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富不過三代。這句話,若用在眼紅看別人吃香喝辣、穿金綢、戴銀冠,出門圍滿侍衛婢女時,由鼻腔哼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妒忌。若用在親眼見識別人從金餿玉食淪為粗糠醬瓜、錦衣華服淪為補丁破裳,週遭服侍的婢女變成圍繞飛舞的蒼蠅,順著歎息,吁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惋惜。
沈家的情況,屬於後者。
沈家在南城雖非首富,但提及有錢人名單,他們定能排上前百名。
沈家釀酒為業,由第一代沈開拓獨創的「飛仙酒」,味香甘醇,據飲過之人所發表的感言,皆是酒液溫潤順口,帶有水果香甜,深受女性喜愛,教人忍不住一杯接一杯,然而酒的後勁強烈,能飲完一壺而不醉,少之又少,取名「飛仙」,意指醉後迷濛之感,讓它成為沈家長銷熱賣的商品,靠它發了一筆不小財富。
第二代的沈承祖謹守著先人流傳下來的釀酒技藝,安分經營酒鋪,除了「飛仙酒」,他也釀製出「靈芝酒」、「玉冰燒」、「醉千日」,雖不及「飛仙酒」暢銷,卻一樣有相當不錯的成績。或許是因應「富不過三代」的詛咒禁錮,第三代的沈啟業,標準執給子弟所有敗家子的特色,全都算他一份,釀酒技藝半竅不通,對於經營酒鋪又漫不經心,但他對酒仍是深愛不已- 特別是由花街柳巷的花娘小嘴裡喝到的美酒玉液,喝到溺死他也心甘情願。他迷戀上花娘芙蓉,不斷向父親伸手要錢,再全數花費在芙蓉身上,只求美人嬌艷一笑,甚至為了娶她回沈家而與父親沈承祖大吵大鬧,沈承祖的臥病在床,有九成是被沈啟業給氣出來。
「家門不幸呀……家門不幸呀……」沈承祖最終嚥氣之前,留下無限怨歎。當年為求一子,他與妻妾拜盡了送子觀音,好不容易喜獲麟兒,又是三天三夜不止歇的滿月酒席,又是發送數百桶油飯地大肆向左鄰右舍宣告沈家有後,早知會有今日,當初真的不如不生算了。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養兒還要預防他活活氣死老子吧?
沈家釀酒技藝傳子不傳女,他巴望沈啟業能浪子回頭,好好把沈家引以為傲的傳世秘方給延續下去,盼呀盼、等呀等,等不到沈啟業大徹大悟,只等到自己的死期將至。哎……要是他不這麼老古板、要是早些年把技藝傳給女兒,或許沈家今時今日也不會……看看人家嚴府,嚴老爺就不興那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老舊思想,將當鋪交由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流當品」,現在嚴家榮景更勝以往,家業也沒被外人侵佔光光,嚴老爺替自己的女兒安排了妥當後路,才能走得放心,反觀他,滿腦子全是守舊古板,重男輕女,認為女兒總有一日都得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媳婦,自然無權插手娘家家事……
嚴老爺留給女兒一個無憂無慮的遠景。
他留給女兒的,卻是慘淡無光的未來,以及……無法在期限內向嚴家當鋪取贖回典當物,而準備流當掉的沈家大宅。
沈承祖死得滿懷牽掛,淚眼朦朧望向女兒沈瓔珞,再多懊悔歉意也抵不過生死簿上早已記載的最終時限。
沈瓔珞輕輕執握著爹親的手,要他寬心,不要記掛她,她很堅強,她不會被打倒,他最後在女兒溫婉噙淚的注視之下,閉上雙眼,與世長辭。
沈瓔珞辦完父喪,與幾十年前沈開拓豪華鋪張的喪禮相較,沈承祖的後事稱得上草率了事,但那已經是沈瓔珞能力所及為父親做到最完善的喪葬事宜。她一直不清楚家中情況,父親除了要她刺刺繡、彈彈琴之外,從不允許她插手多管家裡事務,她養在深閨,一如所有大家閨秀的賢淑婉約以及……毫無貢獻。
直至近日,她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已破產,沈家酒肆積欠員工三個月以上月薪,沈家宅園更是典當給嚴家當鋪,兄長沈啟業的揮霍無度,掏空沈家三代基業。那些耗費數十年血汗累積鑽來的錢財,短短一兩年就能花得一乾二淨。沈瓔珞癱軟在長椅上,秀氣小臉佈滿疲倦,眼窩下有著深深陰影,處理完父親喪事,還有喪事上串聯討取應得薪俸的員工抗議鬧事,她已精疲力竭,她第一次面臨到世間的無情現實,竟然就是如此棘手之事。
好累……
她可以睡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想好好睡一覺……
沈瓔珞緩緩閉起濃而長的睫,暫時將喪父悲傷與對未來的茫然拋諸腦後,那些事,等她睡醒之後再來煩惱吧!
她幾乎是合眼沒多久便睡沉,少掉柔軟絲織座墊的冷硬椅面亦無損她濃厚的睡意,她被捲入昏沉夢境中,夢見她身處在自家宅第裡,一臉不安,宅第空空蕩蕩,誰也沒有,只剩下她……和一個男人。
他背對著日光,身形如山高壯,五官讓黑影籠罩,瞧不清楚,他的唇在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無從明白他說些什麼,只知道他唇角揚笑,露出了雪白牙齒……
那笑,莫名地,教人心安。
夢裡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可以信任……
「小姐,嚴家當鋪的人……來了。」婢女嫻兒囁嚅來報。她本想讓小姐好好休息片刻,但當鋪人馬上門,一女兩男,來意不善,眼下府裡只剩小姐能處理大事,少爺根本從頭到尾不管事,此時不知窩在哪處溫柔鄉作著他的春秋大夢,她們幾位還留在沈家的小婢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擾小姐閉目養神。
夢境被打斷,在她幾乎快要看見男人的面容之前。
沈瓔珞惋惜一歎,睜眼醒來。
短暫而無意義的夢,本來應該不以為意,它卻像是戲曲開端,正要開場演出,又被人中斷。
她很容易作夢。
夢對尋常人而言,代表著白日時心心唸唸的掛意,在心身應該放鬆的深夜裡,仍無法忽略掉它,便會轉化為夢境,困擾自己的煩心事,也許變身成巨大怪物,在夢中追逐自己;舉棋不定的疑惑,也許在夢中變成萬丈深崖,而自己站在深崖之上,進退無步!
夢對她卻不一樣。
她並不願意承認這是她異於常人之處,她只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偶爾會在夢中遇見一些幾日之後才會發生的情景,有時是場所、有時是人物、有時是事件,她也不將它們定位為「預知夢」,她沒有任何異能,一切只是碰巧。
方纔的短夢,代表著什麼呢?沈瓔珞還想深思關於夢中的寂寞無助及那位男人婢女嫻兒仍在一旁等待她的回復,她暫且將其拋諸腦後。她理理身上微皺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顏上的惺忪疲倦,輕聲道:「有請。」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嚴家人來的日子不早不晚,剛剛好就是典當期滿之日。她早有心理準備要面對嚴家當鋪。再怎麼說,是爹拿沈家宅園去典當,硬是想救起家業,奈何仍是無力回天。
「外頭的荷花池蓋在那裡真醜,改明兒填掉它!」嬌嫩嫩的女嗓,遠遠的就聽見她要毀掉沈家園林一角。
「是。」溫潤男嗓,帶著笑。
「這宅子怎麼冷冷清清的?」另一道男嗓渾厚有力壯手臂交迭,發表他雙眼所見之感,一雙虎眸左右打量。
大宅裡,小貓兩三隻,粗數來數去,人數沒超過五個。
「我不喜歡柱子顏色刷成金的。」女嗓還在說。
「是。」
「還有涼亭,白癡才蓋在風口上,冬天坐在那兒不冷死才怪!拆掉。」女嗓又在指揮著,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
「我討厭柳樹,全部改植梅花!我討厭紫薇,改種滿滿的牡丹!我討厭半月形狀的門洞,改成圓的!」兩隻柔萸忙碌地指東指西,指著眼前所有礙眼事物。
「你乾脆把整座園邸都拆光光算了!反正你只是在遷怒,把對武威生的鳥氣發洩在路人甲乙丙丁身上!」
「尉遲義!你再講!你再給我講看看!」女嗓一改嬌滴滴調調,揚得老高,像只正扯喉尖嚷的小母雞。
「本來就是呀,不然你今天臉這麼臭幹嘛?除了夏侯武威沒把你伺候得服服貼貼之外,還會有其它原因嗎?」尉遲義頂嘴。
正如尉遲義猜測,今日嚴盡歡和夏侯武威鬧脾氣,不許他跟,改要尉遲義陪駕。
啪。
繡花鞋踹上男人緊臀的聲音。
「阿義,識相點,少說兩句。」溫潤男嗓仍是淡淡笑道。
「謙哥,我哪裡說錯了?」
啪啪啪啪啪啪。
男人臀後衣料上全是小腳腳印,纖足踹得正暢快淋漓。沈瓔珞站在廳堂大門前,看見的景象便是一個精雕細琢的年輕美姑娘,她一襲半透明的淺金絲裳,索價不菲,金絲料子是絲綢中最頂級之物,在艷陽下炫目耀眼,她被仔細妝點打扮過,秀髮編成辮,再綰成兩團小巧圓髻,左右各簪上幾朵鑲玉金鈿、繫上與衣裳同色系的金絲髮帶,一眼便能清楚知道,她是有錢人家的姑娘!
與之前的她,一樣!
美姑娘毫不婉約地撩高紗裙,抬腿猛踢那位壯碩男人,男人一點也不動怒,任由美姑娘動手動腳,彷彿那些花拳繡腿他不感覺到痛,他甚至還咧開一口白牙,心情不差地與身旁另一位文人公子說說笑笑。
沈瓔珞頭一次見到,原來女人是可以對男人拳打腳踢,而男人不會還手。她爹雖然不是欺陵妻妾的惡夫,但也曾因一些小事,摑過幾位小姨巴掌……那男人的體型幾乎快要是美姑娘兩倍,他一拳就能打碎美姑娘的花容月貌,一腳就能踢斷美姑娘的纖瘦柳腰,怎麼她一點都不擔心男人會惱羞成怒地反擊?怎麼……還敢繼續在踹?
是男人脾氣太好?抑或是美姑娘之於他,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前者的可能性不高,男人面容不慈不善,甚至帶些武夫的獰猙凶樣,眉好濃,眼神炯炯,鼻樑高而挺,在那張粗獷臉上形成深色陰影,即便他此時正笑著,五官也柔軟不了,黑髮削短至耳下幾寸,不像南城男人多以長髮束冠做裝扮,似背心又似軟甲的罕見衣著包裹壯碩身軀,暗紅的薄甲片,襯托他深麥膚色,肌肉糾結的粗臂,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刺裸露出來,只勉強有兩側護腕包住半截手臂,對於減少裸露程度,沒有絲毫幫助,軟甲背心裡連件襯衣也沒有,她發誓,她看到了他的乳、乳……
她不曾見過這類衣裳,甚至不認為南城裡有人敢這樣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武夫。
一個武夫,不可能打不過嬌滴滴的小姑娘。那麼,後者的可能性更高。她盯著他咧笑的唇,距離有些遠,她瞧得不甚清晰,但好似在哪兒見過……
「別讓沈姑娘笑話。」文人氣息的男人阻下美姑娘對壯漢子的嬌蠻欺負,掛著無害而雅致的微笑,向沈瓔珞頷首揖身:「在下公孫謙,嚴家當鋪鑒師。這位是嚴家當鋪當家,嚴盡歡。」至於尉遲義,沒有介紹的必要,他只是被嚴盡歡拉來代替夏侯武威的護衛職務,特地介紹貼身護衛,反倒怪異。
不過方才嚴盡歡連名帶姓吼過尉遲義,所以沈瓔珞知道那位壯漢子如何稱呼。
沈瓔珞沒忘掉要福身行禮,尋常人家的閨女是不應當接待來客,甚至不能報出閨名,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顧忌的力量,那些規矩,在沉重壓力下,顯得微不足道。「我是沈瓔珞,怠慢各位了,請進。」
嚴盡歡趾高氣揚地率先踩進沈家大廳,忍不住又瞄向牆壁咕噥:「真醜的字畫,我一定會把它換掉!」她心情不好,看哈都不順眼。
天很清,礙眼-
金寫很白,礙眼!
花很美,礙眼!
沈家大廳擺設,礙眼!
夏侯武威,礙眼中的大礙眼!
沈瓔珞命婢女為客人上茶,在茶水未奉上之前,她有禮地請三人先坐,除了嚴盡歡毫不客氣,大刺刺坐定之外,公孫謙與尉遲義皆是筆直站在嚴盡歡身後。
「嚴姑娘此次前來,是為了……」沈瓔珞心裡雖有底,仍希望從對方口中聽見不是她所認為的糟糕情況!上門討債。
「廢話。」嚴盡歡朝公孫謙勾勾纖指,公孫謙遞上當單一紙,她啪地攤在桌上:「取贖時間今天終止,你是要拿錢來贖回典當物,或是要流當掉它?若是前者,錢拿來;若是後者,宅邸交出來,閒雜人等全都滾出去。」她懶得玩那套虛與委蛇,直來直往,有話直說。
沈瓔珞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她竟然天真希冀對方只是上門來表達對她爹死訊的遺憾。
「嚴姑娘,不能稍稍通融幾日嗎……」沈瓔珞苦笑。別說是十萬兩典當金,她連幾兩紋銀都湊不出來。
「當然不能。」年輕俏美的嚴盡歡,小臉上絲毫不見該年齡會有的天真瀾漫,她雙唇粉薄,傳說薄唇最是無情,沈瓔珞曾對這種說法存疑,今時今日,似乎得到印證,那色澤似櫻的唇兒吐著冷言:「我為什麼要通融你?當單上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雙方同意了才畫押,我嚴家當鋪乾淨利落允了你爹十萬兩典當,三個月前,我可沒惡形惡狀刁難你爹,憑哈現在你有權囉囉峻唆?」
「呃……」沈瓔珞一時詞窮,沒有足夠的伶俐口齒來回嘴。
遷怒。
活生生血淋淋的遷怒。
公孫謙與尉遲義只能同情覦向慘遭連珠炮遷怒的沈瓔珞。算她運氣不好,遇上盛怒中的嚴盡歡,嚴盡歡發起脾氣來,所有事都教她看不順眼。
「沈姑娘。」公孫謙站出來緩和氣氛:「我們並非刻意挑選令尊甫出殯完的日子便上門要求你履行當單,只是當單簽署在前,令尊獰死在後,沈府的情況,我們已略有所聞,與其延長你的痛苦,不如速戰速決,你真無法拿出銀兩取贖沈家宅邸,就讓它流當掉,總好過再給你幾個月的籌錢時間,反而連累你必須四處奔波,借錢、鑽錢,甚至為了錢,做出錯事,到後來,仍是保不住沈家宅邸。」
公孫謙見過一個女孩曾經為了「錢」如何的辛苦、如何的難受、如何的強逼自己、如何教人心疼的幹勁,但一切的辛苦,最終仍是做了白工,他不樂見還有另一個姑娘步上她的後塵。
有時,放棄不代表懦弱,而是衡量自身能力之後做下的判斷。一件本來便明白決計不可能做到之事,堅持做下去,才是勇敢嗎?不,他不認為。公孫謙語氣誠懇,不若嚴盡歡咄咄逼人,沈瓔珞戚受到他的勸說,而非脅迫。
「我確實要湊出十萬兩有困難……但,讓沈家祖業就此成為別人的,我……我對不住我爹。」沈瓔珞苦笑。
「又不是你弄垮的,要對不起的,是你爹。」怯。嚴盡歡以鼻腔輕悴。世上最笨的,莫過於拿錢去補自個兒不肖兒孫桶的天大樓子,無止無盡無怨無尤的傻爹娘。若兒孫做生意失敗,欠下債務還情有可原,拿銀兩去供花娘或酒友吃用而散盡家產的敗家子,不救也罷!
「難道,沈姑娘有第二條路走嗎?」公孫謙並不想嚇唬她,可依她目前情況來看,很遺憾,她沒有其它選擇。
沈瓔珞咬咬唇,公孫謙的問題,沒有問倒她,因為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她沉默著,婢女此時戰戰兢兢端來茶水!沒有茶,只有水!沈家已經沒有茶葉能敬客。
婢女擱完茶杯,又匆匆退下。
沈瓔珞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為自家連像樣茶水也端不出來而感到羞赧,她十指糾纏交握,細聲問:「如果沈家宅邸成為當鋪的流當品,它會被如何處置呢?」她想知道若只有這條路走,她的家園、她祖先費力建築出來的基業,將變成何種情況?
「醜的東西我就拆掉它,還順眼的東西可以留下,等園子修繕得差不多,我打算在這裡養一屋子狗。」嚴盡歡嫌自個兒的園捨小,正好,拿沈家宅子當別院,心情不好就上這兒住住。
沈瓔珞著實笑不出來,嚴盡歡也認真得不像在說笑!她確實是準備這麼做。
嚴盡歡的話像一桶冰水兜頭淋下,教人四肢百骸都在發顫。
「你不能……保留下它嗎?」沈瓔珞試圖讓自己口氣平穩,她不諳談對技巧,實際上她根本六神無主,她雙手緊張揪攪白色素裙,過度白哲的容顏上鑲滿不知所措,即便她努力再努力地深深吸氣,怯懦無助的模樣仍是逃不出在場三人眼底。
明明是個只懂得繡花的千金小姐,此時卻不得不面對最市儈的殘酷現實。
「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情況?」嚴盡歡連續哼笑三聲:「流當品,我有全權處置的權利,就算我決定把沈家拆得片瓦不留,你也不能吭聲。」
尉遲義吹了聲口哨,本來只想喃喃低語,但音量壓不下來,他的嗓門向來都不小:「今天心情真的很糟耶,武威是對她干了哈事?她竟然對一個無辜女人下此毒手,半點活路都不留給人家?」說完,看見嚴盡歡狠狠轉頭瞪他,才驚覺自己吠得太大聲。
「尉遲義!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嚴盡歡咬牙切齒。
「我只是覺得她很倒霉。」尉遲義努努沈瓔珞。掃到人家小兩口吵架的風暴尾……若是今天嚴盡歡被安撫得舒舒服服,情況可完全不同,說不定還會大發慈悲,答應小孤女請求,寬限個幾日。
「少在那邊萌發你旺盛的同情心!」嚴盡歡的遷怒對像轉移到尉遲義身上,用食指猛戳他胸膛:「她倒霉什麼?我才倒霉好不好!拿十萬兩換這間破房子,我寧可拿錢比較划算!不然你叫她還錢呀,錢拿來,宅子我連動都不會動它!」
「我明白了……嚴姑娘,我今天便會吩咐婢女打包行李,盡快搬離,希望你別連最後一點收拾的時間也不給我。」沈瓔珞的歎息,打斷嚴盡歡斥責尉遲義的數落。她好累,無力再和嚴盡歡爭執,她亦無權置喙,嚴盡歡說得沒錯,當單是她爹親手簽下,拿著十萬兩,奮力一搏,要救起沈家酒業,無奈十萬兩才剛入手,兄長的債主便上門索討賭債,她爹不從,那班人竟動手砸壞數千罈老酒……
他們沈家確實拿走嚴家十萬兩,現在若賴著不走,豈不無恥。
「收拾?」嚴盡歡挑高一雙柳眉,似乎對這兩字域到趣味。
「是的,收拾。」沈瓔珞重申。
「你沒看清楚當單嗎?」嚴盡歡柔萸按在當單上頭:「你爹將沈家所有一切都當給我。所有的,一切。」最後兩字,加重語氣。
沈瓔珞瞠圓眸子,取過當單細讀。「……包括沈家宅邸在內的所有沈家物品……」她絕望地復誦當單上的白紙黑字。難怪,嚴盡歡聽見「收拾」兩字時會面露哂笑。她還能收拾什麼?不,她任何東西都無權帶走……
「對,所有沈家物品。」嚴盡歡點頭。
「無妨,我將所有東西都留下來。嫻兒,去把嬉妹她們全招來,咱們要離開這兒了。」沈瓔珞疲倦一笑,吩咐躲在身後的小婢。
「沈瓔珞。」嚴盡歡突地甜笑呼喚她的全名。
沈瓔珞下意識回首,以為嚴盡歡又要搖哈狠話,等待許久,嚴盡歡只是喝著清水,美眸彎彎地瞟著她。
「嚴姑娘,何事?」她維持禮數,請教著嚴盡歡。
「沒。我只是以為你忘了自己姓沈。」嚴盡歡聳聳纖肩。
「我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姓沈。」沈瓔珞覺得她莫名其妙,正準備再交代嫻兒將她爹的牌位帶來之際,一道警覺劈閃而來,使她完全停頓,她極其緩慢地回過蠔首:「嚴姑娘,你的意思不會是指……沈家物品之中,包含我?」
「嗯哼。」嚴盡歡笑得如糖似蜜。
沈瓔珞感到眼前一黑。這太……匪夷所思了。人怎麼能當成物品在買賣、在典當?人非物品,即使她姓沈,她仍是活生生一個人呀!爹真羨慕嚴家,那些個流當品,撐下了當鋪,還有本領將當鋪拓展得更勝以往。她爹曾經在病榻間,忿然數落完自己的不肖子之後,感歎地這般提到?她還記得,自己當時不解其意,反問爹,什麼流當品能撐下嚴家當鋪,是青花瓷瓶?抑或碧翠玉飾?
是流當品,也是人,據說是自小被典進當鋪的幾個孩子。
她錯了。嚴家是可以買賣「人」的,有前例可循……
她真想耍賴地跌坐打滾,像個娃兒大哭大鬧,說著不要不要不要……但,那於事無補,撒潑有效的前提必須建築在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後盾庇蔭著她,她才有權表現軟弱,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自己。
沈瓔珞,挺住,穩穩挺住,不能倒下。
婢女嫻兒領著四名同齡年輕小婢來到,沈瓔珞一邊一手握住她們的柔黃,轉向嚴盡歡:「她們不姓沈,她們可以離開吧?」
「沒有賣身契嗎?」尋常小婢或奴役都會有簽契約,若這五個小丫頭也有簽,在契約期限內,她們理所當然亦屬嚴家所有。
「沒有。」沈瓔珞立即搖頭。實際上,是有的,她撒了小謊。
「沒有的話,就可以走了。」嚴盡歡擺擺手。
「小、小姐!」嫻兒後頭想說的話,被沈瓔珞以眼神示意封口。
「義哥,這裡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盯著,不許她們帶走任何一樣沈家物品,確實趕走閒雜人等後,那一個就押回嚴家當小婢。」嚴盡歡意興闌珊地指示完畢,朝公孫謙勾勾指:「謙哥,陪我去關哥那兒,我要取些首飾。」
「好。」公孫謙輕頷,攙扶嚴盡歡起身。
尉遲義在一旁跳腳:「喂!為什麼這種事都丟給我?」上回歐陽妅意潛入赫連府裡充當小婢女,被正牌丫鬟撞見時也是直接劈昏對方,再將麻煩事塞給他,要他自己處置那名昏迷丫鬟,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把昏迷丫鬟帶回嚴家,現在嚴盡歡又想隨便搖下命令,要他收拾善後」是怎樣呀?他尉遲義生來就是要負責擄人回嚴家的嗎?
「這是命令。」
嚴盡歡伴隨著冷笑,拋下這麼一句教尉遲義無法反駁的話,傲嬌旋身,離開沈府大廳。
尉遲義扭扭脖子,嘀咕:「我回去一定要問問武威,昨夜是把你踢下床了是不?今天火氣真大……」光是站在她身旁都能嗅到火藥味。
幸好嚴盡歡走遠,否則聽見他的咕噥,又要飛奔回來踹他了。他耳尖聽見沈家小婢與主子咬耳朵,說著:「小姐,我們明明有契約,你怎麼……」「難道你們想跟著我一塊兒去吃苦嗎?你們聽著,我很抱歉無法再留你們在身邊,也無法給予你們補貼的盤纏……」沈瓔珞偷覦尉遲義,尉遲義假裝在看沈家屋樑,她又低低與小婢們道:「你們去我房裡收拾些衣裳,有幾件料子及繡工都不差,興許能變現換個幾兩。可惜珠寶首飾為了辦爹的後事,已經所剩無幾,否則我就將它們均分給你們……我絆住嚴家當鋪的人,你們動作快些。還有,你們的賣身契應該在我爹房裡,你們同樣取走它,能撕就盡早撕,別留下蛛絲馬跡,然後就悄悄往後門離開。」
「小姐……」
「快去。」沈瓔珞將她們趕進房裡,殊不知她們交談的每字每句,好耳力的尉遲義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也不打算點破,讓她們拿些細軟何妨呢?他壓根不贊同嚴盡歡的趕盡殺絕,說哈不准人家帶走沈家任何一樣東西,難道要她們光著身子走出沈府嗎?太沒人性。
嫻兒她們噙著淚光退下了,尉遲義看見沈瓔珞深深吸氣,纖肩微微抖動,那肩膀真細,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她轉過身,與他平視,搖搖欲墜四字不足以形容他眼中的她,她現在的模樣,要是在深夜裡出來逛大街,隔天全南城就會爆發鬧鬼的傳言!她剛逢父喪,一身素棉白裳,長髮僅是整齊而隨意地綰起小髻,沒有半顆鈿飾,任由其餘青絲披散瘦弱肩頭,她的臉色不比白裳好到哪兒去,除了雙眉和眼瞳有著天生的烏亮色澤,其餘全沾上一層青白,唇瓣更是失去尋常姑娘應有的粉嫩鮮紅。
他知道她此刻的目標是要絆住他,不讓他去為難那幾隻小婢,她咬著唇,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做才好。
「你要不要……喝水?」她想了好久,擠出的第一句話。
「我不渴。」
「你要不要……稍坐?」又相隔良久,第二句話才又想到能說什麼。
「不用。」尉遲義覺得有些好笑。不是因為她笨拙的問句,而是她努力的精神。
她詞窮,低著首,只能看自己的繡鞋,繡鞋勾起了她的記憶,又抬頭:「呀,你背後有很多鞋印,要不要……拍一拍?」尤其他又穿著黑褲,灰灰的小鞋印很明顯呢。
這個就不能說不了,他都忘記方才被嚴盡歡踢好多腳哩。他率性伸手拍撫,抹去褲上印子。「拍乾淨了沒?」他問。
「還沒。」左邊尚有幾個印子,雖不清楚,仍可見髒污。啪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他又問。
「……還、還沒。」詭異的停頓。
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他再問。
「還沒。」她終於找到一個絆住他的好方法,就是一直告訴他還沒還沒還沒……
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
「還沒。」謊言越說越順口。
這一次,尉遲義沒再自打臀部。
「乾淨了吧?你的小婢們已經從後門走掉啦。」她的伎倆一點也不高竿,輕易就能看穿。
「咦?你……你怎麼知道?」沈瓔珞難掩吃驚。
「我聽見的。」那些小婢女凌亂的腳步聲、號啕的哭泣,沒逃過他的耳朵。
沈瓔珞拉長耳朵,卻半點動靜也沒聽見。他真的能聽見嫻兒她們已經平安離開了嗎?他聽力這麼好,遠在後門的風吹草動都聽得仔仔細細!
咦?
咦?
他的聽力這麼好!
「那剛剛我和嫻兒她們說的話……」她捂著嘴,訝然問他。
尉遲義咧開白牙,亮晃晃直笑:「一清二楚。」
沈瓔珞此時的吃驚,不為他的好聽力,不為他聽仔細她與婢女的對談,只為了……
一模一樣。
在夢境中,男人的笑靨,與尉遲義的笑臉,重迭在一塊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