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略國化清宮春日丑時
暗黑的天際,隱隱閃動著點點寒光。
風乍起,宮門外的落葉枯枝低空漩渦盤旋,宮門內,內侍與守衛微合著眼,低垂著頭。
風停,葉停,萬籟俱寂中,皇寢裡的床紗忽而無風自飄,榻上的十四歲少年依然睡得沉沉。
風又起,那股山雨欲來的悶熱與黏膩,令睡夢中的少年有些焦躁地翻了個身,然後在腳部因觸及某物而不能自由伸展時,不耐煩地伸腳一踢。
重物落地聲響起之際,寢宮中的床榻突然劇烈地左右搖晃,一陣嬰兒啼哭聲更是驀地爆出,讓原本靜謐的化清宮在閃電的映襯下,一時間顯得詭譎。
「是貓還是娃子啊?大半夜的這麼嚎,實在怪嚇人的……」被這陣啼哭聲驚醒的內侍及守衛左顧右盼的喃喃低語。
同樣被這陣啼哭聲嚇醒的少年,則猛地由搖晃的床榻坐起,雙手緊握蟠龍床柱,駭然又迷茫地在黑暗中搜尋著哭聲的源頭。
當他發現,那哭聲竟離自己如此之近時,他的背脊整個僵硬,緩緩轉向床榻東角的臉龐更滿是驚懼,因為在全然的黑暗中,他竟望見一雙閃動著綠色幽光的駭人眸子。
「來人……快來人啊!」
「皇上!」
一當少年慘叫聲響起,侍衛及內侍立即舉著火把衝入寢宮,然後在望及眼前景象時,徹底不寒而慄。
「這……」
因為偌大的寢宮中,除了原本在其間安寢,而現在瑟縮於角落的少年外,竟無端多了一名啼哭的嬰孩,正中那張大大的紫檀木龍床,名門無人接近,卻來回左右晃動。
「鬼子……這是鬼子!快殺死他!快!殺死他啊!」
在眾人臉色發白、全身發毛之際,縮在一角的少年指著床下的嬰孩,不斷瘋狂大叫著。
僅管少年已下令,但此時此刻,根本無人挪動得了腳步,一直到少年的歡聲幾乎嘶啞,嬰孩啼哭聲也緩緩暫歇之時,匆忙趕至的古略國國師,在果斷斥去大半內侍及侍衛,只留下兩名心腹後,才終於走上前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著那名斷續抽噎的嬰孩。
「李國師,快,扼死他!」
「皇上,這娃子身上有皇家印記。」少年驚恐喝令聲依然不斷在宮內迴盪,但李國師卻示意內侍將門關上後,走至少年身旁,壓低了嗓音說道。
聽到這話後,少年臉一白。
因為古略國皇族一直以來都是一脈相傳,前任皇上病重,再無法生育子嗣之事更是眾所周知,因此,若這嬰孩身上存有皇家印記,那麼,結論只有一個——
當腦中浮現出一年多錢,參加皇家畋狩過後,暢飲了不少烈酒與鹿血的自己,如何在慾火焚身之時,趁人不注意,擄走並痛快迷姦那名柔弱「靜女」的畫面,少年的臉色整個鐵青了……
不,不能承認。
絕不能承認!
如今剛上位半年的他,帝位根本就還沒坐穩,若讓他身旁那群虎視眈眈的國舅、外戚知曉這事,定會拿此大做文章,畢竟對向來迷信的古略國來說,那名特地筵請來為他父皇祈福、延壽的天族「靜女」突然無端消失,已是不祥之征,若讓人發現那名「靜女」消失的原因與自己有關,他將面臨的,不僅是廢帝的聲浪,更是生死之關!
「這是鬼子!扼死這名鬼子!現在!立刻!」電光石火間,下定決心的少年的嗓音變得冷冽。
同樣明白少年決定的李國師,與少年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緩緩伸出手……
嬰孩又哭了,但哭聲慢慢變小,直至無聲,當那小小的柔軟身軀再也不動時,那張紫檀木龍床也不動了。
「把火把給我。」
要來火把後,李國師將火頭沾了些水,直接往嬰孩身上烙去,直至那個代表其身份象徵的印記變得一片血肉模糊,才用破布將嬰孩層層包裹住,低聲細細交代一旁心腹將之棄於何處。
心腹匆匆離去後,少年總算鬆了一口氣,正打算另辟一室與李國師密談,他的腳步才剛跨至宮廊,一陣降雷突然破天而起。
「快來人啊!護駕!護駕!」被那陣恍若落在身旁的疾雷嚇得當場腿軟的少年,再度抱頭瘋狂大叫著。
「來人,保護皇上,快來人哪!」
一片混亂之後,雷聲終於稍稍平息,但不遠處的皇宮東角,卻陡然冒出一陣漫天火光。
「救火,快,救火啊!」
「水,快拿水來啊!」
「發生什麼事了?」望著那被天火燒灼的角落,少年的心,跳動得急促。
「啟稟皇上,東安宮遭落雷擊中,現已引發大火。」
「快救、快救,有傷亡嗎?」少年驀地一愣後,急急問道。
「目前僅發現李內侍一人,他被幾根倒下的火柱子壓砸後,當初被燒死了,連救都來不及救……」
李內侍,方才那名被囑咐棄屍的男子。
死了倒好,如此一來,被李內侍拎在手上,應與李內侍一般,已葬身一片火海中的嬰孩之事,便少一人知曉。
至於其他幾名見過嬰孩之人……
正當少年唇旁緩緩浮出一抹冷笑時,遠遠的火光中,突然傳來一陣嬰孩啼哭聲。
「天可憐見,這裡居然有個孩子還活著,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當聽及那陣鬼魅似的嬰孩啼哭聲,再聞及遠方的叫嚷聲時,少年的頭皮整個發麻了。
因為向來只存放祭祀用品的東安宮,根本不可能會有嬰孩的,那麼如今在哭的這名嬰孩……
天族,多異近妖,不生不死,不死不生。
「皇上,放心,有微臣在。」
當少年耳中響起人們對「天族」的評說,望著眼前這場無端天火,想著李內侍的死因,腦中緩緩浮現出「妖崇」二字,以致腳步整個向後踉蹌,幾乎要跌坐在地時,他的腰突然被人由身後一撐。
「微臣一直以來的工作,就是收拾掉這些鬼物,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李國師……」意識已幾斤渙散的少年茫然低語著。
「是的,皇上。」
「永遠……不要讓朕……再見到他……永遠……」
◎ ◎ ◎
寒風勁勁,戰旗飄飄,白雪覆地,殺聲震天。
任鵝毛大的雪片飄降在身上,一名頭戴雪笠,臉蒙黑紗,體態婀娜的少女,策馬站在山崖上,動也不動地遙望著半月谷裡那彷彿永遠沒有休止的濃血殺戮,以及因受這場戰爭波及而無聲向天哭喊的人們。
短短三日,度日如年。
瀰漫在空氣間的腥血惡臭,已幾乎讓人連呼吸,都無法呼吸了。
不忍望,不想望,但這名十五歲的少女——雲茱穆爾特,依舊看著,望著,因為她必須牢記在心,必須將那一張張瘋狂、絕望、猙獰、扭曲的容顏深深刻畫在心間,畢竟終有一天,此刻在天禧草原上四處肆虐的烽火,必將燃至她女兒國,而她的責任讓未來的資金在下決斷的那刻,清清楚楚、徹徹底底明白何謂戰爭!
就那樣強迫自己冷然望著人世間的至悲與至苦,直到感覺到一股古怪視線朝自己所在位置直射而來,她才終於微傾過頭。
又來了。
這視線,一整個下午都在追隨著她,由對面山頭開始,而今,已穿越整道戰線,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視線的主人是誰?又有何目的?
緩緩將目光移向不遠處斷崖上那隱沒在樹叢間的高大暗影,雲茱的眼眸瞬也沒瞬一下。
也罷,他明明發現她已知曉他的存在,卻依然如影隨形地緊跟著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白費心神揣度他的來意?
時候到了,她自會明白。
半晌後,無視那道仍舊緊緊跟隨的視線,雲茱逕自策馬向山林走去,因為此刻的她,已幾乎承受不住由臉上傳來的那陣隱忍已久的劇痛,與那股令人發狂的刺癢。
「唔……」
隨著暮色西沉,那陣劇痛與刺癢益發蝕人心神,但雲茱依然緊咬著牙根,直至再忍受不住時,飛身下馬,摘下面紗,一把握起地上的雪,將之貼於她那如今滿是膿腫與醜惡疙瘩的小臉上,希望能借此麻痺掉自己的所有感覺。
有人說是蠱,有人說是毒,有人說是業障,有人說是詛咒。
但無論是什麼,這自她有月事開始,每個月都考驗一次她身心堅韌,長達二十四個時辰的痛苦煎熬,已整整伴隨了她四年。
這四年間,縱使女皇找遍了天下名醫,卻依然無解。
雲茱曾無數次問蒼天,但蒼天總是默默無語,而隨著年紀、眼界與經歷的成長,她漸漸明白,她所處的這個婆娑世間,本就充滿著各式各樣的「尚不可解」與「根本無解」,所以與其繼續執著、糾纏,她還不如將心力與時間花費在自己可以,更必須掌控的食物上。
夜幕,降臨了,天,更寒了,雲茱的小臉雖幾乎被雪凍僵,但那股痛癢不僅沒有消退,反而益發猛爆。
當寒雪都無法令那股由骨髓裡竄出的痛癢暫歇之時,雲茱索性脫去外襖,走至山壁旁的小瀑布邊,眼一閉,仰起頭,任那讓人心脾都幾乎要為之凍結的刺骨山泉,大力沖刷著她的小臉,甚至全身。
都快凍成冰柱了,竟還止不住?看樣子得另尋他法了……
在心底的苦笑聲中,雲茱緩緩低垂下頭,舉起顫抖且冰涼的小手,欲將之伸向頰旁,抓撓那些因怪症發作而冒出恐怖至極的膿腫與疙瘩,她纖細的右腕突然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住,身後傳來一個低沉雄渾的醇厚嗓音。
「莫妄為。」
由眼角餘光中,雲茱看得出來人異常高壯,而由他那頭戴僧笠,身背棍仗,腳踩僧鞋的裝束看來,似是名雲遊僧人。
盡管不知此人何時到來,但雲茱卻知曉,他,就是那道目光的主人。
「喝了它。」
當雲茱的身子忽地一起,整個人被扛離小瀑布丟坐至一旁,並且肩頭被覆上自己那件保暖雪襖時,雲遊僧又開口了,而她的眼前則出現了一條剛健,滿是刀疤,如今又新添一道道口,並且刀口上還汩汩泌著赤色液體的手臂。
是血,帶著一股淡淡藥味的血。
「喝了它。」
望著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的雲茱,雲遊僧又重複了一次,然後在她抬起頭望向他時,也同樣望向他,可他的視線所在,卻是她胸前因被水浸濕,而曲線畢露的渾圓雙乳。
他很努力的看著,很專心的打量、研究著,許久許久後才收回視線,仰天輕歎了一口氣,將帶血的手臂更伸向雲茱的唇旁。
直至此時,雲茱才終於發現,這名雲遊僧並不是獨自一人,因為他大大的右掌上,還托著一名似乎剛滿月,但因為哭了太久、餓了太久,以致氣若游絲的小小嬰孩。
看樣子他是在找奶娘,在這滿是烽煙的戰場上,為這名顯而易見是由戰場中拾來的嬰孩,找尋最後一線生機……
盡管不太明白這名雲遊僧為何要她啜飲他的血,但她卻依他所言的將那飄著淡淡藥味的溫熱血液吞入腹中,在他轉身大步離去時冷眼一喚。
「留步。」
雲遊僧停下了腳步。
「這孩子上回喝奶時什麼時候?喝什麼奶?」將身上濕透的沁寒衣衫剝下,雲茱用雪襖裹住裸身,用黑紗蒙住小臉,淡淡問著,在說話之時,發現自己臉上那股蝕人心志的痛癢,在啜飲了這名雲遊僧的血後,竟真的有緩和傾向。
「三日前,豹奶。」
三日前?
難怪了,難怪他會在發現她是名女子後,那樣緊緊盯著她,至於那只原本用來餵養嬰孩的母豹,相比早被那群因受戰火波及而同樣饑餓多日的流民們拿去果腹了……
「把孩子給我。」
聽到雲茱的話後,雲遊僧先是一愣,而後二話不說地一轉身,迅速將嬰孩交至她手上,望著她把原來包裹嬰孩的襁褓脫下,把嬰孩抱至她赤裸的胸前讓兩人肌膚相親,並將嬰孩的左耳貼至她的心前面,聆聽她的心跳。
「真乖,真可愛。」完全沒理會雲遊僧的注視,雲茱只是用手輕撫著那名半合著眼的嬰孩全身,然後輕聲對他說著話,「好娃子,什麼都別擔心,有姐姐在呢!先睡一覺,好好的、安心的、痛快的睡一覺,等睡起來後,便有奶喝了喔……」
絲弦般的清清話語聲愈來愈低,愈來愈溫柔,直至無聲,但取而代之在黑暗山林間響起的,卻是一陣柔美的歌聲,一陣讓人心神俱靜的天籟之聲——雲茱的歌聲。
當歌聲響起時,雲遊僧順手將自己的殘破外襖也覆在雲茱肩上,然後快速在她身旁升起火堆,並將她冷濕的衣衫置於火旁烘烤,才盤腿坐至她身邊輕合上眼。
「他睡起來,你便有奶餵他了?」當嬰孩安穩沉入夢鄉,當那美妙歌聲完全消逝後,雲遊僧終於緩緩睜開雙眼,凝眸盯視著雲茱白皙豐盈的渾圓椒乳,低沉磁性的嗓音中有些不解,有些好奇。
「一個時辰後,現今在山谷裡激戰的雙方軍隊將會在東北角出現漏洞,只要你有辦法突圍,我便有辦法找人來餵他。」細細聆聽著遠方的戰鼓聲,雲茱柔視著嬰孩的小小睡臉,淡淡說道。
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在被這場戰事阻道,無法順利與下屬會和,以致不得不暫時在此處停留,並靜靜觀察的第二天,她便發現了這個漏洞,可她無法一人突圍。
而她相信,這名能在兩軍交戰的漫天烽火中,抱著個嬰孩如入無人之境,並橫越整條戰線來至她這頭的雲遊僧,身手絕對不凡。
「原來如此。」聽到雲茱的話後,雲遊僧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然後也不管身前少女是否衣衫不整,一把便將大手伸至她的雙乳間,用他大大的食指輕撫著嬰孩沉睡的小臉,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
這麼愛孩子,連女人家怎麼奶娃子都想打破沙鍋問到底,還一點和尚樣都沒有的人,學人家當什麼和尚!
或許不典型,但雲茱知曉他確實是個和尚,不僅因為他的打扮,更因他目光深處那由頭至尾的澄淨、清明、無染、無垢,以及他那條雖令人驚詫、不解,卻充滿慈悲的刀疤手臂。
「你的傷……」當雲茱因想替雲遊僧療傷,又一次望及他臂上的傷口時,她不禁愣住了,因為這樣短的時間,那道傷口竟已緩緩愈合!
緩緩眨了眨眼,雲茱著實有些訝異,但最後,她卻什麼也沒多說,只是淡淡道了聲謝。
雲茱的謝語,令雲遊僧停止了逗弄孩子的舉動,他抬眼望向她,仔細端詳了許久後,突然舉起大掌輕輕拍了拍她的髮梢,然後微微一笑站起身,仰頭望月,任他呼出的白色煙霧,融入一片冷冷蒼茫中。
他雖未發一語,但那恍若通曉一切的清透眼眸,直達心靈的無聲撫慰,高大壯碩的堅毅背影,在在令雲茱感覺到一股許久未曾感受過的,徹底的寧靜與安詳。
這就是信仰與修為的力量?
身處這個群魔亂舞的紊亂時代裡,想心如止水的避世靜修也屬不易,遑論與尋常人有些不同,極可能被視之為「異」的他,但他卻依然選擇了入世,捨身至這滾滾紅塵中,只為他的佛祖。
在那高大背影靜靜為自己擋風遮雪的沉靜等待中,一當聞及遠處的戰鼓聲開始出現變化,雲茱瞬間開口。
「時辰到了。」
說完這句話後,她又輕輕一噘唇,發出一聲悠揚的輕嘯,待她的黑鬃馬到來後,在不驚動孩子的情況下,先將孩子交至雲遊僧手中,在孩子雙兒塞入柔布,才緩緩起身,將那早被烤得暖烘烘的衣衫穿戴至身上,接著接過孩子,把他輕抱在依然裸露的胸前,再用保暖雪襖將他覆住。
「你先上馬,再將我跟孩子抱上。」
靜靜抖落一身殘雪,雲遊僧二話不說迅速飛身上馬,然後一展臂,將懷中抱著嬰孩的雲茱安置至他結實的腿際上,並自此後,讓那隻手臂恍若生根似的落在她的腰際處,穩穩將她與嬰孩護在他廣闊的懷抱中。
「走。」
在雲茱一聲低語後,三人一馬,便直接衝入交戰最激烈的戰線中。
「向東拐。」
「往南退半裡再向西。」
在雲知道的指示下,單手持棍的雲遊僧用雙腿策馬,在亂軍中來回狂奔,他頭上的僧笠,早不知飛至何方,他手中的棍仗,在馬旁四旋飛舞,但他懷中的雲茱與孩子卻安坐如山。
「以這個速度向東北方向前行。」
在又發出一聲指令後,雲茱望向四周的混亂,以及懷中依然酣睡的嬰孩,心底不禁升起一股讚佩。
看樣子她還是小看他了,因為他的身手怎只是不凡,根本是非凡!
明明身處亂軍之中,但他手中的棍仗卻宛如有靈般,在將所有擋住他們去路的人挑飛後,卻又不傷一人,明明交戰雙方因不明來者何人而拚命箭雨齊飛,卻無一箭落至他們身旁。
不過終究是戰場,終究是人世間最醜惡的瘋狂,在那益發癲狂與失控的戰鼓與殺喊聲中,雲茱懷中的嬰孩動了動,小臉皺了皺。
正當雲茱欲伸手撫慰嬰孩,她的耳畔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音律。
那是她一個時辰前哄孩子睡覺時唱的歌,如今這曲子卻是出自那名揮棍禦敵的雲遊僧之口。
他的嗓音是那樣渾厚、陽剛,卻又那樣溫柔,宛若穿透了整個時空般地緊緊將她與孩子包圍其中。
血,依然在飛,雪,依然在飄,孩子,再度沉睡了。
但不知為何,四周人的動作,在雲茱的眼中開始變得緩慢,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地間,只剩那渾厚的溫柔吟唱……
「突圍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雲茱耳中再度傳來雲遊僧低沉的嗓音時,天已破曉,而他們安然位於戰線之外。
「向北十里。」
望清四周地形後,雲茱平靜說道,然後在雲遊僧依言策馬前行九里時,再度聽到他的嗓音。
「有埋伏。」
「向埋伏走。」
雲茱微微一點頭,三人一馬繼續前行至一個樹林前,遠方樹叢後方傳來一聲「來者何人」的嬌斥聲時,簡潔明了地以自己在女兒國外的代稱來回應。
「雲一。」
「是姑娘!姑娘回來了!」
一聽到雲茱的聲音,樹叢後立刻騷動了,幾名女子迅速飛身上前,在鬃馬前後左右戒備、保護著,另幾名女子則歡天喜地的迎向前來,在望及她白襖上的片片血漬時,急聲喚道。
「姑娘受傷了?!」
「快,快請大夫過來!」
「靜。」
在被雲遊僧抱下馬後,雲茱冷冷望了眾人一眼,在所有人都噤聲之後,才舉步向前走去。
「喚張珊,備齋飯,通令眾人半個時辰後開拔。」
「是!」
雲茱一聲令下後,大伙開始井然有序地依令行事,那名雲遊僧則靜靜跟在她的身後,饒有興味地望著這滿樹林的英挺女子,那滿樹林的英挺女子也好奇地望著他。
待雲遊僧在雲茱的示意下,在她身旁臨時的座椅坐下,一名年約二十三、死歲的女子來到雲茱身前,對她輕輕欠了欠身。
「姑娘。」
「交給你了。」望著身前那名自小便伴讀在自己身旁,但半個月前因疫病,痛失出生不到一個月孩兒的憔悴母親,在看到她掀開白襖後,懷中那個小臉上有些微髒,卻緩緩睜開雙眸的嬰孩時,眼眶立刻紅了,唇角也抖顫了,但她卻笑了,笑得溫柔,「是……」
將孩子交給張珊後,雲茱立即起身前去沐浴更衣,那名雲遊僧則完全不知「避嫌」二字為何物地舉步上前,仔細研究著嬰孩時如何喝奶,張珊又是如何哺奶,在孩子喝足了奶,拍出了飽嗝,洗過了澡,一身香暖地再度出現,小手在空中亂捉時,伸出食指讓孩子握著玩,唇旁再度浮現一抹淡淡笑意。
許久許久後,當孩子玩累了,睡著了,雲遊僧才在身旁人的提醒下,前去食用齋飯。
「這孩子我要了。」
早在雲遊僧與孩子玩耍時便已沐浴完畢的雲茱,在他食用完齋飯,起身向眾人致謝之時,臉蒙黑紗走至他身前,仰起頭望著那張大眼濃眉,正氣陽剛,卻淡靜自在的臉龐。
恍若早料到雲茱會這麼說,雲遊僧舉起右掌,對她微微一頷首後,驀然轉身,在晨曦下大步踏雪前行。
凝視著那個完全心無掛礙的高大背影,半晌後,雲茱也逕自一轉身,盡管她的話並沒有說完,但由那個背影中她已明了,有些話,永遠不必說。
畢竟就算告訴他,若想見孩子,可以到女兒國來又如何?
終究茫茫天地一僧人,聚也因緣,離也因緣。
就在雲遊僧離去沒多久,雲茱才剛走至張珊處,就見那原本安穩沉睡的孩子,小臉突然一皺,正當眾人齊伸手欲撫慰他時,遠方又一次傳來那道歌聲,依舊那樣渾厚,那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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