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磚砌的花圃很精彩,春天鬱金香和三色堇開得燦爛綿密,紫黃交錯,炮仗花也長手長腳的攀出外牆,勾引人們驚艷的視線。
其實不止花壇色彩繽紛迷人,大大小小的花盆也是婀娜多姿,一路生意盎然的延伸到門口台階上。
不知名的蟲子會互通有無知道有這麼個好去處,金龜子、蜜蜂、蝴蝶到處撲騰,就連電線桿上的麻雀小鳥也知道可以在這戶人家的荷花水缸裡喝水,清洗羽毛後再上路。
院子有個小型籃球場,兩台單車很隨意的靠在車庫的角落,攀巖的裝備也不甘寂寞的吊掛在牆壁上。
看得出來這戶人家非常熱衷戶外活動。
此時,撿回來的電纜線桶上放著女主人的洗衣籃,兩層樓小洋房每道窗戶都有著蕾絲窗簾,不管是讓人如沐春風的庭園設計還是室內佈置,都出自女主人的巧手。
小洋房有很愛護它的主人,每年會固定在外牆粉刷上防雨的水泥漆,這會兒在雨季還沒來之前鋁梯已經搭好,就等著男女主人一起動手。
大門打開,準備出門的老公身後跟著送丈夫出門的妻子。
拉拉丈夫已經很整齊的衣領,她有雙白皙纖長的胳膊,小手忙碌的想把丈夫打理到完美無瑕的地步。
丈夫的眼裡都是柔情,他珍惜的摸摸她潔白的臉頰,放下公文包替她整理有點紊亂的頭髮,修長的手指穿梭在她的發間,像是觸摸最細緻的寶物。
只有新婚夫妻才有這般如膠似漆的感情吧?你儂我儂,對方的一根指頭一個眼神都能把玩意會好久。
可他們很不一樣,搬來這個社區快三年了,每天清晨的情意綿綿,社區晨運的老老少少都知道,男男女女都把這對夫妻當作將來尋找對象的標準。
「我想送你去機場。」小妻子細細的央求。
「我們一組十幾個人,有專車接送,我不想妳太辛苦。」不像一般上班族穿得西裝筆挺,男子一頭削薄到耳下的銀髮,皮膚白得耀眼,細長的眼角微微往上勾,有張微翹的唇,美籍華裔的他當眼色轉深時會變成湛亮的金棕,他身材挺拔修長,雖然略略顯瘦,卻深藏一絲剽悍,如同希臘美男子。
「這個不辛苦,我……辛苦的是……要好久看不到你。」小妻子酡紅著蔓延到頸子的粉暈,十指確定她去媽祖廟求的護身符有戴在他身上,手上婚戒也和護身符躺在他的胸口,才輕輕的縮回自己的手。
就算鐵漢也會被這樣的繞指柔給化成一攤水。
「我一個星期就回來,不超過十天。」
結婚這麼久,她還是不習慣三不五時就得往外飛的丈夫,每次她的心就像被剜出一個洞來似的,連生活都不會了。
儘管難分難捨,為了不讓他擔心,她還是堆出柔媚的笑容。「任務一結束要記得趕快回家,雖然外國的妹比較靚,身材比較辣,要記得你是有老婆的人,野花是不能采的。」
風靜起攬住她的腰,嘴角噙笑。
「我會在結婚紀念日前一天回來,蛋糕蠟燭可以不要,最重要的『大餐』不能忘。」
這大餐說的曖昧,小妻子忍不住搥了他一下,不由分說把他往外推。「運將大哥在按喇叭催人了,你快走!」滿腦子都是床上滾滾樂,好死相!
她的丈夫是醫生,他很忙,除了輪班看診,三更半夜有急診Call他也得從床上爬起來,不只這樣,他還加入了無國界的醫師團,常常一出去就十天半個月,時間最長的高達三個月。
這些事兩人沒結婚時就說好了,他告訴她自己有些家底,想趁著年輕到處走走,即便是婚後也暫時不會停止。
她愛上他就因為這份灑脫跟隨性,婚後又怎麼可能因為寂寞而抹煞當初愛他的優點?
當然,婚前她覺得這不難,她心愛的人是去救人,在那些烽火連天的國家裡,那些人需要她的男人,需要醫療團,丈夫是她的,感情長長久久,婚姻不是死的,不是把對方捆綁在家庭裡,她愛他,願意尊重他,當他飛累了,有個家,有雙溫暖的手會等著他。
看見他快樂,她做妻子的,與有榮焉。
所以,她一口應允。
可是,就算科技再發達,MSN、視訊、電話也有到不了的地方,經常,他去的地方以上那些玩意都跟廢物沒兩樣。
婚後,她吃到了相思的苦頭。
她告訴自己不能小氣,至少他每次出門都守住了承諾,在應該回巢的日子平安的飛了回來,讓她安心。
「等我們的診所蓋好,存的錢也夠了,我就專心在小鎮上行醫,妳可以安心當妳的醫生娘,妳說好不好?」
「好。」
她不在乎當不當醫生娘,兩人能夠一起過日子什麼都好。
「我聽說伊拉克很亂,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她叮嚀再叮嚀,不怕被嫌囉唆。
「這次由集團基金會成立的國際兒童救助組織,打的是紅十字會的旗幟,危險性很低。」
他沒告訴她可能還要轉往查德,那個國家的內戰越來越吃緊,他衡量了很久決定不說。
梁心願在他的唇上印下深深祝福的吻,不過要離家的男人是不能隨便點火的,只見風靜起一手托住她的後頸,拇指摩挲她柔軟的耳垂,至於甜蜜又凶悍的吻已經順著眼皮輾轉的親了下來,眷戀的停在她粉紅色的櫻唇上。
梁心願臉上的紅暈未退,又添上新色,像落水的人毫無抵抗能力。
風靜起感覺的到懷中的身軀軟得好像沒骨頭,每寸曲線都被他的大手攬緊貼了上來。
「我的小美人,我不去了!我想回床上去把妳的衣服脫光,然後這個那個。」他聲音沙啞,是當真的。
梁心願笑了出來,臉頰上的春色更濃,笑也不是,罵也不是。「你這人~早去早回知道嗎?」
慎重其事的再度親了親她,風靜起這次真的出門去了。
看著巴士開走,見他老遠的還在揮手,梁心願在門口一直站到車子消失不見才轉身進門。
她楞楞地走進院子,步上台階,慢半拍的想起來她一早洗乾淨的衣服還沒晾,這又踱回曬衣架前。
半晌,她拍拍自己的頰,然後握拳給自己打氣喊話。「梁心願,他只是出門十天又不是十年,妳這樣不行,就算老公不在妳也得給自己加油,不可以這麼丟臉!」
只要不想他,老公出門在外的日子其實還不難過,這三年的婚姻生活她也訓練出一套打發時間的方法,那就是在忙完了所有的家務以後,去社區的跆拳會館學跆拳道、學空手道,一身汗流下來,什麼雜念都沒有了。
不然就是約朋友出來吃飯聊天,最近社區媽媽們正在瘋藺草編織品,她也風雨無阻的去上課,再不然,就乾脆窩在自己一手打理的房子裡養花除草,每天、每天,時光飛逝。
做臉、修剪指甲、全身SPA,最後還不能忘記要去血拼一套可以讓男人鼻血直流的睡衣,她得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讓全身狀態都在最好的情況下等著明天就要返抵國門的老公。
當梁心願喜孜孜的和隔壁結成好朋友的沉太太揮手道別回到家門口,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就坐在她家的台階上,那神情看起來等她很久了。
「風太太?」
「是,你哪位?」
「我是正翰法律事務所的律師顏正翰。」
「我好像不認識你也沒有法律問題需要你協助啊。」
她對律師印象很不好,老覺得他們藉著官司,然後從中牟利,一個律師無端上門,是禍不是福。
梁心願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因此態度冷淡。
「風靜起先生委託我來通知風太太有關離婚的事宜,我有一些證件資料必須請妳簽字確認,可以到裡面談嗎?」他明顯感受到敵意,唉,這就是做他們這行的辛酸。
「離……婚?」她傻眼了。
「是。」
「律師先生,你確定沒有找錯地方,我這裡可是三十三巷十一號,雖然我先生是姓風沒錯。」
她抬頭看了晴空無雲的藍天,沒有天打雷劈,還是剛剛她在SPA館睡太久,人還沒醒過來?
顏正翰的表情略帶同情,但是有很多事情他也無能為力。
直到進了屋子,看見那一迭文件,真實感才湧上梁心願心頭。
「風先生名下所有財產悉數過到風太太名下,這是簽署書,請在這底下簽上妳的中文跟英文名字,即日就可以生效。」名牌鋼筆閃耀著光芒,一迭文件,三兩句話,就顛覆了她所有的一切。
她渾身冰冷,明明才從能讓人熱出一身汗來的太陽下走回來,如今卻如在冰窖。
「我不離婚的,我跟我先生婚前就約定好不離婚,要白頭偕老的……」那些白紙黑字她一個也沒看進去,「這位先生,你一定跑錯地方了。」
她不能顫抖,她不能認輸,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只是受當事人委託。」
他辦理過數不清的離婚案件,卻很少有這麼不肯面對現實的,很多人的確會在一開始拚了命的否認,但是看見大筆的財產也不心動,這可難了。
「我先生呢?不論他為了什麼要離婚總得回來跟我面對面講清楚,我不承認這種片面式解除婚約!」
她生氣,氣他連回來面對的勇氣都沒有,他們三年的感情算什麼?
笑話嗎?
她的心好痛。
「我的當事人委託了我。」
「我要他回來親口對我說,不然免談!」
他們沒有婚姻問題,夫妻感情好得很,這樣就想把她變成生命中不相干的人,她絕對不答應!
「很抱歉,風太太,請妳慎重考慮一下,風先生留給妳的可不是小數目,債券、基金、不動產,我從事律師這行業許多年,也同樣站在男人的立場,真的很少看見這麼大方的男人。」
真是棘手的Case,他沒辦法從梁心願堅決不肯退讓的神情裡得到想要的結果,為了拖延時間,他動作緩慢的把所有的數據收回公文包裡面,這事,他被交代一定得辦妥,即使,他真的有點同情這位當事人,他還是必須公事公辦。
「不然這樣……我過兩天再跟妳約個時間,不管在我的律師樓還是這裡,都麻煩妳給我一通電話,妳什麼時候願意簽名,我什麼時候過來。」
干律師,要比普通人擁有更多耐心的。
他走了,卻才是梁心願沉淪苦海的開始。
她瘋狂的打著風靜起留下來的電話,那端始終沒有人接聽,從早到晚,她披頭散髮,焦躁得像無所適從的母獅,拿著話筒發呆的她這時候才知道自己這妻子做的有多失敗,她居然想不出來有誰是風靜起的好朋友,有誰可以問問丈夫的狀況。
她不認輸,死死的瞪著話筒上的號碼,因為太過用力,手背的筋迸了出來。風靜起在台灣沒有親人,可是越洋的那端還有,再不濟她也有紅十字會、國際兒童組織的電話號碼……
渺茫的希望很快破滅,電話還是無人接聽,不止風靜起泡沫般的人間蒸發了,他的師兄也失聯了。
人累,心疲,她狂亂的蹲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胳膊,心中雜亂無章,委屈憤恨,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要瘋狂的坐在這裡……
整整七天,她乖戾的守著電話,像跟它結了仇,動不動就起身察看電話線是不是有安穩的插在插頭上,動不動去拉電話線看有沒有被老鼠啃了,她坐立不安,不斷想著為什麼沒有人打電話給她?她打出去的電話也都石沉大海,她幾乎要歇斯底里了。
心願媽找上門來的時候,只看見蒼白得像個鬼的女兒,至於梁心願一看見自己的母親先是怔了下,不明白沒有鑰匙的母親是怎麼進屋子來的?
她想不起來家裡本來就放著備用鑰匙,就在門口盆栽的下面。
「妳怎麼變成這樣?」心願媽心痛到不能說話。
她毫無反應。
心願媽隨便收拾了些她的東西,梁心願沒有阻止,只剩下一雙眼骨碌的跟著母親轉。
心願媽去拉她的手,結果還沒摸到人,再也撐不住的她仰天倒了下去。
接下來,救護車伊喔伊喔的來到風家,梁心願進了醫院。
營養不良、貧血、脫水,對於她的狀況醫生大人很有微詞。
她百依百順的讓醫生整治她,吊點滴、注射營養劑,要她三餐正常,這一住院,一個星期後才被心願媽軟硬兼施的帶回南部的老家。
回到從小生長的家裡她也好不到哪去,情緒雖然不再大起大落,可是成天渾渾噩噩,不哭不笑也不睡,叫她吃她就吃,不叫她就一個人傻在那裡發楞,跟植物人沒兩樣。
她的人是昏沉的,對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感覺,勉強著吃下去的東西吃什麼吐什麼,不到一星期便形銷骨立。
「孩子,妳醒醒,離婚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太陽每天一樣從東方爬起來從西方掉下去,世界也沒有因為妳離婚而末日來臨啊!」
沉默像石頭一樣壓在人心。
心願媽氣極了,狠打了她一巴掌。
「妳擔心那個男人,可我呢,我在為我的女兒難過,妳這不孝女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
她置若罔聞。
日子如水的過去,然而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她被叫下樓吃飯,一如往常的吃了飯又吐,母親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問,替她張羅著毛巾的同時,那張臉氾濫著太多不忍和疼惜。
她低下頭,不吐了,乾涸的眼終於滾出淚來,不說話的她忽然開口了,「媽,我好累,別叫我讓我睡。」
她成了睡美人,這一睡足足睡了三天,驚得心願媽差點又要叫救護車。
醒來的她第一件事是軟著手腳打電話給顏正翰,答應離婚。
接著,她會吃會說話,再接著嚷著要去找工作,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