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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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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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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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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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馬蹄兒錚錚,浩大的迎親隊伍宛若游龍,從飛雪連天的北梁直驅煙花三月的南周。

  文妲坐在燭火邊,看似在翻閱手中的一冊書,思緒卻飄到另一個地方。

  行了半月,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化,初時白雪皚皚,到現在的碧草青青,周都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越來越不安。

  這半個月來,北梁與南周的百姓都在議論一件事──和親。

  為了停止邊關多年的戰事,北梁主動修好,向南周帝送來梁國最珍貴的禮物──連城公主。

  若能聯姻,便是姻親,此後兩國無休無止的交戰,大概可以劃上暫時的句點。

  然而南周並不知道,「連城」只是一個封號,「公主」也並非真正的公主,送來和親的這個女子,除了有一張與公主相當的美麗面孔,出身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只是公主隨身的一個奴婢──她就是此刻心潮起伏的文妲。

  文妲知道此行萬分凶險,並非是去當一個快樂的新娘子,她的身上負著一個艱難的任務,而面對的,也將是一個幽暗無底的深潭。

  眼見周都偉岸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上,她早已無心看書,手中的書冊兩天前就化為一件空洞的擺設,她腦中轉動的,是這一年多來所受的訓練──如何應對周都的每一個人,如何行每一步路、說每一句話。

  「公主殿下,驛館到了,今晚請暫時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早晨進宮。」管事太監在車外稟報。

  驛館到了嗎?

  這車,不愧是公主坐的車,行駛平穩,連何時停下的,她都沒有察覺。

  披上火狐皮精製的斗篷,她只要輕輕伸出指尖,便有宮女來攙扶。

  周都的夜空如此深藍明亮,跟北梁灰蒙的寒空相比,截然不同。

  下車的時候,她望見夜空有一顆極其璀璨的星,她認得這顆星,在北梁,到了冬季天天都看得到。

  此時此刻,四周的一切除了這顆星之外,大概再無其他與家鄉的相同了。

  望著這惟一熟識的東西,她沉默佇立了片刻,似乎在同從前的一切告別。

  「公主,這邊請。」管事太監一邊引路,一邊遞上一隻手爐。

  手爐暖暖的,擱在懷裡,讓她冰冷的身子得到片刻舒緩。

  「李公公,多謝了。」文妲微笑致意。

  「公主別謝老奴,老奴一時疏忽,先前未曾想到公主會需要一隻手爐。」李公公道。

  「那麼是誰想到的?」

  「鐵校尉。」

  「鐵校尉?」

  她聽說過這個人,此次迎親的路上,大夥兒不斷向她提起他。

  不過她只知道他姓鐵,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留意,亦不會刻意去打聽。

  這位鼎鼎大名的鐵校尉,據說是南周帝親封的御林軍統領,武功蓋世,人品卓絕,他,亦是此次迎親隊伍的護衛統領。

  南周帝派出如此厲害的人物前來護她,可見對此次聯姻的重視,亦可見她此行的凶險。

  天下除了南周和北梁,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國家,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這次聯姻失敗,以免強強聯合之後,成為他們頭痛的強大敵人。

  所以,如果有人派出高強的刺客拔劍直取她的性命,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好在,一路平安。

  「他真有心。」文妲不禁點頭稱讚。

  「鐵校尉想到的可不止手爐這一件事,」李公公滔滔不絕,「這一路上,公主您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比如前兒公主吃到的家鄉菜,還有此刻公主身上披的這件火狐斗篷……」

  「鐵校尉為何對我如此盡心?」文妲一怔。

  「喲,瞧您這話說的,」李公公失笑,「鐵校尉是咱們皇上身邊的大紅人,皇上吩咐他好好照顧公主您,他當然得鞠躬盡瘁才是。」

  「可如今這樣心細如髮的男子,實在太少了。」她仍舊讚歎。

  就拿前日她吃到的家鄉菜來說吧,那「雪裡紅」果子本是北梁的特產,南周極少見,卻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新鮮脆嫩的一大盤子,叫人和著炒了羊肉絲,供她下飯。

  他定是猜到她開始想家了,所以讓她吃到家鄉的東西,就如同還在家中一般。

  還有這火狐斗篷,穿在身上輕盈華美,暖而不燥,她陪嫁的那些斗篷,因為全都是在極寒的北梁製造,到了氣溫稍暖的南周,都顯得熱了。

  「李公公,這半個月來,多承鐵校尉照顧,我想當面謝謝他。」文妲忽然心念一動,低聲說。

  「公主要當面謝他?」李公公有些吃驚。

  「既然他身為御林軍統領,日後在宮中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先打個招呼,認識認識,將來也好請他多加關照我這個異鄉人。」文妲信手拿下腕上一串夜明珠,偷偷塞到李公公手中,「當然,也要請公公您日後多加關照呀。」

  「哎呀,公主要見他當然無妨,我這就去喚他,至於奴才我,必定是時刻聽從公主吩咐的。」李公公馬上滿臉堆笑,不動聲色地將夜明珠藏好,快步去了。

  驛館的院中種著森涼的高木,月光從樹影中透下來,像一道道蕩漾的銀白波光。

  文妲並不急著進屋,只吩咐奴婢取來墊褥,墊在院中的石凳上,隨後靜靜坐在其間仰頭賞月。

  從梁都到周都這半月之間,她只聽說過「鐵校尉」這三個字,卻從沒見過他本人。

  他與她,就在這迎親的隊伍中,之間不過隔著數十公尺,甚至更近,然而,卻一直未曾謀面。

  她時常聽到侍女們議論他,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提到他時,語調裡會帶著無限傾慕的情愫,紅紅的臉蛋上閃爍著害羞的光澤。

  她知道他本是南敬王穆展顏的家將,因為太過出色,被南周帝招納入宮,成為一軍統率。

  有時候寂靜的晚上,她會聽到美妙的笛聲,不知從哪裡遠遠地傳來,侍女們告訴她,那是鐵校尉在吹奏夜曲。

  聽到這笛聲,她的心弦會被一根根撥動,觸發胸中埋藏已久的隱痛。

  從前,有一個人,也會吹奏同樣美妙的笛音,不過那個人絕非眼前的這個人。

  那個人,只是一個江湖中人,跟皇族扯不上半點關係。

  那個人,被她無情地拋棄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俊顏,這輩子也許再無緣相見了……

  一憶起往事,她的呼吸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垂下眉,輕輕捶打著胸口,希望這樣的手勢能讓自己舒服一些。

  篤篤篤……

  有人邁著步子朝她走來,那人的靴會發出錚錚的鐵蹄聲,一步,一響,忽然停佇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她猛地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

  月光恰巧從樹間穿透而下,照耀他們彼此的臉,讓彼此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對方。

  霎時,他與她的眼中都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愕然,半晌,兩人都呆立失措。

  「小荷──」

  還未等文妲反應過來,鐵鷹便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粗糙的大掌撫住她的臉,低啞顫抖地喚道。

  「哎呀,鐵校尉,你在幹什麼?」緊追而來的李公公連忙上前企圖將他拉開。

  然而任憑他怎麼拉,他都紋絲不動。

  「小荷……」他的眼中只有文妲,「你到哪裡去了?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嗎?」

  被環抱的人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他的目光有魔力,將她久久震懾住,無法移動步子。

  「我只來遲一步,你竟然就如此無禮!」李公公在一旁萬般無奈地跺足,「這是連城公主,不是你那個什麼小荷!你這個樣子是要被殺頭的!幸好現在四周無人,快快快,快把公主放開!」

  「公主?」他難以置信地側睨了李公公一眼。

  這一瞬間,文妲總算清醒過來,身子一矮,似泥鰍般滑出他的懷抱。

  「哎呀!」她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公主!」李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公主您沒事吧?」

  「好可怕的人……」她假裝受了驚嚇,指著眼前高大男子所戴的面具,做瑟瑟發抖狀,「他……他是人是鬼?」

  「他就是公主您先前想見的鐵校尉呀,」李公公立刻解釋,「公主息怒,這鐵校尉的未婚妻子日前無故失蹤,鐵校尉思念她心切,再加上方才月光朦朧,才錯認了公主,請公主赦他冒犯之罪。」

  「他的臉……」文妲盯著那半遮容顏的冰冷鐵面,「他的臉怎麼是這個樣子?」

  「鐵校尉意外受傷,劃傷了半張臉,所以平日用鐵面遮住傷痕,以免驚嚇了旁人。」李公公隨口帶過。

  「受傷?」她大大震驚,水眸一濕,關切的話語脫口而出,「你……你受的什麼傷?」

  鐵鷹沒有回答,仍舊似剛才那般低沉地喚她,「小荷……」

  「哎呀,鐵校尉,我都說了一百遍了,這位是文妲公主,不是你的什麼小荷!」李公公歎氣。

  「她是小荷。」方纔她眼中關切的神情,他看得很明白,如果對方只是一個與他全無關係的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你……」李公公已經氣得無話可說,只扯扯他的衣袖,「鐵校尉,夜深了,公主要休息,快隨我退下吧。」

  他立在原處,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

  「小荷,你真的要我離開嗎?」靜靜望著尋覓已久的伊人,他輕聲問。

  「我叫你來,當然不會就這樣讓你離開,」文妲努力恢復鎮定,咬咬朱唇,逼迫自己綻放一個微笑,「李公公,麻煩你進屋去,向我的奴婢取黃金五百兩賞與鐵校尉,多謝他這半月來對我照顧有加。」

  「黃金?」鐵鷹劍眉一擰。盼了這麼久,終於見到思念中的容顏,不料她卻說出這樣拒他於千里之外的話。

  她在笑,可是那笑容與他熟識的完全不同。

  他的小荷,巧笑如蜜桃般甜美,水晶般透明,而眼前的女子,淡笑似一泊湖面,把所有的動機都藏在碧波之下,讓人琢磨不透。

  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可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就連剛才擁抱她時的感覺,都那樣相似……

  「怎麼,嫌五百兩太少嗎?可惜我現在隨身攜帶的黃金不多,無法送給鐵校尉一份令你滿意的大禮,不過等我入了宮,得到皇上的封賞,會另行給您補償的,只要從今以後鐵校尉在宮中多多關照我。」

  她恢復自如神態,輕撫烏黑柔髮,呈現一副狐媚妖嬈的模樣。

  「只不過,有一件事可能會讓鐵校尉失望了──我,不是你的小荷。」

  紅衣少女推開月夜下的窗,等待她每日都盼望見到的人出現。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喜歡穿一件玄色的衣袍,有一張她從未見識過的英俊容顏。

  那張俊顏白得像雪一般,在玄色衣衫的映襯下更加冰般透明,水墨畫一樣深邃的五官就沿著那冰色的肌膚潤染開去,化出如水的唇眼。

  然而,這極致的漂亮並未讓他顯得陰柔,相反的,他高大的身材使他像山一般堅毅,臉上終日不苟言笑的神色替一張美顏憑添了八分陽剛。

  按小說的描寫,這樣的人物本應該出現在秋水之邊,身著清淺薄衫,撫著素琴,遙望而不可及。

  但他此刻就住在她對面的房間裡,穿著普通玄色布衣,多了一分親切與真實。

  紅衣少女第一次來到江南,便遇上了這樣的人物。

  原本她只打算在這間客棧小住兩日,逛逛附近的景點便閃人,可那天一推窗,望見了住在對面的他,不知不覺地,她竟已在此逗留半月了。

  「好漂亮呀,南周的男子果然比北梁的好看許多。」見慣了塞北的雄鷹,忽然瞧見江南的白鷺,她覺得新鮮有趣。

  一開始,她只是覺得他好看而已。

  他與她的房間,窗子對著窗子,趁著他推窗透氣之時,她只是想偷窺一下他的俊顏,滋潤一下自己的眼睛而已,然而某一天,她發現他竟然還會吹簫。

  他吹的簫,亦與她家鄉的簫不同。

  北梁的簫聲嗚咽低沉,他的簫聲卻清悅悠揚,頓時把她一顆心攥得牢牢的,拖進一個甜蜜的囚籠裡。

  他們的窗子之間,是客棧庭院的一角,植有一株不知名的粉紅花樹,當他吹簫的時候,樹上便會有碎花微微飄落,那副景象實在傾倒眾生。

  沒辦法,誰叫他如此有才華呢,她從小就愛慕精通音律的人,而眼前的他,不僅精通音律,並且俊美非凡……情竇初開的她,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個男子怦然心動。

  她很聰明,明白這是怎麼樣的感情,她也很坦率,不打算逃避自己的感情,當一個悶騷的人。

  於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定要與他相識。

  可是她是北梁國的女子,他是南周國的男子,兩人身為陌路的旅客,不過在這間小小的客棧裡偶然一聚,她該怎樣才能與他相識?

  紅衣少女冥思苦想,始終找不到一個自然又合理的搭訕借口,幸好上天垂憐,某一天,終於讓她想到了一個妙法。

  話說這一日,她腹中飢餓,打算到客棧樓下吃碗刀削面,才走到大堂,便看到正在用餐的他。

  可巧,他筷子上夾著的,正是她先前想吃的食物。

  原本打算坐到他的鄰桌,就算不能搭訕,與他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時進餐,對她而言也是一種小小快樂,可當她靠近時,他卻忽然站起來往門外大步走去。

  外頭停著一匹駿馬,馬上有官差模樣的人在喚他。

  他走過去與那人低語幾句,那人唯唯諾諾,俯首貼耳,好像他是什麼地位顯赫的人物一般。

  這當兒,望著他留在桌上那碗熱氣蒸騰的麵條,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出了一個與他相識的妙法。

  她迅速拿出手帕抹掉自己臉上的胭脂,使臉色看上去稍稍蒼白一些,隨後坐到他先前的位子上,端起他留下的麵條,大口大口吃起來。

  「姑娘,你……」跟官差說完話的他,返回時見她把自己的面吃去了大半,非常驚訝地盯著她。

  「公子……」她抹抹嘴唇,故作難堪的神色,怯生生站起來,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我以為這碗麵你不要了。」

  「就算是我不要的,可你為什麼要吃我剩下的東西?」他更加迷惑不解。

  「公子,不瞞你說,」她湊近,吸吸鼻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昨日我逛街的時候被小賊偷去了荷包,唉,真是倒楣,那荷包裡放著我所有的盤纏,所以從昨天到現在,我什麼也沒吃,肚子餓得咕咕叫,剛才看到你那碗刀削面擱在桌上,一時忍不住就……公子,你就當可憐我,賞我一口飯吃吧!」

  他怔住,星眸微凝,半晌不語。

  「公子,為了一碗麵條,難不成你要抓我去見官?」她瑟瑟發抖地問。

  「不過是一碗麵條,吃就吃了吧。」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他對櫃

  「原來公子你先前沒吃飽呀?」紅衣少女如犯大罪般懺悔,「都是我不好,我該死!」

  「坐下來一起吃吧。」他面無表情地道。

  「啊?」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我點了兩碗,哪裡吃得完?你既然餓了一天,就幫我再多吃一碗吧。」他眉毛也不抬,倒了杯茶水徐徐自飲。

  「公子,你真是好人!」她霎時破涕為笑,小狗般坐到他身旁,仰頭呆呆看著他,「公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

  「一碗麵條而已,不必介懷。」他冷淡地答。

  「不知公子你缺不缺丫鬟呢?」她撐著下巴問。

  「呃?」這個問題有點把他嚇到,「一碗麵條而已,不必賣身吧?」

  「不瞞公子說……」她再次深深歎一口氣,「我的盤纏都被偷光了,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還鄉,況且客棧的住宿費也是每日一結,我眼下就要露宿街頭了,所以得找份工作渡過難關呀!」

  他終於抬眼看她,眼神裡有一種琢磨不透的東西,讓說謊的她不敢與之對視。

  又是一陣磨人的沉默。

  「好,我也正巧需要一個人服侍,你就暫且跟著我吧,等日後我有了空,便送你還鄉。」他總算給了她一個滿意的答覆。

  「真的嗎?」紅衣少女樂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身子一彎,做了個揖,「奴婢這就給主子行禮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望著她那張水蜜桃一般的笑臉。

  「我叫……小荷。」愣了一愣,她眼珠子轉了個圈方才回答,接著她反問道:「那公子你叫什麼?」

  「你就叫我『主人』好了。」他卻不告訴她答案。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

  紅衣少女心中一陣不爽。

  不過,既然成為他的丫鬟,與他朝夕相處,遲早有一天,她會知道他的名字的,呵呵,暫且放他一馬吧!

  關於他們的相識,上天賜予了一個順利的開端,她期望著後繼的發展,也能如今日一樣順利……

  「啟稟惠妃娘娘,皇上就要從養心殿過來了,請娘娘您做好接駕的準備。」

  李公公匆匆前來通風報信,但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烏絲的文妲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惠妃是誰?尋思了好久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惠妃就是她自己!

  呵,她怎麼忘了,今日進了宮門,南周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賜了她這個顯赫的封號,特意讓她搬進新建的雅仙宮,以示與北梁國的友好。

  別的平民女子入宮十年八載,未必能到「才人」的位置,她卻一下子越過「昭儀」,位於「德、淑、惠、賢」四妃之列,呵,天大的殊榮!

  可她心裡沒有一絲喜悅,眉心一如既往地微蹙。

  她知道這個榮耀是給北梁國的,不是給她的,而今晚南周帝會臨幸雅仙宮,也並非對她一見鍾情,只因給北梁面子。

  你一定要讓南周帝鍾情於你,如此我邦大計方可成!

  臨行前,北梁帝的話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頭疼不已。

  呵,這南周宮中嬪妃眾多,有人比她貌美,有人比她多才,有人入宮多年,與南周帝感情深厚……她何德何能,憑什麼能得到帝王的鍾情?

  「李公公,」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從管事太監那裡多多套取一些情報,「皇上平時喜歡吃什麼、玩什麼?有什麼特別的嗜好嗎?」

  「呵呵,娘娘是想問老奴,如何才能得寵吧?」他也不與她廢話,既然拿了她的夜明珠,便要坦然傳授真經。

  「李公公真是明白人。」文妲點頭微笑。

  「不瞞娘娘說,從前好多剛入宮的女子都悄悄給老奴賞賜,要老奴傳授爭寵的秘方,」他攤手歎一口氣,「可惜老奴只是一個伺候皇上多年的奴才,除了對皇上的喜好知道得多一點之外,哪裡懂得別的?」

  「這麼說,李公公是不肯賜教了?」文妲側睨他一眼。

  「爭寵的秘方老奴是不知道,但老奴知道如何討人喜歡的道理,畢竟我們當奴才的,得討主子的喜歡,才有好日子過。」

  「那李公公不妨說說這些道理。」

  「敢問娘娘覺得老奴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嗎?」對方卻反問。

  「嗯,」文妲頷首,「李公公說話很實在,並沒有為了顯派自己宮廷經驗豐富就誇誇其談,反而告訴我你不懂得爭寵的秘方──這樣很好。」雖然有些貪財,但貪財乃人之本性,倒可以原諒。

  「這就是討人喜歡的道理。」

  「嗯?」她不解。

  「要想討人喜歡,第一就得誠實。」

  「哈!」文妲不由得笑了。

  她本以為這爾虞我詐的深宮之中,做人第一要緊的,便是學會如何說謊,不料資深太監卻告訴她得誠實。

  她沉默細細體味其中的意思。

  「還有呢?」過了一會兒,她又問。

  「娘娘如此美麗聰慧,本來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只要發揮自己身上的優點即可,不必刻意造作。我皇乃明君,並不目盲,自然會看到娘娘的可愛之處,寵愛娘娘的。」

  她莞爾,從首飾盒中拿出兩個金果子,遞到李公公手中,「我明白了,多謝公公賜教,說了這半日,公公一定口渴了,這些是請公公喝茶的。」

  「娘娘現在心情平穩了些嗎?」

  「已經好多了。」這一番話的確讓她胸中那只亂跑的小鹿,終於消失了蹤影。

  這一刻,她已知道該怎麼對付將要見面的南周帝。

  李公公退下不久,南周帝便來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聽封的時候,她跪在殿前階下,曾遠遠地看過他,可是皇冠珠玉垂墜擋住他的眉目,讓她沒有看清他的模樣。

  此刻在明亮的燈光之中,他緩緩走進她的寢宮,終於,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見到天子真顏。

  曾經以為他是一個相貌凶殘的暴君,但現在她卻驚奇地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微胖,白髮,一把長鬚在胸前飄逸,像極了小時候看的圖畫書上,扶貧濟世的可愛仙翁。

  他伸出手親自扶起跪在地上接駕的她,彷彿爺爺疼惜孫女一般,讓她覺得十分親切,並無半點厭惡之感。

  「來來來,與朕一同坐下,」他和藹地微笑,吩咐宮女送上點心,與她飲茶聊天,「你的名字『文妲』,是學名還是小名?」

  「是父皇親自給我取的學名,」她低頭恭敬地答,「臣妾在家中時,通常只用小名。」

  「哦?那你的小名叫什麼?」南周帝好奇地問。

  「小……小蓮。」她本來想說實話,可又怕實話一出口,會惹來許多麻煩,於是只好隨機應變,把小名改了一改。

  「呵呵,很好聽呀,以後朕就叫你小蓮好了。」南周帝琢磨了一會兒,又說:「不過這個名字聽著倒像個丫頭的名字。」

  當然啦,她本來就是丫頭啊,只不過後來被封了公主,才有了這個文謅謅的學名,一個與歷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禍國紅顏「妲己」只差一點的名字。

  而北梁帝給她的任務,本來就是要當一個禍國紅顏。

  「怎麼,覺得冷嗎?」瞧見她端茶盅時微顫的手,南周帝關切地問。

  「不,只是有些害怕。」李公公勸她凡事要實話實說,她決定此刻就實話實說。

  「怕什麼?」南周帝微笑。

  「新婚之夜,每個新娘子都會害怕的。」她含蓄地答。

  「哦?」他挑挑眉,「我還以為新婚之夜,每個新娘子都會充滿期盼呢,小蓮,你這個所謂的害怕,其實是因為嫌朕老了吧?」

  「臣妾不敢。」文妲連忙跪下。

  「呵,」他仍舊淺笑,「朕知道,自古嫦娥愛少年,小蓮,你年紀輕輕,讓你嫁給朕,的確委屈你了。」

  「臣妾並不委屈,」她咬牙開口,「只是……一想到要與一個陌生的長者……行、行房,臣妾就覺得好奇怪。」

  「小蓮,你覺得朕很老了嗎?」

  「呃?」天啊,這個問題讓她如何回答?說不老,明顯在扯謊,說老了,豈不觸怒天顏,有性命之憂?

  她抿著唇,感到此刻連神仙都救不了自己!

  當你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說實話吧──北梁國曾經有過這樣一句諺語。

  看來,現在也只有說實話了。

  「皇上您的確不年輕了。」她穩住心跳,硬著頭皮答。

  「哈哈哈──」南周帝仰天長笑,「小蓮,你好大的膽子!」

  「臣妾該死,請皇上治罪。」文妲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個問題朕也曾問過許多人,最膽小的會回答,皇上,您一點都不老。稍微膽小的會回答,皇上,您雖然不再年輕,卻仍然英俊得很。呵呵,小蓮,你是這三十年來,惟一一個敢對朕實話實說,不留半點餘地的人,真的很大膽!」

  「臣妾笨拙,請皇上治罪!」她深深伏在地上,不敢看對方震怒的臉。

  然而,她卻只聽到連串的笑聲。

  「小蓮,你很像一個人。」笑聲漸息,南周帝忽然歎了一口氣,幽幽道:「三十年前朕還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問一個女孩子,朕英不英俊,朕當時愛慕於她,很希望可以得到她的一句讚揚,不料她卻給了朕好大的一個打擊。」

  「她說皇上不英俊嗎?」文妲抬眸怯怯地道。

  「何止不英俊,她還說我又胖又醜呢!」南周帝搖頭莞爾,「雖然這話傷人,可朕心裡卻越發愛她,因為朕喜歡她的坦誠。」

  「不知這是宮裡的哪位娘娘呢?」如此可愛,她日後定要去見見。

  「她不是朕的妻子,她嫁給了朕的兄弟。」

  「啊」她大驚,「皇上您……怎麼沒把她給搶過來?」

  「因為她不愛朕呀,嫌朕長得醜,在她心目中,天底下惟有朕的兄弟英俊無雙,世人都以為她是狐狸精,有意迷惑我們兄弟兩個,其實只是朕單戀她而已……朕心裡尊敬她、愛惜她,把她當女神一般供奉,就連她的兒子,朕也十分疼愛。」

  「她的兒子便是南敬王穆展顏吧?」文妲恍然大悟。

  「怎麼?你知道?」南周帝一怔。

  「臣妾亂猜的,皇上對南敬王的疼愛天下皆知,所以只要稍加聯想,便不難猜了。」

  「你很機靈。」撫一撫她的頭,他輕輕道:「朕往後會好好待你的。」

  掌心觸到她額頭之際,她的身子不由得又是一僵。

  「怎麼,怕朕今晚會跟你行房?」他十分明了這僵硬的姿勢意味著什麼。

  「不,臣妾方才說過,只是覺得那樣……很奇怪。」

  「小蓮,你方才跟朕說了實話,現在朕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湊到她耳邊,他悄悄地說:「朕年紀大了,已經不能把你怎麼樣了。」

  「呃?」文妲瞪大眼睛。

  「朕娶你,只是為了梁周兩國能夠修好,從今往後,你待在宮中陪朕說說話就可以了,其餘那些讓你『害怕』的事,通通不用做。」他微笑地瞧她驚呆的模樣。

  「皇、皇上……」她腦中嗡嗡作響,彷彿耳朵失聰一般,不敢相信上天賜給自己的這份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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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對於南周國的女孩子而言,每年的七巧節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

  明亮的繁星下,她們會準備鮮花素果,供奉於河堤之上,誠心向命運之神祈禱,遙望自己的幸福。而後,再點耀一盞盞河燈,放於碧水之間。

  也惟有這一天,她們能名正言順地出門,閒逛到午夜才搭乘馬車回家,不會遭到父母的反對。

  這日,又值一年一度的七巧之期。

  月夜下,周都的女孩子們正歡慶自己難得的自由日子,命運之神能否眷顧自己暫且不提,至少,今天她們是快樂的。

  忽然,她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一艘華麗畫舫,從護城河那一端緩緩駛來。

  舫間垂著紗簾,有奇妙的樂曲聲自其中傳出,縹緲悅耳。

  「那是南敬王和南敬王妃在賞月呢。」有知情人指著畫舫碎語。

  在南周國,南敬王和南敬王妃是舉世聞名的一對伉儷。

  據說,每逢晴朗風輕的日子,南敬王便會帶愛妻出遊,或者在野花爛漫的郊外騎馬馳騁,或者駕一艘畫舫漂浮於碧水長天之中,浪漫愜意。

  知情人沒有說錯,今夜在七巧節的月光下,踏舟聽曲的,正是這對賢伉儷。

  此時此刻,蘇怡正托著下巴,出神地聽著穆展顏那一曲追魂奪魄的簫聲。

  當南敬王穆展顏吹畢一曲,抬頭對妻子微微一笑時,卻詫異地發現,妻子的目光並沒有凝聚在他身上,而是投向紗簾之外。

  原來,她在走神,並非入神。

  「你在看什麼?」他醋意微熏地問:「不怕我生氣嗎?」

  「我在看鐵鷹。」蘇怡對他扮個鬼臉,莞爾地答。

  「鐵鷹?」他萬萬沒想到,引發自己醋意的竟會是那個親如兄弟的貼身侍衛。

  順著妻子的目光,他往紗簾之外望去。

  在畫舫的邊舷上,鐵鷹正放出一盞河燈。

  河燈如天際的明星,一閃一爍,悠悠順著碧波遠逝,最後消失在夜色中。

  穆展顏頓時明白妻子為什麼會被鐵鷹吸引去注意力──放河燈,原是女子所為,鐵鷹身為一個大男人也如此行事,難怪她會詫異地看著他,詫異到忘了傾聽夫君的妙曲。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蘇怡好奇地問。

  「大概是因為思念一個人吧。」他輕聲回答。

  「鐵鷹有心上人了?」她更加驚愕,「糟糕,前幾天吳翰林的夫人說,有一家小姐十分愛慕鐵鷹,想托我做媒,我還一口答應了呢。」

  「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免得惹禍上身。」穆展顏蹙眉。

  「為什麼?」

  「玉熹公主也很愛慕鐵鷹。」

  「鐵鷹的心上人是玉熹公主」

  「壞就壞在──偏偏不是。」回憶往事,他不由得歎息,「為了拒絕皇上的賜婚,鐵鷹不惜劃花自己的臉,原本他是那麼英俊絕倫的男子……」

  「劃花了自己的臉」蘇怡暗暗驚叫,「鐵鷹的臉不是從小殘疾嗎?」

  初見這名貼身侍衛時,她詫異於他臉上終日不摘的面具,那鐵築的面具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遮住他半張俊顏,讓她看不清他的眉目。

  她一直以為那是從小的傷殘,不料面具背後竟隱藏著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

  「他既然不願意娶公主,那他的心上人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方神女,引得這平時不苟言笑的男子如此癡情,為了她與皇旨對抗,甚至不惜摧殘自己的身體……

  「我也不知道,」穆展顏搖頭,「只聽鐵鷹說是在江南認識的女子。」

  呵,又是江南,山明水秀,地靈人傑,專出讓男人魂牽夢縈的妖精。

  「那麼現在這個女子在哪裡?」

  「不知道,只聽鐵鷹說她失蹤了。」

  「失蹤了?」蘇怡瞪大雙眸,「那……為何不去尋找呢?」

  江南雖大,但憑著南敬王府的勢力,要找區區一個女子應該不難吧?

  「找了一年多,都找不到。」他看著幽幽河水,「這大概就是鐵鷹今晚破例祈禱的原因吧。」

  癡情的男子在萬般無奈之中,只好放出一盞河燈,向命運之神祈求幫助,希望知道自己心上人的下落。然而,今晚南周國的碧波之中,有千萬盞河燈,命運之神真的有暇聽到他的祈禱嗎?

  夜風習習,吹起鐵鷹的衣衫和髮絲,全身上下惟一紋絲不動的,便是他的面具。

  沒有人知道,那冰冷的鐵面下,是怎樣的表情。

  人們只知道,那夜他一直遙望著河水,迂迴看不到盡頭的河水,彷彿他不知結果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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