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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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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請問……你們當鋪真的什麼東西都可以典當嗎?」

  一位女孩難掩尷尬地來到豎滿銅條地大櫃檯前,指指門外寫著‘萬物皆可當’地橫批春聯,雙頰泛有窘紅。每位上當鋪當東西地客官難免都是她這幅模樣,畢竟上當鋪並非光彩之事,非到緊急時候,有誰會願意把家當拿出來換取金錢呢?

  「是地,咱鋪裏估鑒師會為您想典當地東西估價,價錢您覺得滿意,交易便能成立。」櫃檯後方,梳挽端莊髮鬢地年輕姑娘笑吟吟回她。以客為尊是鋪裏規定,認真對待每一位上門地貴客,更是鋪裏守則。她甜美可人地紅唇彎彎似月,給人賓至如歸地春風溫暖,以笑容先安撫櫃檯前地那名顫抖著身子地女孩:「請問您想典當什麼首飾或衣裳?」

  「我……。我……」

  女孩扭扭捏捏、囁囁嚅嚅地啟唇,又閉上,啟唇,又閉上,當鋪姑娘耐心等候,終於,女孩湊近鋼條台柵,當鋪姑娘也跟著傾身上前,想聽仔細含糊在女孩唇裏那幾個字是啥。

  「我想典當我的清白……」

  太恰巧的鴉雀無聲,讓女孩的這句話,回蕩在鋪子裏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個在場人士的耳內。

  無數道眼光全落在她身上,將她瞧得更加窘迫,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直接坑殺掉。

  當鋪姑娘見過太多大風大浪,更不只一次遇見當鋪來亂的混蛋,上回還有人說要當他家珍貴的列祖列宗魂魄哩!

  笑顏在花一般的臉上短暫抽搐,當鋪姑娘努力維持住它,甜絲絲的嗓,雖然混雜著咬牙,但又藏得極好,不失禮數:「請典當一些有形有體的東西,感謝您。」媽的!你幹嘛不說要典當你那顆豬腦袋?!五兩銀子我就當給你!

  「可你們當鋪外頭寫著‘萬物皆可當’呀……」女孩咬唇,用哀戚戚的眼神在指控他們欺騙客人。

  「清白不是一種物品,無法稱斤稱兩叫價,例如您說要將命當給我們,我們無法估算您的生命價值多少一樣,若您家裏有其他值錢東西打算變現,歡迎您再度光臨。」當鋪姑娘奈住性子,心理老早就哇哇叫盡粗話。外頭書寫的‘萬物皆可當’只是幌子!就像飯館張貼著‘不好吃免錢’一樣!哪個笨蛋會信呀!

  表明送客的最後一句話說完,當鋪姑娘忙著招呼下一位客人,懶得再理會瘋子。

  女孩苦著臉,似乎欲言又止,想央求當鋪姑娘通融,又覺得自己提出的‘典當物’像個笑柄,她聽見好幾位客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對於她這個準備典當自己清白的女人感到不齒,訕笑聲滑進她耳裏,教她羞愧欲死,在她絕望轉身想逃離鋪子之際,身子迎面撞著了人。

  這個衝撞,來人紋風不動,她卻被撞得幾乎踉蹌跌跤——幾乎,但沒有,她被人及時捉住手臂,穩住了往後摔倒的身勢。

  她看見自己半具身軀完全貼合在一個男人上身上。那男人,有一雙漂亮而且清澄的眼眸,眼尾微勾,像挑著眼覷人,帶些邪佞,偏偏配上非常端正的眉、鼻、唇,中和掉勾勾眼尾給人的違和感,這是一張生得極好的男性容貌,不會讓人第一眼感到害怕。

  「當心點,小女孩。」男人確定她站穩,便收回雙手,同時,對她輕笑。

  她看得發傻,她很肯定活了十七年頭,不曾見過比方才那個淺笑更好看的了。

  「謙哥,你來得正好,有幾件東西在等你鑒價,快些進來!」櫃檯後方的當鋪姑娘朝男人猛招手。

  他臉上笑意加深,進入櫃檯,滿桌子古董瓷瓶及首飾等著他,他隨手捧起距離他最近的白玉瓷瓶端詳,俊顏上最突兀卻也最具特色的黑眸微眯:「假貨。」

  只消一眼,他替白玉瓷瓶的價值做下精簡評語,再拿起一隻翠綠玉環:「二十兩,五兩,不值錢。」五兩是對第三件具有瑕疵的珍珠項鏈,不值錢則是左側堆滿整整一疊的仿古書冊。

  「可惡,我以為最值錢的就是那疊書耶!」當鋪姑娘好懊惱,她以四十五兩當給那個假書生,糟了個大糕,她有預感,這疊書一定會流當掉,賠定了……

  「妅意,你還太嫩。」他好笑地拍拍她的腦袋。

  開當鋪,最怕便是把假貨當真貨,付給了一大筆金錢,換回一堆沒人會再回來取贖,流當也脫不了手的廢物。

  身為嚴家當鋪的鑒師,他不敢說自己未曾受騙,經驗的累積,代表一回又一回的心酸血淚史,為了不再捶胸頓足,除了加強自己鑒貨眼光之外,別無他法,今日的‘公孫謙’是靠往昔的‘公孫謙’學習而來,她歐陽妅意要走的路還相當相當長。

  他繼續鑒識下一件玉器,發覺投射在他身上那道怯懦懦的目光如影隨形,他很習慣投注而來的欣賞眼神,他是個容貌相當出眾的男人,瘦且高的身形,儒雅溫文的氣息,總是掛滿笑容的臉龐,可……怯懦懦?誰會用怯懦懦的眼神在欣賞如玉一般的他?

  輕易的,他捕捉到了,怯懦懦凝視,來自於剛才撞著他的小姑娘,她還沒離開,像根木頭般,傻乎乎地站在當鋪門邊,看著他。

  「妅意,那位姑娘是來當東西嗎?」公孫謙不著痕跡地朝門邊輕輕努顎。

  歐陽妅意看過去,毫不客氣地重重‘咦’一聲。

  「她還沒走呀?」不是都趕人了嗎?

  「怎麼了?她來當什麼?」他瞧歐陽妅意皺了皺可愛的鼻頭。

  「清白。」歐陽妅意瞧著公孫謙的驚訝挑眉,一副‘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的愕然,她攤攤手重申:「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她說她要典當她的清白,謙哥你也知道,換做是其他男人上門,我會以為是來搗亂,直接叫人打她出去。」她歐陽妅意最討厭的就是進當鋪來當祖宗英靈當感情當勇氣當智慧的這類白癡!

  「這麼有趣?」公孫謙細眸裏,有抹興味,看不出來嬌柔羞怯的小姑娘,一開口,就讓人震撼她的大膽。

  上當鋪典當清白?他頭一回聽見。

  公孫謙斟滿一杯香茗,在歐陽妅意不解的愕視之下,離開櫃檯,走向年輕小姑娘。

  「喝杯暖茶先,瞧你冷得發抖。」他將串著白煙的香茗遞至小姑娘面前,明明知道她的顫抖不是因為寒冷,卻不想讓她難堪。

  她遲疑,下唇早已被自己地牙齒咬得發紅。她太緊張,生平第一回踏進當鋪。生平第一回提出最丟人地要求,生平第一回,看男人看傻到忘了該要快些逃離這裏。

  「不喝?」見她遲遲沒伸出絞在裙側地小手,他揚眉。

  她終於抬起手,接過暖烘烘地茶杯,杯裏茶水誠實反應出她地發顫,水波興瀾,一圈又一圈,她舉杯就唇,好不容易才從緊縮喉頭咽下溫暖茶水,事實上她不會分辨茶葉優劣,她只舉得好暖好香……

  「好些了嗎?」公孫謙問。她地臉色終於紅潤好看一些,不像方才死白。

  她點頭,雙手仍貪婪地緊握泛有餘溫的茶杯。

  「那好,來,我們坐下來,談談你地典當事宜。」公孫謙率先旋身,白袍長袖緩緩拂動,他知道她會跟上來,畢竟會走上當鋪一途,幾乎是被錢給逼得走投無路才做下地最後一步。果然,身後那道小而急迫地腳步聲,緊緊尾隨,半點也不敢停頓,就怕追丟了人。

  他領她坐進一處小隔房,它並非密閉空間,它像一間有牆有門地涼亭,牆只有半人高,他們可以看見外頭動靜,外頭也能清楚瞧見他們坐在裏頭,這種不想造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地貼心,讓她放心不少。

  「聽說,你希望典當清白?」才坐定,公孫謙便開口。

  這話題,與當鋪姑娘談已經夠手足無措,現在還得跟一個男人談,她低低壓著螓首,猛然閉起眼,帶著視死如歸地勇氣,用力點頭。

  「你想當多少?」公孫謙的口吻,完全是個商人。

  「……五、五十兩……」

  「很離譜地數字,就算是青樓買賣小鴇兒,也不值這價碼。」他實話實說。經營當鋪之人,必須對市面上所有東西地行情一清二楚,才不容易受騙,小自菜價大至金價,巨細靡遺,全都要涉獵。目前青樓老鴇買小丫頭地價錢,莫約二十兩,這還是小丫頭資質頂尖、容顏豔絕才能。

  「我……我需要五十兩……」

  關於客戶為何急需銀兩,不是當鋪人員該關心之事,他們只需評估可人帶來地商品價值多少,知道太多雜事,便會影響判斷。例如,一個貧苦可憐的人訴說完身世,聽得當鋪人員跟著淚漣漣,他拿出一塊不值錢地破玉佩,你該不該當給他?同情他,多當給他十兩,然後呢?註定賠錢地玉佩就是自認倒楣吞下來?或是冷下心腸,無視他處境堪憐,公事公辦,不值錢地玉佩不收,然後換來一句冷血惡魔地泣訴指控?

  他從不過問不該問之事,他只問可人端上桌來估鑒地商品價值。

  現在的‘商品’,是她,一個清清秀秀,像朵小白花地秀致姑娘。

  他並沒有很失禮地眼神在打量她,但也已經將她自頭到腳瞧個仔細。她不是天仙美人,五官相當平凡,看得出來她家境不甚富裕,她沒有太多閒錢裝扮自己,黑髮盤梳起側髻,及腰青絲則整整齊齊地編了根粗辮,以細紅線綁緊,安置於前胸,洗得乾淨地淺藍棉衣有日曬後暖暖香香的味道,沒有閃亮地首飾妝點,小小的臉蛋,淡淡的眉,雙眼倒是相當水燦明亮,鼻偏細,唇偏小,身材也不是豐腴型地健美嬌媚,若單純以‘商品’來看,他開出地價碼是十兩,再多也不可能。

  應該要殺價,但一時之間,不該有地心軟,浮現上來。

  「五十兩,你三個月內換得起嗎?當鋪不是慈善行業,我們在商言商,你地商品值多少,我們才當多少銀兩給你,日後你來取贖便好,你拿了錢走人,我們也必須評估商品出售的可能性,當鋪不做賠錢事。」這好似筆賠錢生意,尋常人拿著物品來當鋪質押,而她想當地清白與她本身無法分割,不能打包收進庫房,若她拿錢閃人,他們也拿她沒轍。

  「我會努力工作……」她輕顫著嗓。

  「三個月五十兩?」他提醒她這個殘忍數目字。

  「……」賺不到……

  「若流當,你的清白讓我們轉手賣出也無妨?」當鋪並非青樓,不以強逼良家婦女出賣靈肉為業,但她以清白估價,他必須將當鋪立場說明白。

  「……」

  「沉默無濟於事。」

  好極了,她改用掉眼淚地,豆般大的水珠子,滴滴答答,一顆緊接一顆。

  「你為什麼需要如此龐大地金額?」不該問的,他問了,一瞬間,他很懊惱,嚴家當鋪中,被熟識地傢伙們戲稱為‘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地他,做了他不曾做的舉動。

  她仍在哭,抽抽噎噎的,好半響泣不成聲。就在公孫謙慶倖自己尚未聽到她開口,他還有機會阻止她回答他方才錯問的問題之際,她說話了,不大且顫抖的音量,竟然強壓過他地聲音。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嗚……」

  可不可以不要哭得這麼慘兮兮?

  可不可以嗓音別抖得教人連心也跟著抽緊?

  「方才當鋪裏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我情願……呀謝謝。」她接過他遞來地白帕子擦眼淚,軟聲道謝。

  情願自己拯救自己地清白。公孫謙很清楚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這女人,外貌嬌柔柔,性子倒也算另類的拗,不容人擺佈她的人生,不願讓自己成為別人手中棋子,他都快欣賞起她來。

  她拭去淚水,做了幾回吐納,才再道:「我漢子道五十兩不是小數目,但請相信我,我絕對會守諾還錢……拜託給我一次機會……」她求救地眼神,直勾勾望進他眼底。

  公孫謙知道自己不該點頭,五十兩,不是五十文,她還不起,若她真地想還,也絕對是委身青樓或賭場豪勝才可能短期內賺滿龐大金額。

  要是應允這筆交易,那就是他公孫謙在嚴家當鋪如此多年來,第一次犯下最嚴重的失策。

  他不做賠錢事。

  這筆五十兩的交易,連浪費時間去考慮考慮都不值。

  「你死定了。」尉遲義不拐彎抹角,一邊擦拭他的寶貝佩刀。

  「必死無疑。」秦關也在搖頭,修長的指,撥弄檀木盆裏晶晶閃亮的各色寶玉,伶仃脆響。煞是好聽。

  「我好像已經聽到小當家尖銳刺耳的嚷叫聲,在我耳邊如雷轟來。」歐陽妅意不難想像等會將會發生的人間慘劇。

  「小當家會把你的頭塞進那個古董湯鍋裏。」夏侯武威冷笑兩聲,他的答案將會最最貼近實際。

  眾人聞言,點頭如搗蒜。

  「……」公孫謙很可悲地無法反駁任何一個人提出的‘下場’,他比在場所有人更清楚自己犯下多大錯誤,只能卑微請求身旁小廝把古董大湯鍋拿進庫房藏起來,還有前朝大花瓶、百年前皇帝專用痰盂、帝妃洗臉金盆——只要是能硬塞進一顆腦袋的危險物品,全放到小當家看不著拿不到的地方去。

  他用六十兩天價,典當一個姑娘清白,扣掉當鋪先行計算的利錢,她實拿五十一兩,雙方簽訂契約,交易完成。

  列滿黑字的白紙下方,簽著他公孫謙以及她李梅秀的姓名,鮮紅紅拇指印,和她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嬌小秀致,捺在紙間,紅得顯眼。

  他記得她捺完指印,接過銀兩,雙眼紅通通的,淚光閃爍,不住地朝他彎身致謝,好似他是她的救命大恩人。他雖明白自己做下錯誤決定,卻否認不了,能幫上她的忙,他心情極好,好到……應該足以接受小當家宛若巨大火山噴發的強烈怒焰吧?

  「謙哥,你不會是被美色給迷昏了吧?」歐陽妅意挨過來,以弧形優美的下顎輕抵在公孫謙肩胛,吐著芳香氣息,故意吹拂他的鬢髮,纖細雙臂如蛇般滑行至他胸前攀著,用甜甜假假的細嗓在戲弄他,長睫一搧一搧,眨動著雙眸深處的趣味。

  可惜,在場所有男人都當歐陽妅意是‘兄弟’,將她排除在‘女人’行列之外,誰都不會因她施展媚態而心猿意馬,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對自小把屎把尿、拉拔長大的奶臭娃娃有任何遐思。歐陽妅意太多醜態深植於腦海,就算多年過去,她變成一個漂亮美麗的娉婷姑娘,在他們眼中,她依舊是那個吮著指、哭鬧著要他們替她換尿布的蠻娃娃。

  「她哪像你這般美?迷昏不了人的。」公孫謙輕擰她挺俏細鼻,舉止雖親昵,卻僅止于兄妹之情。

  「難說哦,說不定她是謙哥喜愛的類型。」情人眼裏出西施嘛,只要對了男人胃口,母豬賽貂蟬。

  「老實說,我對她的長相已經有些模糊,若下回再遇見,我可能還得費一番功夫才能記起。」公孫謙沒有說謊,他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笑起來有些甜,但完全拼湊起來的確有困難,她不是長相太有特色的女孩——並不是意指她醜,只是她不像妅意清豔,也不像小當家教人一眼難忘。

  話雖如此,下回再見到李梅秀,他還是能認出她,因為他有一雙犀利燦明的辨物眼眸,對物品如此,對人亦然。

  「可你卻為了一個長相已經有些模糊的女人,等一會兒將被小當家狠狠處罰。」歐陽妅意眨眨眼,取笑他。

  「也許三個月後,她會拿銀兩回來贖回她的清白,這筆交易不會流當,我替當鋪賺入利錢,小當家一見我就笑,誇我是最稱職的好員工。」公孫謙說著連自己都在心理大喊‘別傻了’的謊話。李梅秀或許會如她所言地勤奮工作,賺錢想儘快回當鋪取贖,但她沒辦法做到,五十兩,數目不小。

  「重點是……你驗過貨嗎?那位來典當清白的女人……有沒有那玩意兒?」尉遲義問得更直截了當。他們現在在談的不是人,是商品,既是上門典當的商品,首要便是判斷真偽,是真貨,才有談下去的價值,碰上假貨,吃虧認賠是小事,惹上官非更是活該倒楣。今天,有人上門來當清白,就是先證明這項東西確實存在。

  公孫謙笑容優雅:「我想,應該有吧。」李梅秀怯懦害羞又容易臉紅的模樣,不是偽裝。一個捍衛自己清白的女孩子,鼓足勇氣走進當鋪,把自己當成貨物論價,他沒有懷疑過她,她的眼淚,清澄乾淨,毫無雜質,她的笑容,淡淡甜甜,露出寶貝牙齒,憨厚而誠懇,沒有任何教他生疑之處。

  「萬一你受騙,會害嚴家當鋪淪為笑柄。」優雅飲茶的秦關淡道。

  「不,萬一你受傷,會害你在嚴家當鋪淪為更低賤的地位。」夏侯武威不改他一箭穿心的殘酷毒舌。

  「武威,麻煩你別讓我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好嗎?」公孫謙苦笑,他們在嚴家當鋪的地位還不夠低嗎?

  「謙哥,你幹嘛不直接借錢給那個女孩就好,非得扯上當鋪裏的交易?」歐陽妅意覺得應該有更簡單有效的別種方法可採用,偏偏以當鋪名義收下李梅秀典當清白的離譜生意,怎麼想怎麼不妥、怎麼想怎麼失策。

  「妅意,你是不缺錢到糊塗了嗎?我身上會有五十兩?我連五文都沒有。」公孫謙笑覷歐陽妅意。

  她恍然大悟,自己吐舌,拍拍遲鈍的腦袋。被公孫謙說中,她過慣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身旁的公孫謙、尉遲義、秦關、夏侯武威,全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雖然彼此人生經歷並不相同,卻在嚴家當鋪產生交集。她是在繈褓中便讓人抱來當鋪典當,當了多少銀兩她不清楚,三個月時限過去,她的家人沒有來取贖她,她成為一件棄置品,是嚴家老爺同情她,才讓她這個比她寶貝女兒沒幾個月的女娃兒成為女兒玩伴。其餘幾個人情況類似,皆因家貧而被當掉換錢,在她懂事之前,他們便早已在嚴府裏。

  當父母狠下心來,把孩子視為換取金錢的物品,幾乎等同羽拋棄他們,他們從不曾渴望再與家人相認,就算相認,彼此之間也沒有感情存在,血緣這兩字,不能只單單靠身上流著的血脈牽連,還有出自真心誠意的珍惜與疼愛。

  「對哦……我們幾個人錢囊全掏出來湊一湊,應該連十文都不到哦……」歐陽妅意乾笑。平時他們吃住花用都直接向當鋪請款,小當家在這一點上頭相當慷慨,從不曾吝嗇,他們要什麼有什麼,從不缺乏,過得比富家少爺小姐更快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可他們的身份不是正牌少爺小姐,而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

  流當品,沒有領薪資格。

  歐陽妅意悲傷地看著自己一身華服首飾,覺得無比淒涼。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一定就是指他們吧……

  最貧窮的有錢人,嗚。

  「所以,在那當下,我除了允諾她的央求之外,只有另一個選擇——眼睜睜看一個清白小姑娘斷送在聲名狼藉的花街豔窩。」公孫謙續道。

  「而你心軟了。」秦關替他說出最後總結。

  「心軟嗎?」公孫謙對這兩字有些意見,偏偏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來說明他那時端了杯熱茶,步向李梅秀的用意。該直言拒絕的荒謬請求,連聽都不該去聽,他非但聽了,更答允了連自己想來都會搖頭的典當交易,不是心軟,又是什麼呢?

  好吧,姑且承認他是心軟了,難得的心軟。

  原來他的心,還是有柔軟的本錢?他以為這些年在當鋪裏見多醜陋人性,將他的心磨得又冷又硬,可以掛滿笑容,面對一個又一個帶著悲慘故事上門典當的人,有人因為痛失家中重要支柱,生活突顯困境,不得不當掉最最珍惜的定情首飾,他一樣能笑笑地和對方殺價,以較低廉的費用收下當物。

  笑面虎,本質就是虎,不會因為掛起甜笑,就變成貓。

  這只虎,看見一株小白花,竟敢收起獠牙利爪,只因為不想碰壞她,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希望你最後不會發現,自己的心軟,是場騙局。」夏侯武威說出在場眾人心理隱憂,他們認識的公孫謙絕不是昏庸之輩,不會憑一時感情用事而犯下失誤,他難得的反常,他們都吃驚,雖然口頭上滿是調侃,心理也不會真的願意看見親如兄弟的他因受騙而沮喪或受罰。

  公孫謙不改一派儒雅,笑得既俊且溫文,可惜那支被兄弟們戲稱為‘媚’的眼眸,揚起佞美和凜冽——

  「如果她是騙子,就按當鋪逮捕騙子的方法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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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嫣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地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地客官以值錢首飾、房地契、股東等等商品來質押地大當鋪,客官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賦予客官金錢,三個月內,客官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官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地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地三個月期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才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地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姐姐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點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麼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梗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裏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地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地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地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地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地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地小當鋪?

  來來酒樓裏,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地嚴家故事。

  今兒個先要講地,是第一個‘流當品’。那位姓公孫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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