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寅時,月明星稀。
她醒過來時,天還沒亮,還是凍的。
空氣中,飄散著豆子的香氣,她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在寒冬中瑟縮的下了床,一邊穿上了鞋襪,穿過門簾下方往隔間走去,她還長得不夠高,門簾尚碰不著她的腦袋呢。
門簾後,一位高大的男人綁著頭巾,站在大鍋前,手拿大大的湯勺,費力的攪拌著鍋中,微微冒著泡泡的白湯,看見她,他點了下頭,指了指桌上的饅頭。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溫熱的饅頭送入嘴中,配著熱燙的豆漿一起吃。
饅頭帶著微微的甜,有著小麥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嚐自己的早餐,偶爾沾一下小碟子裡的醬油,和那嘗起來也微甜的豆漿一塊兒下肚。
爹爹自己釀的醬油雖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場上店家賣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邊咀嚼著饅頭,一邊看著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掛著紗布的木桶裡,蒸騰的白煙幾乎充塞整個房間,但紗布將渾濁的豆汁過濾成細絹一般的乳白液汁,爹爹將紗布袋提起,輕擰,讓裡頭殘餘的汁液全部滲出。
冒著白煙的紗布中,有著剩餘的豆渣,當他吃完飯時,她打開店門到外頭,拿竹竿子撐開了窗子,再回到屋裡,爹爹將豆渣交給了她,她把豆渣子與爹爹早先揉好的麵團與醬油和在一起,捏起一個個小小的麵團,一邊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還小,還搬不太動太重的東西,但一些準備工作她還是可以做的,她將頭巾和爹爹一樣沿著額頭綁好,把筷筒放上了鋪子外的幾張矮桌,再將草編的坐墊一一在桌旁擱好,然後再捧著裝豆漿的陶碗到門外,一邊不忘調整豆漿下方灶裡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漿是生漿,不能直接喝,還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與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漿,但這可不能賣客人的,爹爹堅持要賣的東西得當天做,所以總是丑時剛過就爬起來忙活。
等新鮮的豆漿煮滾了,她將柴火撥開,讓它不至於火太大,跟著跑到後門將昨天洗乾淨晾在後院裝豆腐的木板全拿了進來堆放在一旁,再幫爹爹把剛剛撈起來的一片片白淨的豆皮擺放在板子上,拿到窗邊排好。
天,在這時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風吹拂而來,她抬起頭看見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動的跡象。
她舀了一小鍋豆漿,用竹籃裝了幾塊爹爹剛做好的豆皮,從後門跑去找另一戶養雞的大娘,她還沒敲門,大娘已經先打開了門,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露齒一笑,把豆漿和豆皮給大娘,大娘讓開身子,指指後頭,說了些什麼,她點點頭,知道大娘沒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籃,跑到後院去找雞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雞總在那幾處地方做窩,幾年前她剛開始來拿蛋時,總是被凶狠的母雞啄的滿手傷,追得滿院子亂跑,可她現在早知道了訣竅,沒一會兒工夫,她就帶著滿滿一籃子還微溫的雞蛋回家。
但也只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天就已經完全亮了起來,她在自家院子後,拿水將雞蛋一顆顆洗乾淨,確定每一顆蛋都潔淨不已,這才抱著那籃蛋回到前面。
爹爹早已開始把做好的豆腐擱在木板上,她則到門外把窗外的旗招給掛了上去,清晨的風將旗招吹得揚起,上頭印著大大的幾個字。
她看著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其實不是很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但這旗招是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當她掛上那老舊褪色的旗子時,心情都很愉快,感覺像是娘也同她與爹爹一塊兒。
她掛好店招,在門外的大灶生了火,將大鍋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經跟著從屋裡抱著裝滿饅頭的蒸籠擱了上去。
不一會兒,蒸籠開始冒煙,她一邊不忘顧著窗邊豆漿鍋下的柴火,讓它維持著溫熱。
差不多這時,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一個熟客走了過來,對方指指蒸籠,她搖搖頭,那還沒熟,還不能吃呢。
她笑著指指雞蛋,那老客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豆漿,她點頭表示知道了,老客便找了張矮桌盤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壺,在熱鐵板上倒了點油,在碗裡打了顆蛋,然後轉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塊兒揉好的小麵團□平,迅速的放到在鐵板上的雞蛋上,然後用鏟子將它翻面。
沒兩下她就煎好了一個蛋餅放到盤裡,連同一碗豆漿一併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來,另一位客人已經上門,她勤快熟練的賣著早點,幫大家舀豆漿、煎蛋餅,等饅頭蒸好了,她也一塊兒賣饅頭。客人來來去去,每個人離開時,都不忘也順道買些豆皮與豆腐。
當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漿,就接手了豆漿與蛋餅的工作,她則忙的像陀螺一樣不停的在鋪子外的矮桌與矮桌旁轉著,收拾著碗筷和湯匙。
這兒的人很喜歡爹爹的手藝,幾乎來吃過的客人都會再次回來,因為如此爹爹與她總是從她掛上店招的那一刻,跟著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鬆口氣。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歡能夠幫忙,她喜歡和爹爹一起賣早點和豆腐,在這裡,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會稱讚她,她看得出來,他們喜歡她,所以她總是會笑嘻嘻的奔來跑去。
雖然她不聰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天清氣朗。
吃完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著大鍋與蒸籠,她則把所有裝豆腐的木板拿到後院清洗,下午比較沒有那麼忙,趁著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裡載水時,順便拿著兩人的髒衣服到河邊去洗,家裡的水都是爹爹特別從山上去載來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別的好吃,可不能隨便拿來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邊放下來,交代她洗完快點回家,她點點頭,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腦袋,就駕著車走了。
她來到河邊,捲起衣袖、拉起裙擺在腿邊綁好,脫掉鞋子,這才抱著那籃衣服走入河畔。
入了秋,水冷的像冰一樣凍,她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勉強能踩在水中,可因為太冷,她洗衣服洗沒多久,雙手雙腳都被凍的紅通通的,她的衣服因為小件,好洗一些,可爹爹的衣浸了水就變得很重,她照著之前那些大娘的方法,拿木棒拍打它們,她記得第一次來這兒洗衣服是兩年前,那時她才八歲,剛開始她可是很不得法的,還因為滑倒,摔到水裡好幾次呢,可一兩次之後她就上手了,知道該怎麼站在河中滑溜的石頭裡才不會摔倒,知道要怎麼施力才最順手。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歡在夏天洗衣服了,因為那時最涼快了,但冬天真的是會讓她凍到牙打顫、齒發寒。
好不容易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她將衣物都擰乾,放在大竹籃中。
一般附近的大娘多在晌午時來洗衣,她本來也是,後來想幫爹爹忙,才改成下午,而且午後天氣暖些,人也少,也較不會遇到太多的姑娘。
不是她不喜歡和同齡的丫頭一起,只是她更喜歡單獨自己一個,她其實也曾試圖和其他人做朋友,可是總在不覺中,她就會被落下了,她知道她們不是故意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當她沒有辦法和她們聊天溝通時,被冷落時很正常的。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聊天相處的時間也就洗衣服這短短的半個時辰,誰還有空多理她呢。
起初她也會覺得難過,可久了,自然而然也習慣了。
早上來,若遇見了別人,對方尷尬,她也尷尬,還不如避開時間,下午再來,別人落得輕鬆,她自己一個也比較放鬆,不需要一直注意大家在說什麼。
洗完了衣服,她坐在石頭上擦乾手腳,穿上鞋襪。
風吹的落葉翻飛,越過了她,落在了河面上。
這條小河會一直往下流,流到附近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子裡,上回爹爹載她進岳州城,繞著那池子走了一天都還沒繞完呢。
上回她本想問爹爹那池子到底有多大的,但爹爹向來不是話多的人,娘生病走了以後,他話更少了,那一天,她問了這個問題,可爹爹還來不及和她說清,已經到了城門口,後來她也忘了再繼續追問。
另一陣風又起,將枝頭的葉又吹落了幾片,這一回風更強,落葉飛過了河岸,陽光在河面上閃閃發亮,她想趁還有太陽時,趕回家把衣服曬乾,如果可能,她希望也能順便把冬天蓋的厚被子拿出來曬一曬,她記得以前娘總是這麼說的,她喜歡被子裡有陽光的味道,她知道爹爹也喜歡。
她將綁起來的裙擺解開,抱著裝滿衣服的籃子,腳步輕快的往回家的路上走,這兒離家不遠,但也得走上半個時辰,經過一條岔路時,她遲疑了一下,不覺慢下了腳步。
大路可以直接回家,小路是會繞到山上去的。
往大路上走,當然是快一些的,可前頭那兒有戶養狗的農家,她不喜歡那種動物,它們總是會毫無預警的突然衝出來對著她叫,她也不曉得自己是哪兒惹那狗兒不開心,去年她曾經被一隻兇惡的大狗追著跑,而那養狗的男孩看見她被追著跑,也不阻止它,還在旁邊笑,他的同伴也一樣,從此她對所有的狗兒,能避就避,能閃就閃。
前頭那戶人家的狗雖然平常好像還好,但它很大只,一個弄不好說不定又來追她……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瞬間決定還是走小路就好,雖然會多繞上一會兒,但小路的風景其實更好,也有樹遮蔭,而且昨夜下過雨,說不定還有些菇蕈可以採摘,或者撿拾些樹果回去加菜也不錯。
思及此,她心情立刻好了起來,不禁加快了腳步,不時低著頭查看路邊的樹下有無可食用的菇蕈。
陽光穿林透葉而下,森林裡處處有著秋天的香氣。
她喜歡這交替的季節,這時節總有些好吃的東西,她陸續撿到了幾顆掉落的栗子,她小心的撿拾著那些帶刺的綠毛球,然後忽然間,她在落葉間,看見了一隻靴子。
靴子上面已經沾了泥與葉,它孤單一隻倒在落葉之間,若不是她低著頭在找樹果與菇蕈是絕不會看見它的。
說實話,她很想假裝沒看見它,但她認得那只新靴子,她也認得那個掉在旁邊不遠處的那把閃亮的小弓。
有那一瞬間,她覺得他可能只是用膩了這把小弓,所以隨手將它扔了,她幾乎想要伸手去撿,但那把弓上刻了名字。
她及時想了起來,忙縮回了手,她不能招惹麻煩,他也許不要了,可卻不表示他喜歡別人拿著他的東西。
她真的惹不起那個傢伙,三年過去,那小霸王變得更加無法無天,她常會看見他呼朋引伴的騎馬經過,留下一地被撞倒的狼藉,他們那些人騎術真的很糟,但大夥兒對這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也多只是敢怒不敢言。
她看她還是別亂撿東西的好,抬起頭,她深吸了口氣,決定放棄那把小弓,裝沒看到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就停了下來。
血。
她聞到了血的味道。
她真希望自己的嗅覺沒那麼好,可是味道如此明顯,夾雜在腐敗落葉與濕潤的泥土之間,在青苔和樟木的香味裡。
她好奇的轉身,回首看去。
這裡是個山坡,剛剛她沒注意看,現在仔細一瞧,她可以看見自己經過的地方,有一道明顯的痕跡,從小路上橫過下方的山坡,看起來像顆大石頭突兀的滾落,一路往下碾壓破壞了經過的草木。
或者,就只是個笨蛋掉下了馬?
小路上沒有太多的足跡,但有許多的蹄印,蹄印一路向前,經過她的腳下,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她應該要回家去曬衣服的,他搞不好已經自己爬起來,走回家了。
可是她沒辦法不下去確定看看,如果那個傢伙真的回家那就算了,就怕他還在下面。
從這兒往下看,她看不到什麼, 有太多的樹葉與蕨類擋住了視線,而她清楚就算她叫喊也得不到什麼回應,所以她放下了裝著濕衣服的籃子,開始往下爬,尋找那個可能掉下去的傢伙。
「喂——在這裡!我在這裡——」
當易家大少爺聽到上頭的小路上有人經過的聲音時,顧不得面子問題,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呼叫。
但不知是他發出的聲音不夠大,還是因為那根本不是個人,那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繼續的往前走。
「嘿!」他慌張了起來,撐起疼痛的身子,喊得更加大聲。「來人——」
可當他大喊時,胸口驀地傳來一陣閃電般的劇疼,讓他痛得臉色發白,倏地住了口。
幾乎在同時,腳步聲停了。
他捂著胸口喘氣,試圖想再發出聲音,但偏偏他只要一用力,胸口就痛得像是被人拿刀子猛戳一般,害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急得要命,就在這時,腳步聲再次響起,那一瞬,他感到一陣絕望,以為來人就要離開,誰知道卻聽見那人走回來的聲音。
「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躺在原地,試著不牽動胸口的看著上方,發出聲音。
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沒多久,他聽見那個人往下而來的聲音,不禁鬆了口氣,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奇怪,為什麼對方都不開口問他在哪裡,可他依然因此而放鬆了下來。
跟著下一剎,他看見了她。
那是個小丫頭,穿著樸素的麻布衣裳,頭上綁著布巾,她動作靈巧的在山坡上移動,抓著樹幹、踏著堅硬的地面,避開有青苔的石頭,像是她從小就住在這森林裡頭。
他愣了一愣,然後她才在一顆大石頭上站定,朝四方張望時,認出了她。
是那個豆腐腦袋。
一時間,他有些暈眩。
然後那小丫頭抓抓腦袋,轉過了身去。
發現她竟然準備要爬回去了,他一驚,忙又忍痛喊道:「嘿!在這裡!我在這裡——」
她像是沒有聽見,只是離開了那顆石頭,抓著樹幹開始往上爬。
可惡,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好死不死,竟然是這個傻瓜發現他?
「這邊啦!笨蛋!」
眼見她就要離開,他驚慌了起來,又氣又惱,只能奮力朝她扔了顆小石頭,結果這個動作只讓他痛得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他甚至沒辦法抬頭看她有沒有被扔到。
他冒著冷汗蜷縮在地上,被胸中的疼痛奪走了呼吸。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裡,可下一剎,他頭上的草被撥了開,他張開眼,看見她那張小臉就在眼前。
有那麼一瞬,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丫頭是個傻瓜,附近的人都知道,她雖然已經十歲了,但反應很遲鈍,常常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
「我從馬上摔下來了。」他忍痛告訴她,道:「你懂嗎?」
她用那雙烏溜溜的黑色大眼望著他,沒有任何反應。
「從馬上,摔下來。」他緩慢地重複,微惱地說:「我的腳斷了。」
她眨了眨眼,然後朝他的腳看去。
很好,她應該是聽懂了。
他稍稍鬆口氣,誰知下一剎,她竟伸手握住了他的腳,他嚇了一跳,跟著一陣劇痛傳來,害他痛出了一身汗。
「你、你這個笨蛋!」
因為吃痛,他猛地坐起來,伸手推她,誰知她非但沒被他推倒,只抬起手畫了個圓,架住了他的手的同時,竟然反手推了他的肩頭,將他推倒在地。
被她這一推,他胸口更痛,喉中一甜,吐了一口血出來,差點又昏了。
瞧他吐血,她驚慌地抽了口氣,爬到了他身上,俯身查看他。
他張開眼,只看見她臉上沾著他吐出來的血,大眼滿是驚慌。
「你這笨蛋……」他又氣又惱地說。
一瞬間,他能看見她那雙黑色的大眼,閃過微微的惱怒,但那著惱一閃而逝,她往後退開,抬起手擦去臉上的血,然後低頭伸手朝他的胸口伸來,他嚇一跳,想說這傻瓜弄他的腳還不夠,竟然還想碰他的胸,這樣下去,他不被她搞死才怪,他伸手試圖要擋她,但一抬手他的胸口就痛得要命,害得他猛地又僵住,而她的小手已經摸了上來。
可這一次,她沒大力地觸碰他,只是輕輕地觸碰。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她,只看見她微擰著眉,黑色的瞳眸中,有著擔心。
然後下一剎,她站了起來。
「等一下!喂!等等——」
害怕她會跑走,他張嘴喊她,即便她是傻的,他也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但她沒有理他,只是從腰後抽出一把鐮刀,然後動作迅速地砍下了旁邊的樹枝。
他嚇了一跳,只見她動作俐落且熟練,不一會兒就抱著一堆被她削去的枝葉,修的平整的樹枝回來。
他還沒反應過來,拿丫頭已經將手上抱著的樹枝扔到地上,解下她的頭巾裁成一條條的長布條,然後把那些枝幹用長布條綁在一起,當她要靠近他時,他不由得全身緊繃,幾乎想要後退。
但她停了下來,瞧著他,然後伸手按著她自己的胸側,彎著腰,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跟著她把手中的木條假裝包在她腰上,然後就 直了起來,露出微笑。
忽然間,他理解過來,她要幫他撐起傷處。
他僵住,一時間,突然覺得很尷尬。
但當她拿著那些被長布條綁在一起的木條再次靠近,他沒有再退縮。
確定他沒有意見,而且不會揍她,她才繼續動作,協助他坐起來,把那拿來支撐的木條包在他腰腹與胸口上。
他呆看著眼前這靈巧的丫頭,完全反應不過來。
這丫頭是傻的,大家都知道,有人說她之前受風寒時燒壞了腦袋,所以才讓她的反應遲鈍,總是要比旁人慢上好幾拍,通常一句話要說上好幾遍,她才會聽得懂,有時候一個人還會躺在樹林裡睡著,睡到都被落葉掩埋起來,他們之前就被她嚇過,城裡的孩子都常常笑她笨,因為她真的很笨。
她做什麼事都慢慢的,受人欺負也不會刻意閃躲,有時被嘲笑了,還會傻傻的跟著笑,而她確實總是要聽好幾遍,才聽得懂大家說的話,所以當人們說她笨時,他也真的以為她很笨,直到現在——
在這之前,他每次看見她,她總是動作慢吞吞的,可是從剛剛到現在,她動作非但沒有慢吞吞,反而還萬分靈巧,她上下坡像個猴子,那把鐮刀好像是她小手的延伸一樣,她減緩了他的腳痛,而且現在顯然還在幫他胸口斷掉的骨頭做個支架。
當她把那樹枝木條綁在他身上後,她讓他靠在樹上,看著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鼓起勇氣,張開嘴。
「不要動。」
她說,她的聲音沙啞,說的話怪腔怪調的,講起話來幾乎是有點笨拙,像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對。
他一開始沒聽懂,直到她又說了一遍,然後指指他的胸口,說:「你這裡的骨頭斷了,我去找人來。」
說著,她瞧著他,慢慢的強調:「你不可以動,你懂嗎?」
他看著她烏黑靈動的雙眼,萬分震驚地發現,她其實一點也不傻。
以前他從沒真正的看過她,沒真的注意她,因為她又笨又膽小,沒有人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他也不想。
她家裡是賣豆腐的,大家總笑她是個豆腐腦袋,所以才傻傻的,說什麼也聽不懂,可現在他才知道,她從來就不是傻的。
發現他沒有答話,她的眼中浮現擔憂,不禁伸手輕觸他因為撞到石頭而染血的額頭。
「你撞倒腦袋了嗎?你懂我說什麼嗎?」她擰著小小的眉頭,擔心的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問。
見她一副他撞壞腦袋的樣子,他著惱的道:「我當然聽得懂你說什麼,如果我聽不懂,也是因為你聲音太奇怪了。」
一瞬間,她眼裡閃過受傷的表情。
他胸口忽然一緊,莫名的悶,他不該這麼說,他以為她不會聽懂,但她這次偏偏就聽懂了。
但她沒有生氣,只是垂著眼,站了起來。
他不安地看著那一直低垂視線的丫頭,不知怎地,他突然發現,從她剛剛發現他之後,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直接直視著他的臉。
她總是閃避著眾人的視線,特別是他的,她從來不正眼看他,就像他也很少正眼瞧她一樣。
可她方才一直是看著他的,即使離開去砍樹,也會不時回頭看著他,但她現在卻不看他了。
為了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的原因,在那一剎,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這個動作,讓他胸口又痛了一下,但已經比剛剛好多了。
她嚇了一跳,抬起眼。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水靈靈的,像有星星的黑夜。
奇怪的情緒,梗在喉中,他張嘴幾乎就要道歉,但那句話就是吐不出來。
可她卻在那一剎,從掛在腰側的布袋中掏出了一顆饅頭,塞到他手中,他呆看著她,那綁著長辮子的丫頭卻衝著他露出了微笑。
跟著她把鐮刀抽出來留給了他,然後轉身離開。
他握著那冷冷的饅頭,傻傻的看著她的身影,然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喂!喂——」
他叫喚她,但她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繼續往上爬一下子就消失在樹林裡。
風徐徐吹拂而過,他有些緊張,幾乎想試著爬站起來,但她很堅持他不能動,而且她說她會找人來。
但她是個傻瓜——
不對,她不是傻瓜。
他喘了口氣,仰頭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他聽見她爬上了小路,然後開始奔跑,朝著正確的方向跑去。
是的,她不是傻瓜。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傻,他想她其實不是傻,她只是……只是有點奇怪……
他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她會找到人的,應該會。
至少現在有人知道他受傷了,而且她給了他一個饅頭,思及此,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冷饅頭。
家裡的廚師,每餐都會變換新花樣,他早就忘了上一回吃饅頭是什麼時候。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的關係,這個饅頭,聞起來有點香。
他將饅頭湊到嘴邊,試探性的咬了一口,一開始,他只是想說吃一口看看,結果這饅頭又甜又香,他不知不覺間就將它吃個精光。
吃完饅頭,他放鬆了下來。
那丫頭真是奇怪,他想著,他一直以為她是傻瓜,誰知道她竟然動作那麼靈活,而且她竟然推倒他了。
雖然他受了傷,但她個頭那麼小一隻,怎麼能推得倒他?而且那動作超順手的,像是沒施什麼力?
他困惑的想著,忍不住伸手照著比畫了一下,卻因為抬手又痛得將手縮了回來。
奇怪?難不成她練過武?
呿,怎麼可能,她只是個賣豆腐的小丫頭而已耶。
他搖搖頭,往後靠在樹幹上,抬手仰望著林葉上方的藍天,莫名開始覺得昏昏欲睡。
他看她只是單純的力氣大而已吧。
可惡,今天真是倒霉,他本來應該能獵到一直山豬,讓悅來客棧那新來的傢伙好看的,誰知道竟然會摔下馬來,山豬沒獵到,他還受了重傷。
那丫頭最好能找得到人,把話講清楚。壓抑著不安,他慢慢的吸氣吐氣,告訴自己鎮定下來,時間過得好慢,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就在他快要忍不住,想要再次試著自己爬上去,突然聽到了馬蹄聲。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忍痛仰頭朝山路上的方向喊著。
「來了,你待著別動。」一個陌生男人沉穩的喊道。
不一會兒,他又看見那個傻丫頭帶頭爬了下來,身後跟著一名彪形大漢,易遠見狀,鬆了口氣。
他認得這名漢子,他是應天堂的人。
應天堂是這附近最大的藥堂,堂裡的大夫仁心仁術,醫術非常高明。
他不敢相信這丫頭聰明得竟然知道要找應天堂的人來,他還以為她能找到個農夫來帶他下山就不錯了。
男人一下子來到他身邊,檢查他的狀況。
「你還好嗎?怎麼回事?」
「我摔下馬了。」他看著他,道:「我的腳斷了,但那丫頭剛剛弄過之後,就比較不痛了。」
男人看了他的腳一眼,伸手輕觸檢查,笑道:「你的腳沒斷,我想應該只是扭到脫臼而已,她只是幫你把筋撥回來,將脫臼接回。」
他愣了一愣,不禁轉頭看向那個站在男人身後的丫頭,她一臉沒事人的樣子,只好奇地歪著頭,從那個男人的肩頭上,看眼前的男人檢查他。
「這支架你自己做的?」男人指著他胸腹上的木條再問。
他搖頭,老實道:「是她弄的。」
男人咧嘴一笑,回頭摸摸她的頭,看著她稱讚道:「鼕鼕,做得好。」
丫頭小臉微紅,對著男人露出開心的笑臉,傻傻地笑著。
「鼕鼕,我抱他上去。」男人一邊說指著他摔落時滾到一旁的刀箭和帽子,看著那丫頭道:「你可以幫忙拿上去嗎?」
丫頭點點頭,轉過身去撿拾那些東西。
那大漢見狀,這才轉回身,看著他說:「會有點痛,你忍一忍。」
他點頭。
大漢一把將他抱了起來,開始往山坡上爬,即使他已經不小,有點重量了,這大漢還是輕而易舉地抱著他爬上了山坡。
小路上,有一匹馬拖著一輛板車,那大漢將他放到板車上,他看見那丫頭動作迅速地也爬了上來,把他的刀與弓,箭筒和箭矢,帽子與破掉的玉扳指,甚至裝錢的荷包都撿拾起來,全都堆到他身邊。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把一塊墊子塞到他腦袋後,讓他躺平問。
「易遠。」他報上自己的名字。
那漢子聞言挑起了眉,帶笑的問:「小霸王啊?久仰久仰,我早久聞您的大名了。」
不知怎地,尷尬與燥熱上了臉。
大漢看著他,調侃的笑道:「話說,你也會落馬啊?我聽說你的騎術很精湛呢。」
「那只是意外。」他羞惱的辯解,「有頭山豬突然衝了出來,那頭笨馬被嚇到了。」
「是是是,都是馬太笨。」大漢咧嘴笑著,道:「每個落馬的人都這麼說。」
他驀然更惱,衝口就道:「你送我回家就可以了,我自己會叫人去找大夫。」
「那怎麼可以,我家娘子要是知道我把落馬的易家大少爺扔回家就不管了,定會叨念我的。」大漢說著,回頭喊著那跑到路邊樹下,再次抱起洗衣籃的丫頭,道:「鼕鼕。」
那丫頭沒反應,逕自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大漢敲了下自己的腦袋,丟下在板車上氣得臉紅的易家少爺,笑著走上前去。
「喂,你什麼意思?我不去應天堂,你送我回家就好,你聽到沒有啊?」
易遠惱怒地對著他喊,卻見他連頭也不回,只是一直往前走向那丫頭,還特別繞到了那丫頭前面,對她伸出手,等到她抬起頭了,才微笑指著板車道:「鼕鼕,你一起上車吧,我順道載你回去。」
她見了,再次露出笑臉,點點頭,抱著衣籃朝這兒走來,那男人幫她把衣籃放到車板上,她自個兒一下子爬上了車板,在他旁邊坐好。
「好啦,下山會有些顛簸,大少爺,你忍耐點躺好啦,別鬼吼鬼叫的,讓人聽到還以為你是姑娘挨不得疼咧。」
大漢笑看著他,說著翻身上了馬,拖著板車就往山下走去。
易遠想再命令他送自己回家,但這丫頭就在身邊,他可不想讓這傻丫頭覺得他像個姑娘挨不得疼。
當然不是說他多介意她的想法,他緊抿著唇,惱怒的想著,他只是……只是懶得費那力氣喊。
板車在山路上緩緩而行,陽光穿林透葉的灑落,他因為無聊,偷瞄了下坐在旁邊的丫頭,她上車後也不同他說話,自顧自的從籃子裡掏出一個布袋,抖出了好幾顆草綠色球形,上頭滿佈針刺的東西。
因為這丫頭住在縣城市集的最尾間,他從小就愛逛市集,三不五時就會看見她,只是從來不曾真的和她說過話,他和她差了好幾歲,而且她又那麼傻,但他知道她常常會晃到樹林裡,他和同伴一起在林子裡打獵時曾遇見她幾次,她好像很喜歡撿那些奇怪的樹果。
他之前就曾經很好奇她為什麼老是撿那些東西,但卻不知道該問誰,他身邊的人總是忙著嘲笑作弄她,他不是很想讓人知道他對她手裡的東西感到好奇。
可現在,這車上沒有別人,就他和她而已。
「喂,那是什麼?」他忍不住問。
她沒理他,只隔著裙布握著那針球,將那球狀針刺的東西剝開。
「喂,我問你,你手裡拿綠綠的是什麼啊?」他不耐煩的再問。
她還是低著頭做自己的事,但下一剎,他忽然知道那是什麼了,雖然他不曉得那刺刺的綠球是什麼,可當她把那綠色的針刺剝開來,裡面的東西他就認得了,那東西他吃過,那是栗子。
沒想到那竟然是栗子,一瞬間,他尷尬地漲紅了臉。
可她像是沒有注意,只是接二連三的剝著那些針插一般的栗子外殼,一連剝了五六顆,直到袋子裡都沒有了,才又掏了另一個東西出來。
這一回,他認得那東西,那是松果,他家就有種松樹,可她撿這松果做什麼?
他好奇的盯著她瞧,結果她竟然把松果一片片的掰開來,然後剝開那些褐色的果片,從裡頭掏出一個淺褐色的小種子,她接二連三的弄了好幾顆小種子。
他愣看著她熟練的動作,有些吃驚,他從來不知道松果裡有那種東西。
「那可以吃嗎?」
她沒有回答他。
「喂。」他惱火了,抬手輕推她的腳,「我叫你啊,你怎麼不回答?」
她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一臉的驚慌,就像之前她和大家在一起時一樣,每次有人叫她時,這丫頭老是一副驚慌失措被嚇著的模樣,所以才讓人心生不耐。
「你幹嘛?我又沒怎樣,我問你問題啊。」他皺起眉頭,不開心的道。
她眨了眨眼,鎮定了下來,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他忍著不耐,指著她堆放在裙子上從松果中弄出來的褐色種子,再問:「這東西可以吃嗎?」
這一回,她聽懂了,露出了笑臉。
他愣了一下,只見她把那些褐色像種子一樣的東西,一一拿刀柄敲開,從裡面剝出了白白淨淨像指甲片一樣的東西。
沒多久,她就從那些松果之中,剝出了一小把那種白子肉。
她把白肉遞了些給他,他遲疑了一下,只見她將剩下的幾粒放進她自己嘴裡,嚼了幾下。
所以這真的是可以吃的?
因為好奇,他忍不住也把其中一粒放進嘴裡。
這東西吃起來很香,有點甜甜的,老實說,味道還真不錯。
他又吃了一粒,不自覺就把那些白色的種子全吃完了。
見他喜歡,她的笑容擴大,把裙子裡之前剝好的松子都給了他,一邊又慢條斯理的剝起剩下的松果。
這丫頭是傻的嗎?這東西也不好弄呢,得搞半天才吃得到,她怎全給了他?
他擰著眉,把手裡的松子還了一半給她,「全給了我你吃什麼?」
她看著他,嘴角再次揚起,不過這次沒再將裙子裡的撈給她,只低下頭來,繼續剝那些松果。
他瞧著她認真的模樣,真的覺得她有夠奇怪的,然後等他發現時,他已經開口對她碎念。
「喂,你對人不能太好,太容易得到的就不值錢,別人會不稀罕,你懂不懂?」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做她的事。
他閉上了嘴,不懂自己幹嘛要管這傻瓜,不知怎地有些惱,只覺得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
說了她也不應,搞不好根本也聽不懂呢。
他一把將握在手裡剩下的松子全放到嘴裡,大口的咀嚼著,一整把吃起來感覺又更香了。
然後,就在這時,她在剝好松子之後,又分了一半給他吃。
他瞪著她,本以為她不傻,結果還是傻的嘛。
「就說了你別全給我啊。」他將一半又還給她,著惱地叨念著。
結果一抬頭,卻見她只是看著他直笑。
「你是笨蛋啊!笑什麼笑?」他莫名的紅了臉,咕噥著說:「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被人家嘲笑,你懂不懂?」
她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看見她嘴巴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但她遲疑了一下,最後卻又重新緊閉,什麼都沒吐出來。
「怎麼,你想說什麼就說啊?不說我怎麼知道?」他瞪著她說。
見他變得好凶,她小嘴閉得更緊了,只垂下眼,將裙子裡剝好的松子全收拾到小布袋裡。
他本想再追問她,卻在這時聽見了人聲,他一回神,才發現他們已經下了山,板車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大路上,前面那個大漢抬手和幾位路邊的農家招呼著。
「蘇爺,怎麼了?誰受了傷嗎?」
「易家紙坊的大少爺落馬啦,不過他說是馬太笨,才害他落馬的。」
「唉呀,是嗎?」
「每個落馬的人都這麼說啦。」
可惡。
他一聽,暗罵一聲,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這王八蛋一定要這樣大肆嚷嚷嗎?害他一下子一句話也不敢吭一聲,就怕人家注意到他,乾脆閉上眼裝死。
「老雷的丫頭怎麼也在?」
「是鼕鼕發現的他的。」
「原來是鼕鼕啊,易家少爺的運氣還真是好。」
「是啊,哈哈哈哈——」姓蘇的漢子哈哈大笑,這才道:「好了,不聊了,我先走啦,還得帶他回去給大夫看呢。」
那丫頭對旁邊的喧囂一點也不在意,只是低著頭繼續弄她自己的事。
車馬轆轆的向前行,那姓蘇的傢伙,像是故意找他麻煩似的,一路上大肆宣揚他落馬的悲劇,只要一遇到有人和他多問兩句,他一定要解說一遍,簡直和帶他遊街沒兩樣。
就在他氣得七竅生煙,幾乎想要忍痛跳下車時,板車突然停了下來。
「鼕鼕,你到家了。」姓蘇的傢伙回頭笑著道。
那丫頭直到車停才抬起頭,然後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抱起了洗衣籃。
見她要走了,他喊道:「喂,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她沒理他,只抱著洗衣籃跳下了車。
「喂,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啊?」他見狀,也不知自己是犯什麼傻,心一急,竟然忍痛坐了起來,抓住經過車旁的她。
「你聾啦?!幹嘛不答話?」
被人抓住讓她嚇了一跳,驚慌的回首,瞪大了眼看著他,一張小臉蒼白如紙。
這景象莫名熟悉,他想起來之前她也是這樣,當時她像是以為他會打她。
那念頭讓他滿心的不快,發現自己真的嚇到她了,他飛快鬆開了手。
他一鬆手,她立刻就抱著洗衣籃轉身,頭也不回的匆匆跑進了那間豆腐店裡。
搞什麼鬼?
看著她飛也似逃離的背影,活像他是什麼惡鬼夜叉似的,他只覺又氣又惱,誰知就在這時,卻聽到那姓蘇的開口道。
「她是聾了,你不知道嗎?」
「聾了?怎麼可能?」他瞪大了眼看著那男人,吃驚的道:「她聽得懂我說話啊!」
「不是聽得懂,是看得懂。」姓蘇的轉過身去,再次策馬往前。
「白露說她五歲時生過一場大病,腦袋沒燒壞,但耳朵卻從此再也聽不見了。如果面對她慢慢說,她有時可以藉由看人嘴形和動作,瞭解人們在說什麼,可是如果說得太快,或嘴形不清楚,她就無法確實辨認。」
易遠眨了眨眼,這才恍然過來,為什麼有時她一下子就能瞭解他說的話,有時他說話要重複兩三遍她才懂,為什麼她反應遲鈍,甚至讓人覺得她動作遲緩,因為大部分的人不會為了她刻意放慢說話速度,她不瞭解他們在說什麼。
因為如此,她雖然會說話,但說話的聲音才會那麼怪,她記得該怎麼說話,但卻失去了該有的音準。
因為如此,她才那麼容易被驚嚇,她聽不見聲音,無法聽見人們靠近,但他從來不曾打過她,欺負過她,他不懂為什麼她會害怕被他抓住……
不自覺的,他回首看向那戶門窗緊閉的人家,卻看見她躲在窗後探出半顆腦袋來偷看,發現他回頭,她嚇了一跳,但這回卻沒有閃躲。
她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他。
不知道為何,他不覺舉起了手,朝她揮了兩下。
她明顯一愣,然後那雙又圓又黑的眼彎了起來,他看見她伸出了那隻小小白白的手,和他也揮了兩下。
他見了,才發現自己抬起了手,忙把手縮回來,躺回了板車,嘀咕的想著。
乖丫頭……還笑呢……實在有夠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