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主駕到!」
秋日午後,平和的鳳府忽然來了名嬌客。
隨著這聲呼喊,鳳府裡的下人立即動員起來,恭敬帶路的恭敬帶路、傳話的傳話、準備茶點的準備茶點,動作快且有條不紊,個個訓練有素,一下子就將當今皇上最寵愛的金蓮公主請到大廳,連帶也沒疏忽同行的張公公。
「公主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還請公主別見怪。」原本在書房廚房忙碌的鳳氏夫婦,也及時在金蓮公主來到大廳之前,趕到大廳外恭候大駕。
「鳳大人不用多禮,倒是金蓮沒說一聲就突然造訪才是失禮了。」金蓮公主嬌豔一笑,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大廳坐上主位,甫一坐定,候在角落的奴僕立即恭敬奉上當令的熱桂花茶和桂花糕。
這些茶點並非由外頭糕餅店鋪買來,而是當日採擷府裡桂花花瓣製成,雖然不如外頭精緻美巧,卻同樣的可口美味。
鳳家生活樸實儉約是全京城都曉得的事,雖是高官大戶,吃穿用度卻一點也不鋪張浪費,偌大府邸不若一般官家美輪美奐,建材工法唯獨講究紮實,樣式格局古樸簡約,每年還會固定買米救濟貧困,是百姓眼中不可多得的仁廉好官。
只是這份簡約看在金蓮公主的眼裡,卻是一種寒酸。
她自幼生長在宮中,吃的喝的是山珍海味,睡的穿的是綾羅綢緞,就連用的坐的也都得是由紫檀製成並鑲有螺鈿珠寶,哪裡像鳳家的桌椅連個雕花也沒有。
總之對於鳳家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滿意,不過這些小事待她嫁入門後通通可以改變,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她與鳳懷韜的未來。
鳳懷韜不但是朝廷棟樑,更是京城第一才子,入朝十二年功績無數,官拜工部郎中,多少千金對他一往情深他卻總是無動於衷,就連對她也保持著距離,可偏偏他愈是有禮疏遠,她愈是無法放棄,就是鍾情於他,誓言非君不嫁。
奈何三個月前他突然重病不起,尋遍名醫皆是藥石罔效,就連御醫也束手無策,怎麽診察都診斷不出病因。
這場怪病幾乎奪走他的命,甚至還傳染給了幾名奴僕,消息一傳出去再無人敢上門慰問,就連她也不敢靠近;但事情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為了不讓鳳氏夫婦留下壞印象,也為了提出解決辦法,今日她才會硬著頭皮上門「探病」。
「鳳大人,鳳郎近來身子好些了嗎?」她開門見山的說出來意,一雙纖纖小手碰也不碰那些茶點,不知是嫌棄那些茶點,還是懷疑那些茶點裡藏有什麽不好的東西。
「感激公主關心,可犬子他……」鳳玄偕同妻子坐在偏位,一談到臥病在床的兒子,兩人立即露出哀慟的神情,鳳母鳳葉月還抽出手絹偏頭悄悄拭淚。
「還是沒有起色嗎?」她失望的皺起眉頭。
兩人傷心地搖頭,就連站在角落等著侍候的奴僕們也是一臉哀傷,一個個竟不約而同將濃眉垂成了八字,大廳氣氛頓時愁雲慘霧。
站在後頭的張公公見狀,立即低聲插話。
「鳳大人,鳳郎中乃是朝廷棟樑,國家還需要這樣的人才,鳳郎中的病情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慢條斯理的說道。
「張公公所言極是。」鳳玄勉強拉起嘴角,看得出試圖振作精神。「我鳳家蒙聖上恩寵受恩澤無數,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時,犬子卻無法替國家效力,我鳳家實在愧對當今聖上啊。」語末,他還自責的嘆了口氣。
「鳳大人不必如此自責,皇上並無責怪之意,只是擔心鳳郎中的身子,既然群醫束手無策,皇上的意思是不如就換個法子吧。」張公公慈眉善目,眼底算計的詭光卻是怎樣也藏不住。
「換個法子?」鳳玄不動聲色,配合地露出困惑的神情。「鳳玄愚昧,恐怕還請張公公幫忙解答。」
「其實辦法很簡單,就是買妾沖喜。」張公公微笑公佈答案。
買妾沖喜?
鳳玄聞言不禁愣了下,與一旁的妻子迅速交換了個目光。
「雖然是迷信,但自古以來確實有不少成功的倒子,皇上惜才愛才尤其失不得鳳郎中這等人才,才會希望鳳大人試上這麽一計,這全是皇上一片好心啊。」張公公繼續說道,將沖喜一事說得像是天大的恩澤般,讓人連反對的空隙也沒有。
只是鳳氏夫婦心知肚明這事壓根兒是樁詭計,當今皇上並非迷信之人,斷不可能有此想法,除非有人在旁煽動,加上金蓮公主對兒子死心塌地,幾年來頻頻示好,是誰想出如此荒謬手法實在不難推敲。
可皇上既然都開口說話了,他們就算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只能隨機應變,配合著演戲。
「微臣感激皇上恩澤,蒙受皇上如此關愛乃是我鳳家之幸,但沖喜一事……」鳳玄佯裝恭敬,一雙眼 卻是有所顧慮的偷覷了眼金蓮公主。
「鳳大人不必在意金蓮,只要能換回鳳郎的性命,金蓮不會介意的。」金蓮公主立即揚起笑容,故作大方的說道,心中對鳳玄的反應可是滿意極了。
雖然她不可能與人共事一夫,可人要是死了她這鳳家的媳婦也別想當了,買妾沖喜是下下之策,不過她老早就計畫好,一旦將來鳳懷韜病情有所好轉,她就會出手休了那名賤妾。
「既然如此……」鳳玄這才寬心點頭,將目光轉回到張公公身上。
「沖喜不是件簡單的事,得合算八字經過篩選才能找到最適合的人,皇上深思 熟慮之後認為此事由鳳大人來辦最好,但皇上特別交代此事宜快不宜遲,為了國家朝廷,還請鳳大人'慎重'行事,千萬別挑錯了人選。」張公公加強語氣,有意無意跟鳳玄強調事情的輕重。
買妾沖喜不單單是為了鳳懷韜的病情,更是為了公主的將來,那名賤妾唯一的功用便是沖喜,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鳳玄自然清楚,於是連忙拱手作揖。「微臣明白,微臣一定會在近期之內辦妥這事,還請皇上和公主放心。」
「那就太好了。」得到允諾,金蓮公主立即露出笑容,回頭與張公公交換奸計得逞的目光。
為了讓人留下好印象,她還特地與鳳氏夫婦閒聊了幾句,只是話題全是繞著鳳懷韜打轉,半個時辰後才偕同張公公離去。
直到宮廷馬車遠得再也瞧不見,就算回頭也要一段時間,府裡的奴僕才在兩夫婦的指示下迅速關上大門,像是防盜似的將木閂卡得死緊,每個人的表情就像是剛送走兩尊大瘟神。
而跟著來到門邊送客,年約五十的權總管,臉上雖然沒露出任何心緒,但眼底的擔憂卻是怎樣也遮掩不了。
「老爺,這事分明是強人所難,這下該怎麽辦?」
鳳玄嘆了口氣,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攬著愛妻 回頭走向大廳,邊走還邊對著眼前的空氣說話。「戲都看完了,你還不現身?」
「不怎麽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取名小妾入府倒也不難。」隨著一陣桂香暗暗襲來,一抹高大人影平空出現在鳳氏夫婦身邊,定眼一瞧,那人赫然竟是傳言身染怪病、病得就快死的鳳懷韜。
他一身蒼藍皂衫,英姿颯爽,笑得如沐春風,雍容雅步的與雙親一塊兒走在長廊上,全身上下壓根兒找不出絲毫病氣。
一路跟隨在後頭的權總管沒有半點訝異,就連經過的下人也是一派自然,彷彿自家主子身子健朗是理所當然,神出鬼沒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娶妾也得是你喜歡的,買妾沖喜何等荒謬,早說這戲演下去遲早會出問題,這下可好,公主胡鬧難道你也跟著胡鬧?」鳳玄無力嘆氣。
「韜兒哪裡是胡鬧,他的個性你又不是不清楚,既然他同意娶妾自然有他的打算。」鳳葉月連忙在旁幫腔,對於兒子同意娶妾的決定感到既訝異又驚喜。
其實早些年前她就想著抱孫子了,可兒子不急她也不好催促,沒想到這會兒倒是因禍得福。
「你別為了想要媳婦就故意順著他,咱們演戲欺君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這一屋子受到連累的人就夠多了,這下還得再拉個人下水,分明是在害人哪。」鳳玄不由得加重語氣,一眼就看出妻子在打什麽主意。
金蓮公主金枝玉葉,傾心兒子乃是他們鳳家幾世福氣,無奈公主性格驕縱任性,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戀上兒子之前已是「罄竹難書」,戀上兒子後更是變本加厲,不但使計陷害其它愛慕兒子的女孩們,更故意栽贓嫁禍,讓那些女孩兒的父親眨官離開京城。
兒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萬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暫時離開朝廷。
他身為工部尚書一生為國為民,不求建功,但求問心無愧,也只能同意兒子的做法,配合演戲犯下如此欺君大罪,本以為這戲演到最後能讓公主死心,不料卻出了這等岔子。
「不娶妾就是公然抗旨,到時可不是害了一個人,而是害了整屋子的人。」鳳懷韜氣定神閒的笑著,邊說還邊欣賞著庭園裡的秋日風光,一臉的愜意自在,彷彿天塌下來他都能頂著。
「沒錯沒錯,韜兒說得一點也沒錯,何況韜兒今年二十八歲,早就該娶房媳婦了。」鳳葉月喜孜孜的附和,非常同意兒子的說辭,完全不知反省。
鳳玄睨了妻子一眼,不禁更無力了,人家是母子連心,他們家是母子同個鼻孔出氣,反倒顯得他杞人憂天、優柔寡斷了。
「你真的要娶?」他嚴肅地看著兒子。
「只有娶妾我才能迴光返照,重新做人。」鳳懷韜勾唇一笑。
「娶了之後呢?」總不會迴光返照、重新做人之後,就真的將那嬌貴的金枝玉葉娶回家吧?
「娶了之後我依然是身染重病的鳳懷韜,不過人心善變,今日公主鍾情於我,他日不見得依然對我傾心,這世上有許多事是說不准的。」他意喻深遠的說著,深邃黑眸閃爍令人費解的光芒。
鳳玄微挑眉,別有深意的覷了兒子一眼,彷彿看透他的打算,蹙擰的眉頭這才微微鬆開。「好吧,既然你決議如此那就這麽辦吧,不過這一娶一嫁乃是大事,一旦娶了就是我們鳳家的人,馬虎不得也絕對虧待不得,你應該曉得。」他意有所指的看著兒子。
「我明白。」鳳懷韜加深笑意。「問題是該怎麽找到適合的人選,這戲要演得逼真順利新娘子是個關鍵,最好是個單純的孤女,不需要太聰明也不需要相貌出眾,只要乖巧認分我便會好好的照顧她一輩子。」
「孤女啊……」鳳氏看了兒子一眼,知道兒子是不希望人多嘴雜,同時也是不希望將鳳家的風波牽扯到另一戶人家去。「只要是你喜歡的,娘通通沒意見。」
「既然有了條件那就趕緊派人去找,最好是往鄉下地方找,免得公主一個不高興又要害人。」鳳玄憂心忡忡的嚇嚀。
「我正是如此打算。權總管,」鳳懷韜轉身,向一路沉默的權總管交代:「找幾個可靠的媒婆,到遠一點的鄉下地方找人,切記一定要找聽話沒心眼、無親無戚的孤女。」
「是。」接到命令,權總管立即離去辦事。
想起金蓮公主為了嫁入家門使出這等手段,鳳玄不由得搖頭嘆了口氣,相較之下一旁的鳳懷韜卻是不痛不癢,一點也不像是被人逼著趕鴨子上架。
危機就是轉機,雖然他從不打算娶妾,更從未想過坐享齊人之福,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他也只好利用此次沖喜把握機會讓金蓮公主改變心意,不再執著於他。
人心縱然不可測,卻最是善變 。
世間並非每件事都無法改變,所以也沒有所謂的永恆不變。
因為是買妾沖喜,這場婚事也就化繁為簡,在找到最合適的人選後,鳳家立即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完成婚禮,整場婚禮只宴請了少數幾名賓客,由於鳳懷韜病重臥床,整場婚禮還是由總管之子——權耀尚代替完成。
拜完天地之後,兩名年紀稍大的丫鬟立即將新娘子帶進新房,將她攙到床畔坐好後便迅速離開,竟沒有按照常理留在新房裡,協助「重病臥床」的鳳懷韜完成一些習俗規矩,不過端坐在床邊的紅莓卻無暇注意到這些。
由於新房離大廳有段距離壓根兒聽不見前方的聲音,屋裡一片寂靜,加上頭 上的喜帕讓她瞧不見身邊景象,因此自進入新房後她就忐忑不安的揪緊裙擺,有些不知所措,卻也有些激動。
鳳懷韜——十年前出手救助她全家的恩人,事後她才以大氅上的翔鳳刺繡打探出他的身分。
雖然一年後娘為了弟弟的將來,忍痛將弟弟送給有錢人家撫養,久病不癒的娘也在幾年後病逝,她仍然惦記著這份恩情,畢竟當年若不是他出手相助,她恐怕早已被賣入窯子,弟弟不知會流落到哪兒,娘也無法多活幾年。
因此這些年來,她雖靠著娘傳授的手藝在南方賣粥生活,卻從來不曾遺忘這份恩情,總想著有朝一日必定要加倍回報,無奈她的身分卑微實在無力報答,誰曉得有一天京城的媒婆卻來到了村子裡,說他身染重病藥石罔效、命在旦夕,急需買妾沖喜——
她永遠忘不了當年他英姿颯爽的模樣,因此乍聽見這消息時,她不知有多震驚焦急,卻偏偏無能為力,只能抱著一線希望主動找上媒婆,本以為自己姿色平庸又已高齡二十歲必定無法雀屏中選,幸虧老天仁慈,願意給她報恩的機會。
想起當年所承受的恩情,她緊緊揪著裙擺,終於鼓起勇氣主動開口。「相公,請問您醒著嗎?」
回答她的是一長串的重咳,直到好一會兒後才傳來虛弱的嗓音。
「我醒著。」
「您沒事吧?」聽著那一聲聲重咳,她不禁迅速轉身面向床內。
「沒事。」話是這麽說,那重咳聲卻是接連不斷。
那一聲聲重咳就像是刺耳的鼓聲敲疼了她的雙耳,讓她不禁迅速伸出手想為他撫背順氣,卻因為看不見前方而無力的懸在半空,直到重咳終於緩下,她才焦急的要求。
「相公,按照禮俗賤妾是不能主動揭開喜帕的,倘若您能起身可否請您——」
話還沒說完,原本覆蓋在眼前的一片喜紅無預警地被褪去,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和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
那雙黑眸並沒有因為重病而顯得渙散,那張臉龐更是找不出絲毫病容,眼前的鳳懷韜就靠坐在床柱上,一如十年前英姿煥發,甚至歷練得更加成熟有魅力,她微微一愣,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愣愣的盯著他瞧。
「嚇到你了?」他微微一笑,話才說完偏頭又是一串撕心裂肺的重咳。
紅莓猛地回神,這才緊急起身衝到桌邊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卻又確實迅速的將水杯端到床上。
「相公請喝點水。」她毫不羞怯的伸手到他背後攙扶,並將水杯湊到他好看的薄唇邊。
黑眸深處掠過一抹暗光,鳳懷韜偏頭瞧了眼這娶進門的小妾,不禁為她殷勤的態度感到訝異,卻也玩味她大膽的舉動。
「茶水不燙,相公請慢慢喝,當心別嗆著了。」她細心嚇嚀,所有的注意力都擱在伺候他的事上,壓根兒沒注意到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更沒注意到他咳歸咳,鼻息卻是輕淺勻暢,衣裳底下的身軀剛硬得就像巨大的鐵塊。
「謝謝。」他順勢喝了幾口水。
「這是賤妾應該做的事,相公千萬不必言謝。」她擔憂的蹙著眉心,看著杯裡沒少上多少的茶水 。「再喝幾口吧。」她忍不住勸道,就擔心他咳傷了喉嚨。
「不了。」他勾起嘴角,俊美的臉龐上始終掛著和善的笑容,沒有絲毫官家的霸氣架子,卻同樣讓人忍不住想對他百依百順、鞠躬盡瘁。
「是。」紅莓果然立刻順從的收回水杯,並謹慎的扶著他靠回床柱,甚至還不忘扯過衾被蓋到他身上,無微不至得就像是照顧著甫出世的嬰孩。
確定他靠躺得舒適之後,她才回到桌邊將水杯放好,卻注意到一桌的飯菜。
沒有多想,她立即回頭問:「相公用過膳了嗎?賤妾幫您準備一些吧。」
「我不餓,倒是你忙了一天肯定沒吃到東西,先坐下來用膳吧。」鳳懷韜好心說道,確實一點也不餓,畢竟這場婚禮忙了多久他便在外頭遛達了多久,同時也在暗處觀察她好一陣子。
她是他挑中的。
在總管尋來的五名人選中,他一眼就挑中了她,不是五人之中她最具姿色,而是因為她的應對最得體、性格最柔順、態度最謙恭。
他要的就是像她這樣柔順謙恭的女子,或許不聰明卻懂得拿捏分寸,凡事乖巧聽話絕不擅作主張,只要他做做樣子就能輕易矇騙,讓她在不知不覺間為他演完整齣戲,而他確實沒有看錯人,她果然表現得一如預期。
她是相當好的人選,只要她表現得好他絕不虧待,甚至會給予額外的報酬,但也就僅此而已。
對他而言,這只是場沒有感情的婚姻,從頭到尾只是一樁權宜之計,而她自然也就必須知所進退。
「多謝相公,不過賤妾不餓。」她卻搖了搖頭,沒有坐下來用飯,反倒動手開始收拾起桌上的飯菜,就擔心一室的飯菜味會讓他不舒服。
「那些飯菜明早自然會有人來收,你就別再忙了。」他忍不住出聲阻止,看著她從喜帕揭開後就沒停止過忙碌。「你來床上坐著吧,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說。」他開口要求。
「是。」聽到命令,她果然立即停下手邊的動作坐回到床邊,動作不但迅速還相當確實,言聽計從到讓人驚訝的地步。
他莞爾勾唇,看著她眼眉垂斂、端正坐在床邊,確實像個聽話的媳婦,但卻更像是剛買進門,正聽著總管講規矩的丫鬟。
「聽說你叫紅莓?」他親切微笑。
「是。」
「今年二十歲了?」他又問。
「過年後就是二十一歲了。」她誠實道出年紀稍大的事實,不敢有所隱瞞。
「二十一歲還是太過年輕啊,我這身病藥石罔效,恐怕來日無多,嫁給我實在是太委屈了,你……」
「相公。」出乎意料的,她竟開口打斷他的話。「賤妾既然嫁入鳳家就是鳳家的人,必當竭盡所能伺候相公,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她輕聲說道,直視著他的目光卻是堅定熠亮,完全一掃逆來順受的軟弱模樣。
黑眸微瞇,他看著她眸裡那堅韌熠亮的光芒,這時才發現她有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眸,不是因為形狀美麗,而是眼神特別吸引人。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明亮澄淨,尤其瞳眸玄邃得就像一對靈耀水玉,美麗得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
這個發現讓他有些意外,朦朧間,記憶深處彷彿有縷絲線被挑動了下,心頭飛快掠過一股熟悉感,彷彿兩人似曾相識,可他卻迅速推翻這個想法。她是南方孤女,爹娘早逝,在鄉下地方賣粥為生,他們壓根兒不可能見過面。
他有些失笑,卻故意順著她話繼續演戲。
「我這個病連御醫都查不出病因,表面上雖然看似無病無痛,可五臟六腑確實逐日虛弱,試過百藥都不見起色,恐怕是無藥可醫了。」語末,他煞有介事的又重咳一聲,將病況演得活靈活現,卻又巧妙解釋了他為何看似健朗無病。
「不會的,好人有好報,老天爺一定會讓您痊癒的。」她迅速搖頭,依舊堅持相信他一定會沒事。
「你怎麽知道我是好人?」他揚眉。
「因為百姓們都這麽說。」她真摯地說著,語氣不含半點矯作,眼神也沒有半點虛假。
「是嗎?」他微微一笑,不禁又多看了她幾眼。「總之,我這身病古怪難醫還會傳染給人,往後你就住在隔壁的偏房,這樣對你較好。」雖是買妾沖喜,但他可不打算弄假成真,一來是他身染重病「無力」可施,二來是他從不佔人便宜。
「不,賤妾就留在這兒伺候您。」她又搖頭,竟再次違逆他。
黑眸微微一閃,他忍不住強調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府裡有幾名奴僕染了病,至今和我一樣臥病在床,甚至還有人死了。」
「賤妾不怕,請相公允許賤妾的任性,讓賤妾留在這兒。」她還是搖頭。
他看著她堅定不移的目光,倒是沒料到她如此大膽固執,不禁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
女人或許自幼就被教導要依順夫婿,但是他們彼此間沒有任何情分,她如此鞠躬盡瘁反倒啟人疑竇。或許……還是多觀察幾日吧。
「既然你如此堅持,那就隨你的意思吧,不過鳳家不是注重身分的人家,往後就別再自稱賤妾了。」他微微一笑,隨和的不再堅持分房。
「但是賤妾身分卑賤……」
「紅莓這個名字挺好聽的,我喜歡。」他隨口說道。
她微的一愣,恭順小臉瞬間抹上一層薄紅,剎那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揪緊裙擺匆匆垂下目光,女兒家的嬌態一覽無遺。
「是,那賤……紅莓這就依相公的意思。」好一會兒後她才能夠發出聲音,聲音卻是低如蚊蚋,又恢復成那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模樣。
他玩味地挑眉,看著她一下大膽抵抗、一下嬌羞臉紅,忽然間竟不確定她究竟是大膽還是羞怯,只覺得她的反應可愛得緊。
「忙了一天你一定累了,這就休息吧。」說完,他便迳自躺下,而她果然迅速出手攙扶,只是高大如他哪裡是她攙扶得動的?
他暗中控制自身重量,裝模作樣的任由她照料蓋被,甚至佯裝疲累的迅速陷入沉睡,好讓臉皮薄的她能有機會上床,不料她卻出乎意料的起身解開紗帳,之後便走到桌邊動手整理起一桌的飯菜。
她的動作輕巧,幾乎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卻依舊逃不過他的耳力。
她將一桌的飯菜收拾到外頭的花廳桌上後,才輕步回到內室,接著小心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輕手推開一扇窗門,對著天上明月悄然低語: 「老天爺,紅莓在這兒誠心祈求祢保佑相公早日康復,他是好人,更是朝廷不可多得的好官,只要相公能夠康復,紅莓願
意承接他的病,為他折壽。」
他聽著她誠心誠意的祈求,聽著她一心一意的祝福,聽著她默然卻足以撼動人心的虔誠,不由得屏住呼吸瞬間睜開了眼。
之後她又低喃幾句才終於關窗起身,卻沒有回到床邊,而是走到桌邊坐下。
直到喜燭被吹熄,室內再也沒有任何細微聲響,他才無聲自床上坐起。
室內一片昏暗,然而層層紗帳和這片黑暗卻阻擋不了他的視線,他轉頭靜靜凝視那趴睡在桌邊的嬌小身影,聽著她的呼吸迅速淺勻冗長,興許是勞累了一天,她很快便陷入沉睡。
如今已是深秋,要是放任她不管明早鐵定會染上風寒。
沒有任何遲疑的他立即掀開紗帳,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身邊,將她攔腰抱起,走回到床邊輕輕將她擱到床榻內側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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