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家有兩個女兒,不過正牌的小公主只有一個,這從來就不是秘密。
大女兒夏以願是在十三歲那年,隨著再嫁的母親進入夏家,小女兒夏寧
馨才是貨真價實的夏家人。
除此之外,兩人在外貌及性情上,也有著兩極化的差異。
進入夏家的那一年,夏以願正處於即將踏入青春期、不上不下的尷尬年
齡,已經脫離天真無知的孩童階段,明白這不是自己的家,有自尊、也有自
身的想法,卻又不夠成熟瀟灑地說自己能夠獨立,因此造就她彆扭的性情,
無法自在地與誰相處。一直以來,她與這個家總是格格不入,別人不會想親
近她,她也不曾想過要親近誰。乖僻難相處,是所有人給她的評語。
而自小備受寵愛的夏寧馨,總是被所有人護在掌心中,從她眼中看出去
的世界永遠是純淨美好的,人如其名就是個甜美純善的寧馨兒。
遺傳了母親好相貌的夏寧馨,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臉上總是掛著甜甜
的笑,讓人憐愛進心坎,連月亮都願意為她摘下。相形之下,夏以願堪堪稱
得上清秀的姿容,加上不夠討喜的性情,更無人會費心多留意她一眼。
然而,夏家事業實際的掌權者,卻不是正牌的夏家人,因此形成了莫名
尷尬的僵持局面。
想也知道,論權謀、論心計,純真善良的小公主,怎鬥得過詭詐的姐姐
?也因此,在夏立樹亡故後,小公主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了。
人前,夏以願尚懂得收斂,維持淡涼客套的關係,不過旁人看不見的時
候,小公主的處境就很難說了。那女人看來就是一副將正統繼承人視為眼中
釘,隨時預備將人凌虐至死的模樣……
幸好,夏立樹還有點先見之明,曉得獨生女秉性溫良,不是爭權奪利的
料,早早便為她鋪好了後路,數年前收養了俊雅優秀的養子,做為女兒將來
的依靠,才不至於令小公主的未來太過悲情。
說到養子宋爾雅,原就是小公主的鄰居,兩人一同長大,青梅竹馬感情
好得不得了,表現也都令夏立樹讚譽有加,也相信他有能力守護自己的寶貝
女兒,早早便欽點他為夏家的東床快婿。
而他確實也沒讓夏立樹失望,一直以來,也只有他能制衡夏以願,守住
小公主應有的權益。若說誰有能力令冷血女魔頭夏以願變臉,也唯有紀錄保
持人宋爾雅一人而已。
這段無異於現代版灰姑娘的恩怨情仇,早已上演了十多年,目前已漸趨
白熱化階段——何時下檔?沒有人知道;雙方又會再祭出何種制敵絕招?所
有人正擦亮雙眼,等著看這出王子擊敗壞心姐姐、拯救美麗灰姑娘的浪漫愛
情故事邁入最終結局——
會議室內,煙硝味瀰漫,無人敢貿然開口,就怕誤觸地雷,點燃緊繃張
力之下一觸即發的戰火。
「宋經理,請你解釋清楚,為什麼你編列的行銷費用,預算需要高達三
千五百萬?」那其他部門吃什麼?西北風嗎?
「公關費用、人事支出、樣品成本、廣告預算、通路預算……」上面不
都列得很清楚了?
「刪。」夏以願回得精簡。「兩千萬。」
一口氣砍了四成多,好狠。
「辦不到。」另一頭回得更俐落。她當這是菜市場買菜嗎?
暗暗的抽氣聲由會議室中各個角落響起。
雖然這樣的戰火瀰漫時不時都會上演幾回,但宋經理這回也太大膽了,
直接嗆上夏以願,人家好歹也是上司,教她這總經理的臉往哪兒擺呀!要是
她借題發揮起來……
各部門頭兒不由得暗暗為他捏把冷汗。
夏以願沉下臉。「宋經理,我話不說第二遍。」
「我也有我做事情的原則,上頭的每一筆預算我都精密評估過,一毛錢
也少不得。」
「兩千萬。」她不為所動。
「行,那就請總經理另請高明,我在這裡口頭請辭。」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連向來鎮定的夏以願也愣了片刻。
雖知這兩人明爭暗鬥、互有嫌隙已久——一個是夏家養子、另一個是夏
家名義上的女兒,能力相當、身份相當,就連公司所持股份也相同,一路互
別苗頭,在前年那場股東大會上,他卻吃下敗仗,大意失荊州,這些年在她
底下工作,可以想見宋爾雅會有多悶。
但是再不甘心也都忍那麼久了,千萬別衝動啊,他可還有小未婚妻要守
護,走了不正合她的意……
令眾人跌破眼鏡的是,夏以願並未順勢允了他的辭意,拔除忌憚已久的
眼中釘,而是壓下那份企劃部送上的預算表,冷靜地主持完會議。
直到夜深人靜後的此刻,夏以願望著被壓在最底層的預算表,揉揉疼痛
的額角。
宋爾雅,你到底要我怎樣?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宋爾雅總是以挑惹她、看她進退兩難為樂,她愈
無助就愈能取悅他,而他,似乎總是能精準地踩中她的致命傷。
她是不若夏寧馨甜美,沒有她可愛,個性也不討喜,但是他真有這麼厭
惡她?厭惡到……不如此對待她,便無法取得心理的平衡?
是啊,怎麼會不懂,她對他做的那一切,是男人都會視為恥辱,終生懷
恨……
打住思緒,她將臉埋進掌中,強迫自己拋開不堪回首的記憶。
鈴聲在此時響起,她花了三秒鐘,才意識到是從她私人手機裡傳來的。
「什麼事?」沒有半句廢言,會有她私人手機號碼的,三根手指就能數
完。
「姐,你還在忙嗎?」輕輕細細的嗓音傳了過來,就像聲音的主人一樣
,暖如春風,是最美好的存在。
「家裡有事?」仍是不帶起伏的淡涼音律。「如果沒有辦法處理,讓管
家跟我談。」
「不是啦……」女子停頓了下。「因為很晚了,你……我是說,鼕鼕今
晚在這裡過夜。」
「所以?」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聽出重點。
「她說要睡你房間,可以嗎?」夏寧馨小心翼翼地詢問。
夏以願相當重視個人隱私,她的東西不愛讓人亂碰,私人空間也從不容
任何人進入,連打掃房間都自己來,不讓傭人進去,要是事前未曾告知一聲
便闖入,她會非常不高興,因此沒人敢犯她的忌諱。
另一端停頓了片刻。夏寧馨無法猜測她此刻的意緒,但是再開口時,聲
音柔和了許多,所以她想,那應該代表姐姐心情有好一些些了。
「讓她睡,記得幫她蓋好被子。」
「那……你要回來了嗎?鼕鼕一直在等你,她說……要聽你講睡前故事
。」雖然覺得有點得寸進尺,她還是說了。
姐很疼鼕鼕,為這孩子破了太多難以想像的特例,雖然和宋大哥不對盤
,卻不會將對他的歧見遷怒到他女兒身上,甚至願意讓鼕鼕親近一直與人保
持距離的自己,也從來不會拒絕鼕鼕的要求。她是沒有很懂為什麼啦,但至
少可以肯定,姐是真心在對鼕鼕好。
果然——
夏以願只思考了一秒,便回道:「我立刻回去。」
「……然後啊,王子就拿著玻璃鞋找到灰姑娘,替她懲罰愛欺負灰姑娘
的壞後母和姐姐,並接灰姑娘到皇宮裡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察覺到懷中的人兒呼吸漸趨平穩,夏以願放輕音量,將枕在臂彎上的頭
顱移至枕間,掀被下床。
虛掩房門外,宋爾雅斜倚牆面,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跟我到書房來。」她壓低嗓,不看他一眼,率先走在前頭。
似乎早料到她會找他談,宋爾雅毫不意外,隨後跟上。
一進書房,她抽出公文夾遞還他。「重新調整預算,星期五以前交上來
。」
宋爾雅沒有伸手去接,甚至連瞄一眼也沒有。「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
楚了。」
夏以願表情僵了僵,不明顯,又迅速回復正常。「我可以當作沒聽到,
下回請慎言。」
「可惜我不打算當沒說過。」某人非常不領情,將對方給的下台階拆個
精光。
「宋爾雅,你最好不要意氣用事,否則——」
意氣用事?他嗤笑出聲。「在你看來那是意氣用事?夏以願,是不是我
說的話,你從來就沒當真過?」
夏以願抬眸,又迅速移開,不自在地側過臉。「我在跟你談公事,你不
要挾帶私人情緒。」
好一個私人情緒!
非常好,那他們就來公事公辦!
「夏總經理,我有我的專業,上頭的每一筆預算我都謹慎評估過,絕非
漫天喊價,『您』一下子砍了我將近一半的預算,要我怎麼做事?難道你就
沒有在為難我?」
她一窒。「我知道這有一點困難,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就算縮編預算
,你還是有辦法的。」
別人她不敢說,以宋爾雅的人脈與手腕,只在為與不為而已。
宋爾雅挑眉,真沒想到她如此瞧得起他。「試舉例說明。」
「其他姑且不論,單是廣告預算這部分,並不一定要請谷萱——」
「她的氣質最適合代言我們的服飾風格。」
谷萱是近幾年才竄出頭的女星,極有潛力,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屬於成
熟女子的嫵媚風情,以她為代言人是能襯出這一期屬於都市女子的自信與美
麗,但——
「你不覺得她的代言價碼高了些嗎?」
「她有這個價值。」他還沒告訴她,這已經是協調過後的友情價了呢!
總不能壞了人家的市場行情。
「價值?」
「她很美。」
她挑眉。
「夠媚。」
「……」
「擁有女人最美的身體曲線,足以迷眩男人的雙眼,讓人捨不得移開。
」
她咬牙。「你們男人就只在意這個嗎?」即使對方是個腦袋空空的花瓶
?
「是啊。」他大方承認。「而且成效出奇地好,上一期夏裝的銷售數字
足以證明這一點,利潤比起去年同期就成長了兩成不是嗎?既然雙方合作愉
快,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續用她。」
是啊,一邊合作,一邊眉來眼去地互相調情,她都快搞不清楚他是企劃
部的人還是公關部!
「宋爾雅,你滾出去。」
宋爾雅淡瞥她。「是你要我就事論事的,這麼生氣做什麼?」
「我主攻的是女性市場,不需要討好男人,你移不移得開視線一點關係
都沒……」說到最後,心虛地弱了聲音。連她都知道,這些話牽強到幾近意
氣用事。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關係大得很。
是,任何人都會高談闊論,談女性意識主權、談經濟獨立,但是在取悅
自己之餘,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在心愛的男人眼中,也能看見一絲激賞、一
抹迷戀,希望自己在男人眼中,是獨一無二的美麗?
無論再過幾千年,女人永遠無法徹底逃開「女為悅己者容」的魔咒。
「那當然,你夏總經理是女人中的特例,你只為自己活,從不在意任何
人的觀感,也不必費心去討好男人,自然與你無關。」
她表情僵了僵。「你不必諷刺我。就算這樣,也不是非谷萱不可,與她
有相似特質的並不是沒有。」
反正她就是對谷萱很有意見就是了?
「還請總經理『明示』。」
「邵娉婷。」她外型明艷,論資歷、論氣質、論敬業度,都不遜於谷萱
。
「邵娉婷可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要真換了她,代言價碼只會更高
,不會更低。」她這算盤究竟是怎麼打的?
「我知道你和邵娉婷有點私交,只要你肯,不會沒有談的空間。」
原來這算盤是打到他身上來了。
人家都結婚生子去了,目前幾乎是半隱退狀態,先別談人家肯不肯接這
個Case,連價碼都給得上不了檯面,他得要多大的面子才請得動人家?
「我說總經理,你這真的是在為難我了。」
她頓了頓。「我知道這樣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舅
舅對上半年度的報表有些微詞,尤其是成本控管方面盯得很緊,我真的沒有
辦法……」
黃鎮東吹毛求疵,等著抓她小辮子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一點
也不意外。
當年,黃家是彰化這一帶的大地主,夏立樹靠著第一任妻子的資助,從
小小的成衣工廠發展到今日的規模,對黃家而言,夏立樹雖說不上是靠妻子
裙帶庇蔭,至少也得飲水思源。
如果今天大權是交到夏寧馨手中也就罷了,偏偏是由兩個毫無血緣關係
的外人來掌權,黃家那頭怎麼樣都不是滋味。
放他與夏以願兩虎相爭,無論最終誰輸誰贏,能夠兩敗俱傷更好,黃家
人正好坐收其成,這點他懂,夏以願也懂。
「那是總經理您的困擾嗎?」如果是,那他還真想不出,她說給他這個
微不足道的小小下屬聽做什麼?
「你就當幫我一個忙——」
「我又為什麼要?」對,他就是小心眼又沒風度。
既然只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她的困擾又與他何干?他既不是聖人,更
不曾自詡清高,何必要為她出生入死打江山?
他從來就沒當自己是夏家人,會依眾人所願一腳蹚進這渾水中,不為別
的,而是她在這裡!
「你要什麼,我都能給。」
為了拉攏他,這句話夏立樹對他說過、黃鎮東對他說過,就連夏以願也
這麼說過。
他要的,很簡單,卻也很困難。
會堅持到現在,是因心中仍有一道餘溫未散,一旦他真決定撒手,誰又
留得住他?
夏以願沉默了。
對,他是沒有理由幫她,她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要求他幫她,事實上,她
處境愈艱難,他應該也是樂得開懷的人之一……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那得看你現在是用什麼身份跟我談。」他才好決定要送上哪個版本。
她歎氣,難得放軟了身段。「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兄妹——」
兄妹?「你承認過嗎?」
別開玩笑了!從頭到尾,她哪有一點當人妹妹的樣子。
「……你非得這樣為難我嗎?」
宋爾雅撫額,低下頭悶悶地笑出聲來。
她沉下臉。「你笑什麼?」
「你這樣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多捨不得我呢!」
「……」
「好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答應會再考慮,行了嗎?要是總經理沒
其他吩咐,小的要謹遵聖命『滾』出去了。」
手方才碰著門把,她的聲音由後方遲疑而輕緩地傳來——
「沒坐上這總經理的位置,讓你耿耿於懷嗎?」開口閉口的總經理,諷
刺意味甚明。她也知道,這本來該是屬於他的位置,勉強屈於她之下,於他
而言確實是屈辱了……
宋爾雅回身,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良久、良久,他自齒縫間擠出話來——
「夏以願,你這女人真他媽的沒心沒肺!」
他們的初相遇,坦白說,實在稱不上愉快。
十三歲那年,她初進夏家,對一切都陌生,也對一切都防備。那時的她
唯一的想法,只是不去注意任何人,也最好別被任何人注意到,默默地、默
默地將自己隱藏起來。
而他,眼神總是不時地飄向她,打量著。
她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一個拖油瓶、跟轎後的累贅,沾了母親的
光才能過好日子,每個人都在她背後議論,以為她聽不見。
其實她一點都不稀罕住進這棟美麗的大房子,過吃好穿好的日子,腳下
踩著的沒有一寸是屬於自己的土地,連呼吸的空氣都像是不屬於自己的。
這一切,屬於那個叫做夏寧馨的女孩,她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而那
個老是瞧她的男孩,據說是住在夏家隔壁的青梅竹馬,兩個人感情很好,她
也常常看到他用輕快的語氣和夏寧馨打打鬧鬧,很寵愛地摸摸對方的頭,牽
著小女孩的手到處去玩。
可是,他卻從來不曾走向她、對她說過一句話,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審視
她。
她討厭他總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又不是怪
物,也沒多長兩隻角!
她很不爽。
也許是叛逆,也或許是其他當時她無法理解的原因,讓她突然想做一些
搞破壞的事。
她想,她本來就是那種壞心腸的人吧,因為見不得夏寧馨擁有太多、臉
上的笑容太燦爛,於是好奇她的笑容若是消失了,會是怎麼樣的情景?
就在某一天,斯文的男孩、乖巧秀氣的女孩,難得幹起小小的壞勾當
——爬樹偷摘鄰家的水果。
當時,她就在樓上,冷眼看著。
這兩個人大概一輩子也沒做過虧心事吧,樹底下把風的小女孩頻頻張望
,緊張得快休克了。
於是,她當了報馬仔,導致男孩一時慌了手腳,由樹上摔下來。
這一摔,額頭上永留紀念。
她永遠忘不掉,小女孩對著血流如注的男孩,哭得有多淒慘。
這或許是永遠被捧在掌心中嬌寵的女孩,這輩子第一次的心痛與悲傷。
她如願弄哭了小女孩,也看到小女孩失去甜甜笑容的模樣了,卻沒有想
像中的快意。
男孩抬起眼,看著站在遠處旁觀的她,依然是那種奇怪的眼神。
她終於懂了,原來那樣的打量、那樣的審視,是輕蔑、是不齒。任何人
在被如此陷害之後,還能有什麼呢?
從此,她清楚地知道,兩人是敵非友。
那道長長的界線,從劃下的那一天開始,不曾消失過。
他的笑容從來只給小公主,而她,只是個壞心眼的外來者、破壞者,他
每見到她,總是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願與她多說。
他看她不順眼,而她也討厭他,很公平不是嗎?
然而,不曉得從幾時起,他心中的那道線仍然清清楚楚,而她的,卻已
經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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