,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妳有沒有在心裡頭很喜歡,即使他不在妳身邊,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的人?”
屠姌姌望著一片黑的天花板,許久才回答甄蝶的問題:“有,有一個。”
“真的嗎?”
“嗯。”
“那姊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呢?”
“……他是個我不能愛的人。”屠姌姌忽略心痛的抗議。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愛?”甄蝶為姊姊感到著急跟心疼。
屠姌姌暗暗一歎,沒有回答。
她撫撫妹妹的發,“睡吧,小蝶,不早了。”
甄蝶知道姊姊不想說,她也不好繼續觸動姊姊的痛處,靠在姊姊的肩窩,閉上眼,緩緩進入睡夢中。
一直到甄蝶都已經入夢許久,屠姌姌還是睡不著。
她一直想著甄蝶問她的話:
為什麼不能愛?
因為她愛的……是她愛的男人啊!
這愛,她得不了,也不能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