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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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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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赫把車子停妥、脫掉西裝外套,走進電梯。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好,英挺帥氣,濃眉大眼,五官明顯,再加上有幾分幽默感,以及相當程度的熱情,他是婚姻市場裡的搶手貨,不過……他看一眼手上的婚戒。

  他已經結婚三年了。

  今天很忙,不過也很令人興奮,因為他又打贏官司,幫一個因出車禍喪失記憶的貧窮女孩,拿到她應得的補償。

  他走進電梯,按下五樓的按鈕。

  公寓是揚揚的父母親留下來的,扣掉公設比,還有三十幾坪,兩房兩廳,他們把其中一間佈置成書房,他最喜歡在夜裡,跟老婆一人佔據一張書桌,各自忙自己的工作。

  有時候他會離開座位,幫揚揚泡杯咖啡,有時揚揚會關上電腦,走到他身後,撒嬌地攀住他的後背,兩人臉貼臉、講幾句親密話。真可惜,他們走的是不同行,不然,他真喜歡和揚揚一起工作。

  大家都說他運氣很好,娶到一個好老婆,他也這麼認為。

  揚揚很會賺錢,她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寫小說,她的文筆情感豐富,很能挑動讀者的心,去年有部作品被翻拍成電影,從那個時候起,她開始挑戰編劇工作。

  揚揚做得好嗎?他不清楚,但可確定的是,她會盡全力做到最好,她是個事事全力以赴的女生。雖然她做的菜不大好吃,雖然她不大喜歡打理家事,雖然她有一點嘮叨,偶爾會鬧鬧脾氣,但哪個老婆不是這樣?

  她已經是人妻界裡的優等生,對於揚揚,他滿意到極點。

  李赫打開家門,發現揚揚坐在沙發裡,兩腳盤起、兩手抱著抱枕,臉色不大好。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工作太累?應該都有吧,他衝著老婆揚起笑臉。

  知道他老婆為什麼叫做揚揚嗎?因為每次看見她,他就會情不自禁揚起笑臉,所以她叫揚揚,揚起笑臉的揚。

  「揚揚,吃飯沒?我換一下衣服,等等馬上做飯。」

  她咬牙切齒,憤怒著一張臉。這種時候,誰還吃得下飯。

  李赫笑笑,沒注意到她的怒氣,直接走進房間換下襯衫。

  走出臥房,發現揚揚一動不動,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他走到沙發邊坐下,從後面往前環住她的腰,臉貼在她頰邊,笑著說:「告訴妳一個好消息,記不記得上次我提過的那個女孩?奶奶載女孩出門,卻被大卡車碾過,造成奶奶當場死亡、孫女失憶的官司。

  「這起車禍沒有人證、物證,沒有人知道是誰騎的車,只有貨車司機一面倒的供詞,他說女孩無照駕駛,才導致這場車禍。這種無頭公案根本沒有律師肯接,妳猜,妳老公有沒有辦法反敗為勝?」

  不必猜,他絕對有辦法反敗為勝,因為他是業界口中的常勝將軍,他經手的案件只贏不輸。

  李赫見她不語,繼續說:「我從她們家到車禍現場之間,一路尋找目擊證人,結果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個加油站員工說她們祖孫經常到他們那裡加油,於是我調閱加油站的監視錄影帶。

  「哈哈!結果被我找到強而有力的證據了,那天騎車的是奶奶,不是沒駕照的孫女,然後我找到當地里長和派出所長,他們都很樂意證明,奶奶是守法的優良駕駛。由於我打贏這場官司,現在除醫藥費外,女孩還可以從肇事者身上拿到合理的補償金。」

  他很高興,但揚揚冷冷地澆他一盆冷水。「她付你律師費了嗎?」

  他在她背後皺鼻子,誰好意思對身無分文、飽受卡車司機恐嚇的弱勢媽媽伸手要錢?若不是他堅持不收費,幫忙進行訴訟,受害者的母親還打算向肇事者隨便收點醫藥費,就讓事情過去呢。

  不過他說:「付了付了,官司開打之前,我說不收她半毛錢,可是後來官司打贏,下午女孩就和她的媽媽送五萬塊過來,說要感激我,我本來不收的,可妳也知道曾小妹那人見錢眼開,立刻就開收據,說那是律師訴訟費,攔都攔不住。」

  很好,事務所裡總算有個頭腦清楚的。

  「說說話嘛,揚揚,今天怎麼擺臭臉,是不是工作不順利?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不然我給妳做炒飯。」

  他按按老婆的肩膀,她的肩膀很緊,可見工作時間過長。

  「不必。」

  她面無表情打開抽屜,把存款簿拿出來、翻開、遞到他眼前,一瞬不瞬看著他的臉,冷聲問:「裡面的錢呢?」

  被發現了?李赫正在幫她按摩的手停頓,尷尬地順順頭髮。「妳怎麼會突然去翻存款簿?」

  「平常不會去翻的,只有在對你生氣的時候才會去翻它,我必須看著上面的數字,不斷對自己說—— 瞧,我們家李律師還是有在為家庭、為老婆努力,他有試著改變自己,接下不是太心甘情願承辦的案子。」

  揚揚瞪他。依他那個態度,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存足一百萬的育兒基金?

  她不年輕了,過完年就二十八歲,一轉眼三十五、四十五,依他的存錢速度,恐怕要等到更年期,她才能生小孩。

  「這回,妳又是為什麼事情氣到去翻存款簿?」攤攤手,他有點累,在外面已經講了一天話,真希望回到家裡能夠獲得片刻寧靜。

  「江國賓。」他那失業的、即將離婚的大學同學。

  「那個……已經是昨天的事,都過去了,幹麼還翻舊帳。」他無奈,下意識想躲進廚房。

  「對我來說,三年前的事才叫舊帳。」所以從結婚到現在,每件讓她發火的事,她都有權利一翻再翻,翻到她自己覺得膩了為止。

  「好吧、好吧,妳自己打電話給國賓,叫他明天開始不必來上班。」他就不信她敢打,當年,國賓還是他們的男儐相。

  「為什麼每次都讓我當壞人!」她忿忿一拍桌子、彈起身,氣得怒吼。

  「是吧,這種事妳也做不出來,他來求我們的樣子妳也看見了,他老婆很兇的,如果他沒辦法拿錢回去,他一定會變成失婚男。」他拍拍自己的額頭,想試著跟老婆爭取老朋友的工作機會。

  意思是她不夠兇,才任他為所欲為!

  揚揚深吸口氣,兩手緊握拳頭,好半天才抓起存款簿在他面前晃幾下。「好吧,暫時不追究江國賓的事,我問你,裡面的錢呢?」

  這筆錢,她動都不敢動,純粹當它是觀賞用,沒想到一轉身,它就不見蹤影。

  「借給國賓了,他老婆快生孩子,得租間大一點的房子,接下來要做月子,他老婆又不能上班,身邊需要一筆錢應急。」

  「說得真好,別人家的老婆可以生孩子,我呢?我窮到不敢生孩子,李赫!你對我真的很好耶。」她怒指他,狂吼幾聲,氣得在客廳裡繞圈。

  他勉力拉起笑臉,擋在老婆面前,一把抱住她,試著息事寧人。

  「不要生氣,妳想想嘛,我讓國賓到事務所上班,他就可以一點一點把錢還給我們啦。妳放心,國賓只是運氣比較差,他很有才幹的,等他律師考試通過後,事務所多了一名律師,我把不喜歡的案子通通丟給他接,就可以賺更多錢啦,這叫做投資。」

  他試著說服揚揚,只不過……錢錢錢,他不懂女人為什麼把錢看得那麼重,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

  她掙脫他的懷抱,狂怒問:「他如果十年都考不上呢?他如果運氣一直壞下去呢?那我們是不是要養他一輩子?」

  她背過他,笑臉戰術不管用。

  「嘖嘖嘖,我善良的老婆,幹麼把自己偽裝成巫婆,我敢打賭,如果國賓求助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妳,妳也會趕緊幫他把錢送過去。」他繼續嘻皮笑臉。

  「我不會!我會把錢牢牢的拴在褲腰帶上。」

  覷他一眼,她氣到頭頂冒煙、腸子打結,她都快要氣死了,他還不當一回事,到底她要把話講得多難聽,他才明白她是真的抓狂了。

  李赫還是笑,笑著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暖聲說:「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愛妳嗎?我就是愛妳的心口不一,明明是善良仁慈到不行的女生、明明就不是愛錢的個性,還要裝母夜叉,累不累啊,如果妳真那麼愛錢,我爸送來的錢為什麼不收?」他捏捏她的臉頰。「哎呀呀,真是可愛到不行……」

  他還在裝痞,她快火山爆發了啦!
  
  「啊……」她大叫一聲,「是為了自尊、自尊!我說過幾百次了,我愛錢、非常愛錢,我只是不想把自尊丟在地上任人踐踏。」

  「想太多,誰敢踐踏妳,妳可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除了妳,我不會愛上別的女人,我爸媽要是欺負妳,就是不打算要兒子了……」

  接下來,他又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企圖轉移她注意力的話,他是舌粲蓮花的律師,又是個樂意說甜言蜜語的情人,比嘴上功夫她從來都贏不了他。

  「妳不要急,相信妳的老公,儘管拭目以待,等國賓考試通過,就是我們事務所大發的時候,我會利用自己的名氣接案子、接案子……不斷的接案子,我要把國賓操到半死,誰教他要借走我們家最重要的五十萬,誰教他最辛苦的時候要依靠我……到時候,事務所賺大錢又有人坐鎮,我就可以帶妳環遊全世界……」

  就這樣,她第幾百次被他說服,雖然心裡比誰都清楚,他一樣沒把她的話聽進去,一樣把她的發火當成生理期來。

  揚揚嘆息,戰爭結束,李赫還是沒看透她的心。

  但是李赫知道揚揚愛他,也知道自己很愛揚揚,知道他們會手牽手、走到人生的最後……

  他親親她的額頭,摸摸她的臉,說:「看,都瘦了,最近很累吧,要好好照顧身體,我去煮麻油雞給妳吃。」

  「不要……」她想反對的。

  他截下她的話。「不要放太多酒?知道,我們家揚揚一沾酒就會醉得不省人事。」

  「我晚上還有工作要完成。」反對變成小聲提醒。

  「沒問題,妳先去洗個澡,三十分鐘後就可以吃麻油雞。」

  揚揚頭痛地望一眼空虛的存摺,再看看李赫的背影。算了,計較什麼呢,也只有他會把自己照顧得這麼仔細,而她,只剩下這個親人了。

  接下來,不意外地,李赫又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她喝第一口雞湯,忍不住皺眉頭。「我不是說……」

  李赫揚揚眉。喔哦,糟糕,他忘記了,但是哪個廚師不會在麻油雞裡面加酒?

  他勾起笑容,拍拍她的臉說:「沒辦法,我就是喜歡把妳灌醉,妳都不知道自己喝醉時多可愛、多熱情。」

  她瞪他。「我工作還沒完成。」
  
  「明天再做嘛,今天晚上陪陪老公好不好?老公今天很能幹欸,打贏不可能贏的官司,老婆應該給一點獎勵。」

  他抱著她,環著她,哄著她,暖暖的氣息在她耳邊吹過,這個男人……她始終拿他沒辦法。

  「喝嘛、喝嘛……」他催促她。

  她順著他的意,喝下幾口、再幾口。

  「真捧場,碰到這種好食客,做菜的人多有成就感。」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唇間印上一吻。
  
  兩碗雞湯下肚,她醉了,醉得抱住一個小時前讓自己很火大的老公,醉得主動送上火辣香吻,醉得忘記男人不能寵,於是他們上床、他們做了,揚揚忘記自己正處於危險期,並且他們還沒存夠育兒基金。

  
   ~※※※~


  李赫踩著輕快腳步回到事務所時,老同學江國賓連忙從辦公桌後方跑來。

  事務所一共隔成三個房間,最裡面一間是李赫的辦公室,靠右手邊的是個小型會議室,專供委託人向律師諮商。

  一進門就是大辦公室,辦公室裡有四張辦公桌,各佔據一個角落,每個人的桌上都堆滿文件,只有曾小妹的桌面整理得最乾淨,她的身後有傳真機和印表機,傳真機上面掛著一幅油畫。

  大辦公室的中間有一組玻璃製長桌,可擺六把椅子,旁邊有綠色的盆栽做裝飾,長桌是他們開小組會議的地方,整個事務所看起來乾淨明亮,全是揚揚一手佈置的。

  「李赫,恭喜你。」江國賓滿臉興奮地衝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恭喜我?哦……你們已經知道啦?沒錯,我又贏了,老奶奶很感激我,送給我十幾顆茶葉蛋,大家拿去吃吧,記得留兩顆給我家愛妻。」李赫從包包裡拿出已經冷掉的茶葉蛋。

  「愛妻?李律師,你真的有這麼疼老婆嗎?」會計曾小妹揶揄,把一疊整理好的資料交到他手上。

  「當然,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

  雖然有點嘮叨、有點現實、有點愛錢、有點不擅長打理家務……但老婆嘛,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裡那個最好。

  「這種話留到揚揚面前說去,別在我們面前講,是刺激我們沒有一個好老婆嗎?」江國賓歪嘴斜眼,做一堆鬼表情。

  誰不知道他家老婆又兇又惡,事事都要管,控制慾比希特勒還強,還一天到晚嫌他沒出息。

  唉,真不公平,李赫怎麼能娶到一個縱容他從早忙到晚,還沒辦法把錢帶回家的女人?如果婚姻幸不幸福這種事和前輩子有沒有燒好香有關,那麼看來他前輩子不但沒燒香,肯定還去搶了別人家的香。

  「你們岔題啦。」

  事務所裡面年資最深的助理小趙走到他面前,說:「李律師,今天有個電視節目主持人找到我們事務所,希望能夠做有關李律師的專題報導,她說題目定為『維持正義公理,不向金錢低頭的年輕律師—— 李赫。』」

  「電視節目?」哇!李赫一驚。看來他越來越有名了。
  
  「我在主持人面前幫你講了不少好話咧,我說啊,你的個性就是見不得別人受苦,別人讀法律系是為了賺錢,你是想幫助不懂法律的人,在法律面前維持最大的尊嚴。怎樣,我講得好不好?」江國賓急忙向他邀功。

  助理阿享也搶上來說:「我讓曾小妹把三年來李律師經手過的不收費案件,做個概要表格交給主持人,其中包括那個女孩告父親的案子。」

  那個案子很有名,女孩的父親是個在商場上頗負盛名的商人,他的現任妻子明知道他性侵前妻的女兒,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這回事,女孩向繼母發出求救訊號時,她甚至恐嚇女孩不能聲張,女孩只好轉而向爺爺奶奶求助,卻被說成神經病,家裡長輩更夥同精神科醫生捏造女孩精神異常的病歷。

  長期下來,女孩變得越來越奇怪,她常常精神恍惚、常常對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傻笑,有時候,走在路上想到什麼,就蹲在路邊哭。

  李赫就是在路邊遇見哭泣的女孩,她瘦削無助的背影讓他心疼,他想也不想就陪在女孩身邊開導她、鼓勵她,直到女孩願意相信,把自己碰到的事情告訴他。
  
  十五歲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竟然遭到親人如此對待,李赫既心疼又氣憤,他告訴女孩,這件事不是她的錯。

  他聯絡揚揚陪女孩到醫院接受檢查,知道此事,揚揚比他更生氣,她很忙,卻仍然撥出時間陪女孩說話,把手機、地址給女孩,讓她隨時隨地可以找到人傾吐,揚揚成了女孩的母親,在揚揚懷裡,女孩的心頭傷口一點一點被弭平。

  剛開始,女孩根本不敢向父親提告,李赫不勉強她,但教會她使用錄音筆,在父親再度犯案時,錄下他的聲音,並搜集證據。

  後來,在揚揚的鼓勵下,女孩決定提起勇氣控告父親、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案子在社會上造成轟動,因為女孩父親是商場名人,再加上身旁的大人竟無視孩子求助,眼睜睜讓這惡行持續五年之久。

  名人和再娶的妻子、精神科醫生、祖父母都被判刑,孩子的監護權判給前妻,李赫還幫她們爭取到一筆天價撫養金。

  這個案子勝訴的同時,李赫的名聲遠播。

  「你們說恭喜,指的是這件事?我還以為你們知道我又打贏官司了。」李赫滿面春風。

  「打贏官司對老闆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吧。」曾小妹笑道。

  「既然這樣,今天晚上我們去慶祝吧!」

  江國賓彈指建議。最好搞到三更半夜再回家,他實在不想面對妻子的嘮叨,不想聽老婆叨叨絮絮重複唸著「李赫唸書的時候功課沒有你好,可人家現在是知名律師了,你咧?還當個助理,丟不丟臉……」這種比較性言論,會讓所有男人的自信心消滅。

  「不好吧,你多久沒準時下班了?我怕弟妹罵我,說薪水給得那麼少,卻每天加班加到那麼晚,她會告我違反勞基法。」李赫開玩笑。

  「放心,她不懂法律,也捨不得拿錢出來聘律師。」

  阿享搶到圈圈中心,「應該趁現在慶祝啦,吃完飯再到KTV續攤,因為等到電視專訪播出後,我們事務所的生意不知道會熱到什麼程度,到時候,大家都要忙得焦頭爛額。」

  「對、對、對,就當先發紅利給員工。」小趙高舉右手大叫。

  李赫被大家簇擁著、鬧著,只好同意。「知道了,去慶祝吧。」


   ~※※※~

  揚揚做了滿桌子菜,雖然她的廚藝差強人意,但有食譜幫忙,幾道菜看起來有模有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昨天提醒過李赫,要他早點回家。

  李赫下午要出庭,她怕打擾他,但還是傳了簡訊提醒,他應該快到家了吧,如果出庭順利的話。

  把菜攏好,把冰酒放進冰箱,再檢查一下蛋糕,那是李赫喜歡的芋頭蛋糕。

  好喜歡水果布丁但他喜歡芋頭,結婚三年來,不管是誰的生日,妳都會準備芋頭蛋糕。

  有點笨吧,事事為對方遷就,不過......這就是愛情,人嘛,總是對最喜歡的那個人心甘情願妥協。

  不曉得他會帶什麼禮物回來?衣服、包包、保養品?不對,肯定是一束玫瑰花,因為他沒有時間逛街,而打電話訂花是最快速又方便的方法,再說玫瑰象徵愛情,這事全世界都知道。

  她搖頭,對鏡子裡的自己笑得一臉幸福。

  從衣櫃裡找出一件白色洋裝,每次穿上這件衣服,他都會說妳像仙女,仙女啊......在紅塵打滾多年,為錢、為現實變得勢利眼的仙女,還能不能叫仙女?

  無所謂啦,就算是違心之論,只要李赫還願意說她是仙女,她就相信自己是仙女。

  不曉得是誰說的,結過婚的女人像二手車,掉價掉得很厲害。

  難怪現在聰明的女人特別多,只要愛情、不要婚姻,只要男人的關注,不想要付出,所以李赫還肯為妳說謊,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點三十七分,她抱著衣服進浴室。

  八點十二分,她從浴室出來,看一眼時鐘,是出庭不順利嗎?再等一下好了。

  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工作。

  揚揚手指飛快敲著鍵盤,偶爾停下來翻翻書、找點資料,妳工作時一向很專注,往往打得順手就會忘記吃飯睡覺,所以等她打到一個段落時,牆上壁鐘的時針,已經悄悄移到十一點的位置。

  怎麼還沒回來?忘記了嗎?

  她拿出手機打給他,響過十幾聲後,進入語音信箱,她不死心,再打,打了十幾通,一樣沒人接。

  垂下眼睫,苦苦一笑。李赫肯定是忘記了。

  她可以預估待會的狀況。

  李赫回到家、她對他生氣,然後他一面笑著求饒,一面說︰「揚揚,別氣、別氣,我會補償妳。」

  補償?他哪會補償,只要今天安全過關,明天他忙起來,又會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接著她會對他碎碎唸不停,如果他今天不順利,叨唸超過他的容忍度,他會皺起濃濃的眉毛,說︰「世界上最可怕的四個節日是情人節、聖誕節、結婚紀念日和老婆的生日,為什麼不能把這些日子通通集合起來,在農曆春節時一次慶祝完?」

  那時,她會更生氣地回答,「是啊,最好一年份的飯集中在一天吃完,接下來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必再為肚子餓煩惱,最好我每年只要付一次房租,不必每個月為錢煩惱,最好你的朋友只跟你借一次錢,最好我永遠不必工作,有人把我養在家裡當少奶奶!」

  再接下來,他會煩到抓狂說︰「瞧,又在翻舊帳,算了,我出去吹吹風。」

  完畢。

  吵鬧到最後就是他躲避、她後悔,丈夫工作一天已經夠累了,她還要把他逼得連家都待不住。

  這種經驗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想再重複經歷。

  經驗法則教會她,不要想、不要生氣,與其把時間拿去發脾氣,還不如用來賺錢。

  她是仙女,一個現實勢利又愛錢的仙女。

  李赫回到家時,已經超過凌晨一點,今天太開心了,大家鬧到忘記時間,他還得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家。

  揚揚睡了吧?最近她工作量有點大,夜裡經常睡不好,明天下班他得記得抓點四物燉雞湯給她補補身子。

  至於電視採訪的事,明天再告訴她吧,揚揚知道後,一定會替他高興,她總是以他的成就為榮。

  李赫放下公事包,走詮廚房打開冰箱,想喝一點冰水,卻在發現蛋糕盒時怔忡住。蛋糕......

  猛地,他查看手機,發現晚上揚揚打了十幾通電話。想起來了,今天......不,已經凌晨一點了,昨天是揚揚的生日,她講過好幾次,他都心不在焉,沒認真聽進去......

  轉身,他看見桌上冷掉的菜。那麼多菜,她費很多心思吧。

  她曾經埋怨過,「明明是我自己的生日,卻還要辛辛苦苦忙整個下午。」

  他回她說︰「那麼下次我生日,我來做菜,而且做的全是我們家揚揚最喜歡的菜。」

  他輕易解決她的抱怨。

  事實上,要解決她的不滿很簡單,他是律師,談判是基本能力,而揚揚又是個重感情、容易被說服的女性,況且就算她真的鬧起來,他只要轉身跑開,她很快就會自省、接著後悔自己太嘮叨。

  他對她的性格摸得太清透,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先洗個澡吧,待會再來整理這些。

  李赫喝掉大半瓶水後,走進臥室,發現揚揚不在。出去了嗎?他下意識往書房探頭,看她睡著了,趴在電腦前。幸好,她沒有火大到離家出走。

  揚揚有過離家出走的紀錄,不過只有短短四個小時,因為她沒有朋友,又捨不得住飯店,所以不到十一點就回到家裡、結束離家出走的鬧劇,那是她在外面待到最晚的一次。

  他看著她身上的白色洋裝,微微一哂。

  事實上,揚揚穿這件並不特別漂亮,但她每次穿,他就誇她一次,因為她清楚那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

  瞧,他真的很懂她吧,也很懂得讓自己不發脾氣、溫溫柔柔地,便佔住婚姻中的強勢區。

  進書房,李赫替她把打到一半的稿子存檔、關掉電腦,彎下腰,準備把她抱回房間,可是他一動,揚揚就醒來了。

  看見他,一堆念頭從腦子裡飛快閃過。

  要吵架嗎?要罵他嗎?要逼問他生日禮物在哪?要質問他為什麼不接電話......
  
  看了一眼時鐘。算了,質問再多,她的生日也回不來了。

  「放我下來。」她推推他的手臂,淡聲道。

  沒生氣?李赫估計她要發一頓火的。他放下她,笑得滿臉溫柔道︰「妳要去哪裡,我抱妳過去。」

  「你快去洗澡吧,滿身酒氣,晚上喝酒了?」

  「嗯,和事務所同事去慶祝,妳知道我們慶祝什麼......」

  她沒等他說完,逕自離開書房、走進客廳。

  李赫看著揚揚的背影,急忙追出去,到了餐廳時,發現她對著已經冷掉的食物嘆氣。

  他笑著說︰「這些我來收拾,妳先去休息,今天工作得很晚吧,累不累?等我洗完澡,若妳還沒睡著的話,我來幫妳按摩。」

  她吞下怒氣,再次提醒自己︰不要生氣、生氣無益!條地轉身,問︰「你吃過飯了嗎?」

  「嗯。」

  「我還沒吃,我先吃一點再整理餐桌,你去洗澡。」

  「妳想吃飯?等我一下,我把菜熱一熱。」

  「不必,飯是熱的,而且我吃不多。」她走進廚房,端來碗筷和熱騰騰的飯,拉椅子坐下。

  他狐疑地看著揚揚的反應。她......不大對......想想、認真想想,揚揚這是什麼戰術,他得弄清楚才曉得該怎麼處理。

  李赫進浴室洗澡,他需要時間打理一下思緒,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應戰。

  知道他太習慣把每場爭執看成法庭對峙,想盡辦法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對她而言,婚姻就是生活的一部份,隨心隨情,她可以偶爾任性、偶爾感性,她從沒想過對丈夫使心計。

  揚揚低著頭,夾起一口米飯,對著冷掉的菜,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滑。

  第一百次懷疑,他對她的愛只是口頭說說,從未出自真心。

  第兩百次想,這樣婚姻繼續維持下去的話,或許她會等到他改變的那天,或是根本沒有。

  他洗得很快,出浴室時,揚揚聽見聲響,飛快把淚水抹去。

  李赫進餐廳,見她若無其事吃飯,他拿來空碗,坐在她身邊,夾起一筷子魚香茄子,誇張說道︰「哇,我們家揚揚的廚藝精進不少,真好吃。」

  她撇了撇嘴角,沒回答。

  「螞蟻上樹也炒得不錯吃。」他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揚揚嘆氣,把碗放下。「我不吃了,你還要吃嗎?」

  「呃,」他還在理解她的反應。「我不吃了。」

  她點點頭,把菜一盤盤端進廚房,沒壞掉的包起來,當明天的午餐,壞掉的扔進廚餘桶。

  其間,他幫忙擦桌子、整理廚房,一面動手一面找話題和她聊。

  「我今天打贏一場官司,打得有驚無險,回到辦公室又聽到一個好消息,想不想知道是什麼消息?」

  他把椅子靠上後,走進廚房,把她剛洗乾淨的碗盤接過來擦乾。

  她沒接話。

  李赫繼續說︰「有電視節目要來採訪我,要是能藉這次把事務所的名聲拓展出去,我們一定可以接到更多的委託案。」

  「恭喜你。」揚揚簡短說。

  碗洗完了,她轉身回房。

  揚揚的態度讓他很不安,在她離去那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將她拉回來,鎖進自己懷裡。

  「對不起,我忘記妳的生日。」

  她咬了咬唇。「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我會慢慢習慣的。」

  「我今天很忙。」他滿心歉意.

  「我知道,你忙著當大善人。」她怎麼可以妨礙他的聖人事業,說不定會因此下十八層地獄呢。她的口氣很酸。

  「妳在生氣。」李赫直指事實。

  他寧可她大發脾氣,也不要她像現在這樣,不陰不陽,讓人心裡有些害怕。

  她重重嘆氣、推開他,仰起脖子,冷靜看他。
  
  「有用嗎?我生氣,你會改變態度,不再只接喜歡的案子,願意接接能賺錢的離婚case?我生氣的話,你會放下工作,回家陪伴我?我生氣,你就肯把我的話聽進去,試著想想我到底要什麼?

  「不會,你只要成功把我的怒氣給壓下去或轉移就贏了。李赫,有沒有可能,不要把我當成你的敵方辨護律師,試著把我當成你口口聲聲說的發妻。」
  
  「妳本來就是......」

  「我不是,我只是你的口頭愛人。如果真心愛我,你會像我一樣,事事為對方著想,我會因為你的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難受而難受,會時刻把你放在心上而不是嘴上。今天晚上,如果不是太累的話,考慮考慮我們分手的可能性,好嗎?」

  她累了,累得連發脾氣都疲憊。

  心被誰掐了似地,痛!

  他才不要考慮,李赫鴨霸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抱回懷中,緊緊箍住她的身子,心慌莫名。

「我才不會考慮,我愛妳、我不要和妳分開,我說過,等妳老到走不動時,我要當妳的輪椅、妳的柺杖。」

  可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撐不撐得到那個時候。

  揚揚的不語和沉默讓李赫更驚更慌,他搖頭、不斷親吻她的頭髮、額頭,企圖用動作抹去她不理智的言論。

  她只是在生氣,生氣他沒陪她過生日、生氣他太忙、生氣他忘記......她只是生氣,對,「只是」生氣,揚揚的怒氣不會持續太久的。他不斷在心底安撫自己。

  「揚揚,我們可以像以前那麼吵鬧,妳可以三天三夜不理我,也可以用各種方式表達妳對我的不滿,獨獨不可以告訴我,妳要離開我......」

  不離開嗎?可是她已經開始害怕這種漫無止境的等待,害怕自己不知道為著什麼付出,害怕她變得不像自己,也害怕她越來越面目猙獰。

  「揚揚,我說過,婚姻是一生一世、是做了就不能後悔的事情,我不後悔,妳也不准後悔。我知道自己今天很過份,不應該忘記了妳的生日,不應該和同事去慶祝......」

  她沒回答,靜靜地聽著他的甜言蜜語,靜靜地靠在熟悉的懷抱裡。

  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這個男人帶給她這麼多憤怒、傷心、不滿和孤寂,她卻依然在他的懷裡感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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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下午三點鐘,周喻岷突然張開眼睛,在他的床上。

  他剛從加拿大回來,還在適應時差,這個時間,是加拿大的深夜十二點。

  他是個職業醫生,在加拿大年收入上千萬的醫生,當初決定應聘回台灣時,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是啊,從某個角度看來,他的確瘋了。

  可他堅持回來,因為對那個美麗、乾淨的人間天堂,他膩了,他想念台灣,想念這個骯髒、混亂,卻充滿生命力,熱鬧得讓人覺得又重新活過來的地獄。

  妻子知道他的決定,氣到抓狂,直接把離婚協議書摔在他臉上,她以為拿出離婚協議書會讓他改變念頭,但是,並沒有。

  電話鈴聲響起,他猛地坐起身。是李菲、他的妻子?

  吸氣,他考慮再對李菲說明一次,自己對於這個決定的堅持度。

  周喻岷伸長手,撈起床頭電話,推開棉被,雙腳盤起。「喂。」

  「你好,我叫做揚揚,我不是想向你推銷東西,我只是想找個人談談,如果你不忙的話,可以給我三十分鐘嗎?」

  這是一通奇怪的電話,正常人聽到這裡,會想也不想的就把電話掛掉,但他沒有,也許他是個瘋子,也許他不忙,也或許……這女人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無奈與孤單,讓他不自覺聯想起自己。

  「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沒有掛斷電話,不是?」他聽見電話那頭,緩緩地鬆了一口氣。

  「我是寫小說的,從早到晚面對的是電腦和四面牆,我沒有太多時間交際,因此朋友一個個失去聯繫,我沒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能夠傾聽我的,只有家裡的三部電腦。」

  他想問,是不是因為長期對電腦訴說心事,才讓她變成作家?但他來不及讓玩笑出口,「揚揚」繼續說話。

  「我是個認真的女人,只要能賺到稿費,什麼東西都寫,我比起許多女人……不,甚至比許多男人都要努力,我還算有知名度,粉絲讀者不少,去年,我有本小說被拍成電影,許多人誇獎我是成功女性,還有雜誌誇張地封我是美女作家。」她停頓了兩秒,苦笑。「OK,炫耀性語言到這裡截止,我猜你已經開始不耐煩。」

  周喻岷的回答是微笑。

  他聽過的炫耀性語言都很長,她講的,只能算極短篇。

  把電話轉成免持聽筒,他決定起床,走到窗邊、打開窗簾,從高樓往下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構建出許多忙碌人生。

  「三年多前,我遇見我的先生,他是那種搶眼男人,高大、帥氣,擁有天生的篤定和自信,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深邃,低醇的嗓音相當能夠說服人。

  「他是律師,初見那天,他剛被律師事務所裁員,但他身上看不出怒氣,有的只是從容自若,很特殊,對不?

  「他買爆米花和紅茶進電影院,用一個下午的休閒來慶祝自己失業。

  「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出眾的五官、身材,也因為那天是非假日的下午兩點鐘。那種時刻,看電影的不是家庭主婦、蹺課的大學生,要不就是我們這種穿著隨性、好像隨時隨地都剛睡醒的自由業男女,但他是穿高檔西裝,手裡拿著真皮公事包的菁英級人物,怎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電影院?

  「奇怪,是腦海裡浮上的第一個字眼。

  「我選了中間排的位置,而他恰恰選擇我左手邊座位。

  「講到這裡,我必須說,我的丈夫是個很善良、很熱情、很體貼的男人,他對每個人都好,不管是路邊遊民、流浪狗,或是落難的朋友。」

  「恭喜妳,妳碰到一個好男人。」周喻岷回應她。

  他不明白的是,那樣體貼的男人,怎捨得自己的妻子心事只能對著電腦和四面牆壁說話?他對揚揚的故事開始感到興趣了。

  她莞爾,續道:「那場電影我看到哭,他不介意我是陌生女人,就掏出手帕給我,我很容易感動,看到心動的電影會哭、會笑、會有很多很多的情緒充塞心中,也因此他一個動作,讓我感動到不行。現在,那條手帕在我左手邊第二個抽屜的紙盒裡,靜靜地記憶我們的初遇。

  「電影散場後,我們一起走出電影院,手帕被我弄得很髒,我不好意思還他,於是問:『有空嗎?我請你吃飯。』他聽完,露出了一張燦爛笑臉,抓抓頭髮回答我,『好啊,我剛剛失業,時間很多、鈔票很少,有美女請吃飯,再好不過。』

  「那頓飯,讓我挖掘出許多事,我知道他剛被律師事務所的老闆Fire,因為他專門幫弱勢團體打不賺錢的Case,於是他決定在馬路邊擺路邊攤,接受弱勢百姓的案子。

  「第二次感動,他沒有因為失業而消極,反而信誓旦旦說:『不管怎樣,我都要利用自己的專業,幫助那些不懂法律,只能一味挨法律打的貧窮人們。』

  「我們交往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告訴他,『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不介意付出金錢,我很早就失去父母親人,覺得金錢遠遠比不上親情的可貴,那時我陶醉在愛情的幸福裡,我很慶幸有個男人可以讓我全心全意付出。

  「結婚後,我才曉得自己有一對富裕到讓人咋舌的公公婆婆,和一個打算當總編輯的小姑,沒有意外的話,未來,我的先生將會繼承十幾家百貨公司和銀行!這個訊息會帶給女人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但我唯一的感覺是錯愕。

  「剛結婚時,聽見丈夫和公婆的爭吵,才曉得他們不滿意我先生讀法律系,不滿意他娶個身世很糟的妻子,不滿意他生命中的重大決策,都不肯與父母親商量。他們受不了我先生不切實際的理想,說這個社會,有錢人才會受尊重……

  「那時我實在天真得過分,笑著拍拍丈夫的肩膀說:『沒關係,我的丈夫我自己養,就算他的理想不切實際,當老婆的也會無怨無悔的支持。』

  「我幫我先生開了律師事務所,請兩個法律系畢業的年輕人,和一個小會計,每個月光是房租和人事費用,就要支出三十幾萬,然後還有吃飯、生活雜費……慢慢地,我的支持因為現實而一天天磨損,我越來越覺得被錢壓得喘不過氣……

  「最糟的是,這樣一間為窮人服務的律師事務所,在業界出了名。

  「他忙得天翻地覆,有一回,甚至在事務所裡待了三個星期。他忙得很精彩,我卻因為他的忙碌而倍感孤獨。

  「以前我最喜歡聽他告訴我,他是怎麼幫人打贏一場官司,最喜歡看著他自信時,眼睛閃爍著光芒、帥帥的臉上熠熠生輝,可是才短短三年……對於那樣子的光芒,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甚至在聽見他打贏官司,我會刻薄的說:『千萬別告訴我,這次的律師費是十斤文旦或兩件毛線衣。』

  「在苛刻的同時,我變成賺錢機器,我每天規定自己必須打幾個字才能休息,我再不是為了喜好和興趣工作,而是為了他的理想在拚命。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衣櫃裡所有衣服都是結婚前買的,發覺自己的化妝品早就用完,卻捨不得補貨,發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一場電影。委屈瞬間湧上心頭……我待在房間裡,狠狠地,哭了三個鐘頭。

  「他回到家,看見蜷縮在牆角的我,走過來、摟抱我,用他醇厚、溫柔,很容易說服人的嗓音說:『我愛妳,老婆。』

  「我回答,『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了。』

  「他笑著告訴我,『沒關係,有很多我幫助過的人愛我,老婆只需要負責支持我,然後盡情享受我的愛就行了。』

  「他以為我是生理期來,過了兩三天就會沒事情,他做菜,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還把我抱在膝間,說很多的甜言蜜語。

  「在一整天緊繃的工作之後,他應該得到充足的休息,他卻放棄、用盡耐心,對待不講理的妻子。

  「所以,第無數次,我原諒他。

  「我現實又嘮叨,我老是說:『接接少道德卻多金的案子吧,替當事人爭取最多的利益同時,也替律師事務所爭取資金。』

  「他痞笑著回應,『有,我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然後他給我一筆五十萬存款,並把存款簿交給我,說:『這是家裡急難預備金,不可以亂花哦。』

  「我歡天喜地收下了,把五十萬轉成定存,然後繼續努力工作,我催眠自己,不求回報的付出是幸福的,只要他愛我,我們可以衝鋒陷陣、一關關闖過。

  「可這類的爭執沒斷過,每次都是爆炸、生氣、吵架、和解,然後在他懷裡,聽他一遍遍保證,他最愛我。

  「我經常頭痛、失眠,往往累到癱在床上卻無法安心入眠,我總是腰痠背痛,最近還因為打電腦過度,導致頸椎壓迫,雙手發麻,醫生說我過勞,要我減少工作量,可是……我放慢腳步了,事務所怎麼辦?

  「昨天晚上,他告訴我,事務所必須多聘請一個員工,他打算聘請一個到現在還沒考上律師執照的同學,還說同學失業,妻子吵著要跟他離婚……

  「我的直覺是NO,因為我瞭解,他絕不是因工作量大到需要聘請一名員工,而是想要幫助因失業面臨離婚問題的老朋友。

  「可我也明白,如果我真的說NO,而那位同學真的離婚,我丈夫會因此而內疚,而我,將成為罪人。

  「他總是讓我當壞人,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勢利眼。

  「所以我沒有答話,但我明白,他一定會伸出援手,同學會到事務所上班,而我會在下個月的支出單裡,發現多出幾萬塊。

  「我咬牙忍耐,因為工作還很多,我必須保持心情平靜。於是我想起那本存款簿,那本證明他在朝著『負責任』方向走的物證,但是,五十萬不翼而飛了……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我知道今天晚上他會為我煮一頓大餐,然後不斷告訴我,他好愛我……」

  電話那頭,聲音停止,周喻岷的心沉重了起來。原來愛情並不足以支持一段婚姻。

  長長地一聲嘆息之後,揚揚苦笑,「對不起,我講得很瑣碎,也許你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但我衷心感激,謝謝你願意為一個陌生女子,浪費半個小時。」

  「我的傾聽對妳有幫助嗎?」他柔聲問她。

  「當然有,把滿肚子怨氣吐淨,我才有辦法在他回來時,試著把理智擠出來面對他。」
  
  「這樣很好,請記住我的電話號碼,下次有需要的時候,我不介意再為妳犧牲半個鐘頭。」
  
  揚揚微微一笑。今天,她碰到一個好人。

  「謝謝你,先生,你的聲音很好聽,如果今天晚上我沒有和丈夫談判離婚,你將是最大的幕後功臣。」

  「我喜歡當幕後功臣,謝謝妳給我這個機會。」

  「再次謝謝,再見。」

  電話掛掉,周喻岷聽著電話筒裡傳來的機械聲音,陌生女人的故事,讓他在這個下午想起他的婚姻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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