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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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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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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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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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胡氏制藥是台灣第一大制藥公司,在台中建廠五十六年來,一直與歐、美、日、中等國進行技術轉移合作,不只在人類用藥上貢獻良多,就連在動物用藥和保健食品方面也投入不少心力,迄今獲得國家核發制造許可的藥證就高達六百多件。

    因為產品線廣泛,市場歸及各大醫院、診所和藥局,只是隨著癌癥死亡率逐年攀高,近幾年來,胡氏制藥在各大醫院的委托下,將心力集中投注在各種癌癥用藥上,因此身為研發部經理的胡伯韜幾乎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

    每一天他總有做不完的實驗、開不完的會議、看不完的研究報告,別人放假他加班,別人出游他出差,就連每一季的例行出國,也都是為了和他國實驗室進行技術交流——

    簡單來說,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而且更甚以往。

    但只有親近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企圖利用龐大的工作壓力來麻痹心中那巨大的愧疚,因為他在九年多前的那場海嘯中,不小心弄丟了他的天使。

    唯有找到那位天使,才能使他獲得救贖。

    因此對胡伯韜而言,每個月的尋人偵查報告就是最重要的事。

    比任何實驗都還重要!

    只是那麼多年來,他習慣了失望大于期待,所以當電話另一端傳來好消息時,他還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你說什麼?」胡伯韜用力握緊話筒,用生平最溫和也最平靜的語氣再詢問一次。

    「人找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相同的答案,尋人多年的偵探幾乎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雀躍。「那個女孩叫萬雅,也是台灣人,就住在台南,今年二十八歲,父母當年在南亞海嘯中雙雙失蹤,而她本人是在父母的幫助下才逃過一劫,不過回國後卻因為右手傷口急速惡化差點截肢,所幸在親戚的照顧下奇跡好轉,無論是年紀、遭遇、傷勢、外貌都非常符合老板您所提供的條件,我相信她百分之百就是您要找的人,我已經將她所有數據和照片都寄過去了,包括當年的高中畢業照,您要先進行確認嗎?」

    胡伯韜內心激動到無法開口回答,他只是用力屏著呼吸,雙手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

    經過了九年六個月又十一天的一無所獲,如今好消息從天而降,讓他不禁有種掉入幻夢的感覺,可驚喜的同時,他也害怕會是空歡喜一場。

    畢竟過去也發生過幾次找錯人的烏龍,若這一次又是這樣……

    「胡老板?」

    「……好!」他咬牙閉眼,還是決定面對。

    若找錯人,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他早已習慣失望了不是嗎?

    他自嘲地笑了笑,命令自己冷靜地掛上電話。

    一個深呼吸,他不疾不徐地打開電子信箱,果然看到了耿亮寄來的信件。

    猶豫了三秒,他點開信件,一張在夢中浮現千百次的容顏驀然躍入眼簾,令他失態地自辦公椅上驟然起身,甚至因為用力過猛將椅子砰的一聲推倒在地,嚇到正好推門而入的助理。

    「經理?」男助理迅速奔到胡伯韜身邊,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上司,就怕他哪里受了傷。「經理您沒事吧?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沒事。」胡伯韜嗓音微顫,幾乎得費盡力氣才能吐出這一句話,只是說話的同時,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屏幕。

    他終于找到她了!

    他難掩激動,顫抖地伸出手,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溫柔描繪屏幕上那熟悉的容顏。

    雖然只是一張畢業照,但他仍然記得當年這小小的巴掌臉即使滿布泥沙也掩不住她昳麗清純的樣貌,以及她那雙翦水秋眸,似乎有著流不完的悲傷。

    記憶中傷痕累累的折翼天使與屏幕上青春飛揚的稚嫩少女驀然重迭,卻重迭不去折磨了他近十年的一顆顆淚水、一道道血痕和一聲聲嘶喊。

    十八歲高中剛畢業的她笑容耀眼,彷佛人生充滿希望,然而當他翻到下一張照片時,卻差點心痛得無法呼吸。

    十九歲剛出院的她蒼白而羸弱,整個人形銷骨立,木然的神情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搪瓷娃娃,即使身上的傷痕早已痊愈,卻依舊荏弱,彷佛一踫就會碎。

    他揪緊胸口,直到好幾秒後才能逼迫自己繼續移動鼠標,閱覽女孩所有的數據,而助理始終識趣地站在原地,甚至沒急著說明來意。

    胡伯韜看著調查報告,最初滿心的喜悅卻漸漸消逝,最後,只剩下疼痛。

    耿亮是個一流的偵探,除了照片,他同時也將萬雅這些年來的遭遇通通附了上來,包括她住院一年,雖然逃過截肢的命運,卻陷入痛苦的長期復健,更因此被迫中斷大學學業;包括她因為父母雙亡心靈深深受創,直到四年前都還陸陸續續接受著心理治療;包括當年協尋不到她父母的尸體,壽險始終無法獲得理賠,她的生活頓時陷入困頓,幸虧有叔嬸伸出援手。

    這一頁又一頁的調查報告令他痛徹心腑,愧疚感更是直線攀升,可下一秒他卻怒不可遏地一拳揍上桌面,原因是萬雅當年的情傷——

    當年她父母雙亡,右手又面臨截肢,與萬雅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兼初戀男友竟然在此時提出分手,躲到國外讀書,而原本交好的男友一家人更是從此與萬家劃清界線,避之唯恐不及。

    想起當年那個勇敢救了他,最後卻癱跪在他懷里崩潰落淚的折翼天使,胡伯韜差點壓抑不住心中那股想殺人的欲望。

    那家人怎麼可以如此對待她……他們怎麼可以!

    「經理?!那、那個……」助理驚呼一聲,看著差點被揍出一個洞的辦公桌,不禁嚇得有些語無倫次。「那個……您沒事吧?有、有什麼事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老天,他從來沒看過經理如此失控,經理到底看到什麼了?

    胡伯韜沒有說話,只是比出一個沒事的手勢,接著驀地起身,焦躁地在辦公桌後頭走來走去,表情凜冽,像是在腦中盤算著什麼暗殺計劃。

    就在助理思考著該不該把經理的反常行為緊急向董事長夫婦通報時,胡伯韜突然恢復了鎮定,回到計算機前,繼續移動手中的鼠標。

    幸好這一次胡伯韜沒什麼異常舉動,只是冷著一張臉,眉頭愈皺愈緊。

    「她已經相親了五次,對象鎖定家境小康的平凡男性,而且打算在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胡伯韜憂心又驚慌的語氣再次引起助理的注意,同時他忍不住在心中猜測,是哪家閨女打算把自己嫁出去,竟會惹得自家經理如此在意?

    畢竟他在胡伯韜底下做事七年多,雖然不敢說百分之百了解經理,卻也听過之前那場海嘯事故。

    而這些年來經理除了工作,心里只有那名女孩,對于身邊的女人不屑一顧。早年董事長和夫人尚能體諒理解,但隨著一次又一次尋人未果,他們夫婦倆認為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難道因一個生死未卜的女孩,自己的兒子只能活在愧疚中,甚至單身一輩子?

    于是兩人開始積極替經理安排相親,經理反對也反抗過,最後仍抵抗不了便消極配合,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相親總是無疾而終,幸虧兩年前好不容易終于有人拔得頭籌,但才訂婚不到兩個月,對方卻又突然悔婚。

    總之在他的認知當中,經理就像是個愛情絕緣體,是絕不可能在意任何一個女性的,可經理今天怎會突然反常?

    「立刻替我安排休假,我要到台南去辦件重要的事。」胡伯韜下了決定,可這突如其來的命令卻把助理給嚇懵了。

    「什麼?」

    「不。」胡伯韜看著調查報告上耿亮特別注明的相親條件,隨即改口道︰「干脆幫我安排到南部視察,沒有期限。」胡伯韜一本正經的語氣像是打算今天就出發。

    「經理等等!那、那……那個明天日本東京就要派人到A廠觀摩我們的生產線,進行技術交流,您答應要親自接待對方,後天還要飛到美國去參加學術會議,還有——」

    「你照做就是了。」輕飄飄的一句話打斷助理的喋喋不休。

    助理口水一噎,差點沒噎死。

    「你只要告訴我父母,說我終于找到天使,他們一定能夠諒解,而我的兩位兄長也一定非常樂意停止他們這幾年的愜意生活,暫代我的職責。」胡伯韜說著,終于露出今天的第一抹微笑。

    助理瞪著那抹和煦笑容,覺得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听。

    經理找到那個天使了?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噢,天哪天哪天哪,不會吧!

    「我已經辜負她將近十年,這次我絕不能再失信,我要陪在她身邊,照顧她一輩子,如果幸運的話,我可能還會和她結婚。」看著屏幕上那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容顏,胡伯韜再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溫柔地觸摸那道倩影。

    他的目光繾綣,笑意溫存,完全不像是在看一個恩人,而那表情也絕對不只是純粹的愧疚與思念。

    打從他的眼底、心底都散發出一種濃濃執戀,看起來儼然就是個戀愛中的男子。

    「結、結、結……結婚?」這一次,助理干脆讓自己的下巴直接掉下來。

    「沒錯,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害,再也不會離開她了。」胡伯韜微微一笑。

    他溫柔的指尖最後停駐在女孩那雙彷佛會說話的翦水水眸邊,可腦中浮現的卻是女孩當年崩潰的模樣,她的淚水就像是滾燙的油湯在他的心中烙滿了傷痕,讓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麼愧對過一個女孩,也從來沒有這麼執著于一個女孩。

    他無數次在夢中與她重逢邂逅,看著她越發亭亭玉立的模樣,無法自拔地怦然心動,只可惜每次夢醒總是失望。

    因為她,他失去了對愛情的渴望,也曾懷疑起自己是否有戀童癖或是哪里不正常,否則怎會對一個稚嫩少女如此念念不忘?

    每個人都說他只是因為太過愧疚所以變成了執念,但他認為自己對女孩的情感絕對不只如此,否則他怎會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對她心悸動情,甚至希望那場夢永遠不會醒?

    無論女孩生死與否,都改變不了他想找到她、呵護她一生的決心。

    而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這一次他由衷感謝老天,並暗暗發誓,他再也、再也不會弄丟她了。

    國歷七月二十七日,宜嫁娶、納采、問名、訂盟、提親、祭祀、開光、祈福、出行、裁衣、出火、動土、上梁、會友、冠笄、安床、開市、交車……

    總之,根據許媒婆的說法,今天是萬事大吉的大好日子,所以萬雅安排了第六次相親,地點就在距離萬家不遠的一間咖啡廳。

    她今天穿了一件杏色的小洋裝,剪裁簡單,設計簡約,裙襬卻是不規則對稱,給人一種清新亮麗卻不過于花俏的感覺。

    下午兩點,雙方都沒有遲到,一入座,許媒婆就開始熱情地替兩人介紹,而她也乘機偷偷打量眼前這個相親對象。

    他留著一頭中規中矩的黑短發,含蓄低調的發型並不呆板,反倒給她一股討喜的清爽感,讓她一眼就注意到那露在黑發下的俊秀耳廓,以及那一對服貼在蜜色肌膚上,被修剪得清俊干淨的鬢角。

    也許是因為個性的關系,從小她就特別喜歡注意一些小細節,而從發型推斷,顯然眼前的男人和她一樣,這令她非常欣賞!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繼續打量著男人,他相貌出色,眼神既安靜又內斂,充滿了書卷味的知性光輝,而他那頭斜貼著劍眉眉峰的整齊劉海,更是襯得他那雙深邃黑眸熠熠生輝,奪人目光。

    也許是注意到她的暗中打量,原本安靜斂眸的男人突然勾起他那薄厚適中的剛毅嘴唇,抬眸朝她露出一抹如春陽般和煦的淺笑。

    剎那,她彷佛在男人身上感受到了萬里晴空的蔚藍,干干淨淨、沁人心脾的溫暖,只是下一秒,就只剩偷看被人抓包的尷尬了。

    因為作賊心虛,她回以一抹干笑,便規規矩矩地收回目光,再也不敢亂瞄,而此時許媒婆也正好介紹完畢,笑咪咪地看向兩人。

    「好了,我該介紹的都介紹了,接下來你們兩個年輕人就好好相處吧,我這老太婆就不打擾啦!」說著說著,許媒婆就打算自椅子上起身離開。

    「婆婆!」萬雅緊急叫住許媒婆,在偷看被抓包的這個時機點上,實在很不好意思和胡伯韜獨處。

    「哎呀,小雅害羞啦?」許媒婆笑著調侃萬雅,那充滿寵溺的語氣就像是在調侃自家孫女。「胡先生你看我們家萬雅就是這麼容易害臊的小丫頭,待會兒你可要多擔待,主動多說說話啊。」臨走之前,許媒婆不著痕跡地為萬雅拉分數。

    「當然。」胡伯韜點頭答應,哪里會拒絕許媒婆的要求?

    「呵呵呵,那就拜托你啦。」許媒婆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轉頭偷偷給萬雅一個加油的眼神後,便踏著不急不緩的腳步離開咖啡廳了。

    「胡先生,那個……剛剛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對你有點好奇。」雖然心中萬分尷尬,可萬雅還是試著道歉。

    「沒關系,其實我也對妳很好奇,所以剛剛才會一直盯著桌面,鋼琴烤漆就是有這種好處,可以清楚反映周遭事物。」

    「啊?」萬雅困惑眨眸,直到她隨著胡伯韜意有所指的目光往桌面一看,才恍然大悟。

    眼前那擦拭得干干淨淨、光可鑒人的桌面,不就正好映著她的臉?

    而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見自己此刻不敢置信又呆矬的表情——

    原來他剛剛一直垂眸盯著桌面看,並不是在聆听許婆婆的介紹,而是和她一樣在搞偷窺,只是對方的技巧顯然更高竿。

「我們都一樣,所以妳不用覺得抱歉,不過容我說一句真心話,妳很漂亮。」胡伯韜態度誠懇,竟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輕佻。

    萬雅小臉微赧,連忙也禮尚往來地回以贊美。「呃……謝謝你,你也很帥,我很喜歡你的發型。」

    「只喜歡發型?」他劍眉微挑,語氣似帶著一絲失望。

    「你的氣質也很不錯!」她迅速補充,本能地就想讓對方留下好印象。

    畢竟在相親之前,許婆婆就已先透露對方一些基本數據,無論是藥劑師這職業,還是不煙、不酒、不應酬的良好生活習慣,抑或是平凡的家世背景都令她覺得很滿意,即便當時沒有照片,她也答應相親。

    直到見面後,對方出色的氣質外貌更是讓她有種lucky的感覺。

    因為當年的南亞海嘯,她的人生跟著被摧毀了大半,所幸這些年一直有叔叔嬸嬸不離不棄地照顧著她。而當她完全走出傷痛後,才發現叔叔嬸嬸為她付出了一切,無論是金錢還是他們的愛,但他們卻因為不孕的關系,注定一生無子——

    所以在事業穩定的二十八歲,她,決定相親了。

    她不想讓叔叔嬸嬸為了她操碎一輩子的心,她要證明自己不再受過去束縛,而且有足夠的能力照顧他們,甚至能生出他們最喜歡的孩子。

    是的,她想要孩子,而且不止一個,希望能有三個。

    其中最好有一個男孩能夠從母姓,好替叔叔嬸嬸延續萬家的姓。

    而顯然,眼前這個男人是她所有相親對象中條件最理想的一個。

    身為藥劑師,這職業既安穩又低調,朝九晚五的薪資卻不俗,不過她最滿意的是他上有兩位兄長,而且都已結婚生子,這使她非常期待對方會答應讓孩子從母姓。

    既然他們家已經有那麼多孫子姓胡,分一個孩子姓萬應該可以吧?

    比起他人為愛結合,她承認自己的動機的確一點也不單純,但她發誓一旦遇上好男人,她願意為家庭奉獻一切,和未來丈夫相敬如賓、不離不棄,共度一生。

    「所以,這代表妳對我印象不錯?」胡伯韜眼底閃過一絲竊喜,卻也隱隱有抹失望。

    是啊,當年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這麼多年了,她忘了他也很正常,但他心中還是期待著她能記得他,哪怕只是一點模糊的殘破印象也好。

    「你是我所有相親對象中,條件最好的一個。」雖然羞赧,但萬雅還是非常誠實地點頭。

    「除此之外,那妳對我……」話到一半他緊急打住,不禁暗斥自己的莽撞,他之所以會隱瞞身分和她相親,一來是方便接近她,好獲得她的芳心;二來是不想讓她誤會自己是為了報答當年的救命之恩,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執著她是否還記得他?

    萬雅不解地看著他。

    「不。」他苦笑搖頭。「妳能對我有好印象,這是我的榮幸!」

    「那……那你有听許婆婆說過我的一些小小要求嗎?」因為對男人的印象非常好,所以萬雅決定主動一點,把握住這難得的大好機會。

    「妳是說妳以結婚為前提,並且希望婚後繼續留在台南工作生活,若是不行,無論到哪里落腳都必須帶著妳的叔叔嬸嬸,並承諾妥善照顧他們一輩子,此外妳還希望能懷上三個孩子,並答應讓一個男孩姓萬?」胡伯韜慢條斯理地說出耿亮調查報告中所列出的各種擇偶條件。

    萬雅認真點頭。「是的,我知道這些要求有些不合理,但自從我的父母去世後一直是叔叔嬸嬸照顧著我,他們一路陪著我走過許多坎坷,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對我而言他們非常重要,但如果你覺得不能接受的話,那這次相親就……」

    「我答應。」

    「呃?你說什麼?!」萬雅錯愕地抬頭,還以為自己听錯。

    「我答應。」他重復答案。

    此刻,他坐在藤編座椅上,雙肘貼著兩側扶手,宛如鋼琴家修長完美的十指在胸前靜靜交叉,端正優雅的坐姿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貴族,但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和煦氣質卻又不令人覺得他高高在上,反倒有種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親和感。

    一瞬間,萬雅覺得這男人一點也不像個普通的藥劑師,也許他更像個上流社會的高富帥,但此刻她無法多想,只是不敢置信地用力眨了好幾次眼。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再重復一次剛剛的回答嗎?」

    「我答應。」他如她所願。

    萬雅目瞪口呆。

    他答應了?他竟然答應了前五個相親對象都無法接受的條件?天哪,他是在開玩笑嗎?可是他的表情好認真……

    「真的嗎?我堅持婚後生三個孩子,並讓一個男孩姓萬喔?」她忍不住再一次確認。

    「我知道,無論孩子隨父姓還是隨母姓,都是我們的孩子不是嗎?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問題。」他眸光溫柔似水,雖然兩人八字還沒一撇,卻已經開始在腦中偷偷妄想。

    她想要男孩,但他卻更想要女孩。

    她長得這麼漂亮,女兒長大後一定也會和她一樣擁有明亮動人的靈靈水眸、淡掃舒揚的秀氣柳眉、挺立粉嫩的可愛鼻子、小如菱角的嬌嫩紅唇以及充滿女人味、我見猶憐的娉婷氣質……

    「你……」他的回答感動了她,她從沒想過在一般人眼中「違背傳統」的想法,在他心里竟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大方承諾讓她有種不可思議、患得患失的感覺,于是她忍不住又問︰「除此之外,我還希望婚後能夠繼續留在台南定居工作,並照顧我的叔叔嬸嬸一輩子,你真的……沒意見嗎?」

    他深深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他最憐惜的寶貝。

    「妳的叔叔嬸嬸就是我的叔叔嬸嬸,更別說養恩大于生恩,我們理應孝順長輩。而且雖然我才剛調來台南不久,但先前就有在這里置產的打算,所以妳想留在台南的想法與我的計劃不謀而合,我不只沒意見,還覺得很幸運。」他可沒說謊,胡氏制藥一年前就在台南設分廠,他總要南下出差好幾趟,的確早有在台南購屋的打算。

    不過話說回來,也幸虧耿亮當初心思縝密,另外調查出萬雅的擇偶條件,並建議他換個「普通」一點的背景,否則光是他的富二代身分就容易讓她胡思亂想,甚至卻步。

    雖說他已經支付耿亮一筆可觀的調查費用,但如果他和萬雅相親成功,作為感謝,他絕對會再另外包個大紅包。

    「所以……」萬雅忍不住微微抽氣。「這代表你願意和我結婚?」相親……就這樣成功了?

    胡伯韜含笑點頭。「我和妳一樣,都渴望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發過誓會永遠照顧她,既然找到她,他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她要嫁,也只能嫁給他!

    「可是我們才剛見面,你不覺得……不覺得這好像有點太快了?」天哪,雖說他能答應這些條件她很高興,但她又擔心他會不會只是一時沖動。

    畢竟他條件出色,她認為他絕對有資格慢慢「精挑細選」,大可不必一次就拴死在她這株小花上。

    「我倒不覺得快,我今年已經三十三歲,實在不想再浪費時間了,何況之前我也相親過幾次,妳是唯一讓我感覺舒服、相處融洽、理念又相合的女性,我覺得妳就是那個對的人。」彷佛看出她的想法,他立刻再次強調自己為何亟欲想婚。

    先前因為父母逼迫,他的確和不少女性相親過,那些相親對象愛的只是他的家世背景,而不是他這個人。

    何況他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找到她,又怎麼可能再浪費另一個十年。

    他很確定自己對她不只是愧疚,更不是為了彌補或報恩才想和她結婚,他眷戀她、渴望她、執著她、疼惜她——

    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萬雅震驚得睜大水眸,听著他對自己的好評實在有些受寵若驚,眼看美夢就要成真,她反倒開始躊躇不安了。

    「可是你真的不再『理智』地考慮一下嗎?或是……或是仔細想想有沒有任何要求,畢竟婚姻不是兒戲,總要仔細考慮清楚才行。」

    「妳說得沒錯。」他完全認同她的話。「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一旦結婚,除非我們有誰先對婚姻不忠,否則我絕不同意離婚。」

    「啊?」萬雅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呆。

    其實他這條件等于是沒條件吧?對婚姻忠誠不是最基本的嗎?既然她都提出了這麼多要求,為什麼他就不懂得替自己爭取些籌碼,到底是他個性太好,還是太不會為自己打算?

    不行,她絕不能這樣白白佔他便宜,她得提醒他再精明一點。

    「胡先生,我認為——」

    「妳可以叫我伯韜,老實說我對妳很有好感,我希望我們能再親近一點,可以嗎?」他的表情誠懇到讓人難以抗拒。

    「呃……當、當然可以。」她忍不住結巴臉紅,不過一瞬,竟然就不小心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那我是否也可以直接叫妳小雅或是雅雅?」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我沒意見,不過我的親友比較習慣叫我小雅。」

    「既然其他人都叫妳小雅,那為了區別,我還是叫妳雅雅吧。」他斂下長睫,掩住眼中一抹精光,用最溫柔和善的笑容繼續降低她的防備,乘勝追擊。「既然我們都同意彼此對婚姻的要求,也不排斥對方,那從現在開始,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培養感情,以結婚為前提先交往看看?」

    「呃……」奇怪,她剛剛想要說什麼來著?還有,這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萬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胡伯韜,總覺得事情好像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許婆婆曾經告訴過妳,我的工作地點和聯絡方式嗎?」他極富技巧,掌握著話題的每一個節奏與方向。

    「婆婆給過我你的名片。」雖然不知所措,她仍是乖巧回答。

    「那好,以後無論妳有什麼問題或需要,我都歡迎妳隨時找我,同樣的,我也希望可以偶爾去妳的店逛逛,我听許婆婆說妳經營一間花店,除了賣花也做各種花園、捧花、插花設計,正巧我有個朋友新店開幕,我打算送他一些花籃慶賀,妳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當然,你朋友開的是什麼店?規模多大?他比較喜歡什麼顏色的花?嗯……他對花粉過敏嗎?」談到專業,萬雅立刻忘了不安,變得侃侃而談。

    雖說當年住院復健讓她中斷了學業,卻也因緣際會接觸到了花藝,並因此將興趣發展成專業。

    她喜歡花藝設計,更喜歡自然的花香。

    從小她就覺得花香讓她感到心情平靜,彷佛所有傷痛都能被治愈,所以出院後她並沒有選擇復學,而是直接踏上花藝這條路。

    而事實證明,她並沒有選錯道路。

    即使入行七年,她對花藝依舊抱持著濃烈的興趣,而花店每個月的營收也足以讓叔叔嬸嬸安心退休,不用再辛苦工作。

    「他當然不會過敏,不過我不太懂花籃有哪些類型,也許我該找個時間到花店看一下?」他故作煩惱,事實上卻是有計劃地為下次見面鋪路。

    「也好。」萬雅完全沒察覺到他的心機,反倒熱心地提供他幫助。「店里有許多樣本照,你一定會找到喜歡的類型,啊!還是我把樣本照直接復制一份寄給你,這樣你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不用這麼麻煩,老實說我也想認識一些花草,我很樂意親自去看看。」開玩笑,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去見她,怎麼可能讓她如此熱心?

    不過照她的反應來看,也許他以後可以經常利用這個借口。

    嗯,回頭他就去查查一些客戶朋友的近況,凡是該聯系、祝賀、致意的全都送點花過去。

    「那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來呢?」談到工作,她不自覺地就帶入了一點待客之道,完全沒注意到他嘴角那一閃而逝的算計。

    「我可以到時再和妳聯絡約時間嗎?不過我沒有妳的電話,恐怕……」雖然他早已查到她完整的個人資料,但相親前為了保護女方,除了基本數據,媒婆一般是不會透露聯絡方式,所以該演的還是要演一下。

    「沒關系,我有帶名片,你等我一下!」一見他露出為難的表情,她便犯起職業病,將他當成了顧客,迅速從隨身包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他接過,看著那以淺紫繡球花為背景,設計典雅,上頭以清秀字體浮印著「花霏藝坊」的精致名片,眼神難掩一抹憂心。

    她竟然這麼輕易地相信他,看來他的天使不只是外貌清純迷人,就連個性也是單純得可愛,幸虧她前五次相親都失敗,否則要是被哪個壞男人騙走還得了?

    看來從今以後他得更小心地看顧她!

    將名片收進皮夾,他看著眼前比任何嬌花都還要明艷的萬雅,多麼希望能馬上將她佔為己有,但他也明白太過躁進只會弄巧成拙,所以他命令自己得更有耐性,循序漸進。

    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他能感覺到她對他的印象不錯,也許還不到喜歡的地步,但他有自信,一定能讓她慢慢喜歡上他的。

    「妳待會兒還有事嗎?」

    她眨眨眼,雖然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還是誠實回答。「晚上有兩個婚宴需要鮮花布置,我必須提早到會場做準備。」

    「所以說我沒那個榮幸和妳約會嘍?」

    約會?呃,他們不是在相親嗎?

    萬雅睜大水眸,眼里清楚流露出一抹困惑,藏不住心事的表情讓胡伯韜覺得既可愛又想嘆氣。

    他恨不得跟她獨處到天荒地老,她卻只把他當作一個條件還不錯的相親對象,看來他們之間的距離還很遙遠呢。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誤妳,等會兒時間一到我就送妳回家吧。」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和她分開。

    「不用不用,不用這麼麻煩的,我——」她立刻搖手婉拒。

    「身為男性,我堅持盡到我的責任,親自護送妳到下個目的地,所以我懇求妳給我一個安心的機會。」

    雖是懇求,但他的語氣卻是再強硬不過,不過奇妙的是她一點也不覺得排斥,反倒因為對方的紳士風度,在心中偷偷為他加了分。

    之前也不是沒有相親對象對她展現紳士風度,但總讓她覺得是存心諂媚,不像他如此自然,彷佛就算她是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他也會這麼做。

    因為這種不刻意的堅持,她反倒不好意思再拒絕。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她乖乖點頭答應。

    「一點也不麻煩,相反的,我求之不得。」他再次露出令人怦然心動的和煦微笑。

    相親成功獲得好感,接著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勾引對方的心,慢慢拉近距離,然後浪漫結婚相愛一輩子——

    他會一步一步慢慢實現他的計劃。

    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和她相愛相守、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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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胡伯韜承認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工作狂,即使因為身體出現警訊而暫時放下工作來到普吉島度假,他仍學不會放松。

    前天聖誕夜,當整個度假村的游客以BBQ和高空煙火狂歡慶祝時,他卻獨自待在度假小屋里察看助理寄來的那份新藥劑研究數據報告。而聖誕節當天,當所有人在沙灘听著現場演唱會,盡情享受著溫暖聖誕時,他卻依舊埋首于那堆龐大的數據數據中,甚至萬分遺憾手邊沒有實驗器材可以讓他進行研究。

    所以今天,十二月二十六日,連續兩天的工作疲憊令他賴床了。

    即使海灘上那乍然而起、驚心動魄的尖叫聲不斷從外頭傳來也無法驅散他睡意分毫,他在半夢半醒間思考著,繼煙火秀和演唱會,度假村今天又舉辦了什麼活動,竟然一大早就這麼吵?

    也許下一次,他不該再選在節日出國度假。

    拉過棉被蓋上頭,胡伯韜有些埋怨地翻了個身,決定繼續沈睡,可沒多久後,一股強大的氣壓伴隨著鋪天蓋地的可怕水聲席卷而來,等不及睜開眼一探究竟,他整個人已被卷入水流之中,並被一股令人膽寒的力量狠狠推撞上牆壁——

    先是額頭傳來了劇痛,接著是他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這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頓時清醒。

    他駭然睜開雙眼,誰知觸目所及卻是一片混濁狼藉,世界在水中扭曲變形,天地一片昏黃絕望,許多大大小小、無法辨識的物體自他身邊奔流而過,甚至無情地擦撞上他,而他的眼楮也被不斷涌來的粗礪物質沖刷得反射性緊閉,卻怎樣也止不住那被疼痛逼出的淚水往眼眶外溢流。

    就在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卷入什麼天然災害後,腥咸的海水宛如酷刑般不斷強灌進他的口鼻,幾乎灌炸他的氣管,甚至壓爆他的肺部,擠出他體內所剩無幾的氧氣,即便他已出于本能地閉了氣,卻依然覺得嗆痛窒悶。

    但失去視覺的他,只能盲目地不斷劃動四肢,試圖利用矯捷的蛙式浮出水面,然而每當他覺得自己似乎就快接近水面時,那在水中回旋的強勁潮流就會將他再次拖往水底。

    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

    每一次的掙扎、努力都是徒勞,他不禁愈來愈絕望。

    然而因為過度缺氧,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只能憑著求生意志,機械式地在水中持續劃動,那強行灌入他口鼻的海水漸漸地摻雜了濃厚的血腥味,但他卻不知道那血是來自于自己還是其他人。

    有好幾次他感覺自己撞到的是人,還有好幾次當他賣力往水面游時,竟有人在底下死命抓住他的腳踝,將他當成救命的浮稿,一次次截斷他逃生的機會——

    這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絕望、恐慌、憤怒、痛苦,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些籠罩四周的負面情緒。

    他想,他可能就快死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陷入黑暗,最後一絲力量也快從指尖流逝時,突然有一股力量,奮力地將他往上一拉——

    滾滾海水依舊像死神的鐮刀不斷收割性命,他卻在生死交界處獲得了一線生機。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被一波波浪濤頂上水面,渾身毛細孔在瞬間重新感受到空氣,可惜他的氣管早已灌滿海水無法呼吸,只能在瀕死前睜開最後一眼。

    「抓住我!抓住我!」

    一個女孩發瘋似的哭叫,聲音是那樣的稚氣又堅強,力量是那樣的微弱又強悍,讓他那縷早已被海嘯泥水蹂躪得千瘡百孔的靈魂,終于獲得一絲救贖。

    他不自覺露出一抹安詳淺笑,在一片光影模糊中對上一雙與他同顏色的黑眸。

    原來天使也是有黑眼楮的,能在死前看到天使,真好……真好。

    「不!不要!」

    眼看男子宛若步入死亡般緩緩閉上雙眼,萬雅不禁哭得更瘋狂也更絕望了。她不顧海中沖過的各種雜物劃傷她的手臂,更不顧上半身已完全懸掛在屋頂外,身下殘破的度假小屋也在海嘯沖擊中搖搖欲墜,她只能緊緊地捉著眼前這男人。

    就為了將她合力托上這度假小屋的屋頂,不久前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雙親被可怕的海嘯卷走,無論她怎麼伸長了雙手都捉不回父母遠去的身影,可幾秒後,這個男人卻似命中注定般被沖到她面前。

    她無法見死不救,更無法放棄希望。

    如果她捉住了這個男人,拯救了他的性命,她是不是也可以期待,前方將會有另外兩雙手以同樣的方式拯救她的父母?

    因為這個期待,她無論如何都必須救活他!

    萬雅拚盡吃奶的力氣將男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許多漂流物急速沖刷而來,割破了她的手腕、手臂,可她即使雙手鮮血淋灕,也始終不肯放棄。

    天地悲泣哀號,海嘯無情肆虐,兩、三分鐘後她終于戰勝流水的力量,將男人拉到身邊,而她所處的位置正好可以容納他們兩人,可此時男人早已陷入昏迷。

    也許是歇斯底里過了頭,也許是力氣已幾乎用盡,這時她反倒顯得異常冷靜。

    冷靜,卻也木然。

    她瞬間停止了哭泣,板著一張傷痕累累的小臉跪到男人身邊,回想著不久之前護理老師才剛教過的急救步驟,開始替男人施行起CPR。

    黃皮膚、黑頭發,這男人跟她一樣是亞洲人,因為這個共同點,她下意識將男人當成了父母,虔誠且認真地不斷幫助他恢復呼吸心跳。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萬雅無法精確計時,只知道中途有好幾次她都差點因為力竭而支持不住,但渴盼奇跡的信念讓她堅持了下去,然後就像回饋她的付出,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終于有了動靜。

    「咳咳咳——」胡伯韜覺得自己一定是又死了一次,否則他怎麼會這麼痛苦?

    如果上一次他是窒息而死的,那麼這次一定是嗆死的!

    可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讓他顧不得氣管的疼痛,立刻翻身趴在地上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髒水,原本因為缺氧而受到擠壓萎縮的肺葉也開始鼓脹,貪婪地汲取空氣中的氧氣。

    幾秒後,充盈的氧氣終于讓他的意識再度恢復清明,四肢也取回了些許力量,而此時一只小手忽然撫上他的背脊,輕輕地替他拍背順氣。

    他訝然轉頭,眨著因為細沙入侵而疼痛不堪的雙眼看向那只小手的主人,卻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黑眸——

    是剛剛救了他的那個黑眸天使!

    即使視線有些模糊,但不妨礙他發現天使的情況有多狼狽。

    原本該是柔順黑亮的秀發,此刻卻濕淋淋、亂七八糟地披在女孩的肩背,沾黏在那滿布擦傷的臉龐上,因為發絲、泥沙及血痕的覆蓋,他看不清女孩的相貌,卻能透過她縴弱的身形及稚嫩的氣韻,推斷出女孩恐怕是剛成年,甚至是未成年。

    如此瘦弱嬌小的身軀,到底是哪來的力量將他拖出水面?

    她那雙縴細的手鮮血淋灕,難道就是為了拯救他而付出的代價?

    心,驀然鈍痛。

    遠比剛剛沈浮于海嘯中,被硬物狠狠撞擊到胸口還要疼痛!

    看著那雙**在殘破無袖小洋裝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雙手,胡伯韜眼底蕩漾著一波波滾燙的淚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若非女孩仗義相助,他恐怕早已……

    想起不久前那無窮無盡的恐慌與絕望,他不禁渾身顫抖,伸手撫上女孩鮮血蜿蜒的細嫩手臂,他哽咽著,又是心疼又是感激地向女孩道謝。

    「謝……謝……」他的聲音粗啞殘破,像是被水刀刮磨過千百次,每說出一個字他的嗓子就感到火辣辣的撕疼,他卻堅持繼續道︰「謝謝妳……救了我……」

    萬雅沒說話,一臉木然地看著男人,眼前那張臉年輕又陌生,一點也不像父母那般慈祥成熟,但熟悉的標準中文卻讓她瞬間再次涌出淚水。

    在異鄉度假卻遭逢天災,失去父母的此刻,熟悉的語言就像突然破天射下的一束曙光籠罩了她整顆心,帶給她難以言喻的強烈安全感。

    一開始淚水只是一、兩滴,接著很快就形成了滂沱小雨,本能地自眼眶迅速傾泄心中沉重的無助與哀慟,就怕一顆幼小脆弱的心被絕望壓垮。

    「別哭……」胡伯韜立刻出言安慰,但話才出口,眼角余光便瞥見四周那一道又一道在泥流海嘯中掙扎浮沈的人影,天地盡是殘酷,遍地滿是哀鴻,他試著伸出顫抖且無力的雙手,卻是鞭長莫及。

    他不禁想,即使他和女孩此刻安然無恙,但又有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依舊身陷人間煉獄中,除了讓女孩痛哭宣泄,他又能做什麼呢?難道此刻他還要強迫她在恐懼之中故作堅強?

    「哭吧!」于是他改口了,甚至反身將女孩抱進懷里,試圖用自己的胸膛替她隔絕那宛若末日般的殘酷畫面,只希望這一切別在她純真的心靈上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烙痕。

    「哭吧,把妳心中的痛苦恐懼通通哭出來,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妳,別怕……」這輩子他從來沒這麼憎恨自己的弱小無能,面對災難,他只能向女孩說出世間最蒼白無力的安慰。

    而萬雅依舊面無表情地落著淚,她就像個被抽去靈魂的洋娃娃般癱靠在他懷里,只是睜著絕望而木然的雙眼,用一種淡漠至極的語氣,向他訴說心中的傷痛。

    「爸爸、媽媽不見了,他們為了把我拋到屋頂,在我眼前被海嘯沖走了……」

    天!

    死命將淚水停在眼眶的胡伯韜終于還是忍不住落下熱淚。

    世間父愛、母愛的偉大永遠令人動容,雖然明知道女孩的爸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他卻不得不以謊言來安慰女孩。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逢凶化吉,他們一定會沒事的。」

    「真的嗎?」懷里的女孩劇烈地顫抖了下。

    他心痛如絞,即使憎恨自己的虛偽,可他也只能繼續這無力的安慰。「對,等海水退了,我會幫妳找到他們,在那之前我也會一直保護妳。」

    他的命是女孩撿回來的,如果女孩的父母真的不幸罹難,那麼他一定會照顧女孩一輩子,竭盡所能給她所想要的一切。

    他用自己的生命發誓!

    這一刻,胡伯韜向著依舊蔚藍的天空鄭重起誓,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命運竟又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他倆在獲救後分別被送往不同醫院,之後他因傷口嚴重感染而發燒,陷入昏迷,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他的家人已透過所有能夠拜托的管道找到他,並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回台灣,而那個他承諾會一直陪在身邊保護她的女孩早已不知所終。

    她失去了父母,只剩下他能依靠,而他竟然……竟然把她獨自一人遺留在那人間煉獄之中!

    他沒能守住自己的承諾,更該死的是,直到分隔兩地,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忘了詢問女孩的國籍和姓名。

    如今已過了九年又六個月,胡伯韜面對這份巨大的痛與錯依舊無法釋懷,即使明白大海撈針就像傻子,這些年來他仍不曾間斷地派人四處尋找,只可惜始終打探不到女孩的下落。

    他甚至……

    無法確定女孩是否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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