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等等我啦!等我……”
嬌嫩的聲音在空曠的林子裏迴響,四周的景致一片雪白,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白雪,腳踏下去會形成一個深及小腿肚的窟窿,很難再拔出來,行走起來格外困難。
前方幾名男孩在雪地上走走跳跳,嘻笑打鬧,朝樹枝光禿的林子前進,就是沒人想理會跟在後頭的女孩。
“不要走這麼快啦!等等我……我也要看兔子窩……等等我……”她嬌俏的臉蛋佈滿焦急,使出渾身的力氣想要追上他們,深怕自己跑得太慢,落了單。
大夥原本要在太液池裏滑冰,但是不知道誰突然提及在林子裏發現了兔子窩,當下冰嬉變成了抓兔子。
眼看所有的人都走上了湖岸,剩下她一個人還在湖中央跟雪堆奮戰,更加著急。
“哥哥,你等等我呀!等……等等嘛!好累……”
幹嘛都不等她?
她也想看兔子窩,也想抱抱小兔子。
正當她停下腳步,雙掌撐在膝上,大口喘氣時,有人從林子裏走出來,下了岸,往她這兒走來,後頭還跟著一名下人。
她將埋在雪堆裏的腿拔出來,卻因為重心不穩,小身子直挺挺的倒向雪地,身上珍貴的狐裘沾了許多雪花,“哎喲!”
“妳怎麼這麼狼狽?”男孩蹲在她的身旁,伸出手,輕而易舉的抱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花。
她看著對方,噘起瑩紅的小嘴,嘟囔道:“你和哥哥都不等我,我也想看小兔子啊!”
“誰教妳的動作這麼慢?”他背過身子,微微蹲下,“上來吧!我背妳。”
一旁的下人嚇壞了,重重的倒抽一口氣,急忙出聲,“主子,萬萬不可啊!”
“哪兒不可了?”他睞了下人一眼,稍嫌稚氣的俊顏不怒而威,那雙眼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尊貴。
“太子爺是萬金之軀,將來要登基為帝的龍子,怎麼可以彎腰讓人騎在您的背上?”
男孩正是當今皇帝之子,樊天胤。
五歲時載入皇儲之列,從此當今皇帝開始以儲君之位教育樊天胤,他雖然仍有些稚氣,但是天資確實聰穎,只要稍微提點便能融會貫通,也深得皇帝的喜愛,對他的期待更高,私心的在他身邊安插能用且忠心的臣子。
“登基為帝?”男孩嗤之以鼻,“這可難說。”
“主子!”樊天胤被立為皇儲之後,內侍省派在他身邊專責伺候的太監惶恐不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主子,您這位置會坐得穩穩當當的。”
“哼。”他轉頭,朝女孩指了指背部,“還不上來?”
“可是……”女孩看見太監驚慌的表情,也有些遲疑。
“主子,讓奴才背蝶舞小姐吧!”
“多事!”樊天胤指著身後,催促道:“還不上來?再拖拖拉拉的,我可不管妳,自己去看兔子窩了。”
“別扔下我!”宋蝶舞急忙趴到他的背上。
他的手肘勾住她的膝後,站起身,“真是個麻煩精。”
背上多了個人的重量,讓樊天胤踩進雪地裏的步子陷得更深,走得有些吃力,更遑論這會兒天寒地凍的,吸進肺裏的空氣稀薄又冰冷,才走一段路便微微喘了起來,但是男人的自尊與驕傲不准他示弱,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氣,怎麼都要走上岸。
趴在他的背上,她的胸膛很快便被他身體的溫度熨暖。
而他也感受到了背部傳來的熱度,她的身子軟綿綿又熱呼呼的,還有淡淡的香味,柔軟得像是剛出生的小兔子。
“哥哥都不管我了,你怎麼還回來找我?”她嬌嗔的開口。
他笑了,卻故作嚴肅的說:“我確實也不想理會妳,但一想到妳要是凍死在這太液池裏,往後每年在這兒舉行的冰嬉就得改到別的地方,又覺得不能不管。”
“為什麼要改到別的地方?”她天真的問,冰冷的小臉蛋在行進間有意無意的廝磨著他已有些男人輪廓的臉頰。
他感受到心房因為她而劇烈的震盪,“因為會聽見一個笨死了的小女鬼可憐兮兮的到處喊著:等等我啦!等等我啦!禁衛隊肯定會嚇死,箭一射偏,萬一射中父皇,驚動龍體,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宋蝶舞愣了下,羞紅了臉,掄起小拳頭,捶打樊天胤的肩膀,“你真討厭,笑我!”
“這個討厭鬼可是不顧身分的背妳。”他輕啐一聲,沒好氣的說:“好心沒好報。”
他走到岸邊,右腳使力的往地上踩踏,膝蓋一頂,身子一擺動,上了岸,然後將她放到地上,大大的吸了口氣。
“妳……”他皺起眉頭,指著她,半晌才又出聲,“這個胖娃兒,是不是又貪吃奶皮薄脆餅了?怎麼變得這麼重?”
她睞著他,咬著指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臉,怯怯的點頭,小聲的說:“嗯。”
“妳這丫頭還真吃不膩那張餅。”
“好吃嘛!”她露出甜蜜的笑容,伸手從懷裏拿出折迭好的絲絹,獻寶一般掀開,裏頭只剩半張的餅皮因為剛才讓他背著的關係而裂成好幾塊,她拿起一塊,遞到他的面前,“你要不要吃?奶娘特地為我烤的。”
一旁的太監看得心驚膽戰,雖然這女孩的身分也算嬌貴,但是與儲君相比,好像雲泥,怎麼能讓太子吃這種被壓爛的餅?
樊天胤有些詫異的盯著眼前的餅,再望向她。
“嗯?”宋蝶舞一臉認真又無辜的表情,眨動雙眼,期待他接過手裏那張變形又軟趴趴的餅皮。
她單純得像張白紙,在她的身上看不見宮裏為了爭權奪利所延伸出來的勾心鬥角,自己有什麼也想分享給別人,在她的世界裏,沒有地位、尊卑之分,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在她的身邊,很舒心,也能活得很坦率。
發現他沒有接過去的動作,以為他不想吃,她有些失望的垂下手,沒想到手腕卻被拉住,只見他低下頭,往她手中的餅咬了一口。
“好吃嗎?”她等著他的稱讚。
“嗯,還可以。”他微微點了下頭。
她看了,不禁樂開懷,“再給你一塊……”
“妳自己留著吃吧!”他阻止她,動手將餅包起來,“妳還要不要看兔子窩?動作再慢一些,兔子窩裏的小兔子被其他人抓走,我可不管。”
“不行!小兔子不可以離開娘。”她心急的說,往林子裏跑。
林子邊的小石山下,撥開草叢可以看見一個隱密的小洞穴,洞穴旁已圍蹲了幾名皇子,而宋蝶舞的兄長宋譙年正從洞穴裏抓出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兔子。
“好可愛……給我,兔子給我,我要抱。”宋蝶舞在哥哥的身邊蹦蹦跳跳,大聲的嚷著。
宋譙年將小兔子抱在懷裏,死活不給,“兔子還小,我怕妳一個不注意,會把牠掐死。”
頓時,其他人一陣訕笑。
“我不會掐死牠,好唄?”宋蝶舞非常不服氣哥哥的說詞,鼓起被寒風吹拂得紅通通的腮幫子,生氣的瞠大圓圓的眼睛,瞪著高她好幾顆頭的兄長,模樣淘氣又驕縱。
樊天胤忍住笑意,朝宋譙年伸出手,“兔子給我。這只兔子確實還小,看樣子出生約莫半個月,可能是冬天的關係,難以覓食,顯得有些瘦弱。”
“我想抱兔子。”她哀求道。
“我怕妳會掐死牠。”
“連你都這樣說!”她氣得跺腳,甩頭離開。
壞哥哥!
壞樊天胤!
她踩著重重的步伐,走進林子裏,打算從西側的橋離開這兒。
這片林子少了葉子的遮擋,視野變得清晰,能夠清楚的瞧見橋,但是她怎麼走都繞不出去,於是轉身,循著原路走……
樊天胤上完最後一堂勤政學後,離開塾堂,後頭跟著的太監手裏拿著他的學具。
他從袖袋裏抓出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兔子,這只兔子打從住進他的袖袋裏便不安分,一直想從袖口逃出來,他只得一直抓著袖口,幸好師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廷恩。”
“是,太子爺。”
李公公是內侍省派來伺候的太監,從樊天胤還是孩兒時便貼身伺候,沒有意外的話,大抵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側,年約四旬,與他相差了二十幾歲。
“讓人找個鳥籠來放這只兔子,記得裏頭鋪些厚毯子,放足夠的牧草與水。”
“奴才馬上差人去辦。”
樊天胤一手托著兔子的臀,另一手的長指撫摸著牠的頭耳,小兔子舒服得瞇起了眼,享受突然降臨的溫暖,那可愛的模樣讓他想起了宋蝶舞。
“那個丫頭,才笑她一句,就氣得跑走,真是鳥眼鳥肺。”他嘟囔的語調裏有著濃濃的寵溺。
宋譙年跟在樊天胤的身後,離開塾堂。在皇上的欽點下,他和幾名忠臣之子不論學習與玩樂,都跟樊天胤和皇子們在一塊。
“您別理那丫頭,她年紀小,脾氣倒是不小,總認為大夥什麼事都得讓著她。”宋譙年想了就好笑,“那小傢伙這會兒恐怕是趴在娘的懷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喊著咱們欺負她。”
樊天胤笑了。
“少爺!”宋譙年的貼身小廝周桐自不遠處急忙奔了過來,看見樊天胤時,惶恐的跪下,“太子殿下。”
“起來吧!”
周桐迅速起身,面向宋譙年,焦急的說:“少爺,大事不好了,小姐到這會兒還沒回府裏,老爺與夫人急壞了,現在全府上下都出去找人了。”
“還沒回府?”宋譙年不解,“蝶舞應該早已離宮了吧!她的貼身丫鬟玉香呢?”
“玉香在皇城門外等候不到小姐,立即托人來通知小的。”
“皇宮內苑占地頗大,會不會是迷路了?”樊天胤猜測。
“有這個可能。”
“李廷恩,召些人,隨同譙年在萬壽宮的院殿裏尋人。”
“是,奴才馬上去辦。”李公公示意幾名小太監跟隨他離開。
“周桐,你回府裏,要老爺和夫人別慌,蝶舞大抵還在宮裏,只要她還在宮中,便不會出什麼岔子。”宋譙年冷靜的吩咐。
“小的馬上回府。”
宋譙年煩躁的蹙起眉頭,“這丫頭,老是惹麻煩。”
“她只是在宮裏迷了路。”
“我同禁衛隊去找麻煩精,太子殿下,您先回東宮,今日只好暫停對弈。”宋譙年歎了口氣,百般無奈。
“嗯。”樊天胤邁步,走回東宮。
一路上,他不斷的想著,蝶舞早他們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離開太液池,若這時仍未回府,除了在宮殿裏迷路,還會發生什麼事?
細雪落在衣袖上,他抬起頭,望著天,看見雪花從天而降。
倏地,他想起了什麼,急忙煞住腳步。
“主子?”護送樊天胤回東宮的小太監不解,主子為何忽然停下來?
“將這只兔子帶回宮裏。”他將兔子塞進小太監的懷中,迅速轉身,走向太液池。
幾名太監緊跟在他的身後,不敢鬆懈。
樊天胤快步走進太液池,之前他們一夥人的足跡早就被降下的雪花掩蓋住了。
“這小妮子該不會又折回兔子窩了吧?”
他很快的來到兔子窩附近,雙眼四處搜尋。
“你們到處找找。”他對身後跟著的幾名太監下令。
“是。”
太監們立即散開,邊大聲喊叫,邊到處找尋。
樊天胤獨自走向椒園,遠遠的,雪地上有一抹桃紅吸引他的注意,他走了過去,發現那是一條絲絹,仔細一看,是宋蝶舞拿來包脆餅的絲絹。
他撿起絲絹,絲絹是涼的,顯然掉在這兒許久,早已沒了宋蝶舞懷裏的溫度。
環顧四周一圈,他在附近找尋。
因為冬天的關係,椒園旁的水埠結了冰,寒意凍人,使得在椒園裏出入的太監和宮女變少,整座園子感覺有些蕭條。
不知為何,有股力量將他牽引到這座園子,走向前方的籬門,卻驚愕的發現倒在籬門邊的小身子。
“蝶舞!”
他奔了過去,將她抱進懷裏,拍了拍她的臉頰,她的臉頰只剩微溫,若不是身上穿著狐裘,此刻恐怕早已渾身冰涼,甚至喪命。
他脫下身上的皮氅,牢牢的包裹著她,然後打橫抱起,前往附近的一間屋閣。
“這樣不行,妳得取暖……來人!來人啊!”
他的呼喚驚動了另一頭在林子裏尋人的太監們,他們急慌的奔了過來,一瞧見主子手中抱著的小身子,馬上驚覺出了大事。
“主子!”
“讓人準備幾床被褥,還有,喚太醫前來。”
他奔上階梯,一腳踢開門板,進入屋裏,將她放在軟榻上,手背一觸及底下冰涼的床褥,冷得皺起眉頭。
“將炕燒暖,派幾名宮女過來。”
“是,奴才馬上辦。”
他坐在榻上,將她攬抱進懷裏,拉緊毛氅,在不透風的情形下,露出她的雙手,纖細的手指因為過冷而泛紫,他的雙掌不停的摩挲,甚至對著她的手呵熱氣。
“去通知宋家人,記著,別驚擾了宮裏的人……這炕暖得太慢了。”他露出不悅的神情。
“奴才馬上讓人加快生火。”
片刻之後,陸續有宮女取來獸毯與厚被褥,對於樊天胤此刻抱著宋蝶舞的突兀畫面,沒人敢多瞧一眼,低頭將毯子與被褥放到床上,替宋蝶舞蓋上後,匆匆退出去。
他伸出手,摸了摸床褥,感覺炕有些熱了。
低頭看著懷裏的人兒,她雙眼緊閉,唇瓣微微紅潤,他以手指測了下她臉頰的溫度。
嗯,回溫了。
“妳這小傢伙,一旦拗起脾氣,還真是讓人頭疼,時時刻刻都放心不得。”
抱著她的觸感好得讓人心酥,她靜靜的躺在他懷裏的柔弱模樣分外惹人愛憐。
她老愛跟在他們身後跑,也不想想自個兒是個姑娘家,像男孩一樣玩得這麼野,又愛哭,老是要旁人順從她,真是個被養嬌的姑娘。
想著,樊天胤忍不住笑了。
他記得認識她那年好像是自己被父皇載入儲君之列,那時她還是個娃兒,眼都沒睜開,他不過是碰碰她柔軟的臉蛋,她竟然張開小手,握住他的手指,怎麼都不肯放……
樊天胤沒有察覺自己看著宋蝶舞的眼神分外溫柔,隱含著寵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