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久前,報紙才刊登一則關於兩位拾荒老嫗,為搶奪一隻寶特瓶而大打出手的新聞,令人感歎時機之差,連幾毛錢都得你爭我奪。
相對於社會陰暗的一角,許多金字塔頂端的富豪,仍過著窮極奢華的生活,尤其他們的子女,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完全不知人間疾苦──譬如楊郁霏。
自清末移民到台灣的楊家,是北部的望族,歷經百年發展,子孫在士農工商各有一片天,而她祖父楊佑昌所打造的「楊業集團」,更在金融業和保險業紮下根基,市值高達數千億。
楊佑昌育有五子,因為兒子們皆生男丁,好不容易才蹦出個女娃,難怪楊郁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從幼稚園開始,她就念最昂貴的私立學校,接觸的親威或同學,全來自上流社會,因此「貧窮」對她而言,不過是字典裡的一個名詞,既陌生,又遙遠。
直到高一下學期,班上來了一位叫柯欣苗的轉學生,她才曉得世上真有人窮到買不起制服書包,連學費也得分期付款。
剛開始,楊郁霏還覺得挺鮮的,可同學們卻極為反感,一致認定這女孩轉進「世紀高中」,無非是想攀龍附鳳。
在同儕的效應下,身為班長的她,心裡也產生了排斥,甚至禁不起別人慫恿,加入欺負灰姑娘的行列。
這天下午,正好有馬術課,都是居然要她把慣騎的小栗子讓給轉學生,更加深她的不滿。
於是楊郁霏心生一計,偷偷拿髮夾襲刺馬臀,不料抓狂的馬兒載著人就往山林奔去,她才驚覺自己闖下了大禍。
幸虧當時同在馬場的學長殷駿,立即追上前救援,並且將人平安帶回,否則她的良心如何能安?
「柯欣苗的命還真大,小栗子跑那麼快,居然沒把她甩下來?」
「你沒聽過『禍害遺千年』嗎?這種人就跟蟑螂一樣,打不死的……」
圍欄前,幾個女生正在熱烈的討論著。
她們是一年六班的同學,聽說小栗子在傍晚自動回到馬廄,便陪班長過來探視。
這匹產自英國的駿馬,性情溫和,頗受楊郁霏喜愛,有空她就會到馬場餵它吃草,而小栗子也與她特別親近。
「霏霏,你別擔心,都是說她只是受了點擦傷,應該沒事的。」和她住同寢室的賴妍庭,語氣轉為幸災樂禍,「這樣也好,日後柯欣苗一定嚇得不敢再騎你的馬了。」
「嗯!」隨口應一聲,楊郁霏從恍惚中回神,「你們先回宿舍吧!我想留在這裡陪陪小栗子。」
「好,那你可別待太久!」
儘管學校的安全無虞,可馬場地處偏僻,路燈的間距較遠,一旦天色暗下,感覺就特別陰森。
等同學離開後,她才向欄杆走近。「小栗子……」
以往,這馬兒一見到楊郁霏,便會自動把頭貼過來,可小栗子今天不知道是驚嚇過度還是怎的,竟嘶嗚著退至角落。
看著馬背上淺淺的傷痕,她心跳也湧起濃濃的罪惡感。莫非小栗子洞悉是她所為,因此就不理她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楊郁霏內疚地道「我只是不想讓窮酸的柯欣苗佔便宜,才用髮夾戳你,對不起……」
不期然,背後爆出冷冷的嗓音。
「你致歉的對象,應該是那位柯同學吧!」
她一回眸,只見一團黑呼呼的影子從暗處移來,手裡還舉著一支長長的叉子,她頓時就掩面尖叫。
「鬼呀──」
「小姐,你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才把人當成了鬼?」
常時予扳開照明燈,好笑地看著這個把臉埋入手裡的膽小鬼。
剛才他在裡頭整理牧草,即聽見一群「麻雀」的吱吱喳喳,從她們的對談以及這位女孩的獨白,他大致就瞭解馬場下午發生的「意外」,是什麼樣的來龍去脈。
「你,你是誰?」楊郁霏怯然分開十指。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位身形高瘦、約莫二十來歲的大男生,雖然他衣服又髒又舊,還沾著草屑,不過那身健康的麥色肌膚,看起來「陽氣」十足,一點也不像「阿飄」。
「我是處理牧草的工人。」長腿往前一邁。
她跟著嚇退一步,「你想幹嘛?」
「我只是要把工具歸位。」鐵叉收妥,他嘲諷道:「放心,我對富家千金是『敬謝不敏』的,何況你還有一副會暗算人的蛇蠍心腸。」
嘖!這樣貌雖美,就是心地太壞了。
「你…你胡說,我哪有暗算人家?」楊郁霏吞吐地否認。
她不曉得這男孩在馬廄待了多久,可聽他的口氣,似乎很清楚她背地裡所做的壞事。
「是嗎?」嘴角淡淡一撇,常時予掏出一支髮夾。
那飾物的造型典雅,上頭還鑲著漂亮的粉紅水晶,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用的高檔貨。
「這是我在馬場發現的,疑似刺傷小栗子的凶器,也許我該拿給騎師強尼,或者送去給校長?」
「還給我!」楊郁霏慌然想搶回。
但常時予胳臂一抬,憑著身高的優勢,讓她完全構不著邊。「所以,你是承認了?」
驚覺自己衝動的行為,等於招認了犯罪事實,她不禁又窘又愧。「我只是…小小捉弄她一下,又沒什麼大不了。」
「捉弄?」粗掌攸地扣住柔荑。
她立刻大喊:「好疼!」
「你也知道什麼叫『疼』?」常時予稍稍鬆了力道,卻沒有放開。「你可曾想過,被你惡整的人若受了傷,會有多痛?」
「我--」她壓根沒想那麼多。
「還有,萬一你害人家摔成了殘廢,她的下半生怎麼辦?她的家人該怎麼辦?更甚者,她如果不幸喪命,你就是殺人兇手!」
「我、我……」吶吶張合的小嘴,終於吐出認錯的字句,「我知道錯了,請你別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要我守住秘密,可以!除非你發誓不再害人,否則我馬上報請校長處理,揭穿你的真面目。」
像這種嬌縱任性的大小姐,就應該給她一個警惕,免得日後變本加厲,手段更為陰狠。
經那厲眸一掃,楊郁霏連忙以另一隻手起誓。
「我發誓!以後絕不會再犯了!」
「我就姑且信你一次。」常時予這才鬆開手,並將水晶夾收入褲袋,「這項重要的物證,暫時由我保管,你走吧!」
「是……」揉揉發紅的手腕,她倉皇逃出了馬廄。
因為太過緊張,加上視線不良,楊郁霏竟不慎被路上的石頭絆倒,整個人往前一撲。當五體投地的剎那,她感覺膝蓋一陣刺痛,直到起身時,才發現腳也扭傷了。
雖然她試圖行走,奈何關節一動就疼。
哪知禍不單行,經這重重一摔,口袋裡的手機已經嗚呼哀哉,唯今之計,就是坐在原地等救援。
褪下襪子,楊郁霏摸著腫痛不已的腳踝,再回想在馬廄所發生的一切,不禁滿腹委屈。
哼!即使她犯了錯,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粗工教訓她吧!若非有把柄在那傢伙手裡,她豈會作人數落?
「討厭!」低聲咒罵著,她隨手拿起地上的石頭扔擲出氣。
孰料草叢一陣悉悉索索,嚇得楊郁霏不敢亂動。
但見夜幕低垂,昏沉的月色讓周圍的林木顯得魅影幢幢,而暗處中不時閃爍的微光,更增添了詭異的氛圍。
「這附近不會有野獸吧?」
由於這一帶是大學部的預定地,還沒完全開發,搞不好有什麼熊呀狼呀的猛獸出沒……
瑟縮地嚥了下口水,楊郁霏開始胡思亂想。
雖然她沒有固定的信仰,不過篤信佛教的爺爺,常講一些因果輪迴的小故事,她不禁懷疑這場無妄之災,會不會就是所謂的「現世報」?
「神啊!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吧!」
她很虔誠地祈禱著,但聞山風呼嘯的吹過,彷彿鬼哭神嚎,讓人更加心驚膽跳。
「拜託各路的牛鬼神蛇,千萬別來找我……」恐懼的淚水紛紛崩落,「嗚……救命啊!有誰能來救我?嗚嗚……」
正哭得唏哩嘩啦,不期然,一道光束向她照來。
「你在這裡幹什麼?」
「啊?」
訝叫了聲,楊郁霏在適應突來的光線後,才看清拿著手電筒的,正是那個馬廄工人。
她連忙抹去淚水,不願讓對方撞見自己脆弱的模樣。
儘管「同類」的出現,讓她稍感心安,但愛面子的楊郁霏,說什麼也開不了口,向一個曾經羞辱她的人求助。
「你受傷了?」倒是常時予一瞥見她染血的膝蓋,馬上蹲下來檢查傷傷勢,「怎麼會弄成這樣?」
「路太暗,就不小心摔倒了……」如蚊蚋般的音量,在他碰觸到腳踝時立即放大「噢!」
「應該是扭到關節了,我先幫你把傷口清理一下。」
「你……」杏眸難以置信地大瞪。
楊郁霏原以為,這個馬廄工人在識破她醜陋的一面後,會嘲笑她此時的狼狽,可他非但沒有幸災樂禍,還伸出援手?
就見他放下手電筒,從提袋裡取出礦泉水,小心地淋在破皮處,沖掉上頭的血跡及泥沙。
「嘶!」她猛抽一口銳氣,眼角也迸出痛淚。
「忍耐點。」常時予安撫道,並以手帕包紮擦傷範圍較大的右膝,「幸虧傷口很淺,否則這漂亮的腿就要留下遺憾的疤痕了。」
他淡然的口吻,並不像刻意奉承,更無輕薄的意圖。
因為有個校花表姐,楊郁霏從不敢以「美女」自居,唯獨裙下的美腿讓她引以為傲。
這雙勻稱的雪足,不單同學們欣羨,還曾被星探相中,遊說她參加「長腿妹妹大賽」。若非父兄反對,她早就進演藝圈發展了。
雖然習慣了別人的褒獎,可常時予熊熊冒出的一句,卻教她胸中的小鹿兒蹦跳了下。
再仔細一瞧,楊郁霏突然覺得,其實他長得滿不賴的。
高寬的額面下,橫著濃密的英眉,一隻懸膽鼻直鋌而立,兩旁的黑瞳熠熠如夜星,嘴唇厚薄適中……
當然啦!比起世紀高中的宇宙無敵超級大帥哥──殷駿學長,這張輪廓只能算是「次級品」。
但奇怪的是,她觀得愈久,脈搏就跳得愈快;當他轉而清洗她手上的污泥,那粗糙的薄繭彷彿帶電似的,竟令她的指間一陣酥麻,芙頰跟著浮現緋色霞暈。
而常時予的心湖,也泛起微微的漣漪。
之前在馬廄裡,他只覺得這女孩子手腕很纖細,此刻摸著綿軟的掌心,他才發現,她不僅柔若無骨,膚質還滑嫩如豆腐,讓人不由得萌生咬它一口的衝動……
驚覺這莫名的念頭,他連忙鬆開那青蔥似的玉指。
「礦泉水不夠用,只能大概沖一下。」收拾了提袋,他起身拍拍牛仔褲的塵土,「你能走路嗎?」
楊郁霏搖搖頭,「不行,我的腳好痛。」
「那可糟了……」眉心微皺。
今天因為出門太匆忙,常時予也忘了帶手機,否則就可以打電話聯絡學校的護理人員。
沉吟了一會兒,他再度蹲下,「來吧!我帶你去醫務室。」
「嘎?」心臟頓然漏跳一拍。
雖然楊郁霏活潑大方,但她國中念的是女校,高中又是男女分班,因此除了兄長和堂表親戚,她鮮少與異性親近。
方纔兩人的肢體接觸,已經是破天荒了,她哪好意思讓一個陌生的男孩背著走?
以為她猶豫的神色,是嫌棄自己一身的髒污,常時予便提出另一項方案。「如果你覺得不妥,就等我找人來幫忙,不過時間會拖久一點……」
他話未完,楊郁霏就撲跳上去。
「不要把我扔在這裡!」微顫的雙手還緊攀住他的肩頭。
她誇張的反應,險些令常時予失笑。只是沒想到,這個女孩不單身輕如羽,還有著不可思議的溫軟。
架在他胳臂上的小腿,是如此的白皙細嫩,一股少女的馨香隱約飄來,更教人心旌搖曳,倘若抱在懷裡,氣息一定更加撲鼻──
卡卡卡!他怎麼又想入非非了?
為摒除亂七八糟的遐想,常時予趕緊默念「心經」定定神,但顧及傷患的腳踝不宜劇烈震動,他的步伐也不敢太快。
貼在背後的楊郁霏,起初有些不安,但隨著他沉穩的步伐,她浮動的心緒亦逐漸沉澱。
哇!看不出這個男生瘦歸瘦,體力還挺耐的,背著她走了好一段路,居然還臉不紅、氣不喘?
其實,他有一副寬闊厚實的肩膀,即使褪色的T恤散發出汗水味,但和著淡淡的稻草香,一點也不難聞,反而給人一種安全感。
雖然十幾分鐘前,他才凶巴巴的恐嚇她,可當她遇難時,這傢伙卻救了自己,而且他在處理傷口時,動作又出奇的輕柔。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各懷心思的兩人,一路上都沒有交談,直到抵達醫務室門口。
「到了…」將她放下來,常時予就朝裡面的值班人員喊道「這位同學的扭到了,麻煩你處理一下。」
「好!」護士小姐立刻將傷者扶上床榻,並打電話通知醫生過來檢查。「這位同學,我先幫你的膝蓋上點藥……對了,你是在哪裡跌倒的?」
「馬場附近──好痛!」
藥水的刺痛感,讓楊郁霏齜牙咧嘴,也分去她所有的心神。
可當她再度抬頭,那個馬廄工人已經不見蹤影。
早在入學之初,楊郁霏就嫌通勤太麻煩了,好不容易「盧」了半年,家人才同意她跟同學一塊住女生宿舍。
哪知這回扭傷腳,讓她請了半個月的假在家休息,連爸媽也不准她再寄宿學校。
可令她難過的,並非失去獨立生活的樂趣,而是那位救她的男孩,從此沒在馬廄出現。
於是楊郁霏厚起臉皮,從騎師那兒探得一些線索──
常時予,學校工友徐春月的獨生子,十歲喪父後,便與母親相依為命,目前就讀A大商學系三年級。
成績優異的他,不但兼了七八個家教,偶爾得空,還會來代母親的班,分擔她的辛勞……
「春月姐因為長年操勞,身體狀況並不佳,上個月就辦退休了。」說完後,強尼不禁問「你找時予有什麼事?」
「因為……我想送他一份禮物,答謝他那天送我去醫務室。」楊郁霏赫然解釋。
「可惜你晚了一步。據我所知,春月姐為了養病,已經搬到氣候較為溫暖的中部去了。」
他頓了下,又道「不過這對母子做人很客氣,即便你想送禮,他們也不見得會收,所以你就甭記掛在心了。」
「謝謝你告訴我。」
步出了馬廄,楊郁霏的神情即轉為落寞。
不曉得為什麼,她突然覺得胸口空空的,悶悶的,好似被人挖開了一個洞。這怪異的感受,她不曾有過,只能歸咎於欠下的人情沒機會償還這,因而感到遺憾。
「常時予,我本來打算重重謝你的,只能怪你沒那福分囉!
喃喃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楊郁霏還以為,她應該很快就會忘掉這個不相干的男孩。
可沒想到,那道高瘦的身影偶爾就浮現腦海,甚至牽引出一份莫名的悵然,伴隨她度過青澀的高中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