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年前──
假日的快餐店裡充滿了年輕人，出遊的一家人，以及小孩、小孩、小孩。
冷育娟幸運的搶到一個角落的位置，背對著人群坐下，拿出隨身攜帶的書，戴上耳機，消極的抵抗著四周的高分貝尖叫聲。
不看不聽、不看不聽、不看不聽……
說實話，她真的很不喜歡這個環境，但是她也有突然想吃快餐的時候，而且天氣這麼熱，順便在店裡吹個冷氣，還不用將用餐的垃圾帶回家，冷育娟覺得自己可以為了涼快和乾淨而忍耐一頓飯的時間。
而且她在角落，那些愛在店裡像牛一般狂奔的小孩子們通常「比較不會」接近這裡。
只要他們不靠近她，她可以把這些小孩當作背景，想像自己身在非洲大草原，背後有一群野牛或羚羊在嘶鳴奔跑──只要別跑到她身邊就行了。
就在她進行鴕鳥式的自我催眠時，很不巧的，一隻小野牛在她身邊滑倒了。
冷育娟一手撐著臉頰，望著坐在地上的男孩，冷淡的眼中藏著無奈，她看著小男孩似乎已經準備要放聲大哭，不禁嘆了口氣，拔下耳機，對著那個還賴坐在地上的小孩說道：「不准哭！」
聽到這個雖然溫和，語氣卻透心涼得讓人渾身一顫的警告，小男孩愣愣的抬起頭，看著這個俯視著他的阿姨。
「可是我跌倒了！很痛耶！」小野牛出聲抗議。
「那是你活該，誰教你在店裡亂跑。」她才不同情他。
「因為我們在玩警察抓小偷。」
「是喔！」她才不想知道，「你還要坐多久？地上很髒；警察先生，你站起來走幾步看看有沒有事吧？」如果沒事就趕快走開，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我是當小偷。」小男孩乖乖的站起身，在原地走了一圈，「屁股痛痛的。」
「你的屁股都是肉，痛一下就好了。」坐在椅子上的冷育娟與小男孩活潑閃亮的眼睛對視，嘴裡說著不怎麼真心的安慰，「做壞事當小偷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你現在知道了吧？以後不要再這樣了，要腳踏實地、用走的做人。」
「哦！」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男孩的目光由冷育娟的臉上轉到了她的餐盤裡，「阿姨，我肚子餓了。」跑來跑去也是很辛苦的。
關她屁事？「去洗手，然後回去找你媽媽。」
終於送走這隻迷途的小野牛，冷育娟轉頭看著他撫著屁股慢慢走開的背影，然後鬆了一口氣，將身子挪正，準備回到她原本的自我封閉空間。
就在戴上耳機的前一瞬間，鄰座男子充滿笑意與好奇的目光卻硬生生的奪走了她的注意力，逼得她無法忽略那充滿熱度的凝視，不自覺的偏過頭，想看看是什麼樣的無聊男子在隨便對人放電？
嗯……平心而論，這個無聊男子長得還真不錯──整理有型的短髮，一雙濃密的眉，像外國人一般高聳筆挺的鼻梁，光是微笑就流露性感的飽滿雙唇；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那雙眼睛，有著動物般的精靈敏銳，同時帶著男孩般的淘氣，以及男人才有的誘惑與神秘。
他與她同樣支著頰，互望著對方，一冷一熱的目光緊密糾纏著，卻稱不上是充滿火花的對視──
採取攻勢的只有他，他的視線大剌剌的打探著、搜尋著，似乎想挖掘出她隱藏在冷靜表情下的羞赧與無措；而她只是平靜的任他打量，像是築起了一座堅固難破的冰山城牆，就算他射來幾支火箭，她也無關痛癢。
「哈哈哈！」結果沒多久，男人爽朗的笑出聲來，愉快的在這場眼神交戰中舉起白旗，「你看得我都要害羞了。」
「是嗎？」這男人真會睜眼說瞎話。
「我的臉應該也看得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再站起來讓你瞧瞧？」
這男的……腦袋沒問題吧？「隨便你。」反正出醜的又不是她。
孫仲傑從窄小的桌椅之間站起，像只從籠中脫身的野生動物，自信又驕傲的展現完美的肌肉與曲線。
冷育娟的目光由那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往下移，瞟過了他看似結實的胸膛、精瘦的腰、線條誘人的臀部、筆直的長腿……然後又回到了他帶著笑意的臉上。
「不錯。」肉體其實幾近滿分，但是腦袋感覺不行，綜合平均下來就只有「不錯」這種曖昧的等級了。
「謝謝。」不在意她的冷淡，事實上，她的興趣缺缺反而讓他更加興致高昂，「我很想認識你，可以跟你一起坐嗎？」
「不可以。」少來裝熟。
冷育娟不再看他，逕自轉頭戴上耳機，一邊看書，一邊啃著吃到一半的漢堡。
孫仲傑討了個沒趣，搭訕失利的他也不生氣，依然笑咪咪的坐回位子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繼續跟朋友聊ＭＳＮ。
過了平靜的幾分鐘，孫仲傑起身暫時離開座位，偷偷叫來那個好了屁股忘了疼，又開始奔跑嬉戲的小男孩，和他說了些悄悄話，然後若無其事的回到位子上。
孫仲傑假裝不經意的瞥了那女人一眼──自己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她卻連頭都沒抬，依然戴著耳機，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書，終於確定她是真的對他沒興趣，而不是欲擒故縱。
他愉快的笑看著小男孩朝他們走來，一大一小互相眨眨眼，交換秘密的訊號。
「阿姨，你在看什麼書？」小男生逕自坐上冷育娟對面的座位，趴在桌上看著她面前那本好像很厚的書，「都沒有圖。」感覺不好看。
冷育娟抬起眼，拆下耳機，面無表情的回視著一臉無辜的臭小鬼。「我在看《紅樓夢》，你有什麼事？」
「《紅樓夢》是在講什麼？」小毛頭鍥而不捨的沒話找話聊。
「在講一個男生平常都不讀書，仗著天生聰明，整天吃喝玩樂、到處把妹，最後就去當和尚的故事。」其實內容並不至於這麼不堪，會成為中國文學經典自然有其美妙動人之處，但是對著一個小鬼頭，她就算解釋再多也是白費唇舌。「不要偷吃我的薯條。」輕巧而俐落的拍開小男生往她餐盤伸去的魔爪。
「為什麼要看當和尚的故事？和尚沒有頭髮不好看，隔壁的叔叔帥多了。」
原來這才是正題！冷育娟雙手環胸，往後靠上椅背，看也不看隔壁那個始作俑者一眼，絲毫不想讓他稱心如意。「是嗎？」
「對啊！」小小邱比特掏出剛才孫仲傑給他的名片，遞到冷育娟面前，「叔叔說你不想跟他講話，但他覺得你很可愛，想跟你認識；這是他的名片。」
冷育娟的目光依然直直的盯著小男生，既不看那張名片，更不看孫仲傑。「叔叔說要請你吃什麼？」
她雖然不喜歡小孩，但不代表她不懂得怎麼收買小孩──要應付小孩子，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吃就是玩，既然他們身在快餐店，頂多就是一個有得吃又有得玩的兒童餐。
「叔叔要請我喝可樂。」
冷育娟一邊感嘆這孩子真是誠實又好拐，一邊對耳邊傳來的爽朗笑聲感到煩躁起來。
不管他是真的想認識她，或只是想捉弄她，她都不打算讓這個男人如願。
她相信這世上是有一見鍾情，但她不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認為比起一見鍾情，有更多壞男人會隨意逗弄初相識的女人，讓她們淪陷在自己的魅力之下，等到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就隨便找個理由丟棄，美其名是沒有感覺，其實根本就沒有認真過。
剛才雖然與他只有短暫的交會，但冷育娟已經很明白而強烈的感受到他散發出的誘惑力，這樣的男人是擺明了的危險，如果夠聰明的話就該敬而遠之，讓玩咖界的歸玩咖界，普通人歸普通人。
見她不語，輕易被可樂收買的小男生繼續再接再厲，「叔叔說他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然後問你可不可以給他電話或是ＭＳＮ？」
冷育娟聞言，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真是個誠實可比華盛頓的孩子。
她闔起書，收進包包，然後將餐盤往小男孩那方推近了一些。「阿姨的薯條和飲料都還沒吃，送給你。」
「真的嗎？」喲呼！
「真的，吃完之後記得要把垃圾收拾一下。」冷育娟將名片放到餐盤上，「這個要丟在一般垃圾那邊，知道嗎？」
說完之後隨即起身離開，將孫仲傑欣賞又充滿興味的目光拋在身後，睬也不睬。
「志剛，我剛剛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走在路上，孫仲傑一邊和好友講電話，一邊對迎面而來的美女散發出男性費洛蒙。
「你每天都會遇到至少一個對你有興趣的女人，今天遇到的是有什麼創意搭訕法讓你這麼開心？」電話另一頭的簡志剛對於死黨的艷遇早就聽膩了。「怎麼？你要帶來介紹給我認識嗎？」
「我是很想啊！但是這次相反，是我想認識她，她卻完全不理我，連笑都不對我笑。」
「哦！這還真難得。」即使簡志剛交遊廣闊，孫仲傑那張愛笑的俊臉所蘊含的放電威力和異性緣仍是令他嘖嘖稱奇，很難得有哪個女人能完全對他免疫，更別說是對他擺臉色了。
「是啊！她還叫一個小朋友把我的名片丟進垃圾桶哩！」明明是傷害自尊心的一件事，孫仲傑回想起來卻忍不住又笑得開懷。
他承認那女人長得並不算很亮眼，很普通的中長髮、很普通的衣著打扮，襯著略顯秀氣的五官；光從外表來看，他以為她是個有點害羞、小家碧玉型的女孩，但是當她開口對那小男孩說話時，卻顛覆了他為她預設的形象。
她看起來很討厭小孩，但是對付小孩時又很有耐心。
她說話冷冰冰的，卻又不至於刺傷人。
見識過她的冷淡，聽過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之後，他以為她看的會是些艱澀難懂的學術理論書籍，沒想到卻是《紅樓夢》……想到她對小男孩所解釋的《紅樓夢》內容，孫仲傑又笑了。
她給他一種矛盾的感覺，他很難把她分類為外柔內剛，或是外剛內柔，或者是內外皆剛……
「沒想到你孫仲傑也會有這一天。」簡志剛只是毫不同情的哼笑兩聲，隨即轉移話題，「對了，你訂的模型寄來了，在我公司，你幾時要拿？」
孫仲傑超愛買模型玩具，但因為常不在家所以不方便收件，於是勞煩他幫忙當包裹管理員。
「我明天剛好會去那附近，我直接去你公司找你好了，也省得我們兩個大忙人還要另外約時間。」
「也好，每次都約在酒吧，偶爾也該讓肝休息一下，而且你很久沒來我公司了。」快來讓他炫耀一下自己急速擴張的事業版圖！
「是啊！上次去已經是你開業的時候了。那我明天到的時候打給你，我要先去公司聊一下班表的事，先這樣。」道別掛電話。
孫仲傑大學畢業就考上某家航空公司的培訓機師，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與飛行後，終於順利成為副機師，過著四海為家的生活。
會選擇飛行是因為這個工作符合他喜歡流浪、隨興不羈的個性，而且自己既沒有家累，也沒有固定的女朋友，不擔心有人會抱怨他總是不在身邊。
可……如果是那個冷淡的女人，即使男友或丈夫不在她身邊，或許她也不會有什麼不滿吧？
她看起來就像是很會安排自己生活的人。
孫仲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想起她，也許是因為她拒絕他的方式太令人印象深刻，反而令他念念不忘。
唉～～真想再跟她見一面啊……
「早啊！」簡志剛大搖大擺的走出電梯，來到他的私人秘書面前，「你今天的臉還是一樣臭。」
「早。」冷育娟對老闆的評語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拿起ＰＤＡ，跟著他一起走進總裁辦公室，一板一眼的報告今日行程。
聽完秘書的報告，總裁大人先是哀嘆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然後想起好友要來的事，「我有個朋友今天要過來，你跟樓下的說一下，他要是來了就直接讓他上來。」
「請問他的姓名？」冷育娟依照慣例的詢問。
「孫仲傑。」
「請問是否有約定的時間？」
「沒有。」
「我知道了。」收起ＰＤＡ，冷育娟轉身退出總裁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處理秘書的工作。
她擔任剛城建設的總裁秘書也已經一年了，據說她的前一任是因為終於受不了老闆的壞脾氣，於是憤而離職；她的前前一任因為被老闆吼到飆淚，而狼狽離職；她的前前前一任因為每天都夢到被老闆咆哮，壓力過大而離職……
當初冷育娟來應徵時，曾經忍不住想說這家公司雖然發展迅速，但是短短兩年就換了好幾個秘書，說不定老闆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怪癖；不過看在薪水優厚、福利誘人的條件之下，還是前來碰碰運氣。
結果，這個老闆的脾氣是真的很差，吼起來也真的很大聲，講話葷腥不忌，罵起人來詞彙豐富，神經纖細一點的人的確很難在他的陰影之下健全的活下去。
但是冷育娟無所謂，對於這種人，她一向是以不變應萬變──把簡志剛的咆哮當成是講話大聲一點，其實也沒什麼。
除了做好秘書分內的工作，老闆還常常突然交辦一些內容千奇百怪的事務，她一句話也沒多問，老闆要什麼她就做什麼，這種刻苦明白的個性讓簡志剛也難以挑剔，到最後乾脆嫌她總是擺臭臉，擺明了是雞蛋裡挑骨頭。
即使如此，她也不在意，被說個幾句，肉又不會痛，而且簡志剛並不是真的心懷惡意──有些人就是嘴賤，她很能體諒；何況這個老闆給錢爽快，對員工也不錯，該有的加班費，各項津貼、禮金一毛沒少，心情一好還會請大家吃飯、喝下午茶，扣掉脾氣差這一點，這個老闆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於是她就這麼待了下來，安穩而認真的當個總裁秘書。
「老闆，十點要開月會，各部門主管已經在會議室集合了。」
通知老闆準備開會之後沒多久，就見簡志剛一邊伸展身體，一邊從辦公室走出來，臉上還掛著好戰的笑容，看起來不像是要去開會，反而像是打架的準備動作。
「我去開會了。喔對！我中午的便當要排骨飯。」簡志剛邊走邊吩咐，「兩個。」
「是。」
暴躁又吵鬧的老闆一離開，四周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冷育娟並沒有因此停下打字的手，或是伸懶腰、吃零食、聊八卦……她只是很平常的照樣辦公、回信、接電話。
「總裁辦公室您好。」
「冷秘書，大廳接待處有位孫仲傑先生，是總裁的客人。」話筒中傳來總機小姐甜美的聲音，但聲調與往常有一點點不同，好像特別開心。
「請他直接上樓。」整了整衣裙，冷育娟直接走到電梯門口準備迎接貴客。
當電梯一打開，孫仲傑愣住了──眼前這個女人……
「孫先生您好，我是總裁的秘書，總裁目前正在開會，請先到會客室稍候。」相對於他表現在外的驚愕，冷育娟雖然同樣為了兩人的「巧遇」感到驚訝，卻依然是一副平靜淡定的模樣，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請跟我來。」
孫仲傑有趣的勾起唇角，隨著她的腳步前往會客室，同時不忘向那些注意到他而騷動起來的女職員們露出微笑。
「請問想喝些什麼？」抱著幾本雜誌放在桌上，冷育娟客氣有禮的問道。
「威士忌。」舒適的斜靠在沙發上，孫仲傑故意點了酒類。
冷育娟站直身子，清冷的目光直盯著他，明白他是在故意捉弄，於是也裝傻回道：「大白天就喝酒，孫先生真有興致，不過容我推薦您一個養生一點的飲料──白開水如何？」
他以為這裡是酒吧嗎？
她當然知道他就是昨天在快餐店裡搭訕她的無聊男子，但是昨天是自己的私人時間，她大可不加以理會；今天他則是她老闆的客人，身為秘書的她就算不想跟他扯上關係，還是得努力維持禮貌。
孫仲傑被她這麼一回敬，不禁又笑了起來。「對不起，開玩笑的。請給我茶，要濃一點的。」
冷育娟領命退出，神情未變的往茶水間走去，結果裡頭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女同事，準備問她這個性感男客的來歷。
「冷秘書，他是誰啊？」同事一號興奮低問。
「老闆的朋友。」冷育娟簡單回答。
「嘩！長得超帥！沒想到老闆有這種朋友，我還以為老闆的朋友都是那種刺龍刺鳳、混黑道的……」同事二號也熱烈回應。
「他的身材看起來也很棒啊！手臂的肌肉練得好漂亮，說不定還有腹肌呢！」三號。
「我覺得他的臀部才是最好看的地方……」四號。
靜靜的泡好茶，冷育娟靠在流理台上，好整以暇的往母狼群中丟出肉塊。「我還有幾封信要回，你們幾個猜拳，輸的人幫我送茶給他，但是不准待在會客室跟他聊天、忘了自己的工作。」
總裁秘書特別施恩，眾女瞬間一陣忙亂，紛紛賭上自己的楣運，換取片刻的幸運。
「好了，速去速回，我會計時，不可以超過一分鐘。」冷育娟拍了拍那個猜拳輸到底的勝利者，秀氣的臉上帶著很隱約的笑意。
坐回自己的座位，她望著那個歡天喜地走進會客室的背影，突然也很想回到會客室，再看一眼他的笑容。
冷育娟搖搖頭，很快的甩掉這個荒謬的想法。
她立志過一種平淡安穩的生活，不讓自己被情緒左右，堅持並努力的走在端正筆直的人生大道上。
那個人則不同，他像是會拉著旁人跳下懸崖、衝進水裡的恐怖分子，太危險了，她不想太靠近。 |
發表於 2011-11-14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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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4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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