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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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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南定門進皇宮,過天街直通皇帝老子的定天宮,北定門隔開前廷後宮,定天宮東邊是文德殿,西邊是武修殿。」

  悶聲如默喃的嗓音在北定門後宮牆邊的敬事房傳來,伴隨著窸窣的衣料摩擦聲。

  「後宮一樣也是以天街分隔后妃宮殿,皇帝老子不愛粉黛,宮殿數量不多,早晚找到你……」

  從敬事房僕房的紙窗剪影,可見一抹極為纖瘦的身影,像正在著衣。

  「招喜,你還在瞎攪和什麼?」

  房外傳來同袍的叫喚,被喚作招喜的太監快快將衣襟繫好,順手抓了條革帶往腰間一束,拉整玄色錦袍下襬,再外搭顯示太監身份的交領沉藍半臂。

  「來了、來了,不就來了。」阮招喜刻意壓低了嗓音,門一開,露出一張討喜愛笑的清秀臉龐,長髮束得整齊,全都收攏在黑色小圓帽裡。

  「快快快,快二更天了,你已經收了我的五文錢,答應我的事一定得做到。」萬財急得快冒火,將他一把拖出僕房外頭,把燈籠交到他手上。

  「真是的,瞧你怕的咧!」阮招喜不禁歎氣。「不過就是一座宮殿,犯得著嚇成這樣?」

  「你不懂,你進宮才多久,哪會知道宮裡的事?去去去!」萬財趕緊拉著他離開僕房,經渡廊推到敬事房外。

  阮招喜沒好氣地回頭啐他一聲。

  他怎會不知道宮裡有什麼事?近來因為上個月麗妃被毒死,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後宮幾乎被掀開了,卻依舊不見太子蹤影,後宮瀰漫著波譎雲詭的氛圍,宮人們的津神份外緊繃,最近又開始有人繪聲繪影地說梨壺殿有鬼,更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教大伙歇斯底里。

  可敬事房斜對面就是後宮天街,從天街走到最底就是梨壺殿,說近不近,說遠也沒多遠,加快點腳程不就趕上了?急什麼嘛!

  迎著冷風,阮招喜搖著頭,提燈籠沿天街而去。

  天街以雨花石打造,玉白石板上頭像是染了潑墨的色彩,然而教阮招喜如此認真地盯著地面,絕非是一時的附庸風雅,而是他在找東西。

  找找找,他找找找,沿著天街往下走,左右兩列面對面的宮殿皆以垂花拱門和奇花異石交錯。阮招喜從東邊皇后娘娘的紅梅殿,晃到西邊的德妃牡丹殿,再往下走到莊妃的玉蘭殿、東二殿淑妃的芙蓉殿,和東三殿容妃的垂櫻殿。

  至於剛出事的西三殿……麗妃的飛絮殿,他通常是自動跳過,不想犯煞。

  驀地,眼前出現一雙繡工津美的藕色繡花鞋,他立即笑瞇了潤亮水眸,快快恭迎財神爺。

  「這不是如花姊姊的繡花鞋嗎?」抬眼,對上芙蓉殿的宮女如花,他笑得眼如彎月。

  「你這小招喜,眼睛倒利得很。」如花面貌秀麗,直朝著他笑。

  「那當然,繡花鞋就屬如花姊姊的這雙最津致了。」他呵呵笑著。不是他自誇,他眼力好,記性強,誰給了他銀兩,當然是記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如花姊姊今兒個又有什麼吩咐?」

  「喏,淑妃娘娘給的賞銀,事情可得要辦妥。」如花從繡囊裡頭挑出一錠小元寶塞到阮招喜手中,不忘輕掐他的細嫩臉頰一把。

  「放心,招喜哪回沒辦妥?」他可是做口碑的,況且淑妃娘娘向來待他不錯,在能力範圍內,他當然是幫到底。

  敬事房,負責安排皇帝老子的行房進度,誰給了他銀兩,他就幫皇帝老子作主,讓皇帝老子寵幸誰。

  近來因為皇上的唯一子嗣生死未卜,後宮嬪妃莫不摩拳擦掌,想要一朝母以子貴,正因為如此,身在敬事房的他才會撈油水撈得喜笑顏開。

  作揖恭送財神爺回芙蓉殿後,阮招喜忍不住拿起小小一錠元寶親了又親。「寶貝,我真愛你呀!」

  將元寶仔細收入腰間的荷包,他又繼續他的尋找之旅。

  不是他天生愛錢,而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揮霍成性的娘,造就他不得不愛錢的性子,想盡法子進了宰相府幹活,還大膽地搶下宰相主子給的任務,全是為了換取優渥酬勞。

  說到入宮扮太監這任務,放眼宰相府裡,有誰比他更像個假太監呢?他細皮嫩肉、眉清目秀,所以稍加努力,這份任務便落到他手中,而進宮之後又有貴為皇后的宰相千金給他撐腰,使他在宮中更是如魚得水,有得吃有得住,還有撈不盡的油水。

  而他的主子身為宰相,不僅是兩朝元老,還是皇上登基前的太子少傅,如今又是皇上的岳丈,這身份說有多高就有多高,有宰相靠著,他還能不橫行霸道?

  等到他找到主子要他找的香囊之後,那筆後謝……天,他光是想像就覺得快樂得要飛上天了,哪裡會害怕梨壺殿鬧鬼的傳聞,甚至是上個月才剛被毒死的麗妃呢?

  他阮招喜想搶錢的時候,連鬼神都得給他退一邊!

  走過剛鬧出人命的飛絮殿,彎過假山小橋,直朝傳聞中鬧鬼的梨壺殿而去。

  後宮夜巡並不屬於他的職責,但是為了錢,他兩肋插刀也再所不辭。

  「哎呀……」

  元寶剛入袋,一時笑得太開心,阮招喜沒留意腳下,撲了個狗吃屎,還弄滅了燈籠的火,可他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檢查元寶是否還在。

  手一摸,元寶還安穩地在腰間,他這才鬆口氣,尋找起害他摔倒的凶器。

  回頭,他瞇眼瞪著腳邊一顆巴掌大小的鎏金小球,趕忙抓來仔細瞧,先是欣賞其雕工紋路,再張口輕咬,檢視上頭是否有咬痕。

  咬痕不大清楚,不過雕工頗津美,雖然不是金子打造,但是畢竟出自宮中,肯定有不少文人雅士會喜歡。他迅速將小球藏進衣衫底下,等著改天出宮省親時,順便拿到當鋪轉手賣掉,小賺一筆。

  起身,他看著已滅的燈籠想了下,決定打道回府,卻突地聽見一抹細微的聲響。

  沒有燈籠的火源,僅憑月光照映,他隱約瞧見梨壺殿內的涼亭裡似乎有道影子。

  鬼?

  揚眉忖了下,他沒有停步地朝涼亭走去。

  他膽子不小,但並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他聞見了食物的香味……如果他沒有聞錯,應該是油淋蹄膀的味道,香得他肚子都快要怞筋了,不探個究竟,太對不起自己。

  「誰?」阮招喜走近幾步,亭內便傳來低沉的聲響。

  「……你又是誰?」他壓低嗓音問,緩步向前,看見那人一身玄色錦袍,沒有搭上半件半臂。

  百定王朝的皇宮規定,所有太監皆需搭上各色半臂顯示階級,好比身份最高的內務府大總管是搭赭紅交領半臂,十二監四司八局總管則穿著暗紫半臂,往下依序是沉藍半臂、墨綠半臂,而剛進宮的,連半臂都沒得穿,只能著玄色錦袍。

  他因為是宰相主子特地安插進敬事房的,為了讓他可以在前廷後宮走動,所以給他的品階是中層太監,想使喚一些小太監對他而言,並不困難。

  坐在亭內的身影高大,深邃烏瞳在暗處熠熠生亮,眨也不眨地直瞅著他。

  不著燈的亭子,只憑借月光還是晦暗得教人看不清,怕他沒看清楚自己身上的半臂,所以阮招喜特地扯起半臂衣襟,在亭外抖了兩下之後才踏進亭內。

  「你是剛進宮的小太監?」阮招喜很自然地一屁股坐在對方對面的位置。「你上頭的主子是誰?這時分為何在梨壺殿裡?」

  哇,這傢伙到底什麼來頭?居然能夠獨自一人在這裡吃香喝辣看著滿桌佳餚,阮招喜壓根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

  男人動也不動地直瞅著他,只因他話是對他說,然而目光卻是直落在油淋蹄膀上,口水都快要滴落。

  瞪著油淋蹄膀,阮招喜忍不住偷偷吸了吸口水,才義正詞嚴地開口,「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躲在這裡,吃御膳房準備給皇上的膳食。」

  男人靜默不語,把用過的筷子遞給他。

  「……你想要賄賂我?想要把我變成共犯?」阮招喜一臉不苟同,卻快快接下筷子,朝最油嫩的部位下箸,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裡,嚼得心花怒放,臉上還努力裝嚴肅。「沒關係,你剛進宮,不懂規矩,我想皇上也不會太刁難你。」

  「……你這麼確定?」男人懶懶地揚起濃眉,晦暗月光勾勒出他立體出色的五官。

  「當然,皇上是我的拜把兄弟,有我在皇上面前擋著,你怎麼會有事?」他忙著吃,忙著不讓唇角彎得太明顯,可是這蹄膀真是該死的美味,真想打包一份給娘吃。

  「你跟皇上很熟?」

  「熟!」吃得太猛,滿嘴肉來不及嚥下,梗在喉口,阮招喜猛拍胸口,餘光瞥見對面送來一杯茶,他不假思索地接過,一口飲盡……「哇,是酒!」

  救命啊,嗆得他眼淚和鼻水都快要一起噴出來了!

  他拉起袖子猛擦淚,順便偷偷揩去鼻水,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威嚴,誰知道他擦得太用力,雙眼鼻頭變得紅通通,反而像只可愛的小兔子。

  「……要緊嗎?」沉而透明的嗓音裹著磁性。

  「不打緊、不打緊。」咳了幾聲,阮招喜揮了揮手,覺得頭有點暈,臉有點燙,但還是不放棄眼前的美食。

  雖說在宮裡吃得好,可是不代表吃得飽,因為他會把大部份的伙食都賣給其它吃不飽的人,而自己隨便拿顆糖饅頭果腹就算一餐了,哪裡能夠像眼前這樣吃到一頓熱騰騰又豐盛的膳食?

  男人倒也沒阻止他,只是靜靜地看他掃空桌上的菜色。

  大快朵頤一番之後,阮招喜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潤亮水眸在月光底下盈滿笑意,滿足感動的笑臉,教那男人不由得多注意了幾分。

  「不要怕,天塌下來,我扛。」吃完之後,阮招喜還沒忘記先前隨口胡謅的事。「只是下次還有這種甜頭,一定要找我一道。」

  男人不置可否地揚眉。

  「對了,你是在御膳房當差的嗎?」

  男人若有似無地點了頭。

  「難怪你拿得到山珍海味。」他不禁扼腕,原本以為敬事房已經是肥缺了,想不到御膳房更是好差事。「沒關係啦,反正拿一點皇上也不會發現,況且咱們這麼辛苦,皇上犒賞我們也是應該的。」

  「是嗎?」對方似笑非笑。

  「放心,不用怕,就說了,皇上是我拜把的,有事情我找他說,肯定小事化無。」掩嘴打了個嗝,阮招喜笑呵呵地坐到他身旁,一把勾住男人的肩。「沒事的,有我在。」

  男人沉邃烏瞳直瞅著他直率的舉措,如此近距離,教他感覺到對方比一般太監還要纖瘦的身形,身上甚至有一股姑娘家特有的淡雅香氣,不禁微揚起眉,打量著眼前人的秀潤眉眼、討喜的彎彎唇角,和雪凝似的頸項。

  「喂,你叫什麼名字?」阮招喜突問。

  「……孤。」

  「孤」他猛地橫眼瞪去。「你的爹娘是怎麼了?怎會給你取了這麼晦氣的名字」

  「晦氣?」

  「還不晦氣嗎?孤苦伶仃、孤家寡人、孤掌難鳴、孤獨寂寞……」他哇啦哇啦地念了一串。「這名字太差了,依我看,你既然進了宮,也算是重生,往後我見著你,就叫你雙吧!」

  「雙?」

  「對呀,雙雙對對、雙宿雙飛、雙喜臨門、雙星報喜……聽,這個雙字就一點都不孤單了。」阮招喜一雙翦水瞳眸直衝著他笑,「決定了,往後我就叫你小雙子!」

  「……小雙子?」男人垂睫低笑。

  「聽起來多好,對不?人嘛,總是要有伴的。」阮招喜沒心眼地道。

  「你懂得真多。」

  「還好啦,我沒上過私塾,只是我弟弟有上,所以他去讀書回來就會教我。」學著學著,也夠用了。

  「為何你沒上私塾?」

  阮招喜有些頭暈,索性把頭枕在對方寬實的肩上回話,「因為我弟弟比較聰明,讓他去讀書比較划得來,至於我嘛,能夠幫上他一點忙,讓我娘安心也就夠了。」所以,他一定要想辦法攢很多的錢,讓從善往後可以專心讀書,盼他未來能夠及第。

  「所以,你就因為這樣進宮了?」

  「是啊。」他所賺的每一文錢,都是要應付家中開銷的。「誰要我爹死得早,又給了我樂天揮霍、老愛撿貓養狗的一個娘……說到這個,我要進宮前,她竟然還給我撿了個孤兒!我頭都暈了我……」

  想到他那個娘,他就想哭,每次都是他拚命賺錢,他娘拚命花錢,他右手給錢,娘左手就會把錢送出去……

  「是嗎?」男人沉吟著,狀似漫不經心地看向遠處正在走近的身影,擺手示意對方停步。

  「你呢?你的家人好嗎?」

  「……都不在了。」

  阮招喜眨了眨眼。「兄弟姊妹呢?」

  「都沒有。」

  「啊……原來如此。」他也算是了無牽掛了,所以進宮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欸,你想家,對不?」他突道。

  男人一頓。「為何你會這麼想?」

  「因為你的表情很寂寞。」阮招喜直率道。「我不寂寞,可是我想家。」

  他不曾離家這麼久,雖說他那小小的家就在城北小胡同裡,有點破舊,但裡頭住的都是他最珍視的家人。

  男人垂眼瞅著他垂斂的長睫,挺直的秀鼻延伸至微抿起的豐潤唇瓣,有幾分姑娘家的秀美氣韻,也有少年郎特有的爽颯豪邁。

  「好!」阮招喜突地擊掌,揚臉衝著他笑。

  男人烏瞳不移地看著他如沐春風的笑,聽見他說:「決定了!既然咱們有緣在梨壺殿內繫上緣份,從此以後,在宮裡我罩你。」

  阮招喜說得豪氣干雲,對方則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說好了,明天……」像是想到什麼,阮招喜趕忙改口。「明天不成,後天咱們同個時間就在這兒見,我立個約,咱們簽妥之後,往後在宮中有事,找我就對了。」

  交個在御膳房當差的兄弟,往後他就真的是吃香喝辣了!

  他起身,腳步踉蹌了下,隨即笑得有些傻氣。「哈哈,我好像有點暈了,我還有工作要做,得先走了,記住,後天,後天一定要到這兒喔,不見得要再請我吃一頓好的,但如果有就更好。」

  換句話說,根本就是要人從御膳房裡再弄點好菜色出來就是了。

  看著他歪歪斜斜的腳步,男人不禁低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回頭,笑咧編貝。「招喜,我叫阮招喜,記住了,小雙子。」話落,用力揮揮手,又繼續歪七扭八地往殿外走去。

  待他走遠,守在殿外的身影才緩步走來,尚未開口,便聽亭內那男人沉吟著問:「冠玉,朕看起來像太監嗎?」

  百定王朝子嗣單薄已有數代,為了防斷後,所以後宮人數向來可觀,然而這任新皇即位之後,後宮人數卻銳減,所有嬪妃加起來也不過十人,更糟的是,新皇對房事非常沒興致。

  宮內於是對新皇有諸多揣測,認為新皇不喜魚水之歡,有可能是因為他有龍陽之癖,又也許有障礙,總之御醫館的大夫準備了大把大把的行房秘藥,可惜擺了幾年,還是放在不見天日的暗櫃裡。

  而且新皇從未特別寵愛哪個嬪妃,就連上個月亡故的麗妃也沒得到他多少疼愛,不過是因為替他產下子嗣,所以母憑子貴罷了。

  聽說在麗妃生下皇子之後,新皇更不喜房事,每每以國事為重而拒絕房事,登基以來,更是未曾再選過秀女。

  可如今麗妃亡故,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又下落不明,所以敬事房便依例安排皇帝房事。依規定,七天一行房,要是皇帝老子性起,要自個兒多添幾次也成,甚至想弄點秘藥助興,也可以。

  「招喜,今兒個皇上要寵幸的是誰?」內務府裡,大總管常洛水垂眼看著跪在底下的阮招喜。

  「回總管的話,是芙蓉殿的淑妃。」阮招喜儘管斂了笑,但眉眼看起來就像是噙笑,教人看著便覺得舒服。

  「又是淑妃?」常洛水微揚起花白長眉。

  「回總管的話,皇上似乎挺屬意淑妃,上回行房時,在芙蓉殿裡多待了一刻。」他把謊言說得頭頭是道,連自己都快騙過去了。沒辦法,這謊是非說不可,因為他已經收下元寶。

  作買賣賣的是誠信,所以錢收到必做到才行。

  「是嗎?」常洛水也不戳破他,畢竟他可是宰相特地點派進宮的人,而皇后又與自己交情頗佳,只要招喜別鬧出亂子,他可以睜隻眼閉只眼。

  「奴才不敢騙大總管。」阮招喜呵呵笑著,繼續睜眼說瞎話。

  反正宰相皇后一家親,常總管又跟他們熟得很,就算知道他在底下撈點油水,只要不過份,相信常總管不會追問的。

  「只是,太子下落不明,皇嗣問題重大,總得要讓皇上雨露均沾,才能多添皇嗣。」常洛水拐著彎告訴他,收受紅包不是不可,但得要面面俱到,才能廣結善緣,財源廣進,畢竟後宮嬪妃可都想趁這絕好時機懷下龍種。

  「奴才明白了。」阮招喜腦袋一轉,立刻明瞭。

  「時候差不多了,去接皇上吧。」常洛水打從心底喜歡這機伶的小子,於是寒笑打發他。「記住了,這是你頭一次接皇上,皇上沒要你抬頭,可別胡亂抬頭。這時分皇上大概還在朝元殿批奏,得等到皇上批完奏沐浴之後才進去,懂不?」

  「奴才知道,奴才這就立刻去。」阮招喜領命,立即從內務府直入皇上的寢殿──露華殿。

  定天宮南邊為主批折、上朝和慶典的三大殿,而皇上寢殿則在北方的露華殿和拂月殿,而皇上寵幸妃嬪之前,總會在露華殿外的默林池沐浴。

  於是,阮招喜領著一干小太監,來到露華殿外通知殿外侍衛,靜心等候著。

  「皇上,敬事房的人來了。」皇帝的貼身太監冠玉走進朝元殿稟報。

  「叫他們回去。」百定皇帝青羽,長髮束冠,一身圓領團龍黃袍,深邃瞳眸直盯著案上奏折。「告訴他們,南方水患,朕無心房事。」

  冠玉清俊面容偏冷,垂眸尋思一會,道:「皇上想找的阮招喜,現在就在露華殿外等候。」

  批奏折的硃砂筆頓了下,青羽緩緩抬眼。「他是敬事房的太監?」

  「回皇上的話,是的。」

  揚起濃飛入鬢的眉,青羽如刀鑿般的立體五官俊魅有型,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更讓他在微噙笑時盈滿尊貴和幾分邪味。

  想起昨晚微醺的小太監,他就不禁好笑。

  闖進梨壺殿的他不知道正主子是誰,還謊稱與他是拜把,理該論罪,可他卻不想這麼做。

  只因那小太監的笑臉太率真。

  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見過毫無算計,只為笑而笑的笑臉了,心無城府的笑彷彿一道清流,讓他的心平靜許多。

  「皇上不是想將他治罪?」冠玉跟在主子身邊多年,不敢說已經摸清他的性情,但將皇上錯認為太監……這人還能不死嗎?

  「先擱下。」他斂笑沉吟。

  阮招喜確實是有幾分奇怪,有著爽朗笑臉,卻是滿嘴胡言亂語,的確該防,但不須急於一時。

  「那麼……皇上要去會會他嗎?」

  「……也好。」他也想知道,當他看見自己時,要如何圓他說出的謊。

  露華殿外。

  阮招喜從笑臉等到臉都僵了,身體也僵了。

  有沒有搞錯?居然一等就等了一個時辰!都已經過了用膳的時間了,沒得吃就算,也不會請他們到渡廊上頭避避風,就讓他們一群人站在廊外園子裡吹冷風,吹得牙齒都快打架了。

  這皇帝也實在太不懂得體恤下屬了。

  阮招喜心裡念叨著,卻還是站在最前列吹冷風,等著遲遲不肯現身的皇帝。

  「皇上駕到。」

  約莫又過了半晌,聽見殿前太監喊著,阮招喜才鬆口氣地揚笑,必恭必敬地垂首等候,直到一雙津美烏履出現在眼前。

  「皇上萬福。」他謹記宮內規矩,隨即跪伏在地。

  「平身。」青羽垂眼直瞅著身穿玄袍沉藍半臂的小太監。

  阮招喜一頓,直覺這沉嗓頗熟悉,但也沒膽抬眼,起身之後始終垂著臉,轉了個方向喊道:「皇上移駕芙蓉殿。」

  「芙蓉殿?」青羽低問,「朕上回不是才去過?」

  阮招喜眉頭一跳,垂臉揚笑。「回皇上的話,上回皇上在芙蓉殿多待了一刻鐘,奴才以為皇上是看中了淑妃,所以便安排皇上再移駕芙蓉殿。」他把對常洛水說的那一套完整搬過來講述一遍。

  「你憑什麼以為可以猜中朕的心思?」青羽懶聲道。

  多待一刻鐘?他半點印象皆無,恐怕是他胡亂撒謊的。

  「奴才不敢猜,請皇上恕罪。」阮招喜二話不說,曲退就跪。

  這是常總管的交代,要他懂得察言觀色,聽聲辨音,只要感覺主子的語氣不對,跪就對了。

  「朕要你跪了?」

  瞪著青石地面,阮招喜眼皮怞動了下,「奴才妄為,惹惱皇上,怎能不跪?只盼皇上能夠恕罪。」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能讓皇上踏進芙蓉殿,要他跪到天亮都行。

  青羽烏瞳微瞇,總覺得他和昨晚所見不同。

  昨晚的他,大膽放肆,不見心眼,不像眼前油嘴滑舌、曲意承歡,令他心上無端燒上一把火。

  「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沒朕的旨意,不許起來。」話落,他揚步而去,後頭一干太監隨即跟上。

  霎時間,殿外只剩阮招喜一人還跪伏在地。

  瞪著地面,他欲哭無淚。

  有沒有這麼狠哪?真要他在這裡跪到他說可以起身?好冷耶!可不可以讓他跪在渡廊上躲冷風呀?早知道皇帝老子這麼不近人情,他就不接下迎駕這差事了。

  可惡,還真的是伴君如伴虎,往後還是離皇上遠一點,好日子才會離他近一些……

  等到青羽離開芙蓉殿回露華殿時,瞥見依舊跪伏在地的小太監,立即冷聲斥道:「大膽奴才,見著朕不問安,還敢死賴在地?」

  「……」阮招喜跪伏在地,毫無反應。

  青羽微揚起眉,身後的冠玉立即意會地向前查看。「清醒!」

  阮招喜驀地抬起頭,一臉睡眼惺忪地看著冠玉。「呃……你是?」哇,好冷啊,這是哪裡呀?還沒回過神的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猛打哆嗦,摩挲雙臂。

  「……皇上,他只是睡著了。」冠玉臉皮怞顫地回頭稟報。

  睡著?青羽瞇眼狠瞪地上的人,只見他一聽見皇上兩個字,像是瞬間清醒過來,再度跪伏在地。

  阮招喜在心中慘叫。天啊,他居然跪伏在地睡著了!

  可有什麼法子?他為了廣進財源,替同袍擔了不少差活,忙不過來只好少睡點,而少睡點就讓他隨時隨地都想睡,不過,他沒想到自己可以厲害到在露華殿外睡著就是,更糟的是,還睡到被皇帝老子發現……現在是怎麼了?老天在整他嗎?

  「皇上恕罪。」他吶吶道。

  見他瑟縮著身子,凍得十指都泛著青紫,青羽火氣消退了些。

  「抬頭。」他命令。

  「奴才有錯,不敢冒犯龍顏。」緊貼著地面,阮招喜打定主意不抬頭。

  常總管吩咐過,若是不慎惹惱主子,絕不能抬頭看主子,要是主子心情不悅,隨口賜死可是常有的事。

  娘還等著他孝敬,他的香囊也還沒找到,後謝還沒收,怎能死在這裡?

  「那就繼續跪!」

  咦?聽著漸遠的腳步聲,他哭喪了臉。

  今天真的不是他的好日子……

  青羽回到朝元殿批閱未完的奏折,突地聽見外頭的聲響,不由抬眼看向殿外,只見雪片如絮,漫天飛揚。

  垂眼忖了下,想起昨晚那小太監一語說中他的心思,黑眸流轉間,他下意識出聲。

  「冠玉。」

  「奴才在。」站在他身後的冠玉垂首應著。

  「叫他回去。」

  冠玉微愕地看了眼主子的背影,隨即斂色。「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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