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京城南,丑時。
寂靜的石板路上,就見一人策馬狂奔。
此人眉間微蹙,額上有些汗滴,是個身形壯碩、五官端正,甚至可以算得上俊逸的男人。
只可惜,只要望向他那雙憨直的眼眸,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得出一個相同的結論──如果不欺負、欺負他,真是愧對他的純樸善良……
所以,在上官若葉度過他二十四歲的生辰後,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概」真是個老實人、老好人。
但這能怪他嗎?
他也想嘗試「不老實」點,可每回都是以失敗告終。
誰讓他打型學不會說謊,一說謊就臉紅兼內疚;誰讓他長大後也學不會阿諛奉承,只好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甚至別人不想做而推給他的事……
也因此,在今天之前,上官若葉一直只是個勤快的捕快,一個從他十六歲那年入了六扇門之後,就一直沒升過官的小小捕快。
但是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是捕快了!
他升成一個「西京第一難搞難纏兼驕縱無度口尖舌利個性乖張行事詭異之怪怪咒術師之貼身護衛」。
到目前為止,上官若葉還是沒弄明白這個所謂的「西京第一難搞難纏兼驕縱無度口尖舌利個性乖張行事詭異之怪怪咒術師之貼身護衛」,究竟要做些什麼樣的工作?
但無所謂,只要可以就近照顧老母,就算這個工作是大伙兒口中比下地獄還慘的苦差事,他也義無反顧!
在冥想之際,上官若葉終于來到不知何人用飛箭傳書通知他的案發地點,俐落地飛身下馬。
望著眼前的景象,見慣刀光血影的他也不禁微愣。這是什麼玩意兒?!
上官若葉不想大驚小怪,但是望著那一團約有三人高、十人寬的黑霧在空地上盤旋,還發出陣陣狂風,將地上的草與土皆吸入黑霧之中,這詭異的情況還是讓他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不過怪異的還不只這些!
怪的是,在這麼晚的夜,這麼奇怪兼危險的時刻,竟然還有人打著火把看熱鬧,一邊看一邊竊竊私語──
「好恐怖哪!是妖物嗎?」
「當然是妖物!要不這陣子怎麼會無緣無故有那麼多小孩只睡不醒……」
「大餅,有沒有人要大餅?大餅一斤兩文錢,吃飽喝足了才有精神繼續看熱鬧啊!」
「那丫頭收拾得了嗎?我看她自己都快被妖風吸走了!」
丫頭?!
听到這兩個字,上官若葉悄悄地繞至黑霧旁,向前望去──
就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竟坐在離黑霧大約二十尺開外的一張太師椅上,優雅地蹺著腿,玩著手指。
她的小臉吹彈可破,五官精致無比,大大的眼眸轉啊轉,長長的睫毛眨啊眨,小小的櫻唇透著粉紅色光澤,一頭秀發編著松松的麻花辮子,斜斜地垂放在右肩上。
她身著一襲米色立領繡花上衣,底下穿著一件寬褲腳的長褲,小腳上套著一雙精致繡花鞋。
狂風吹得她額前的劉海凌亂、衣袖翻飛,但她臉上的模樣,卻彷佛是在戲園子里听戲般鎮定自若。
這太危險了!怎麼沒人阻止她這危險的舉動?
心中一出現這念頭,上官若葉立即開口勸阻,「姑娘,?別──」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個嬌脆的嗓音已傳至他耳中。「那個跑龍套的,沒事別傻愣在那兒像看熱鬧似的,一動也不動!」
他望向聲音發源處,才發現那個姑娘也正瞅著他,小嘴微微噘起,臉上透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難不成……她就是那個號稱「西京第一難搞難纏兼驕縱無度口尖舌利個性乖張行事詭異之怪怪咒術師」──花吹雪,他的頂頭上司?
這個念頭閃過上官若葉的腦海。
看樣子應該是了,要不她怎麼會鎮定自若的坐在危險區中?可「咒術師」怎麼會是個姑娘,還這樣的年幼……
想歸想,上官若葉還是趕忙說道︰「抱歉,我來晚了,我不是看熱鬧的,我是今日剛上任的上官若──」
「說的就是你!」花吹雪瞪了上官若葉一眼,「遲了半天還愣在那里做什麼?還不快站到我的身後來!」
「是。」上官若葉毫無二話,連忙站到花吹雪身後。
「雙手大拇指按住我的肩井穴!」
「是。」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上官若葉還是抬起手,依言將大拇指輕輕按住她的雙邊肩井穴。
但她的肩膀好縴細、好單薄,他不敢太用勁,就怕傷了她。
「你今天沒吃飯?」花吹雪突然轉頭望著他。
「吃了,吃了兩斤大餅、三兩牛肉……」望著那雙機靈的眼眸,上官若葉老實地說道。
「吃了還這麼沒力道,給我用力點按!」花吹雪轉過頭去望著那團黑霧輕哼一聲,「這樣按跟撓癢癢一樣,有什麼用?」
「是。」上官若葉聞言,連忙加大力道,「這樣行嗎?」
他完全不敢大意,因為那團黑霧的妖風似乎愈來愈強了!所以盡管他不懂花吹雪的用意,但若此舉是要幫忙收拾那團黑霧,他確實不能不盡力!
「這還差不多……」花吹雪終于吐了口長氣,喃喃說道。「這幾天累壞了,肩膀好酸,不讓人按按怎麼行……」
什麼?她竟然是讓他給她按摩?!
就在上官若葉發愣時,花吹雪可愛的小臉轉向他。「誰讓你停了?」
「是,」上官若葉在心中苦笑,繼續自己的按摩之舉。「抱歉。」
但他依然不忘觀察那陣黑霧,因為那黑霧似乎愈擴愈大,發出的風也愈來愈狂,迫使看熱鬧的人們愈退愈遠,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滅……
「時候差不多了,是該解決掉這家伙。」就在太師椅被妖風吹得吱吱作響時,花吹雪終于說了一句符合她身分的話。「跑龍套的,我警告你,一會兒你可不準自個兒跑了,要不,我馬上讓人調你去洗茅廁!」
「屬下不會。」上官若葉點了點頭,與她一同望向那團張牙舞爪的黑霧。
若說心中沒有疑惑,那是不可能的,但此時他也只能信賴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咒術師的姑娘,暗自凝聚全身的力量,等著看她如何解決掉那團妖霧。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當妖風吹得眾人皆發顫時,花吹雪突然將雙手舉在胸前,做了幾個上官若葉完全看不懂的手勢,直視著那團黑霧大喊一聲,「退散!」
霎時間,從她雙掌中射出一道光芒,周遭狂風大作,鬼哭神號,一股極強的力量向他們襲來!
這股力量將花吹雪所坐的太師椅擊成碎片,椅子上的花吹雪也凌空飛起,直直地往後墜落!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上官若葉一把撈住花吹雪,將她緊擁在懷中,並且很快地轉過身,用盡全身的力量抵擋那股強大怪力。
盡管如此,他依然踉蹌了幾步,才終于止住退勢。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股怪力徹底消失之後,上官若葉听到四周傳來歡呼聲,但他沒空理會那些,只是連忙詢問懷中的花吹雪,「您沒事吧,花姑──」
「停!」花吹雪打斷他的話,轉過身來望著他。「花什麼花?從今天開始,你要叫我『掌櫃的』,听清楚了沒?」
「掌櫃的?」上官若葉愣了愣。為什麼要叫她「掌櫃的」?他又不是店小二……
「很好。」花吹雪完全不理會他眼中的疑惑,徑自點了點頭,伸出手掩住小嘴,打了個呵欠。「跑龍套的,送我回去。」
直到此時,上官若葉終于明白,原來他真正的職稱是──「跑龍套的」。
「回去?」
「城東麻子當鋪往南兩百步,再往東一百八十五步。」花吹雪指示方位,又打了一個呵欠。
「是。」上官若葉放開花吹雪,乖乖地站在她身後等她行動。
奇怪的是,半晌過去,花吹雪卻一步也沒移動,只是轉過身、抬起頭瞪著上官若葉,瞪得他完全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抑或做錯了什麼。
他從頭到尾只說了聲「是」,這還能有什麼錯?
「是什麼?抱我啊!你沒看出我很累嗎?」花吹雪瞪著那張老實又充滿疑惑的臉龐,嬌嗔地說道。
「什麼?」這個回答讓上官若葉哭笑不得,但是半晌過後,他還是乖乖地抱起花吹雪,然後又說了聲,「是。」
他當然只能說「是」。一來,她是他的頂頭上司;二來,經歷剛剛那一場惡斗,連他這個大男人都有些吃不消了,更何況是她?
就在上官若葉小心翼翼地抱起花吹雪,而她大剌剌地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時,突然,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那個……花大師……」
「剩下的你們自己收拾好嗎?」花吹雪不耐煩地開口,「難不成還要我善後?你是第一天來的?」
「不是,小的只是想問,這事算解決了嗎……」問話的差人一看到花吹雪不高興的神情,立即改口,「啊,有您出馬當然是解決了,是小的無知,您請回去休息,小的們一定會將善後事宜處理好……」
「愣著干什麼?還不快走!」花吹雪敲了上官若葉一下,又打了一個呵欠。
「是。」望著那個差人投來無限同情的目光,上官若葉雖不太明白為什麼,但還是朝他點點頭示意,然後抱著花吹雪上馬,前往她稍早所說的地方。
當兩人抵達目的地之後,上官若葉傻傻地望著前方。這里哪有房子?有的只是一片柳樹林啊!
「掌櫃的,這里……」望著懷中已閉上雙眼的花吹雪,上官若葉輕聲問道,但他實在懷疑自己會得到答案。
事實上,他還真得到了答案。
「往里走啊。」眼楮睜也沒睜,花吹雪含糊地說著。
往里走?那就……走吧!
硬著頭皮往林子里走去,上官若葉抱著輕到不行的花吹雪穿越柳樹林,來到一個大池塘邊,望著池中央那棟用四根大木柱撐在半空的小小房子,他再度停下了腳步。
上官若葉承認這個地方確實很美,柳樹很美,池塘很美,月光柔柔照在房子上的感覺更美,讓人有如身在夢境。
房子四周圍繞著約莫五尺寬的長廊,接近水面的一側豎有欄桿,廊檐垂掛著風鈴,微風一吹,便響起悅耳的鈴聲,讓人心曠神怡……
但問題是,這麼美的房子,周圍除了荷葉與荷花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該怎麼將她送進去?她平常又是怎麼進去的?他實在看不出來她有那樣好的輕功……
為今之計,只能飛躍過去了,只希望他的輕功能帶著她平安抵達……
正當上官若葉提氣準備飛躍時,他的耳旁突然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要是隨便一個人都能飛得進去,我還住這兒干嘛啊?前二、左三、右四、左斜六、退五、前八、右二、左……」
花吹雪是在一陣菜香中醒來的。
她閉著眼,聞著菜香,有片刻恍惚,但不一會兒就又將頭埋回被子中。
這一定是夢……她還沒起床,也還沒吩咐式神做飯,吹雪軒也從來沒請過廚子,所以這一定是夢。
「掌櫃的,您該吃飯了,再睡下去對身子不好。」
但這個穩重的聲音,讓花吹雪知道這不是夢。
「你怎麼進來的?」她揉揉眼,坐起身子,望著窗外背對她的高大身影。
「走進來的。」上官若葉站在屋外的長廊上,不敢貿然回頭,只是老實地指指那片荷塘。「前二、左三、右四、左斜六、退五、前八、右二、左……」
不敢回頭,是因為娘曾對他說過,姑娘家的閨房,男人是不可以隨便進入,也不可以隨便看的!
上回之所以踏入,是由于花吹雪已經累得睡著了,他是因事制宜,可今天他不能再那樣造次。
「我說了讓你走荷葉嗎?」伸了個懶腰,花吹雪一邊梳洗一邊問道。
「沒說。」
聞言,花吹雪愣了愣,在劉海上別了兩個晶亮的珍珠小發夾,望著銅鏡喃喃自語,「看不出來這個傻大個還有點腦袋,居然知道要走荷葉,還把我說的話記得那麼牢,沒滾進池子里去,真是不可思議……」
確實是有點不可思議。
因為只有一手布置吹雪軒的花吹雪才知道,一般人想要進她這吹雪軒可是比登天還難!
畢竟她是結合了五行八卦,又設下不少結界,若非踩著荷葉、按照順序進入,那麼掉到池塘里去享受一下「水深火熱兼被食人魚咬」的滋味,是絕對少不了的。
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憨厚的傻大個居然有這等智慧,也許真是「大智若愚」的最好寫照……
「什麼時辰了?」裝扮好之後,花吹雪走至屋外長廊,望著小桌上豐盛的菜飯問道。
「午時。」上官若葉老實地回答,在望見她的裝扮時傻愣了一下,沒敢再盯著瞧。
「才午時你叫我做什麼?」花吹雪皺眉,「你不知道我今天早上工作得很累嗎?」
「屬下知道,可現在已經是第三天的午時。」上官若葉乖乖地答道,「先前我來過好幾回,發現掌櫃的您都沒醒,就不敢打擾您,可再這樣下去,對身子不好的。」
「啊?原來我睡了那麼久啦!」花吹雪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肚子那麼餓……」
「掌櫃的,您請用。」上官若葉一見到花吹雪坐下,便連忙將碗筷送至她面前。
奇怪的是,花吹雪卻遲遲沒動手,只是用那雙晶亮清澈的大眼瞅著他,瞅得他有些手足無措。
半晌過後,花吹雪終于輕啟紅唇,嘆了口氣。「愣著干什麼?喂我啊!」
「啊?!」上官若葉又傻了。什麼?他沒有听錯吧?
「啊什麼啊?才短短兩天就學會違背我的命令了?」望著上官若葉發傻的模樣,花吹雪輕哼一聲,「虧他們還說這回保證派給我一個什麼都願意做的老實人……」
他是老實人啊,也確實什麼都願意做,但那是……正常範圍內的工作啊!他從沒听說哪個保鏢連「喂飯」這種工作都要做的。
雖然心中有百般思量,但望著花吹雪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上官若葉也只得乖乖地一口菜、一口飯地伺候著她。
不到一會兒,花吹雪突然轉了個坐姿,將腿伸到長廊外的水面上,揮了揮手。「我吃飽了,你吃吧。」
這樣就吃飽了?吃的比小貓還少……
望著還剩下大半碗的飯,上官若葉只得全撥到自己碗中,吃了起來。
就在他將最後一口飯扒入口中時,突然,一枝飛箭射向他們所在之處!
上官若葉心中一凜,連忙放下碗筷護在花吹雪身前。
奇怪的是,那枝飛箭卻像遇到阻礙似的,半途便垂直掉落水中。
正當他滿心狐疑時,花吹雪卻連頭都沒抬,沒好氣地說道︰「技術還是那麼爛,靶子那麼大還射不中!」
靶子?上官若葉傻傻地回頭一望,就見到一塊小小的板子吊在房子左後方,上頭有一堆箭尖射入後的痕跡,而在那塊板子後面的水上,漂著一堆密密麻麻的竹箭。
「花大師,麻煩您別老是把結界換地方好嗎?否則小的再練十年也射不中啊!」遠處的池塘邊,聲音的主人正在嘆氣。
「那你就練二十年再來!」花吹雪慵懶地站起身往屋內走去,「都跟了我這麼久,這點小事還做不好,要你干嘛?你不如賣白菜去算了!」
「是小的不好,小的一定加緊苦練,以報花大師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望著遠方那個看來四十多歲的男子苦著臉再度拉弓射箭,上官若葉的心里愈來愈疑惑了。
他跟的究竟是什麼人?待的又是什麼地方?又是結界,又是五行八卦陣,又是……
「發什麼愣?有空發愣還不如去將屋旁那堆竹箭清一清,漂在那里真是破壞我吹雪軒的優雅景致。」
「是。」一听到命令,上官若葉連忙點了點頭,往後方走去。
「跑龍套的,等一下,我有話問你。」就在此時,花吹雪又開口了,「你為什麼都不拿正眼看我?」
「這……」上官若葉愣了愣,回身望著窗內那張不高興的小臉。
「嫌我長得難看?」花吹雪又問。
「不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上官若葉又愣了半晌,終于老老實實地說,「掌櫃的……?……很好看。」
是的,她很好看,比他曾看過的姑娘都美上七分!
望著她不施脂粉卻依然俏麗的模樣,即使向來听從娘親教導,不敢直盯著姑娘瞧的上官若葉,也不禁看得目不轉楮。
「好看的話為什麼不看?你分明是嫌我丑!」嘴里雖然這麼說,其實早已發現上官若葉憨直的反應,花吹雪滿意的轉身,「好看難看傻傻分不清,難怪一輩子只能當跑龍套的!」
听著那直白的評語,望著她縴細優雅的背影,上官若葉總算有些明白,為什麼所有的同事都對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