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國中西部
碧藍的晴空下，筆直的五十五洲際公路上無人也無車，除了偶爾被風吹起的漫天黃沙之外，荒蕪的晚景像是一張被人遺棄的明信片。
「老喬治餐廳」，是一間位於公路上，附屬於加油站的餐廳，純德州式的裝潢，桌椅都是由木頭打造，各式各樣的牛仔配件被懸掛在牆上當作裝飾，再配上暈黃的燈光，打造成一個讓人放鬆的空間。
由於用餐時間已過，餐廳裡沒有什麼客人，扣除酒保比爾、廚師喬治，以及服務生莉莉之外，僅有一桌位於角落的客人。
寧靜的午後，收音機裡傳出鄉村女歌手略帶嘶啞的嗓音，輕柔地飄蕩在餐廳的每個角落，向來可以引來瞌睡蟲的音樂聲，今天卻意外失去了效果。
服務生莉莉，異常辛勤地重新擺設每一個空桌上的餐具，酒保比爾一手拿著布，一手拿著酒杯，專心地想把透明玻璃杯擦得更亮。兩人看似專心，但每當角落裡傳出細微的啜泣聲的時候，他們手上的動作都會一頓，恨不得耳朵長得更長一些，好聽清楚方桌那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塊錢，我賭是阿奇那浪子，不小心弄大她的肚子。」莉莉晃到酒吧前，扔了一個銅板到比爾的面前，說出自己的看法。
「五塊錢，我賭小女孩根本未成年。」比爾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收起吧台上的銅板，繼續擦著手上的玻璃杯。
兩人談論的目標和賭注的內容，正是十五分鐘前進來餐廳，如今坐在角落的一男一女。
莉莉口中的阿奇，名為韓奇，他是一名華裔的卡車司機，獨立貨車合約商。大約從兩年多前開始，他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在這裡出現一次。
比東方人來說，他的個子算是很高大，他約有一百八十五公分高，頂著一頭濃密的黑髮與漆黑的眼珠子，斯文俊美，打扮得體，倘若不是親眼見到他從那輛巨型貨車的駕駛座上走下來，他怎麼看都該是穿著西裝上班的白領紳士。
近年來，確實有很多華人加入卡車司機這個市場，但是在東方人較少的美國中西部，韓奇的存在依然相當顯眼。
韓奇和其他幾杯啤酒下肚，就開始滔滔不絕的卡車司機不同，他幾乎不怎麼說自己的事情，認識他兩年多來，他們也僅知道他固定跑德州到芝加哥的路線，對於接案子也不甚積極，算得上是一個低調再低調的人。
來到餐廳的時候，韓奇也確實把這裡當作中場休息的地方，專心享用餐點，把車子的油加到滿，然後重新上路。
雖然他低調，話也不多，但是和其他精壯得像公熊，滿臉猙獰橫肉的卡車司機相比，他除了擁有高大挺拔的身材之外，那張俊秀斯文的臉龐，可說是枯燥公路上的極品，他掠取的芳心無數，更贏得了「公路完美情人」這個稱呼。
確實，卡車司機的生活和一般人相比枯燥了許多，卻有不少「一夜情」的機會；公路上汽車拋錨的單身女客、想搭便車的單向女客，或者是特地尋求刺激的旅客……而大部分的卡車司機，也多半不會拒絕這樣的艷遇，畢竟每走一趟路程，短則七天，長則一個月，短暫的激情能讓他們暫時忘掉單調的路程。
如果真是這樣，那個男人未免太差勁了，將一句美麗的女子扔在公路上，不為她的安全感到擔憂嗎？
幾個可能的原因在韓奇腦海中閃過的同時，他的卡車也瞬間通過了那名年輕女子的身邊。
一陣狂風吹過，將她纖細的身子吹得搖搖欲墜，一頭綢緞般的黑髮在風中怒揚，拂過她雪白的面頰，也讓他清楚地看見了她臉上淡淡的憂傷，那不安和惶恐的情緒，全都是鑲嵌在她那雙欲言又止、楚楚可憐的黑色眼瞳裡。
她像是一個落難的美麗公主，更像是被主人遺棄的無辜小動物。
雖然只是淡淡的一瞥，卻足以讓韓奇心中的警鈴大響。
對韓奇來說，擁有一雙水波蕩漾，彷彿會說話的眼睛的女人，向來是他最大的罩門，罩門等同於「麻煩」，而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煩。
畢竟這年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問題，不需要誰多管其他人的閒事。
對！他應該按照原定計劃，在傍晚時間抵達芝加哥，交完貨後回家，躺在家裡的沙發上看棒球、喝啤酒，劃下完美的句點。
心裡雖然這麼想，但在車子通過那女孩的瞬間，韓奇幾乎是本能地踩下了煞小踏板，他低咒一聲，隨即轉動手裡的方向盤，巨型卡車發出了「嘰」的煞車聲，最後在距離她兩百公尺左右的路肩停了下來。
韓奇從駕駛座上跳下，朝著那名美麗女子方向走去，他同時也在心裡告訴息，這一次，交給命運來幫他做決定吧！
他只願意給她一個機會，他打算用中文對她問話。這年頭學習華語也是一種流行，就算她寫得出「求救」這兩個中文字，但也是有可能是韓國人、日本人。
對，就讓一個簡單的問題決定一切，如果她無法回答，那抱歉，她可能得留在公路上，等待下一位善心人士了。韓奇做好了決定。
對方也早已聽到韓奇的腳步聲轉過了身子，當她看到韓奇那張東方臉孔的瞬間，水潤的眼睛閃過了一絲狂喜。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公路上？」韓奇在她面前停下腳步，開口問了。
「中文……你說的是中文，真的是中文！」她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情緒變得有些激動，「哈！老天爺果然沒有放棄我！終於讓我遇到一個會說中文的人！」
「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別介意，我是因為好不容易聽到中文，所以太感動了。」年輕女子又搖頭又點頭，小臉上寫滿了感動與激動。
雖然從這個高大的東方帥哥嘴裡吐出的中文，帶有一點西方人特殊的腔調，但確確實實，是她的母語中文啊！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公路上？」韓奇再問了一次。
好吧！這東方女孩確實懂中文。很顯然是命運贏了，那麼他今天就當個好人，把今天的行程往後延一延吧！
「我……」她正想開口，但「咕嚕咕嚕」的聲響下一秒就從腹部傳出，她一張美麗的小臉尷尬得漲紅，很委屈很委屈地說：「對不起，不知道你車子有沒有吃的東西？我身上什麼都沒有，已經兩餐沒吃東西了。」
韓奇沉默了三秒，最後道：「上車吧！」
秉持著日行一善的心情，韓奇將卡車掉回頭，帶著她重新回到老喬治餐廳，然後細心地點了一份全餐。
她迅速地攻擊著送上桌的沙拉和麵包，韓奇知道她餓壞了，也不急著問問題，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打算抽根煙打發時間。
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在莉莉端上招牌牛腩湯，她喝下第一口熱湯之後，所有進食的動作就頓住了，幾秒鐘後，她眼眶一紅，一顆顆圓滾滾的淚珠，開始不斷地從她的眼眶滑落。
韓奇怔住了，抽煙的動作一頓，忍住想伸手為她拭淚的衝動，幾秒後才提出了合理的懷疑，「湯壞了嗎？」
「不是，這湯很好喝。」她拼了命地搖頭，小小聲地回答。像是要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似的，她很快地又舀了一匙送進嘴裡。
一顆顆眼淚，失控似的順著她細小的下巴滾落，有些還不小心掉到了湯裡，但她像是沒有察覺一樣，依舊一邊掉眼淚，一邊將混了眼淚的熱湯送到嘴巴裡去。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繼續抽著煙，目光淡淡地掃過坐在面前的女子。
她身上的套裝雖然微微磨損了，卻價值不菲。單從衣著打扮、言行談吐來看，至少來自小康之家，換句話說，這個美麗的小女人，是一個怎樣都不該單獨出現在五十五號洲際公路上的人。
又過了好一會，當她終於喝完眼前的牛腩湯後，她拿起餐桌上的紙巾擦眼淚，勉強對韓奇擠出一抹微笑。
「對不起，我其實不愛哭的，真的！」她抬起頭，害羞地解釋，「我只是太感動了。在你停下車之前，我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得都快變成化石了，而且我好累又好餓，如果你沒有出現，我真的可能會餓死在路邊，最後變成荒涼公路上一具女屍……」
說到這裡，她的眼眶再次泛紅，垂著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莉莉端來了一份還冒著熱氣的牛排，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中間，壓低聲音對韓奇咕噥抱怨道：「阿奇，你這浪子到底做了什麼好事？怎麼小女孩哭得這麼傷心？」
「她哭，是因為你們今天的湯壞了。」韓奇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揮揮手，要莉莉別在旁邊攪和。
「呸！花花公子最差勁了！」莉莉用餐盤敲了一下韓奇的肩膀，悻悻然地扭著腰離開了。
他掉回視線，發現坐在對面的她已經停止哭泣，雙眼發亮地看著桌上的牛排，對於方纔他和莉莉地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是因為太餓了，還是因為……
「你不懂英文？」韓奇直接問出心中的懷疑。
她搖搖頭，伸手把盤子拉到面前，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滿懷感動地切下一小塊牛排，送入嘴裡咬了幾口，然後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
韓奇不再說話。看來，在她沒吃飽前，他是問不出什麼的。於是他沉默地點起了第二根煙。
一口氣吃掉三分之二塊牛排後，飢餓感才逐漸褪去，女子依依不捨地放下刀叉，這才滿懷歉意地抬起頭，看向韓奇問道：「對不起，你剛剛是不是問了我什麼事情？我沒有聽清楚。」
「你是不是不懂英文？」韓奇見她吃得差不多了，情緒似乎也穩定住了，於是熄掉煙，準備問個清楚。
「嗯！英文我完全不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非常誠實地回答。「從以前到現在，我不知道試了多少種方法，可是就是學不起來。英文對我來說就像外星語一樣，我已經對它徹底投降了。明明只有二十六個字母啊！為什麼會組成一堆莫名其妙，讓人怎麼念都念不出來的字呢？其實我覺得－－」
「好，我明白了，你不懂英文。」韓奇皺眉，淡淡打斷她的長篇大論。
不懂英文，卻獨自一個人出現在東方人極少的美國中西部，這條人煙罕見的五十五號洲際公路？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公路上？」韓奇伸手捏捏眉心，好脾氣地將同樣一個問題再問出口。
「這……」她愣住，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韓奇看了好半晌，無法決定該不該將自己的故事全盤托出。
最後，她有些為難地開口，「整件事說起來很複雜……也不太好解釋，我可以暫時不說嗎？」
「複雜？難不成你是被外星人直接傳送過來的？」韓奇挑高一道眉，冷嗤一聲地開口。
「先生，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她瞪大眼，明顯被他輕狂的態度觸怒了，「你這人為什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小姐，我如果沒有同情心，你到現在還站在五十五號洲際公路上吹風不是嗎？」韓奇似笑非笑地提醒。
她張口想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是鼓著臉頰不說話。
韓奇在心裡歎氣，和她閒扯了半天，連一點可用的資料都沒得到。他煩躁地伸手找煙，卻發現剛才已經把最後一根煙抽完了。
尷尬地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這時候，莉莉剛好過來收盤子，還順便為兩人送上了兩杯熱咖啡。
「有什麼事情面對面說清楚，好好溝通，別再惹小女孩哭了。」送上糖罐和奶精的時候，莉莉不厭其煩地補充了一句。
韓奇無奈地把頭向後仰。帶她回這家餐廳果然是個錯誤的選擇，除了要應付眼前這個麻煩之外，還得忍受莉莉他們看『人』編故事的幻想。
確實，他是很喜歡女人，但願意來往的對象，只限於那些懂得成人遊戲規則，願意好聚好散的女人。
至於眼前這一位，雖然她美麗動人，可他並沒打算和她上床，更沒打算對她做什麼，在公路撿了她，真的只是突然泛起的同情心而已。
「算了，我們重新來過。」既然決定日行一善，那就貫徹到底吧！韓奇重新開口，「我叫韓奇，住在芝加哥。」
「我叫范筱涵，嗯……我是從台灣來的。」她小聲地說出自己的姓名。
很好，有姓名，也有出生地，一個好的開始。
韓奇仔細記下她的名字，接著繼續下一個問題，「我是一個獨立貨車合約商，這份工作簡單的說，就是我自己有車，有客源，凡事由我親自送貨，如果順著我遇到你的地方繼續往東開六個小時，今天晚上可以抵達芝加哥。你是不是也想去芝加哥？」
「芝加哥……」范筱涵輕聲重複了一次，然後搖了搖頭。
「那麼你想去哪個地方？」韓奇再問。沒關係，芝加哥是個大城市，不管她的目的地是美國的哪一個城市，都找得到交通工具送她過去。
「我……我也不知道。」她垂著肩頭，看起來非常為難。
韓奇雙拳緊握，深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他即時想起她連英文都不懂，或許無法準確描述自己想去的地點。
既然如此，最好的方法是將她送回起點，這點他應該也做得到。
於是韓奇再次耐心地問道：「那麼在遇到我之前，你還記得自己在什麼地方嗎？」
「呃……其實在遇到你之前，我還搭過一個手臂毛茸茸，全身都毛茸茸，長得像原始人的車子。」范筱涵充滿委屈地開口，「車子開了大概一、兩個小時吧！他對著我一直說話一直說話，語氣也越來越凶，但是我一句話都聽不懂啊！後來……後來……」
「後來怎麼了？」
「他伸手想拉我的皮包，我嚇得一直尖叫，一直用皮包打他，最後我直接拉開車門跳車。」她對韓奇老實描述當時的情況，「那個傢伙好過分，還探頭到窗口對我啐了一口，連我掉在車上的皮包都不還我，就這樣開走了。幸好我的證件都貼身收藏，不過我現在一毛錢都沒有了。」
在公路上跳車？好，至少他明白她身上名貴套裝磨損的原因了。
「他很過分對不對？」范筱涵有些激動地想要尋求他的認同。
「嗯！」韓奇隨口應了一聲，並不打算說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往好處想，或許那個傢伙只是想從她皮包裡找證件，弄清楚她的身份，但偏偏這丫頭弄不懂對方的意思，直接尖叫、攻擊，最後還來一場公路上跳車，對方最後只啐了一口，已經算是她運氣好了。
「那你身上的求救紙板哪裡來的？」韓奇再問。
「我不敢再隨便搭便車，後來遇到有車子停下來，我用比毛畫腳的方法和他要了筆和紙板。」范筱涵露出小小的、得意的笑容，「我不想再遇上無法溝通的人，所以特地在紙板上寫上了中文。結果你不是看到了嗎？我這個方法很聰明吧？」
對，他這個一時心軟的傢伙不就是把車停下了？
「好，這些先不管。」過了好一會，韓奇輕歎一口氣，決定再把話題導正。他看著范筱涵，非常認真地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范筱涵抬起頭，美麗得像是能滴出水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看起來像是心裡已經有了想法。但不知為什麼，被她這樣慈祥的時候，他的內心泛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范筱涵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慢慢地吐出，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著他，清晰無比地說出她的想法。
「如果不麻煩的話，韓奇，我想暫時跟著你，可以嗎？」 |
發表於 2010-8-20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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