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傍晚,濛濛細雨紛飛,天色呈現一種混濁灰暗的藍,整個城市因川流的車陣人潮而顯得壅塞混亂。
即使人坐在琴聲悠揚、隔離廢氣噪音的車廂裡,仍不免受到影響,感覺心浮氣躁。
「媽,這種應酬為什麼要我去?」一放學就被司機接回家趕著梳洗換裝,此刻高大身軀又受限在這窄小車廂裡,長腿無處伸展,萬兆桀難掩不耐,不適應的扯著領帶。
「今天主人家的宴會是替剛成年的小女兒辦的,你爸爸特別交代要你一起出席,你們年紀相近,交交朋友也不錯。」古素芬伸手製止兒子亂扯,傾身替他調整好領帶。
就讀高一的萬兆桀,身高已經直逼一八○公分,手長腳長的,穿不慣西裝,不過身為萬揚集團的第二代,即使上頭還有個哥哥,但也總要適應的。
「喔。」他悶應,頓了幾秒,又想起什麼似的開口:「不是相親吧?別這麼老梗哦。」
不是他胡思亂想,因為有出國留學不久的哥哥這個前車之鑑,二十歲就被訂下婚約,他可是一點都不想步上哥哥的後塵。
「不是,才十六歲相什麼親。」古素芬反應很快的否認,但心底暗驚他們夫妻倆的想法竟被兒子看透。
「那就好。」萬兆桀鬆了口氣,安分的靠坐椅背,將視線調向窗外。
雨勢漸強了,雨絲墜落窗玻璃,蜿蜒成一條條小河,模糊了街景。
古素芬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拿出手機接聽,是萬正揚來電詢問。
「……在路上了,下雨天,車多……」古素芬下意識摀住另一邊耳朵,才能聽得更清楚。
萬兆桀見狀,低聲對司機說道:「高叔叔,請把音響關小聲點。」
「是。」高成達立即分神將音量轉小。
不一會兒,古素芬結束通話,看了看腕錶,再看看外頭車況,不禁擔憂揚聲。「小高啊,能不能快一點?看樣子好像會遲到……」
「好的,我盡量趕。」
話甫落,閃電穿透雲層,發出令人驚悚的光芒,隨即揚起一陣轟隆巨響,彷彿劈開天地般懾人。
「遲到就遲到嘛,雨愈下愈大,怎麼趕?」萬兆桀咕噥,看著自家車子往左轉,赫然瞧見對向車道有輛機車直衝而來,他急忙提醒:「高叔叔,小心!」
提醒已經來不及,電光石火間,緊急煞車聲、劇烈碰撞聲接連響起,引發一陣交通大混亂……
「糟糕!太太,麻煩妳先打電話報警。」高成達趕緊下車察看。
「高叔叔,我和你一起去。」萬兆桀雖然驚魂未定,但也不忘要幫忙,然而當他看見破碎變形的機車以及躺臥血泊的傷者時,不禁震愕的呆住了…… 事情很大條!這是一場嚴重的交通意外,機車撞奔馳,騎士兩夫妻一死一重傷,所幸奔馳車上駕駛乘客都安然無恙。
萬兆桀雖然平安,但死者撞的是離他最近的右後方車廂,而且親眼目睹血腥場面,在年紀尚輕的他心裡造成巨大的震撼。
原本趕著赴的約取消了,他們現場做完筆錄,基於人情道義,前往醫院探視,才知騎士丈夫急救無效,宣告死亡,後座的妻子也身受重傷,正在手術救治,情況相當不樂觀。司機高成達嚇得臉色發青,手抖腳軟,古素芬一個女人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即使表面鎮定,也已是六神無主,幸好沒多久萬正揚匆匆趕到,還極有效率的帶著律師和有力人士。
此刻,他們向護理站借了一間會客室談話,了解狀況,並商量怎麼應對處理。「我車子早就轉過去了,他們是車速太快才撞上來的……看撞到的地方就知道,他們撞的是車子右側的後輪……」高成達努力說明狀況,直覺想撇清自己的責任。
「可能是下雨天視線不良,不過轉彎車要讓直行車先行,這一點,可能我方會吃虧……」保險公司代表根據經驗判斷。
「先生、太太,你們一定要幫幫我……」高成達冷汗眼淚齊流,姑且不論誰對的多、錯的多,在這場車禍中已有人身亡,他就不能免責,不論是賠錢或坐牢,都不是他能夠承擔的。
「你先別急。」萬正揚出聲安撫。
大人的事,萬兆桀插不上話,默默走出會客室。他的胸口很悶,腦袋不由自主地浮現事故現場的慘狀,腳步有點虛浮,下意識朝開刀房門口走去。遠遠的,他看到一對小姊弟坐在牆邊的椅子上,茫然無助的傷心哭泣。
「嗚……爸爸……媽媽……」
「小邦,別哭……」
「爸爸死掉了……」弟弟啜泣的問出心中恐慌。「媽媽會不會也死掉?」
「媽媽不會死的,醫生已經在救媽媽了。」姊姊強忍悲傷,哽咽的安慰弟弟。
「姊,他們為什麼會出車禍?我好怕……嗚……」弟弟揉著眼睛,哇的一聲又開始大哭了。
「不要怕,有姊姊在。」抱住年僅八歲的弟弟,她表現出做姊姊的風範,但是…… 她也怕,而且很怕很怕,已經是國一生的她,聽得懂什麼叫做情況不樂觀,看得懂警察、護士眼中的同情意味著什麼。
他們已經沒有爸爸了,如果連媽媽也離開的話,她不知道剩下她和弟弟兩個人該怎麼辦?可她是姊姊,爸爸媽媽說姊姊要照顧弟弟,所以即使她很怕,現在爸媽不在,她得代替他們照顧弟弟…… 她咬唇忍耐,沒哭出聲音,眼淚卻像外頭的滂沱大雨,失控奔流。
萬兆桀在不遠處僵立著,聽見他們的對話,將這一幕映入眼簾,一顆心也揪得難受。他們……是方才那對夫妻的小孩?他們看起來還好小,男孩大概只有七、八歲,女孩頂多也才國中吧?為什麼只有他們姊弟倆守在開刀房外頭?其它大人呢?如果沒有其它大人,那只剩他們姊弟倆該怎麼辦?看著他們頓失所依,無助的相擁而泣,他覺得心酸難過,尤其那女孩明明也哀傷害怕,卻故作堅強的安慰弟弟,避過弟弟的視線才放任自己流眼淚……這樣成熟懂事,恐怕連現在的他也不見得做得到。
他沒再向前靠近,但也沒離開,就近找了個位子坐下,默默的和他們一起等候手術結果……
晚上七點半,萬家別墅裡飄著美味飯菜香,三代同堂,共享晚餐。
「我吃飽了。」萬兆桀囫圇吞棗的解決一碗飯,兩口灌完一碗湯,壓根兒沒好好品嚐桌上豐盛的料理,就急著要離席。
萬奶奶詫問:「怎麼吃這麼快?」大夥兒還吃不到一半,他就吃完了?
「我有事要出門,爺爺、奶奶、爸、媽,你們慢用。」萬兆桀打過招呼便快步離開。
今天開飯時間晚了,拖延到他的計劃,這會兒得趕緊出發才來得及。
餐桌前的眾人面面相覷,古素芬接收到丈夫的眼神示意,隨即擱下碗筷,追上兒子。
「兆桀。」她喚住正要出門的兒子,憂慮關問:「你最近經常在晚上出門,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啦。」他下意識不想多說。
「沒什麼你會這麼趕?」他愈不說,她愈擔心。
「不坦白說的話,我不准你出門哦。」
「唉唷……」萬兆桀困擾的皺眉,可是若僵持下去,肯定會引來其它人的關切,到時就走不了了。
「我是去醫院探視啦。」
「去醫院?!探視誰?你有同學住院了嗎?」古素芬直覺問。
「不是同學,是去看那位何太太。」萬兆桀坦白。
古素芬立刻聯想到出事的騎士夫婦姓何,而這出乎意料的答案,也令她訝然一怔。她以為這年紀的男孩子大概是跟同學相邀玩樂或運動,沒想到他竟有這份柔軟心腸,主動去探視對方。
「你最近常出門就是去醫院?」她再問。
「嗯。」他點點頭,心想既然起了頭,就把對方的狀況告訴母親。
「媽,那對夫妻有一對兒女,年紀都還很小,他們的親戚好像也不多……他們現在沒了爸爸,媽媽又躺在加護病房裡,情況應該很困難……」
「我們已經有先包一筆慰問金給他們。」古素芬截斷他的話。肇事責任尚待釐清,不能因為汽車駕駛沒受傷 ,就代表錯全在汽車這方,但基於情理,在當天他們就有先送上一筆慰問金表達心意。
「媽,那是一條人命,雖然不一定是我們的錯,但也跟我們有關。我希望……如果我們能力做得到的話,盡量幫忙他們。」已造成的遺憾無法挽回,但至少有實際的援助可以解困,畢竟還是要過生活的,況且那兩姊弟年紀還那麼小…… 寶貴生命在眼前殞滅的震撼,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覺得不安,也惦掛那對小姊弟,所以即使幫不上什麼忙,甚至沒跟他們接觸,但每隔一、兩天就會主動跑去醫院探視。
古素芬看著神情認真,眼裡含著期盼懇求的兒子,內心對他的正直善良感到驕傲與欣慰。看來,這場意外帶來的衝擊,讓他成熟了不少。這是一次教育的機會,為人父母要做好榜樣,自然該支持他這份心意。她揚起慈藹微笑,讚賞的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了,我會跟你爸爸商量看看該怎麼做。」
「謝謝媽。」萬兆桀露出笑容。「那你早去早回,別太晚哦。」古素芬送他出門,不再阻攔。
「好,媽,再見。」得到母親的應允,他心情好過了些,出門的腳步不再那麼沉重。
萬兆桀經常到醫院偷看何太太狀況,卻不曾跟何家人有接觸,因為就算車子不是他開的,但他人在車上,而且當事者高叔叔受僱於他們萬家,所以他還是會心虛害怕,怕會被不明究理的怪罪指責,因此不敢表露身分。
他只要默默的關心就好,有時因為加護病房的限制,不敢表露身分的他不方便進去看何太太,但他能從那對小姊弟的神情推敲出大概,也能詢問護士實際狀況,只要知道何太太稍微好轉,他就能比較安心一點。
但今天,他晚到了些,只好在外面等候小姊弟從加護病房出來,可等著等著,家屬都紛紛離開,卻始終沒看到那對小姊弟。覺得納悶,萬兆桀只好透過對講機詢問狀況。
「你好,我想請問第六床的病患,今天情況如何?」
「你是問何石韻華女士嗎?她今天早上往生了。」加護病房裡的護士答道。
「什麼?!」乍聞噩耗,萬兆桀驚愕揚聲。「是今天早上六點多往生的。」
「喔……好,我知道了。」他的心陡然下沈,反應慢半拍的出聲,失望的轉身離開。
在離開關注了近二十天的醫院後,他最後打聽到的消息,是那對小姊弟被外地親戚收養,離開了北部。逝者已矣,車禍風波就像漣漪般漸漸平息,生活終歸回復平靜……
十四年後——
鬧中取靜的巷弄裡,座落著一棟四層樓的特色建築,利落的線條與造型充滿設計感,淺灰與黑銀砂的建材色調看來低調卻時尚,入口處立著一塊樸拙的大理石,上頭以蒼勁有力的草書刻著:「上鼎建築事務所」。
事務所外頭沒有圍牆,只有石材砌成的河道做出區隔,接著是一片草坪,以石板鋪成步道,連同L形的建築本體共佔地一百多坪。事務所一樓有接待處、會客室,行政、工務等相關人員也都在一樓辦公,二樓的空間則是繪圖部使用,另有兩間會議室,而坐鎮於三樓與四樓的,分別是上鼎建築的三位靈魂人物——官赫天、萬兆桀、駱振崙。
三人各具大樓別墅住宅、都市環境、景觀空間的專長,在事業上,他們是好夥伴,在私底下,則是換帖的好麻吉,所以溝通互動有默契,工作氣氛大致來說都很融洽,除非……某人的地雷被踩到。
「欸,你又是哪條筋被拐到?」事務所裡敢不敲門就闖進四樓萬兆桀辦公室劈頭質問的,只有身為萬兆桀直系學長的官赫天。官赫天五官深邃,髮長過耳,瀟灑落拓,雖然才三十二歲,卻已經有一次失敗的婚姻記錄,在三個建築師當中年紀最長,小他兩歲的萬兆桀和駱振崙都將他當大哥看。
「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埋首於辦公桌後的高大男人抬眸看了來者一眼,一邊將正在繪製的草圖存檔,一邊問道。他是三十歲的萬兆桀,從事與家族事業完全不相干的建築師行業,但即使不是家里安排的路,在他的天分與努力下仍走得頗為順遂。專業領域上的成就,以及優渥的家世背景,令他渾身充滿不凡的自信光采,現在的他已跳脫高中時期的青澀,讓歲月洗練出成熟模樣。
「Wully呢?」官赫天挑眉問。
萬兆桀撇嘴。「回家吃自己了。」原來他是指這個。
「好不容易這個Wully做超過兩個月,你怎麼又把她炒了?」官赫天靠坐辦公桌沿,朝他比出四個手指頭。
「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你已經炒了四個助理了?」打從半年多前,一直很有默契的助理奉子成婚離職後,萬兆桀就一直處於和各個新手助理磨合的狀態,到現在還是沒一個人能讓他滿意。
「我已經盡量忍耐了,但是沒辦法,她再待下來,我可能會腦溢血送醫院。」萬兆桀受不了的搖頭翻白眼。
「我看她挺好的啊。」官赫天側頭回想Wully,年輕貌美有活力,不錯呀。
「是女的你都好吧?」萬兆桀沒好氣的虧他。失婚打擊讓赫天改變愛情觀,優游花叢,不動心、不停留;他可不像他,如果不是對的人,他 就是絕緣體,通不了電。
「喂,沒禮貌。」官赫天瞪眼。「我哪有那麼不挑。」
萬兆桀揚唇,好友之間開開玩笑,無傷大雅。
官赫天掄拳擊了下他的肩窩,問:「Wully是犯了什麼錯讓你炒她魷魚?」
一提到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助理,萬兆桀又是一肚子火。「她建的檔案,連她自己都找不到,立面圖和剖面圖傻傻分不清楚,整個建案需要哪些圖永遠背不起來,一周五天有三天遲到,晚一點下班就很計較,跑工地怕曬太陽,就連端杯咖啡也有辦法直接給我打翻在感應板上……『罄竹難書』這成語應該要用在這時候了吧?」他愈講愈覺得自己很龜毛,但一切都是事實,錯一次,他忍,錯兩次,他再忍,可她一錯再 錯,他一忍再忍,為了她的生命安全著想——他想掐死她;也為了他的身體健康著想——他氣到快中風,最好的方法就是請她另謀高就。
官赫天聽著,想像白目助理和易怒河豚的組合,就忍不住發噱。
萬兆桀見他笑,更悶了。「我就是想著已經炒很多個助理了,所以降低標準,對這個Wully盡量忍耐,可是……朽木不可雕,幫不上忙、做不了事那等於跟沒助理一樣,乾脆請她走路,省得我一天到晚處在火大狀態。」
「看來你的怨氣真的很重。」官赫天這會兒是完全掩不住笑意,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萬兆桀給了他一記「你才知道」的眼神。「不能找太菜的菜鳥,不然等他們進入狀況等到頭髮都要白了。」他不耐地搖了搖頭。
「那你明天去澎湖勘察現場誰跟你去?」官赫天知道他新接了一個澎湖的案子,業主打算經營民宿,希望打造一系列希臘風格的房子。
「自己去就行了。」萬兆桀攤攤手,反而覺得沒累贅。
「那我交代下去,叫他們盡快刊登徵人啟事。」
「不需要年輕、不需要貌美,最好是相關科系的學歷,經驗、能力、態度、耐操最重要,否則寧缺勿濫,OK? 」頭兩點先杜絕官赫天的壞習慣,萬兆桀清楚明了的列出自己的錄用標準。
「放心,交給我吧。」官赫天拍胸脯保證,打算讓這個有點難搞的小老弟從澎湖回來就有新助理可以用。只不過要找到能讓萬兆桀滿意的助理,似乎沒那麼容易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