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的山桃花開得特別遲,或許是因為她就要出嫁了吧!季春的第七天,繁花尚未落盡,狼城來的迎親隊伍帶著她,踏著一地落英和春泥離開她的故鄉。
許多年後,她都還記得那遍山的桃花彷彿難分難捨般地,在枝頭留戀,闐溢整座山澗和山城的粉霞與芳馥,縈縈地纏繞進她來日的夢境之中。
「吉雅!」
雖然來人匆匆忙忙地氣喘不休,而她的迎親車隊已經起程,吉雅仍是聽到好友的呼喚,急忙探出頭,在看見差點跌滾在泥地上的好友時幾乎哽咽,始終矜持的她終於也忍不住探出半個身子,朝大老遠的車輦外揮手道別。
曾經她們都很傻氣地坐在湖畔發著美夢,蘇布德想成為族裡第一位,也是西域第一位女大學士,妲娃想學醫術,為村裡所有人治病,而她笑著說,她只想嫁給心愛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
「那到時我可以幫你跟你兒子調養身子,不收錢哦!」妲娃笑嘻嘻地說。
「你兒子或女兒如果上學時調皮搗蛋,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蘇布德得意地說。
只是現實總是曲曲折折,不盡如人意。其實她很早就明白那樣天真卻又簡單的願望,不過是夢罷了,但至少她還有值得去費心盡力的。
她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多羅公主」,也是族人未來能否繼續保有和平與安樂的希望。她的美貌與公主的身分,讓西域許多身分顯赫的族長前來提親,最後她為族人選擇了狼城少主──西域最強悍之城的少城主。
這趟和親之路,經過七次日升日落,穿越了阿古拉山脈,一路往北行。
她剛滿十七,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參與長老們與巫女的議事,雖然身為女子沒有發言的權力,但跟同年紀的女孩子相比,她倒是多了一分觀察力。其實狼城展現了充分的誠意,不管是前往阿古拉山迎親的隊伍或聘禮,以西域各族間的傳統來看都是最高規格的禮遇,只是一路上狼城來的迎親隊伍有些閃爍其詞的態度,立刻讓她對這場政策聯姻作了最壞的打算。
畢竟,狼城少城主的浪蕩惡名可是天下皆知!她的選擇讓她的父親相當憂慮,但她很清楚,如果族人與天朝交惡,除了狼城,在西域恐怕沒有任何勢力能與之匹敵。
西域各族大多有些淵源,大致分為狼族與狐族兩支族系,習俗上幾乎大同小異。族長迎娶公主,如果族長有兄弟手足,或者父親健在,那就必須親自迎親;狼城老城主還健在,少城主還有一個弟弟,而她的迎親隊伍裡可沒見到新郎的身影。
吉雅已經有預感,這樁婚姻恐怕不會太順利,可她也沒有退怯的餘地,她肩負的使命雖然沉重,但也讓她充滿勇氣。
當她仰望著凜霜群山的壯闊,為它的偉大深深震撼的同時,她也明白了一旦踏入狼城,她不能再是嬌貴的多羅公主,因為她要面對的是一個自小以這座雄偉山脈為獵場、而且惡名昭彰的男人。
她可能沒多少勝算,但絕不能不戰而降!
當吉雅充滿鬥志,下定決心要盡最大努力經營這段婚姻,好讓狼城願意將她的族人納入羽翼之下,結果卻是,她來到狼城三日,連辛別月的面也沒見過!
她見過她的公公,年邁的狼城老城主。
「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別拘束。」老城主一見媳婦兒要問兒子的去處,塞了這句話,開始咳個不停,好像要一命歸西似的,吉雅也只好把自己的問題擱下。
她也見過自己的小叔辛守辰,是個非常有禮的年輕人。
「父親年邁,對我和兄長一向溺愛,希望嫂嫂見諒。」
辛守辰與辛別月是同父同母所出,弟弟這麼謙恭有禮,哥哥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吧?
「原來這就是多羅公主啊?」
「也不怎麼樣嘛……」
嗯,她連辛別月那一票早就出嫁的親妹妹和堂妹們都見過了,每一個都很有下馬威別苗頭的意思。
公主的稱號其實是狼族與其所有支系的傳統,由所有狼族的長老決定公主們的稱謂:才德出眾被稱作「白瑪公主」,若文武雙全則是「卓瑪公主」,平庸或空有美貌的公主就只能以自己的名字為稱謂,而只有才德出眾又文武雙全的公主,才有資格稱作「多羅公主」。
每一位族長公主都希望得到這個榮耀,她是二十年來西域唯一的「多羅公主」,吉雅很明白她們的不是滋味,所以也沒把那些聒噪放在心上。
吉雅來到狼城的第一天,幾乎霜堡上上下下都見過了,而至今都已三天,她卻連丈夫的面都沒見著。
跟著她到狼城的婢女寶音年紀長她許多。寶音原本有些擔心這狼城少主該不會是病了,或受傷了,才沒來迎親吧?見多識廣的她聽過男人酷愛尋花問柳會得病,這讓她一路上心事重重,眉頭都快打結了,卻又不敢老實對公主說自己的擔憂。
他們美麗的公主怎麼可以嫁給一個因為流連花叢而得病的傢伙?鮮花插在牛糞上,牛糞至少還能當肥料,得花柳病的男人比肥料還不如!連給他們公主提鞋都不配!
一來到狼城,她四處打探,可這偌大的霜堡裡每個人一提到他們的少主人就支支吾吾地。
寶音也不是省油的燈,明的問不行,就旁敲側擊,幾天下來,她總算得到了結論──
辛別月沒病,沒重傷。
但這並沒有讓她覺得公主的命運不那麼坎坷。
當她得到答案時,真想化身為一頭母熊,衝到那個霜堡裡所有人都刻意不談、當作不存在,可也不忘無微不至伺候的院落裡,將裡頭的姦夫淫婦撕成碎片!
沒錯!那天殺的王八蛋,在他的新娘踏進狼城的第一天,就帶著他的老相好和一票蕩婦躲到離新房大老遠的別苑去逍遙快活,存心對自己的新娘來個眼不見為淨。
喝啊!她要放火燒了那淫窟!
「寶音姊,你拿著鍋子要去哪?」那鼎大鍋是寶音的傳家之寶,她特地從家鄉帶過來的。
寶音看著吉雅。她在小時候跟著吉雅的母親嫁到族長家,所以等於看著吉雅出生和長大。吉雅得到多羅公主的稱號,寶音驕傲地認為是應該的,因為吉雅從小就那麼完美,但她完美的人生終究出現了缺憾。
「公主,你明知道狼城少主不是個好東西,幹嘛誰不選,偏要選他?」她記得來提親的人當中,也有炎武的大酋長,勢力不輸狼城……雖然炎武真的是遠了點。
「既然我知道他可能不是好丈夫,自然也不會有別的期待,最重要的是族裡的人能夠得到強大的庇護,這就夠了。」老城主已經答應她的要求,吉雅也就不急著見自己的丈夫了。
當然,辛別月總有一天要繼承城主之位,她想她還是得在那之前得到他的保證。
這個理由寶音當然也知道,只是總是想著應該還有別的選擇吧?比如……呃,嗯,那個天朝的將軍啊!
沒錯,他們是跟天朝交惡啦,但如果結親的話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嘛!雖然天朝使節的態度真的很惹人厭,好像全天下除了他們,其他國家都是低等賤民一樣,不過至少那位提親的將軍態度不錯,而像那種在新婚之日跟不三不四女人躲起來廝混的男人,簡直是人渣啊!
多羅公主嫁了個人渣,多少被拒婚的英雄好漢要捶胸頓足啊!
但是辛別月的避不見面,倒是讓吉雅有些擔心。她不是傻瓜,都三天了,辛別月沒病沒痛,而且素聞他……呃,好女色,怎麼可能到現在都不見她?
她當然不是自信到認為男人一見面都會迷上她──事實上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覺得有趣的男人就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讓她有些失望。
但是至少,她以為如果一個男人真的好女色,西域第一美人的名號多少是有點吸引力的吧?
會不會其實他並不樂意對她嫁到狼城的附帶條件給予承諾?這是吉雅最擔心的,所以吉雅仍是問了寶音,她的明查暗訪有沒有結果。
「呃,這個……」真相是殘酷的,可以的話她真不希望公主受傷啊。
「他在妓院嗎?」吉雅忍著笑,看著寶音吞吞吐吐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天底下哪個女人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妓院裡還笑得出來?不過……寶音忍不住想,也許辛別月在妓院裡還更好一些呢!狐狸精都住到霜堡裡來了,而且連新婚夜也霸著公主的丈夫,這世間有哪個「正室」的處境比她更委屈?
正因為這樣,繼續裝聾作啞實在不是辦法,寶音深吸了口氣,才把探查到的結果一五一十地告訴吉雅。
吉雅知道辛別月這麼做,無疑是給她難堪,她確實有點受傷。
但早在將自己的婚姻當成保護族人的報酬時,她就不再將婚姻與自己的個人情感看作是一回事。
就當作是一件工作與責任吧!她是這麼想的。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堅強一點。
吉雅想了想,仍是鼓起勇氣,決定越早和辛別月談清楚,越早取得共識越好,至少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她才能為自己和族人想下一步該如何走。
寶音立刻將大鍋背在身後,跟著吉雅「抓奸」去也!
「少夫人……」正打算送酒水進別苑的下人為難地看著吉雅,不敢明目張膽地阻止,但仍是將身子擋在別苑入口。
「進去幫我通報一聲,我想和少城主當面談談,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身為霜堡未來女主人,這要求別說不過分,甚至有點太客氣了些,但吉雅沒有表現得太謙卑,她雖然不習慣擺架子,但在出閣前可是被耳提面命地叮嚀過。
這世間,不是越有禮,就越能得到尊重,有時強勢一點是必要的。
「可是……」下人仍是遲疑著。
辛別月的忽視對吉雅最大的影響,恐怕是她在霜堡內的立場吧。新婚夜被冷落的新娘,誰知道何時會被休離呢?雖然這樁婚事是老城主作主,並且認定多羅吉雅公主是長媳,但瞭解少城主脾氣的人都明白這位新少主夫人想扶正,恐怕有得磨呢!
「叫你去就去,囉嗦什麼?」寶音不爽地吼道。
「你現在不替我通報,那我便自己進去,後果孰輕孰重,你自己想。」吉雅不慍不火地道。
「好吧,奴才通報就是,但少主人見不見少夫人,奴才不敢保證。」
「當奴才的廢話那麼多做啥?」寶音吼道。簡直不把他們公主放在眼裡嘛!
端酒水的下人悻悻然離去。吉雅看著別苑圍牆上的藤花,不禁有些感慨。
其實她也不知道嫁給一個不喜歡這樁婚姻、而不願與她有所交集的男人,跟嫁給一個自己不愛、卻必須去迎合他的男人,何者更悲慘?她想是後者吧!
所以也許她該感到慶倖才是。這麼一想,也就覺得好多了。
等了老半天,那端酒水的就算進到裡邊把裡裡外外給掃過七八遍,也該出來了。別苑外下人來來去去,每一個都不敢瞧得明目張膽,但看得出來每一個都對吉雅在別苑外吃閉門羹側目不已,走得老遠才敢回頭張望。
寶音都快爆氣了!這狼城少主欺人太甚,連底下人也狗仗人勢!
吉雅只是靜靜看著牆上的藤花,彷彿不覺時間流逝。
「公主……」寶音有點後悔告訴吉雅自己的查探結果了。
「從阿古拉山一路到這兒來,不也挺艱難的嗎?一樣是看著日頭升起又落下,還得忍受路途顛簸,在這裡等一會兒也沒比較難受,再等等吧。」她說。
寶音籲出一口氣。很好,她家公主簡直大徹大悟都能升天成佛去了。
當修練是吧?寶音乾脆大剌剌席地盤腿而坐,當自己是在地獄修行的羅漢!
你這見鬼的霜堡能比修羅場可怕不成?哼!她入定去也!
也不知過了多久,路過的下人來來去去,心腸軟的都在猶豫要不要去搬救兵了。人家一個姑娘家,又不是說驕縱任性不講理,大老遠嫁到這裡來,犯得著這樣欺負人嗎?他們霜堡又不是專出沒天良的妖魔鬼怪……
就在圍在老遠的下人都看不過去時,那奉命傳話的小三子總算從裡頭走了出來。
「請少夫人跟我來。」
寶音啐了一聲──她差點睡著啊!
吉雅跟著小三子進入昏暗的廳堂。
霜堡的前身是一座巨型碉堡,幾座主要議事大廳都在地底下,後來擴建的則以凜霜群山特有的黑色巨木為建材,格局豪邁闊氣,對自小生長在小山城的吉雅來說,在讚歎霜堡的雄偉之餘,也忍不住感到一絲壓迫感。就算故鄉的房子相較起來低矮許多,但至少當她抬起頭時不會因為頂上黑壓壓的、幾乎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些什麼,而感到喘不過氣。
在每一處廳堂四周,都有需要兩個大男人合抱的火盆驅趕堡內的幽冷與昏暗,但吉雅一進到屋子裡,除了門邊兩座火盆之外,其他的都沒點上,可依稀可以看出這座別苑顯然是用來招待貴客所用,玉石屏風隔開她所站的外廳,裡頭看樣子還有個內廳。
「少夫人請在這兒稍候吧。」霜堡的夏季只能算宜人,小三子也不知為何沁出一頭汗,戰戰兢兢地說完這句就縮著身子走了。
該不會只是要她們換個地方待吧?
寶音沒好氣地想,趕緊找了張椅子,用自己的布裙拍兩下,說:「公主,坐一下吧。」誰知道那大牌狼城少主想讓人等到什麼時候呢?
吉雅還沒開口,兩個裸露一對「香肩」、略微高大的風塵模樣女人,從玉石屏風後走了出來。
「唷,被冷落了三天三夜的少夫人,終於殺過來下馬威了呢!」
「還威脅小三子非要進來通報不可呢,真是好大的架子。」
「唉!姊姊別說了,人家獨守三天三夜的空閨,火氣可能大了點……」
吉雅面無表情,寶音當然沉不住氣,她擰起眉,搓著下巴,「欸,你們兩個是哪裡的鴇娘?你們的姑娘在哪?也叫出來讓我見識見識。」
「什麼?」兩個女人愣住。
「姑娘啊!伺候那個花柳……呃,狼城少主人的姑娘,總不會是你們兩個吧?」寶音一臉驚恐,「你們的妓院能開到現在也是奇跡了,狼城的男人該不會是饑不擇食吧?怪不得老城主這麼希望我們公主嫁過來──被妖怪嚇久了,確實很需要看看美女壓壓驚啊!」
「你說什麼?」
「寶音。」吉雅忍住笑,「兩位姑娘,麻煩你們替我通報,我並不想掃你們的興,只想儘快和少主談完要事。」
「少主說他不想見你呢!」
吉雅深吸一口氣,不願動怒,「那還是請你們替我傳話,問他何時想見我?」
「真是不死心呐。」大概是下馬威不成反遭羞辱,兩女臉色好不到哪去。
「公主,」寶音實在看不下去,一臉惋惜地大聲道,「我看那狼城少主眼疾應該挺嚴重的,這種貨色也吃得下。」
「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馳。金珠和銀珠兩位姊妹當然不是靠色誘。」又一個穿著天朝服飾、臉孔卻又迥異於中原人的女人,自屏風後走出來。
吉雅依然不動聲色,心裡卻不禁為自己的丈夫果真如傳言般好色又縱欲而感到厭惡,但想起族人的安危,仍然只能撇下個人好惡。
來人帶著審視和敵意打量著吉雅,「多羅吉雅公主,果然不愧為西域第一美人呢。」
來人刻意揚聲道,也不知是恭維,或說給別人聽的。
吉雅突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堅持見辛別月了。在此之前她對他並無好惡,但現在她只覺得他好色下流而且噁心至極!
「姊姊過獎了。如果少主不想見我,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只是想傳達我並沒有到狼城來改變任何人的意圖,並希望和少主結成盟友,取得對族人的共識,他的事情我不想過問,姊姊們也不用如此敵視我。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事情終究是該面對該解決的,希望姊姊早日替我把話傳到,我們也不用再浪費這些工夫。」
好不容易被請至內廳,結果還是連人也沒見著,吉雅真是失望又疲累,再者,她對丈夫的聲名狼藉,一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所體會,不由得連面對這頭惡狼的勇氣也沒了,「既然少主沒空,那我們也不多打擾了。」
吉雅領著寶音離開了別苑。
良久,屏風後傳來訕笑聲。
內廳處,肩上圍著紫貂毛的單鳳樓抖著肩膀,趴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悶笑不止。
濃妝豔抹的「銀珠」面色鐵青地扯掉身上俗豔的風塵女子衣裳,露出精壯結實的上身,胸前可是一片平坦,還有幾撮黑毛呢!
「這種鬼樣子說是狐狸精,誰信?」「金珠」也一把扯掉假髮,咕咕噥噥地抱怨,「這樣也叫易容術……」那他家老奶奶臉上多塗兩層白粉、多抹兩把胭脂,也能叫易容了!
倚在柱子邊,一頭凌亂長髮隨興束起的單鷹帆嘿嘿笑著,「金珠」和「銀珠」可是他的「傑作」呢!瞧瞧那兩顆似假還真的饅頭,哈哈!
「這你們就不懂啦,讓美人兒跟美人兒爭得你死我活多沒品?那美人兒光瞧你們頭兒的品味就嚇傻了,而且還這麼饑不擇食地連吃三個,你們看她這不是飛也似地落荒而逃了嗎?我保證她從今天起,不會想再來跟你們頭兒打交道──至少逼不得已不會再來,嘿嘿嘿……」
太師椅上的單鳳樓可是笑出眼淚來了,只有她一眼就看明白這壞心眼的師弟打的什麼主意,總之就是硬要損人啊!
穿著天朝服飾,三個假狐狸精之中唯一的女人惡狠狠地瞪了單鷹帆一眼,臉色忒難看。
玉石屏風後的內廳,稍早的議事已經結束,「貴客」已從地道先行離開,只留下兩個想看戲的,自然就是分據太師椅和門柱邊的壞心眼師姊弟──喔,還有早該隨貴客離開,卻心有不甘地留下來探查敵情的女人,那張高鼻深目的異族容貌不屑任何修飾,滿臉鄙夷地瞥視另外兩名從剛剛就窩在窗邊長案旁取悅男人的美豔歌妓。
不像「金珠」和「銀珠」畫了妝只能嚇人,正牌的狐狸精們哪怕濃妝豔抹也是絕代妖姬。她們哪有空叫陣,正香肩半露、玉腿橫陳,忙著讓支著額、望著窗外沉默不語的男人,把注意力轉回自己身上。
原來這內廳有一口窗,窗邊一張長桌,長桌上此刻隨性地擱著雙修長有力的長腿,靴子上還有點泥屑,看樣子才從外頭回到霜堡內。
男人儀態慵懶,一身黑色皮衣和長靴,身子半躺進鋪了張虎皮的椅子裡,肌肉虯結的手臂輕擱在椅臂上,襟口大敞的皮背心底下露出塊壘分明的肌肉,窗外灑進來的幽光與一室昏暗,在他身上每一處雕刻出陽剛卻又魔魅的光影與線條。
從剛剛到現在,他就維持著這姿態,對議事內容有一搭沒一搭的,連「貴客」離開了也沒多理會。
兩名歌妓或坐在椅臂上,上身不住蹭過來,或坐在案上,撩高裙擺露出一雙玉腿,青蔥玉指撚起剝好的葡萄要喂過來。他擰起眉躲開,雙眼仍看著窗外。
「外頭有什麼好看啊!」被冷落的妖姬們嬌聲抗議。
「銀狼族不是什麼勢力龐大的部落,但歷史悠遠,說是你們狼族最古老、最傳統的一脈也不為過,而且世代居住在古老山脈眾山靈庇佑之地,福澤綿長,雖然說和天朝關係緊繃,但那是華丹陽弄擰的關係,他日太子回歸倒未必會拿他們開刀,你還真是撿到了個大便宜。」單鳳樓閒閒地扇風納涼道。
「但是他們收容了血狼族的人,好戰的血狼襲擊過太子,依司徒爍的個性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這下你要怎麼著?我看那美人兒挺無辜可憐的。」聽剛才的話,想來她是為了族人大老遠嫁到狼城來,想不到卻碰了一鼻子灰。單鷹帆搔了搔臉頰,他這人最見不得小女孩落難了。
「這是我的家務事。」辛別月擺明下逐客令了。
但愛看戲的師姊弟倆眉頭倒是一揚。
現在說是「家務事」了?看來西域第一美人的魅力也不容小覷嘛!
單鳳樓訕笑著,合起摺扇,轉而向兩名正牌歌妓道,「你們兩個該離開了,做好自己分內工作,可別蹚進人家的『家務事』裡瞎攪和啊……」
老闆都下令了,兩名美豔妖姬心不甘情不願地退開,「真狠心啊,有了新人忘舊人……生嫩小妹妹懂什麼呢?少主要是反悔了,我們姊妹倆永遠等著您呐!」
「騷貨。」始終鄙夷地看著她們倆的異族女人低聲罵道。
兩姊妹不以為忤,笑得更花枝亂顫了,「騷貨才爬得上你心儀男人的床啊,黑姊姊哪日開竅了,我跟妹子會不計前嫌地好好教教你怎麼當個女人,別再繃著臭臉給人看啦!呵呵呵……」
黑若澤臉色灰敗地想反譏,單鳳樓卻道,「好了,你人也看到了,該回主人身邊去了吧?」
「少命令我!」黑若澤瞪著這個同樣美貌得教她痛恨的假男人,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始終望著窗外的辛別月,才氣唬唬地從地道入口離開。
辛別月不理會這一室的紛亂,只是維持著同樣慵懶的姿勢,看著窗外。英挺剛毅的五官在曖昧不明的日光中顯得冰冷疏離,只有那雙幽黯深邃的眸子藏起了耀動的火花,仍然捨不得將視線自窗外移開。
當然此刻,這扇對著別苑入口的窗子外什麼也沒有,圍牆上藤花正茂,而別苑入口早已冷冷清清,連佳人身影也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