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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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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灣活水流進蓊郁竹林,追溯流水逆行而上尋覓至源頭,眼見千枝萬葉碧色欲滴,佳泉環繞、竹影清幽,竹林盡頭,是一座小巧院落。

  踩上石子鋪成的小徑,兩旁植滿了七裏香,小巧淡雅的白色花朵自綠葉間冒出頭來,一點一點白,像青松上的雪。

  再往前,推開竹門,可見兩棟敞著門的小屋子,東邊那間,有兩個女子低頭調配湯藥,動作謹慎細心,偶爾會聊上幾句。

  「查理•威爾斯殺戮心太重,多加兩瓢‘慈悲’吧。」穿著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下搭月華裙的女子頭也不抬地說,她是孟剪春,是最早來到這裏的女孩。

  「剪春姊姊,那李蒙呢?」孟描秋將陶杯推到面前,她穿了一襲月白色緞繡蝴蝶紋旗袍,梳著簡單的飛燕髻,儼然是清宮女子模樣。

  「看過‘前塵缽’了嗎?」剪春揚眉問。

  「看過。」

  「他是怎樣的人?」她在本子裏記下兩筆,美目微掀。

  「他是個外科醫生,有一身高明醫術,可是醫富不醫貧,有命無命全賴病人袋中有幾兩銀。」

  「是個有腦無心之人,多給他一些‘憐憫’吧,希望來世他的睿智聰明能幫助更多人。」剪春俐落地闔上簿子。

  「剪春姊姊,我們給了每個人善念,可他們一入塵世便忘得乾淨,十之八九淪為利祿奴隸,豈不白費功夫?」描秋噘嘴問。

  她淡笑道:「這就是人,想妳我在人世時,不也掙不開情思愁緒,能做幾分便是幾分吧。」

  西邊屋裏也有兩個女子,比較怪異的是,其中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紅色T恤,頭上還戴著一頂深藍色牛仔帽,頭髮綁成一根辮子垂在身後,腳上穿著長馬靴,儼然一副西部牛仔的模樣,而另一個穿著柳葉飄飛淺綠錦長衫,頭上梳著丫頭髻,髮髻上綴著點點純白珍珠,好似從古畫上走下來的女子。

  穿著古典服飾的女子叫做孟繪夏,穿牛仔服的女子叫孟裁冬。

  現下她們正凝神望著前塵缽,繪夏看得很專注,而裁冬不時拿起筆在紙上添幾個字。

  這是個不分古今的地方,通常身上穿戴的服飾都是她們生前所慣穿的,由此可知,剪春來得最早,而裁冬來得最晚。

  剪春、繪夏、描秋、裁冬是孟婆手下的輔事丫頭,她們負責觀看前塵缽、調配孟婆湯,湯藥調製好便交予孟婆,讓她端給欲投胎轉世的靈魂。

  當人們死後走過奈何橋,便會依在世時的善行惡舉分入六道輪回,要入神鬼道的自有仙佛小鬼將他們帶開,但要轉世入人道、畜生道……等等的,便得排隊來到孟婆身前。

  喝下孟婆湯,前塵往事灰飛煙滅,自此又是一個全新的靈魂,過去的一切留在過去,未來,清清朗朗空白一片,等著新生者重新填寫。

  「瞧,這兩個男女蠢不蠢?就為雙方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便要搞殉情!笑話,世界上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千百樣。」

  裁冬不屑輕嗤,在兩人的名字下方做最後注記,筆一扔、簿子拋開,帥帥地往窗邊坐去,遠遠望向竹林,想起新冒出的嫩筍,嘴有點饞。

  繪夏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前塵缽裏的男女,他們手牽手,在長長的海岸線上留下並肩足跡,女孩臉龐掛著串串珠淚,緊握著男孩,用盡力氣。

  那是一對十七歲的男女,還在念高中,卻懷了孕,都是家教嚴謹的孩子,在想不出對策的情況下,兩人蹺課,相約到海邊,打算投海殉情。

  「小海,妳後悔認識我嗎?」男孩抬眼,他紅了鼻頭、紅了眼。

  「不悔,你是大海、我是小海,大海小海註定要碰在一塊。」女孩說。

  男孩叫做盧海莫,女孩叫做況巧海,兩人的名字都有海,兩個人對海都有特殊偏執,同學們大海、小海地喊,喊出他們的初識、熱戀。

  後來他告訴她,「將來我要成為勇敢的船長。」

  而她告訴他,「我要住在靠海的地方,每天站在簷下等我勇敢的船長回家。」

  不悔--繪夏的心震撞著,像撞著不明痛處,疼得直皺眉頭。

  「裁冬,喝下孟婆湯,他們就會忘記彼此對不?」這是規則,她背過千百遍,這時候拿出來問,突兀過份。

  「當然,到那時再多的情情愛愛都已是枉然,還說什麼下輩子要找到彼此,好笑,他們當我們是死的呀,我孟裁冬要是讓他們有本事還記得彼此,我立刻改名,不叫裁冬,就叫大海包小海。」裁冬舉雙手詛咒。

  前塵缽裏的男女相視一笑,十指緊扣,頭也不回地往大海奔跑,水漫過他們的臉,鹹咸的海水紅了他們雙眼,可他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記住對方長相。

  女孩不停搖頭,發不出聲的嘴巴,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嘴型--不悔、不悔、不悔……

  更痛了,被壓縮的心臟疼得說不出話,繪夏擰起雙眉。

  「怎麼啦,不舒服?」裁冬問。

  「沒事。」

  她遲疑地望向被拋開的冊子一眼,貝齒咬著紅唇。不可以、不行、不應該,上次的經驗不愉快,千萬別再害自己一次。

  她迅速別開頭,可是……女孩口裏的「不悔」不停敲著她的心版,在上面敲出斑剝裂痕。

  再看一眼前塵缽裏的男女……猶豫……猶豫……

  唉,管不著了,她得做,不然會懊惱得睡不著。於是她擠出一抹笑對裁冬說:「妳餓不餓?」

  「餓,想到竹林裏的嫩鮮筍,我的口水直流。」

  裁冬舔舔嘴唇。要不是繪夏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支持者,再抓兩隻竹雞下去一起燉,湯汁肯定更鮮甜可口。

  「不如妳去挖筍,待會兒約剪春姊姊、描秋喝筍湯,然後聽妳說說二十一世紀的趣事兒。」那時,前塵缽就成了她們的立體電視,想看檳榔西施、鋼管女郎,都可以從裏面找到。

  繪夏的眼睛東飄西飄,她不擅長說謊,幸好裁冬注意力全在那片翠綠竹林上,沒注意到某人不實在的心虛表情。

  「二十一世紀有什麼好?抬頭,天空臭氧層破個大洞;低頭,腳下的土地有戴奧辛污染,吸進鼻子的空氣有大量懸浮微粒。在那裏,人心奸險,商人愛賣黑心產品,消費者熱愛山寨版,牛有狂牛症、豬有口蹄疫、雞鴨有禽流感、蔬菜水果有農藥問題……」

  「好啦,這些留到中午再說,我也餓了呢。」她拉起裁冬,把她推往屋外。

  「可工作還沒做完。」裁冬指指前塵缽。

  「剩下沒幾個了,我來就好,妳啊,負責找最鮮最嫩的筍子,喂飽我們。」繪夏越笑心越浮,做壞事要有天份,而她的天份奇差無比。

  「既然妳這麼說,沒問題。」裁冬的腦袋被胃控制,就算真看出所以然,也會選擇性忽略。

  她甫出屋,繪夏便飛快拿起冊子,甩頭,對自己發誓,「最後一次,我只做最後一次。」緊接著,在盧海莫和況巧海的名字下面刪去幾筆。

  她想著,就為他們留下些許模糊記憶吧,讓他們在來生能找到彼此,為「不悔」再次見證愛情堅貞。

  「盧海莫。」

  孟婆拿起孟婆湯,在遞給眼前的男孩時,發覺藥湯的顏色淺了些。

  她瞄一眼和他牽手的女孩問:「妳是況巧海?」

  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孟婆拿起另一碗湯藥,果然,同樣是淺淺的粉紅,疑惑上心。

  她對著這對小男女,露出慈愛笑意。「後不後悔就這樣死了?」

  「不悔。」他們頭搖得篤定。

  乍然聽見不悔兩字,她心底立見清明。

  不必懷疑,這是繪夏的傑作,她並非初犯,告誡過多回,她仍然照做不誤。也不想想,沒有月老的紅線相牽,就算他們在來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過又是一場苦戀、一次蹉跎。

  唉,終是情根深種惹的禍,繪夏的心缺了一角,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會受情所困,這樣的人,呃,不,這樣的「仙」留在這裏不恰當。

  或許她該依月老所言,讓繪夏回到過去完結未了情緣,否則,即便時序經過千年、生命早已湮滅,繪夏仍無法捨棄情愛中的不悔。

  孟婆回神對他們說:「才十七歲,如果你們繼續活著,一個將成為知名律師,一個成為藝術品經紀人,你們會買下豪宅、擁有完美的配偶和人生。」

  「到那個時候,我們是夫妻嗎?」

  「不是,但你們都有讓人羡慕的家庭。」

  「如果我的妻子不是巧海,那麼,那也不過是讓‘別人’羡慕的家庭罷了。」盧海莫說。

  言下之意,那只是個樣版家庭,滿足得了別人卻滿足不了自己,失去對方,遺憾已成註定?

  「是啊,我們寧願從頭來過,給我們一個好的身份,相知相遇在一個恰當的時機,那個時候,我們要愛便愛,誰也不能阻撓。」話是對孟婆說的,但況巧海沖著盧海莫笑。

  又是一對癡傻男女,孟婆苦笑。「好吧,你們就喝下孟婆湯,轉世投胎去。」

  她將湯藥端到他們面前,兩人接過,笑望彼此。

  「不可以忘記我哦。」況巧海說。

  「我絕對不忘。」盧海莫點頭說。

  這麼堅定的兩個人,還能說什麼?她拍拍他肩膀道:「聽孟婆一句,轉世後,多去廟裏拜月老,那位老人家最愛人家灌迷湯。」

  他們朝孟婆用力點頭,喝下孟婆湯,正式結束上一世。

  完結這對曠男怨女,她向身旁的小侍交代幾句後,轉往竹林。

  小屋裏,幾個女孩一面喝著竹筍湯,一面聽裁冬生動描述二十一世紀的三C產品,三不五時還撥撥前塵缽,來個影音教學。

  孟婆不打擾她們,先走往東邊的屋子,調好一杯濃稠的孟婆湯,再走回女孩們居住的西屋。

  「孟婆婆。」她們齊聲招呼,讓出位子給老人家。

  她看一眼前塵缽裏,穿著清涼的秀場女郎在展示最新型的手機,忍不住搖頭。二十一世紀,人類變化太快,連牛頭哥、馬面弟都忍不住抱怨,說醫學發達,死人越來越少,害他們無聊到只能閒磕牙。「看這個,不害羞?」

  「有什麼好害羞?在我們那裏,穿越少的越紅,連男人辦演唱會都要把自己淋濕、脫到半裸,才能引出全場歡呼欸。」裁冬說。

  孟婆見其他女孩看得津津有味,歎息。果然是近朱者赤,近裁冬者不象話!算了,道德重整不是她出現的重點。

  「繪夏,盧海莫、況巧海的孟婆湯是妳調的?」

  東窗事發了!繪夏心震兩下,低頭,臉漲紅。就知道會被發現……又要關一次禁閉,好吧,反正她不是沒經驗。

  光看她那副表情還能不清楚?剪春無奈她永遠學不到教訓,搶一步擋在繪夏前頭頂罪。「不,那是我調的。」

  「跟繪夏無關,他們兩個是我看前塵缽記配方的。」裁冬也搶著擋。

  開玩笑,上回繪夏被罰進思過房關三十年,竹林裏那些雞啊兔啊、蛇啊……亂七八糟的小動物全上門找人,煩都煩死了,也只有繪夏會把那群畜生寵上天。

  說實話,剛來的時候,繪夏的善良看得她很反感,但那麼久了……好啦,她承認,她多少被繪夏的善良感化,開始三不五時學念阿彌陀佛。

  孟婆的目光嚇人,雖然皺皺的眼皮隱去了一小部份,但還是看得四個人心驚膽戰。

  繪夏看看剪春再望望裁冬,連累姊妹,她於心不忍,眼光黯然,她低語抱歉,「孟婆婆,很抱歉,是我篡改裁冬的配方。」

  「同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幾回?妳自己說。」孟婆口氣一凜,室內溫度驟降,屋裏四人不約而同撫上手臂的雞皮疙瘩。

  「對不起,孟婆婆。」她的頭再往下低二十度,下巴貼上前胸。

  孟婆一語不發。這女孩稟性純良,做事勤快,除這個小問題之外,她實在挑不出缺點。

  她歎氣道:「看來,就算我再關妳一百遍也沒用,妳還是回到宇文驥身邊,把該完結的感情做個了結,把心騰空了再回來。」

  「孟婆婆,不可以!」剪春、描秋、裁冬異口同聲。

  宇文驥不是人,他根本不愛、不珍惜繪夏,把她送回去,不如把她送進地獄,至少她們和獄卒大哥們還有點交情。

  妳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我孟婆婆有這麼好性子嗎?孟婆爍厲的眼神投向繪夏。「怎樣?妳想不想回去?」

  想回去嗎?時隔千年,她早已忘記仇仇怨怨,忘記那個待她很好的爹爹、忘記那些對她有所求的窮人,甚至忘記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轉而熱中於二十一世紀的故事,但……他的眼神、她的不悔、她胸口的翡翠和臂上的雙飛蝴蝶,未褪……指甲摳著掌心肉,像心底鑽了蟲子,刺刺疼疼。

  「他媽的,宇文驥是個混蛋!」裁冬爆粗口。

  「孟婆婆,我發誓,以後一定緊盯繪夏,再不讓她犯同樣的錯誤。」描秋拉住孟婆的衣袖。

  「我們保證。」再次三人異口同聲,在維護自己姊妹這件事情上,她們心意一致。

  「妳們保證什麼?繪夏不見得不想回去。」她轉向繪夏。「想清楚,妳回去可以勸導宇文驥一心向善、少造殺業,若是妳做得夠好,說不定可以改變他的命盤,免去他的地獄之苦。」

  免去他的地獄之苦……孟婆的話就像漣漪,在她腦間一圈圈擴散,心,蠢蠢欲動。

  「繪夏!」

  她們發現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希冀。不會……吧,那個眼神代表--

  我想回去。

  剪春心涼。

  即使要受盡委屈,我也要試上這一遭。

  描秋眼眶發紅。

  我想念那個男人,即使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裁冬在肚子裏把宇文驥的祖宗十八代全操過一遍。

  「不公平,孟婆婆,妳根本是在綁架繪夏的善良。」裁冬沖著孟婆大叫,然後轉身抓住繪夏的肩膀猛然搖晃。「妳、妳、妳……如果妳要回去,就別認我們這群姊妹。」

  「別回去,難道妳以前受的苦還不夠?」描秋激動的說。

  她為難地看了看好姊妹們。「可是……我想試試看,妳們別生氣,只要做了了結,完成任務,我很快就會回來。」

  「妳腦袋裝大便啊!」

  裁冬氣昏了。那個男的有什麼好?叫他德州變態殺人魔都不過份,難不成繪夏吃太飽,沒事想找人淩虐自己一番?真是這樣的話,就讓孟婆婆把她送到希特勒身邊就行了。

  「妳想清楚了嗎?」從頭到尾,不多話的剪春只問上這一句。

  「嗯,想清楚了。」她吶吶回答。

  事實上,當阿觀的身影浮上腦海時,她就什麼都無法思考了,她能想的是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冷淡、他把翡翠系在她胸口的溫柔。

  「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妳不是親眼看過他的前塵缽?他無心無肺,手段殘忍,妳見識過他是怎麼不拿人命當命看的。對,他是對付惡官沒錯,是可以過份一點點,但壞人也有人權啊,他做的不是‘過份一點點’而是太超過、太沒天良,所以他的官那麼大、集榮華富貴於一身,卻無後,這叫現世報,妳懂不懂?」裁冬急道。

  「妳明明知道他殺人太多,已在無間地獄受苦,不得轉世,妳回去做什麼?再替他的‘殺人紀錄簿’湊人數?」描秋真想敲開她冥頑不靈的腦袋。

  「如果可以改變他的戾氣,如果能把他從惡人變為善人……我要回去。」繪夏抿唇。他在無間受苦,她亦心如刀割、千年執念,若有一絲機會,她願意回去!

  「說得好聽,妳根本是還在癡迷那段不可能的愛情,可妳記不記得,宇文驥年二十七,歿於儇元五年。害死妳之後,他沒幾年好活了,妳回去做什麼?」描秋氣炸。

  「不,我是……」她企圖為自己辯解。

  「妳是以為自己叫做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裁冬沒好氣的搶話。

  「對不住,但我真的想回去。」繪夏歎氣。

  話很少的剪春在她歎氣之後,也跟著歎氣,她是第一個看出繪夏堅決的。「真要回去的話,就做好萬全準備吧。」

  「準備什麼?」描秋問。

  她沒回答,手一揮,繪夏的容貌徹底改變,原本清麗的容貌轉成豔光照人。瓜子臉,柳葉眉,含怯明眸,櫻桃紅唇,白透皙嫩的粉頰上淡淡地掃過紅粉,那是一張任誰看見都會怦然心動的臉。

  「死而復生,妳不想把所有人嚇死吧。」剪春淡笑道。

  裁冬見她妥協,明白自己和描秋合力也改變不了什麼,三票對兩票,她們輸定了。她冷聲諷刺,「好得很,妳就用這張臉去把那只畜生迷得暈頭轉向,再狠狠拋棄他,反正妳一向很有畜生緣。」

  繪夏苦笑。裁冬上輩子是念法律的,嘴比刀子還鋒利。

  描秋目光繞過一圈,瞭解再堅持也轉圜不了她的心志,於是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臂間烙下紅痣,輕道:「需要幫忙時就壓壓它,我們隨傳隨到。」

  「既然妳們都送禮物了,我、我也來。」裁冬不甘不願到很不爽,但再不爽還是從腦勺裏抽出幾根銀絲,按貼在繪夏頭上,咬牙切齒道:「我把二十一世紀的智慧給妳,往後清醒些,別再被那個死男人騙,把我們女性的驕傲拿出來嚇死他,他要是因此短命,跟妳無關,反正他只能活二十七年。」

  孟婆沒好氣地看向四個手足情深的女孩。又不是演睡美人,仙女們爭相送公主禮物!拄杖起身。她得把她們送的「禮物」一一收回,再灌繪夏一碗孟婆湯,將她前世與在這裏的記憶通通收回。

  跟在孟婆身邊那麼久,一個眼神她們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裁冬發現情勢不對,拉了繪夏就猛跑。

  「裁冬,妳給我停下來!」孟婆大聲嚷嚷。

  誰理她啊,她們跑得更快了。跟在她們之後,剪春、描秋也沖出大門,等她抄起孟婆湯匆匆趕至時,繪夏已經被裁冬一腳踢下凡塵,趴躺在宇文驥的宰相府前。

  這不是擺明同她公然作對孟婆拐杖重重落下,火眼金睛怒視裁冬。

  瞪也沒用,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對付宇文驥那種強勢男人,如果繪夏腦袋裏不多裝點東西,只有挨打的份。

  「知道知道,別氣了,我自動到思過房閉關五十年。」裁冬舉雙手投降。

  「孟婆婆,您別惱,報告我來寫,保證沒人能挑出毛病。」描秋軟聲道。她很有本事粉飾報告,誰也看不出破綻。

  剪春持續保持沉默,但清冷的目光中隱含了確定。

  孟婆有氣沒處發,只能用力呼氣吸氣、呼氣吸氣,看起來很像剛釣上岸的半死魚。這年頭,倫理不流行了,比較流行忤逆。

  好半晌,她氣起來,又把一根可憐的拐杖敲得砰砰響,直到滿肚子火吐盡。

  「孟婆婆,您別生氣,氣壞身子不划算。」描秋軟聲細語安撫。

  「氣死我,妳們不是更自由自在!」

  「怎麼會?妳死了,誰來給我們護短!」裁冬涼涼道。

  孟婆瞪人哼氣。對啦,反正仙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最護短,她早就沒有形象可言。

  「我先把醜話撂在前頭,繪夏沒求助前,妳們誰也不准出現。」她試著裝狠,但這次,裝得不怎麼樣。



第一章

  輕快的身影飛掠過樹梢,如燕子穿梁,周觀奕在眾人驚呼聲中,接住差點從樹上摔下的婢女賀采鴛,當兩人穩穩站回地面,一串震人耳膜的鼓掌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阿觀,你的武功可以去考武狀元了啦。」

  「啥武狀元,我看阿觀就是同當朝的雷將軍比劃也不會輸。」

  「當然,阿觀可是咱們相爺一手栽培出來的,允文允武,將來要接相爺棒子的呢。」

  這是宰相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自從小姐七歲那年出府,一腳踩在餓昏頭的阿觀身上,他和李家的緣份就此結下。

  那時他不過十二歲,但宰相身邊的謀士厲屺天一眼看到他,就連聲贊他是武學奇才,要收他做弟子;十三歲,遼國進貢一頭人熊,在朝廷晚宴裏,人熊獸性大發,馴獸師控牠不住,牠掙脫繩索往一身紅衣的小姐身上撲,阿觀想也不想就飛身上前,自熊掌中救下小姐,雖然他的背脊被熊爪子撕裂,血肉模糊,但自此他得到相爺另眼相看。

  阿觀的傷養好後,相爺聘名儒教他念書,方知他一目十行,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從此便認真地考慮起阿觀的未來。

  慢慢地,小姐膠著的目光,相爺刻意的栽培,讓所有人的心裏存下默契--未來,阿觀必是小姐的夫婿、相爺的接位人。

  一名面貌清臒的白髮男子靜靜站在亭子裏,兩道陰目眼光遠遠注視著周觀奕。

  他是大燕國宰相,一手掌握整個朝廷的李溫恪。

  當今皇帝趙義庭沉迷于酒池肉林,夜夜美色笙歌,將國家大事全交給李溫恪掌理,導致朝綱敗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從十五年前,李溫恪送一名碧眼美女入宮,她日夜迷惑皇帝,得到帝王專寵,之後,李溫恪便逐步成為大燕國的地下皇帝。

  碧眼美女被封靜妃,十年前產下一名皇子,若事事照他所計,未來平庸昏昧的皇十子趙鈺必登皇位,而朝政仍將把持在他手裏,沒人能動搖他的權勢。

  而李溫恪會認定靜妃之子必掌大權,原因是皇上有七名皇子,除了靜妃所出之外,在他與靜妃的合力策謀之下,死的死、殘的殘,連皇后所出的皇三子趙鐸也變成瘋狂癡呆之人,沒人能上得了枱面。

  李溫恪也不怕皇后娘家宇文族勢力出頭,硬是將癡狂的趙鐸扶上大位,然後同他一樣,一手遮天,成為第二個地下皇帝。

  因他老早估料到一切,於是十年前主導一場風波,將皇后娘家一族三百七十四人,以叛國為由抄家滅族,宇文家,連一個都不剩了。

  而今,後宮皇后只能落得一個青燈古佛,守著癡傻憨兒過日子罷了。

  有人說他心腸惡毒,然凡成大事者,不能心存婦人之仁,唯有夠毒夠惡,方能保有長久的權貴,否則一朝不慎,傾朝滅族都有可能,他不能不處處謹慎。

  李溫恪的眼光定在周觀奕身上。他暗中觀察他夠久了,這孩子是個人才,文武兼備,難得的是性子沉穩、個性內斂,將來必能接下他的位置,成為朝廷上呼風喚雨之人。

  只不過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冰冷銳氣,讓人難以接近,許多時候,即使是閱人無數的他也猜不透阿觀在想些什麼?這種讓人無法掌握的危機意識,教他對阿觀始終抱著存疑態度。

  「相爺的決定是……」發話的是相爺的謀士,厲屺天。

  他跟在李溫恪身邊近十年,是相爺倚重的人,他和阿觀入宰相府的時間前後相差兩年,阿觀是小姐救回來的,而他則從一群黑衣強盜手裏救回生命垂危的相爺,自此他成為相爺身邊的重臣。

  「你真的覺得阿觀能為我所用?」阿觀的城府太深,深得讓他無法一探究竟。

  「能,他聰明才智、武藝卓絕,絕對是號人物。」厲屺天很看好他。

  「屺天,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相爺撫著長須輕笑。

  「屺天明白,但是除了阿觀之外,再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了。相爺心底比我更清楚,現在攀附相爺的,都是些貪婪愚蠢之輩,錦上添花者眾,落井下石之人亦不少。」

  厲屺天就是這種實話實說、不怕得罪相爺的性子,才能得到李溫恪的重用,趨炎附勢、討好巴結之人,他看得多了。

  「你說得對,我還能不清楚嗎?」他撫撫雪白鬍鬚。

  他年歲已大,再加上膝下無子,好不容易五十歲那年才得了個女兒,能接下衣缽的人不多。

  雖然目前滿朝文武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但他焉能不明白,那些官員們一個個比豺狼虎豹更兇狠,今日他得勢,再恨、再怨,他們還是得乖乖為他做事,哪天大權不在,他們能不群起攻之。

  「相爺不必擔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阿觀的命是小姐救下的,有小姐在,自能牽制他。」

  他笑著指指園子裏的男女,不知何時,那些圍觀的人盡數散去,小姐站在樹下同阿觀說話,難得地,阿觀那張千年不化的寒冰臉帶了些許笑意。

  是啊,他待若兒,畢竟不同。

  看見李若予,李溫恪陰沉雙的眸閃過溫柔。那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兒。

  「沒錯,有若兒在。」他滿意點頭。

  若兒屬意阿觀,這點,明眼人全看得出來,而阿觀待若兒也非同一般,他不耐煩那些花花草草,卻時常陪若兒去後山;他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若兒一病,他什麼事都擱下,固執陪在若兒身旁。

  阿觀對若兒的感情,成了讓他安心的籌碼。

  「安排阿觀參加今年的科舉吧,我要他一舉拿下文武狀元,要他一出聲便是一鳴驚人。」他將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阿觀安插在皇帝身邊,取得皇帝和趙鈺的信任,阿觀必須學會玩弄兩個皇帝于股掌間。

  「知道了,屺天立刻下去安排。」拱手,厲屺天轉身下去辦事。

  李溫恪再看一眼園子裏的周觀奕和女兒,眼底流露出身為人父的驕傲。若兒這樣喜歡阿觀,說什麼他都會把女兒心愛的男人拱上雲端。

  微微一曬,他雙手負於身後,走回屋裏。

  同一刻,在相爺轉身時,周觀奕收回為小姐撫去落花的右手,溫和笑臉轉為冷肅,李若予仰頭,瞧見他的面容,頰邊笑意迅速收回。她不懂他的陰晴不定,是不是……她又做錯什麼事情?

  凝睇著他輪廓深邃的臉龐,她看得癡了。阿觀的長眉斜飛,緊抿的薄唇略帶厲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燿燿鋒芒。

  認識他八年,從第一腳踩到他的身子,開始兩人交情。

  七歲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卻知道他是一個好看到讓人捨不得轉開眼的大哥哥。她救下他,把他喂飽飽,讓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衫,要他成天跟在自己後頭,那時,他是「她的」阿觀。

  後來厲叔叔說他有天份,把他帶到後園練武,分去他一些時間,再後來,爹爹說他腦子好,是可造之材,又請文師傅、程夫子、藺師傅……一大堆師傅教阿觀念書,分去他更多時間。

  弄到最後,她都搞不清楚,他還是不是她的阿觀?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她都把他「當成」他的。所以,阿觀歸她顧。

  被厲叔叔「教」導得傷痕累累時,她替他上藥;夜裏書念得晚了,她為他送宵夜、燉補湯。她就是要把他喂飽飽、養高高,所以他長那麼高大,是她不辭辛勞換來的,他健健康康、身子比別人壯,也別忘記替她記一筆功勞。

  「阿觀,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小羊?它的腿快好了喲;等它好起來,我們一起帶它到後山,讓它回家找親人,好不好?」李若予再度揚起笑臉,試著用自己的愉快勾起他的開心。

  周觀奕回視她,她臉色偏白,像吹彈可破似的,薄透的肌膚底下細小的血管隱隱可見,清秀的眉眼唇鼻,看起來稚嫩可欺。她巴結地笑著,眉彎眼彎,甜得膩人的笑容在他眼前化成蜜汁。

  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但他不允許自己動情。

  「我很忙。」他拒絕她,不留半分情面。

  「這樣啊。」她扁嘴失望,然而失望歸失望,這又不是阿觀的錯,都是師傅們把阿觀逼得太緊了。

  她拉住阿觀的大手,想起爹爹說,再過兩年,如果她願意的話,就讓阿觀當他們的女婿,她自然是樂意的,而阿觀……她的臉泛起兩抹飛霞,靦腆嬌羞。他也樂意吧?

  「不然,我讓阿福做菜,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阿福的燒鴨是一流的。」

  說話間,她發現采鴛正看著阿觀,轉頭向阿觀采去,發現阿觀也回視著采鴛,她猛然地想起,是她不好,難怪阿觀要氣她了。

  采鴛是她的貼身婢女,而剛剛她卻讓采鴛做了件傻事情。

  她拉住婢女,笑得毫無心機。

  「采鴛對不住,我沒想那麼多,只擔心鳥媽媽被大鷹叼走,小鳥一定活不成,才會讓你爬樹摘鳥巢……害你受驚了。」

  「小姐,別這樣說,是采鴛沒用,沒能把小鳥救下來。」她低頭,誠惶誠恐。

  李若予捧起墜在地上的鳥窩。裏面的鳥蛋全碎了,終究沒救成,阿觀肯定又要說她多此一舉!但無所謂啦,反正阿觀一向看不起她的無聊善心。

  她不笨,當然知道采鴛喜歡阿觀,畢竟阿觀那麼厲害,人人都愛他,但她才不管呢,只要阿觀喜歡她就行了。

  想到這個,她又想起年前的事。那次,她在人行罕至的後院發現采鴛倒在阿觀懷裏哭泣,她難過得不得了,以為采鴛喜歡阿觀、阿觀喜歡采鴛,她反而變成擋在中間的第三人,於是她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徹底避開阿觀。

  厲叔叔發現不對勁,找上她深談,好半天,她紅了眼眶告訴厲叔叔,阿觀喜歡的是采鴛,就算她是小姐,也不要奪人所愛。

  厲叔叔恍然大悟,笑著說她誤解。他說采鴛的模樣同阿觀的妹子相似,阿觀是用愛護妹妹的心情在疼愛采鴛,他還細細叮嚀,這事兒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她爹可容不下一個會讓女兒哭泣的男人,如果讓兩個愛她的男人打架,她肯定要更難過了。

  她後來破涕為笑,因為厲叔叔說的那句話--兩個愛她的男人。爹爹肯定是愛她的,那麼阿觀也愛她嘍,人人都說當局者迷,偏偏她迷糊得比誰厲害,連厲叔叔都看出來的事,她還要胡亂猜疑。

  這事她當然沒讓爹爹知曉,她明白爹爹是愛屋及烏,若不是因為她,他怎麼積極栽培阿觀,讓他習文學武,成為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後來再出房間時,阿觀主動對她微笑。

  不愛笑的阿觀對她笑呢,她高興得快要飛上天,拉起他的手,繞著他又唱又跳舞,惹得爹爹也暢懷大樂,她最愛這樣了,愛所有人都開心快樂。

  「采鴛,你先進屋裏好不?我馬上回去。」她有私密話對阿觀說。

  「是,小姐。」

  采鴛離開後,李若予輕扯周觀奕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看見嘍,我有跟采鴛說對不住,我沒有仗勢欺人。」

  她最怕阿觀說她是大小姐,卻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叫做越描越黑。

  「做都做了的事,何必抱歉。」冷冷的音調不帶分毫情緒。

  他偏要刁難她,他就是喜歡欺負她,喜歡看她陽光璀璨的雙眼瞬地沉下,然後微微地嘟起嘴巴。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情緒可以表現得這麼明顯?快樂要人知、難受要人知,不懂得戴上面具,同人保持距離。「你還在生氣哦?不要氣啦,生氣會長白頭髮。不然,我跟你保證,我發誓再也不會有下一回,因為我知道采鴛是你看重的人。」她透亮的眸子望進他眼底,乾淨得讓人不舍污染。

  周觀奕眉頭皺起,淡定無波的臉上掀起一絲嫌惡。「我和她沒怎樣,你不必胡亂忖度。」

  「我沒說什麼啊,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呢?知道他看重的人,她定會好好保護嗎?這話太矯情了,他必然聽不下去。

  「算了,沒事。總之你別生氣就好。」

  她的嘴笨,老是和自己的心接不上邊,扭著帕子,她真希望自己再聰明一點。

  看她那副無辜模樣,誰有辦法同她生氣?歎氣,他緩下嚴厲表情。「沒事就回屋裏待著,別吹風又咳了。」

  話一出口,周觀奕立刻提醒自己,這是不對的,他必須討厭她,就算再可愛都要討厭,因為她的爹爹叫做李溫恪,是他仇恨的人。

  他痛恨她出生骯髒,卻濯清漣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他厭惡她單純的信任與天真,他憎恨她的善良,李溫恪不應該生出這樣的女兒,所以他發誓,終有一天,要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陰沉晦暗、滿心仇恨。

  「阿觀,你是在關心我嗎?」

  她笑得滿面春風,方才的陰霾在瞬間消除,這是她的性子,記仇記不了片刻。

  她明白誰待她好、誰帶她壞,卻寧願不計較別人的惡,只想著待每個人都好,她總說,只要心思是好的,待她壞的人早晚會明白,她心無惡念。

  他沒回應,淡淡掃她一眼。

  不想說話?沒關係,她明白他的關心就好。

  小小的掌心貼上他的,兩手合掌,把他的大手包裹在裏面,他的手總是冰冰冷冷,但還是沒關係,她願意替他添溫。

  「阿觀,明日我要去廟裏佈施,你去不去?」她眉梢的笑意張揚。

  每個月她都會領著家丁到廟裏放糧給貧苦百姓,每到這天,阿觀會心甘情願隨她出門,沒人看出其中的奧妙,只有她清楚,冷冷的阿觀心底包覆著不教人知的善良。

  「我去。」

  「約好嘍。」說完,李若予轉身回房,但跑沒兩步頓了下,又折回來,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語,「阿觀,我知道在你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腸。」

  語畢,她飛快地在他頰邊印上一吻,紅著臉奔回自己屋裏。

  好心腸?

  心動了一下,粗粗的指尖碰上她吻過的地方,那裏有殘留的溫度,暖暖地,溫出他一個不自覺的笑臉。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好,他比誰都清楚,男人的仇恨殃及池魚,她無可選擇地成為他們計畫中的一枚棋子。

  他不是阿觀或周觀奕,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宇文驥,是當今皇三子趙鐸的表哥、皇后的親外孫,那年為剷除皇后娘家勢力,李溫恪設下瞞天大計,以叛國為名,除去宇文一族。

  如今,他能存活下來,不是憑恃著好運氣,而是一群人用命換來的,他必須復仇,必須對宇文家族的三百多條人命,和為宇文家盡忠的無數死士負責。

  既然義無反顧地走向復仇之路,他就無權放任感情,他明白這條路有多危險艱辛,因為李溫恪不是他唯一的仇敵,他要做的不僅僅是剷除李溫恪的勢力,他還要拔除滿朝汙吏貪官,和那個坐在皇位上卻紙醉金迷的皇帝,趙義庭。

  自他改名換姓出現在李若予面前那刻起,就是一連串計謀的開啟。

  他們知道李溫恪有個一出生就帶了寒毒的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寵愛這個掌上明珠,也清楚李若予性格軟弱卻善良天真,以及她什麼時候會出宰相府,探望小時候的乳娘。

  事情比計畫中更順利,在他之前,厲屺天進入宰相府,成為李溫恪的心腹;在他之後,張文良變成宰相府的總管,莫禮籌成了宰相府的侍衛長……他們的勢力逐漸地滲入宰相府,復仇之日不再遙不可及。

  只是那個被利用的女孩,還傻傻地快樂著、幸福著、她無憂的笑容常在無意間觸上他紊亂的胸口,帶給他措手不及的感動。

  矛盾僵持著,他額際鼓跳,胸口起伏與略微急促的鼻息相應,他眼神晦暗,瞳火明明滅滅的閃著,一抹疼痛的感覺鑽入心房,他知道因何而痛,但,他不允許這種感覺存在。

  仰高下巴,他壓抑胸口疼痛,轉身進書房,面對李溫恪,他還有一場戲要演。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香燃著,縷縷薄煙輕輕拂來,淡淡的香氣沁人鼻息,讓人舒坦。

  宇文驥坐在床前,凝視著李若予沉睡的五官。她的容顏端莊秀麗,但稱不上美豔,蒼白的面色,素日裏,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有病,打娘胎裏帶來的病。從小到大,看過的大夫,用過的藥不計其數,她常笑說:「我花在看病上的銀子,怕是足夠養活一村子人了。」

  說得簡單,什麼養活一村子人,她的病可以讓軍隊打一年仗,養活兩省災民。

  由此可見,李溫恪是個多麼貪婪的宰相,他掏空國庫,有錢讓女兒吃那些古裏古怪的藥,卻讓朝廷拿不出銀子,害八萬大軍因為饑餓滅於大遼。

  前日,她的病又發作,喝過藥後昏迷兩日,厲叔叔要他寸步不離的守在若予身邊,他無異議照做,因為他心知肚明,唯有娶回若予,才能得到李溫恪的全心信任。

  他拿下文、武狀元,這樣的青年才俊自是引起各方注目,想求皇帝賜婚的當朝大官不計其數,尤其那日騎馬遊街,多少名門仕女躲在牌樓後頭偷窺,芳心暗許,但當他們知道周觀奕是宰相李溫恪屬意的女婿之後,紛紛打退堂鼓。

  誰敢和相爺爭女婿?沒有人敢,和公主爭駙馬還有機會,和李溫恪爭?除非打算把命拼上。

  宇文驥走到桌邊,替自己倒了杯水,看見桌上擺著一碗玫瑰釀,忍不住沾了點甜。那是用玫瑰花瓣、糖、梅子醬醃成的,也是若予最喜歡的零食。

  他第一次嘗到玫瑰釀是在十五歲那年,因做出來文章沒達到師傅的標準,李溫恪讓人把他關進柴房裏,不准吃飯。

  所有人都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心裏是高興的,他明白,李溫恪越是看重他,自己越有機會往上爬。

  那天晚上,從不違背父親的若予偷了柴房的鑰匙,她捧了碗玫瑰釀,一面跟他道歉,一面安慰他,說師傅要求太高是因為認定他辦得到,要他別生氣、別懊悔,下一次,他如果有些許意願……

  多數時候,他是氣恨她的,他痛恨她的善良,痛恨她以為救下兩隻兔子、幾條野狗,甚至幾個貧病交迫的百姓就感到無上滿足,她不曉得百姓的苦是誰造就的不曉得她高高在上的父親是怎麼一步步讓吏治敗壞。

  這個國家,從根本腐爛了,上位者不顧百姓死活,忙著斂金謀銀,年年旱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若要改變這一切,除了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砍除枝葉腐根外,別無他法。

  但皇帝不肯,他寧可把力氣用在各國朝貢的美女身上;李溫恪不肯,因為他才是腐敗根源,至於那些尸位素餐、靠銀子買官的大員們更不敢了,誰都知曉,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即便私底下對相爺不滿,但李溫恪這棵樹卻萬萬不能倒。

  「阿觀,很晚了,怎麼不回去休息?」李若予睜開眼,有幾分訝異他還在。

  「我在等你醒。」

  「你一定累壞了,快回房吧,我感覺好極了。」伸個懶腰,刻意表現出輕鬆。

  「你說,我聽。」

  「知不知道,這次他們喂了我什麼?」

  「知道。」

  是條毒蛇,長一尺、手臂粗,據說方子是若予五歲那年,一位方外之士開的當時所有人都說她活不過十歲,獨獨他說,以他所開的百種藥材餵養金耳蛇,然後,喝幹它身上的血,便能徹底解去她身上的寒毒,從此她不僅百毒不侵,她的血也能醫治各種毒。

  誰也不知道那方外之士說的話是真是假,李溫恪偏大張旗鼓地做了。

  金耳蛇,顧名思義蛇頭處綴有兩點金,通常赤紅,尾部是鮮豔欲滴的綠,其毒無比,光是為捕捉它,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金耳蛇心情暴躁,尤其在春夏之際、交配期間,飼養它的人往往一個不仔細會被它的毒液噴到,導致雙目失明或肌膚潰爛。

  「很可怕對不?好腥臭的味兒,爹爹和大夫迫我一滴一滴吞下肚。」

  肯替百姓著想的熱血男兒,倘若他對她真的沒半點愛意,她也願意成為他的梯子,讓他一步步爬到廟堂之上。

  他能為百姓做的,比她所能,遠遠要多要多。

  目光交錯間,他黯淡的眸子閃過一抹銳利。她不似他想像中愚蠢,那麼……她會願意接受他的求親?

  問號在他心底成形,但半月之後,他得到答案--

  她願意。

  新婚夜,雙喜紅燭燃起一室喜氣。

  是大喜,昨日宇文驥首會皇上,就官拜尚書,成了能進禦書房儀事的四名官員之一。若非在這個朝政昏敗的時代,誰能一入朝廷就當上這麼大的官?這還是得拜李溫恪所賜。

  更喜的是,他終於見到皇三子、他的表弟趙鐸。

  密報是正確的,趙鐸並非真的癡癲,他只是假作癲狂瞞過靜妃和李溫恪,趨吉避禍以求生存。太好了,接下來,輪到他們粉末登場,他不信自己板不到李溫恪這只老狐狸。

  兩手推開喜房,他進屋,李若予端正地坐在床沿,一動也不敢動。

  他揮退喜娘,坐在桌邊,稟神,靜聽屋外動靜。

  若予的病果然大好了,在那幾碗蛇血下肚後,她體內寒毒盡除,為了這事,李溫恪問她想要什麼禮物,他可以把全天下最珍貴、最美好的東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她想了想,背著父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毫不猶豫的說:「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就這樣,他們的計畫向前走了一大步。

  咚,當石子輕輕敲上窗櫺,那是厲叔叔給他的提醒。

  坐在桌前的宇文驥甩袖,走到喜床邊,掀起李若予的紅蓋頭,燦爛一笑。

  她對著他的笑靨看呆了,心漲得滿滿的,這是她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呵,幸福快要滿溢出來!「娶我,你很開心嗎?」她柔聲問。

  「是。」他無半分遲疑的回答,蜜了她的愛情。

  她快樂得想飛、想大叫、想告訴所有人,阿觀很開心娶她為妻。

  「若兒,從今以後,我可以這樣喚你嗎?」他炯炯有神的雙眼浮上一層迷蒙。

  她傻傻地點了頭,心裏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愛過他八年,而往後的日子他將愛她、照顧她一輩子,瞧,愛情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它能綁住兩個人、兩個命運,從此,他與她相系相依,不悔一世。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你成為我的娘子、我成為你的郎君,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相知,好不?」他握住她的柔荑輕撫上自己的臉,今日他的臉刮得乾淨光滑,沒有半點胡髭。

  「好,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

  李若予猛點頭、猛點頭,把頭點得像撥浪鼓,她並不知道自己用了真心去換別人假意,只是樂著、雀躍不已。

  看著她無偽的真誠笑意,宇文驥的心擰了擰,罪惡感浮過,他厭倦這種場景和感覺。

  「阿觀,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羞赧靦腆。

  「什麼東西?」他盡全力把嘴角定在上揚處,看得她別不開眼睛。

  她獻寶似的推開衣袖,讓他看見她手臂上的雙飛蝴蝶。這是她十三歲那年忍痛刺上的,那個時候,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阿觀,想要同他比翼雙飛。

  「這是……」她居然在身上弄這個,他的眉頭皺起。

  「這是阿觀和若予,我們要像這對蝴蝶永不分離。」李若予雙頰生嫣,微微暈紅。

  「永不分離、永不分離……」宇文驥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

  「嗯,永不分離。」她笑了,加強語氣。

  「發誓?」他拉起她的手。

  「好,我發誓要和阿觀永不分離。」她順從他的意思。

  「敷衍!來,聽我的誓言。我周觀奕,今日迎娶李若予為妻,誓言疼愛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笑眯眼,學起他的口氣說一遍「不敷衍」的誓詞。「我李若予,今日嫁予周觀奕為妻,有生之年,我必尊周觀奕為天,愛她、敬他,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擊掌為誓。」他伸出大掌心。

  「好,擊掌為誓。」她笑顏逐開。從來……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的阿觀會那麼多的甜言蜜語,原來他的好,要嫁給他的人方能知曉。

  宇文驥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上面刻著一對交頸鴛鴦。

  他的手指輕觸著上面的愛情鳥,低語道:「我爹娘死得早,只留下這塊翡翠給我,在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都沒把它賣掉,現在我把它給你,你要好好珍惜,將來把它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

  想起子孫,她的臉炸紅,想低下頭,卻不准。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語,「若兒,我愛你……」

  吻落下,封上她的唇、她的心。

  他說愛她,她沒耳蒙、沒聽錯,他真真實實地說愛她,足夠了,這輩子對她而言已經足夠,那麼剛毅的男人親口說愛她啊,阿觀愛若予,有他這句話,此生哪得憾恨?

  閉上眼,她陶醉在他溫柔的親吻裏。

  事實上,她吻得並不專心,他側耳傾聽,當他聽見兩個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後,倏地放開了她。

  李若予一個踉蹌,差點兒沒站穩,連忙扶住身後的床。她不懂發生什麼事,為何他臉上的笑容盡數褪去?她不解。

  「阿觀,你怎麼了?」

  他在嫌惡自己,他痛恨做戲,卻不得不在李溫恪面前做足他要看的好戲。

  剛剛總管張文良陪李溫恪過來,厲叔叔給他做了提醒,提醒有人在房外偷聽,這是一開始他們就預料到的,沒想到李溫恪果然來了。

  「阿觀……」李若予輕輕扯著他的衣袖,有兩份撒嬌、兩份癡憨,那是讓人硬不起心腸的表情。

  「夜深了,睡吧。」說著,他走到床邊,除去鞋子,翻身上床。

  他突如其來的改變讓她不知所措,是不是……剛剛那個吻,她表現得不好?

  紅了紅臉,她快手快腳,胡亂弄掉頭上的珠珠翠翠,跟著他上床。他背著她不理人,新婚夜……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嘟起嘴,用食指勾勾他的衣服。「阿觀,你不要生氣嘛,生氣會長白頭髮,我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哪里做不好你要教我,不要對我發脾氣,好不好……我會改掉大小姐脾氣,不胡亂使喚人,我會……」

  斷斷續續說著,努力尋找自己的缺點,希望那個背著她,說要和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轉過身,再給她一個甜蜜笑顏。但是並沒有,只是冷得像冰刃的句子劃過她的耳膜,椎了她的心。

  「閉嘴,快睡!」宇文驥低吼,連轉頭都沒有。

  瞬地,李若予發覺貼在頸間的翡翠,冰寒得沁人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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