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她十歲,凡事似懂非懂的年紀。
她永遠忘不掉,那一日,閃電像是銀龍般隱隱地在黑雲之間游動。
南宮府裡,陰霾的天色,就像是潑倒水裡的墨汁般,雖然被水色暈開了,但還是帶著一抹濃黑的沉重。
看這天色,怕是再過不了多久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了。
眼看著天色不對勁,南宮夫人趕緊差這家僕到處去找女兒,母女倆才剛一起用過早膳不久,女兒一會兒就跑得不見蹤影,要是真下起了大雨,她怕女兒那身子骨會受不了。
兩刻鐘後,一名家僕回來稟報,說找到鳳雛小姐了,就在臨近周將領府上的院子裡,說什麼也不肯跟他們一起回來。
最後,南宮夫人只好下令要婢女們領著油傘,與她一起前往周家去把女兒接回來。
一直以來,南宮夫人與幾名親信將領的感情極好,也住得極近,幾戶人家由一個大城廓包圍,院與院之間常是相連在一塊兒的,門牆都像是虛設了,有時候辦起熱鬧來,各家各戶就連深夜也不落鎖,方便大夥兒進出。
而她女兒從小就在這種環境長大,她生性聰明,記性也是特別的好,對於這種環境適應得比誰都好,再加上有他們夫妻給她幫襯著,各家的院落常是任她自由出沒,被她當成迷宮一樣在玩耍,要是她存心躲起來不讓他們找著,他們也是沒轍的。
而幾家孩子裡頭,與她感情最要好的,就屬周家的小眉桐,她們一個年中生,一個年尾生,幾個大人們常說,就算她這親娘真給鳳雛生了個妹妹,怕也親不過周家的小眉桐。
不過,今天讓鳳雛跑到周家,畢竟是她疏忽了,南宮夫人想起昨天周夫人的交代,說今天家裡有大事,請托她千萬看著鳳雛,別讓她壞事了。
「雛娃。」南宮夫人走進天井,就看見女兒被周家的家僕擋住門外,她爭執著要進去,現場的氣氛極僵硬。
聽見了娘親的喚聲,鳳雛頓了一頓,沉靜了下來,才轉回頭看著娘親往她這個方向緩步而來。
南宮夫人揚了揚手,示意兩名周家的家僕可以退開了,她拉住女兒的纖纖小手,故作不解地問道:「雛娃,在做什麼呢?沒瞧見天就要落雨了嗎?」
「我聽見眉妹妹在哭,跑過來想瞧個究竟,可是他們不許我進去,把我趕到外頭來了。」鳳雛一臉忿忿,從小沒受過這種生分的待遇,在她心裡可是有千萬個不高興。
「他們的人不能讓你進去,大夥兒都知道你和眉丫頭情同親姐妹,怕你一個忍不住,拉著她就跑了,咱們還要到處求人去把你們兩個小丫頭找回來,豈不累哉?」
聞言,鳳雛皺了皺俏鼻,「娘,你不要把雛娃說得像野丫頭似的,而且,要是他們不傷害眉妹妹,我做什麼要拉著她逃跑呢?」
「因為雖然眉丫頭的家人在對她做一件好事,但這件好事卻要先折騰得她皮破骨斷,否則絕不能成。」說完,她歎了一口氣。
「什麼?不不不,什麼皮破骨斷?我要去救眉妹妹.....」鳳雛才剛邁開腳步,一雙纖細的膀子就被娘親給逮住,「娘,你不要捉住我,讓我去救眉妹妹,我要去救她…….」
「不許去!」南宮夫人嬌軟的嗓音中有著無比的堅定,「娘不許你去,雛娃,周家好不容易看了今天是好日子,決定要給眉丫頭纏上小腳,你要是進去大鬧一場,把他們的好事給壞了,教爹娘怎麼去跟周家的世兄交代?」
「娘--」鳳雛大喊了聲,又急又氣,差點快要掉眼淚。
「雛娃!」南宮夫人的語氣微微地加重了,「今天的事情你是阻止不了了,但是,如果你能向娘保證絕不吵鬧,娘可以讓人放咱們進屋,直接上二樓的邊廊,去看現在那屋子裡頭正在發生的事。」
聞言,鳳雛一時住了口,卻仍舊是滿臉的不情願,直到她發現娘親的神情異乎尋常的篤定,才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周家的奴僕們得到命令,要他們絕對不能讓南宮家的小姐進屋子,但帶著她的人可是南宮夫人,她是這個城裡女眷之首,有了她的親口允諾,家僕們也只好放行了。
鳳雛與娘親走上了小樓梯,登上二樓,只見娘親伸出纖細玉手,在窗上推開一隙小縫,低頭往下瞧,正好是周家的小花廳,這時,周家夫婦都在,他們一人一邊架住了自個兒的女兒,讓外頭請來的老嬤嬤給她裹腳。
「娘…….」鳳雛回頭喚了聲。
「噓,小聲些。」
鳳雛點點頭,壓沉了嬌軟的嗓音,「我看見那嬤嬤好像在眉嬤嬤的裹腳布裡放了些什麼?」
「那是打碎的破碗片。」南宮夫人不疾不徐地回道。
「為什麼?」鳳雛聞言,睜圓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眸,急忙拉住娘親的水袖,使了勁兒要將娘親往通往花廳的小梯方向拉去,「娘,你快去阻止那個嬤嬤,在布裡擱了破碗片,可是會割傷眉桐妹妹的小腳啊!」
「雛娃,雛娃。」南宮夫人連喊了兩聲,按住了女兒白嫩的小手,搖了搖頭,秀淨的臉蛋上掛著一抹無奈的笑,「你別慌,嬤嬤是存了心要在裹腳布裡擱進破碗片的,人家說,不爛不小,越爛越好,裹足時別說是放些碎碗片,還有人放進煤灰或是碎瓦礫,就是要在小腳上劃上口子,再讓傷口流血流膿,最後癒合時,腳丫子皮肉黏合在一塊兒,便越顯得小了。」
「不痛嗎?」鳳雛眨眨眼,驚訝地盯視著娘親。
「痛!怎麼會不痛呢?」南宮夫人苦笑,心裡是明白女兒的,她一向最愛追根究底,與其東瞞西瞞,最後仍舊被她探究了出來,倒不如一開始就與她說個明白仔細,也省了日後苦惱,「俗話說,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為了要成就那雙金蓮小腳,幾百年來,女兒家們可都是吃足苦頭了!」
南宮夫人的話才說完,就聽見眉桐的嚎啕聲從下方傳來,鳳雛回頭,看見那個胖嬤嬤正用足了力道,給眉桐纏上腳步。
好半晌,鳳雛只是聽著眉桐的哭喊聲,一言不發,那丹紅的小嘴兒抿得緊緊的,聽見玩伴哭得聲嘶力竭,但一旁架住她的娘親卻仍舊無動於衷,任由那老嬤嬤將她那雙腳丫子越裹越緊。
「別再瞧了,雛娃,再瞧下去,你晚上睡覺准要發惡夢的。」說完,南宮夫人牽起女兒的小手,就要將她帶走。
鳳雛沒堅持,任由母親牽著手走開,下了樓,南宮夫人還退了家婢,與女兒兩人一路往南宮家的院落走去,在這一路上,鳳雛小臉低垂,沒發片語,那尚帶著一絲稚氣的眼眉有著不符合十歲年紀的深思。
「咱的雛娃心裡在想什麼?說出來給娘聽聽。」南宮夫人笑道。
鳳雛頓了一頓,鼓足了勇氣才開口說道:「過一陣子,爹娘不會也要我裹上那雙小腳吧?」
「不裹,當然不裹,咱的小雛娃身上多受一點疼,娘都心痛得不得了,哪捨得給你折斷腳骨,把腳兒給裹小呢?」南宮夫人笑瞇瞇地,拍拍女兒的手臂,似是要她儘管安心,「就算沒那雙小腳,我的小雛娃依然好看,全身上下,沒丁點兒不好看。」
「娘說這種話,您不害臊,雛娃都要覺得不好意思了。」鳳雛撇了撇小嘴,泛紅的臉蛋兒勾著一抹羞澀的淺笑。
「說的既是實話,哪裡需要害臊呢?」南宮夫人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就像揣緊心肝寶貝,「在你出生前,娘和爹就說好了,如果真的生了個女兒,咱們就要加倍的疼愛。畢竟,女兒不像兒子,終究要嫁出去的,所以我們要把後半輩子不能親自愛護的份兒,全部都給你,以後啊,要是有男人敢因為你沒裹小腳而嫌棄你,咱們也不要理他。」
「嗯,不理他!」鳳雛笑著點點頭,噙在她唇邊的笑靨美得就像是初綻放的鮮嫩桃花,只是那一抹鮮嫩在瞬間又變得黯然,「只是,怎麼這天底下的事兒都淨是要為難女人呢?」
「雛娃?」南宮夫人的語氣透出擔心,怕女兒鑽了牛角尖。
隨即,鳳雛抬起小臉,給娘親一抹最好看的笑容,「我沒事,娘,我有你還有爹呀!從小,你們就沒有一天讓我委屈過,比起這天底下大多數女子,鳳雛已經算得上是幸運了。」
「雛娃是娘親和爹的心尖尖兒,誰忍心給你委屈受呢?」南宮夫人笑撫著女兒柔軟的髮絲,「還記得你孩提時候,娘曾對你說過你爹親在名字裡給你取個鳳字的理由嗎?」
「覺得,娘說爹爹用心良苦,我名字裡的『鳳』字有兩個意義,其一,是因為咱們南宮家在五大家之中,因姓氏裡有個南字,所以被指為五靈獸中的朱雀,而朱雀即是鳳,而其二,則是取自書上所載的一段話。那書裡說,鳳,神鳥也,五色備舉,出東方君子之國,見則天下寧,飛則禽鳥隨之,故曰羽蟲三百六十而鳳為之長。當時我年紀尚小,不懂爹的苦心,只想說羽蟲之長,究竟有什麼了不起,後來才知道,這名字裡有著爹對我的期許,鳳出則天下寧,代表著他祈求天下太平的想念。」
「是啊!在你爹孩提時,這天下雖不是什麼太平盛世,至少也稱得上是和和順順的,不過,自從皇上開始聽信宦官,放任他們為亂,這世風就一日比一日見亂,想著要再這麼亂下去,都要覺得心驚了。」
鳳雛聽見一聲輕歎從娘親的唇間逸出,不會不懂她心裡的憂愁,一直以來,自個兒只是頑皮了些,並非不懂事,當然也知道這些年來,爹親光是為了應付朝廷與另外四大家族迭起的紛爭,已經是夠煩累了!
她笑著勾著娘親的手腕,十歲的身長已經讓她可以將臉兒偎在娘親的肩膀上,一雙清澄的眸光直視著前方,無畏而且篤定。
「娘,你別擔心,古人不是說了嗎?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已經鬧了那麼些年,總不可能永永遠遠那麼鬧下去,雛娃相信在不久之後,天下一定會太平的,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可以做到,說不準,到時候雛娃能幫上他,實現爹的心願,還天下百姓們一個太平呢!」
她說得洋洋得意,笑得好不燦爛。
聞言,南宮夫人笑撫著女兒柔軟的髮絲,只當她說這些話是童言童語,她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天下的安寧比不上夫君子女重要,她牽住女兒的小手,母女兩人依偎相親的身影,緩緩地消沒在通往南宮家的長巷底……
匆匆,逝去了七個春與秋。
天子勢微,皇權積弱不振,幾乎已經是天下人盡所皆知的事實。
不知從何時開始,百姓們所熟悉的,是由齊、南宮、白、玄、隆五大家所共治的天下。
他們各擁一方勢力,各自掌握了十來萬個不等的兵力,當然,這些年來,他們各自招兵買馬,如今,誰也猜不透對方的底細,所以多年來五大家族之中陸續有些小紛爭,也起過幾場零星戰火,但是,誰也不敢真的挑起戰端,就怕戰火一起,那後果誰也收拾不了。
但是,隨著情勢越來越緊繃,朝廷的日漸衰微,有人的野心越來越大,戰火往往一被挑起,越來越無法收拾。
就如同為了爭雍州這塊肥沃之地,隆家與齊家就打了半年,這場戰爭打得天下的百姓為之人心惶惶,朝廷幾次派人來勸,都沒有奏效。
人們都知道隆道武的野心,但是,齊家的主子齊天始也絕對不是好惹的良善之輩,他的性情冷薄,對敵人毫不留情的名聲一向都是眾所皆知的。
五月晚春,一連幾日陰雨綿綿。
一封加急的信函送進了齊府,送到了齊天始的手裡。
齊府大廳裡,幾位重要的心腹手下都趕到了,他們聽聞從府裡收到從隆家加急送來的信函,此刻,他們正等著主子前來。
「二爺。」
門口小廝一聲叫喚,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他們回頭,也頷首喚道。
他們口中所喚的二爺,就是齊天始,緩步走進屋裡,揚了揚手,示意眾人免禮,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袖口收束,雖然神情平靜,但是額角隱隱發著熱汗,可見得才剛練過武,一身勁裝令他原本就高大的體魄,顯得更加偉岸昂長,他伸手接過奴僕遞上的棉巾,隨便抹了汗,就扔了回去。
「拆信。」他坐上了首位,淡聲說道。
「讓我來。」
洪飛一向都是個急先鋒,不只嗓門大,體格粗,搶東西的手腳也一直都是最快的,他抄過信,三兩下就把信封給撕開,掏出函裡的信紙,
「拿來。」齊天始伸手,他一向深知自己屬下的個性,洪飛就像是一隻被養得極好的忠犬,雖然忠心可表,但是一向不知道守分際。
「是。」洪飛乾笑了兩聲,乖乖地把信交給主子。
齊天始接過書信,攤開閱看信裡的內容,好半晌,他只是抿起唇,靜靜的沒吭聲,他的臉龐立挺分明,可以稱得上是好看的,充滿了會令女人心折的陽剛氣息,但是,總是過分冷靜的神情,教他那張臉看起來顯得有些懾人,甚至於教人覺得駭怕,但對於這一點,他一向是不怎麼在乎的。
「二爺,隆家送來的書信上怎麼說?」這時,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葛豫開口了,在齊府裡,他一向以博學深受主子的信賴,雖然比不過譚琢青與主子形同莫逆之交,但所說的話,在主子心裡算是有份量的。
這時,一抹淺笑躍上齊天始的唇畔,他將手裡的信交給葛豫,大夥兒輪流看完之後,洪飛的大嗓門迫不及待地喊道:「隆道武這個老滑頭,眼看著自己絕對贏不了這場仗,竟然想要用到仲裁的法子,拉攏其他幾個世家給他當幫手,真是他奶奶的。」
齊天始勾起一抹徐淺的微笑,平靜的臉容一如往常,說起這仲裁大會,其實是老祖宗們訂下的老規矩。畢竟,在數十年前,五大家族也曾經和樂融融,肝膽相照的,幾位老祖宗們約定,既然是兄弟們之間的事,就私底下解決,鬧到京城的朝廷裡,也只是徒讓皇帝和大臣們瞧了笑話而已。
只是,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仲裁大會只是一個名義,大夥兒到那竹林裡談的,往往都是家族們彼此爭戰之後,割地賠銀的善後事情。
「至少,他學聰明了,沒想到要以朝廷的力量讓咱們就範。」齊天始聳了聳肩,勾在眼眉嘴角之間的冷薄神情,多了一抹嘲弄的意味。
聞言,眾人互覷了一眼,想到上演隆道武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這件事情,直到如今都是其他四大家族之間的笑話,如今的朝廷就像是一尊沙砌的泥偶人般,脆弱得不堪一擊,就連其中勢力最弱的玄家都不將之擱在眼底,更何況是向來以武力強大聞名的齊家與白家呢?
如今的朝廷,只是五大家族留下來制衡彼此的一枚棋子,只要天子仍然安在的一天,就不怕有人敢擅自越制稱帝,否則,便會被扣下謀逆的罪名,人人得而誅之。
「二爺,這場仗眼看著咱們就要打贏了,難道,真就讓這個隆道武玩把戲給唬弄過去?要是他真的拉攏其他世家為他當幫襯,難不成咱們就真的把雍州那塊肥美的土地拱手讓他?」洪飛負起呼呼,說什麼都不肯服氣。
「當然是不讓,但是,他要仲裁就仲裁吧!我倒要看看隆老爺子可以從南宮、玄家、白家討到多少好處?」
「二爺?」
「葛豫明白二爺的意思了。」
「什麼?什麼意思?」洪飛捉著夥伴急問道。
葛豫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個大塊頭給扳開,他的想法跟主子一樣,洪飛這大個兒真的就像一隻忠犬,雖然討喜,但是偶爾粗魯得令人舉得沒轍,「二爺的意思是,這幾年咱們碰頭的機會少了,能好好說上話的機會不多,隆家想從其他幾家得到好處,但同時,咱們也可以從幾家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判斷出除了隆家之外,究竟有誰是咱們的敵人,又有誰是咱們的朋友,知悉彼此的態度,對咱們而言不見得沒有好處。」
「我洪飛要順便讓這些人看看,咱們齊府可不是好欺負的。」說著,他掄起拳頭,哼笑了兩聲。
「好,那替齊府耀武揚威這件差事就交給你了。」齊天始聳了聳肩,冷笑了聲,起身大部走出門口。
「二爺...」洪飛愣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真是一隻充滿蠻力,卻沒想要用腦袋的忠犬!葛豫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憐憫地歎息了聲,在這種充滿制衡與角力的緊繃時刻,齊府韜光養晦都來不及了,這只忠犬竟然還想耀武揚威?
「記住,要壯大聲勢可以,但是,千萬不要太囂張,給咱們二爺丟了面子,要不,你就算被人給打死了,咱們也不管了。」
說完,葛豫也轉身隨著主子的腳步離開,接著,每個人都在洪飛的肩上拍了一拍,說了聲保重之後,也都跟著離去,最後,只剩下洪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廳裡,一臉的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