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邊,柳樹迎風搖曳,早上天還陰著呢,到了下午竟開出暖陽,難怪都說春天後母心,時晴時陰,誰都抓不準下一刻會怎樣變化。
暖暖的風吹拂在臉上,糖糖仰起頭,想要迎接更多的春風似的,她嘴里含著糖塊,圓圓的臉上眼楮眯眯地笑成了一條線。
「小姐,咱們快回去吧,嬤嬤肯定到處找人了。」果果推推小姐,滿肚子擔心。
「再等一會兒吧,回去劉嬤嬤肯定要逮人學繡花,你不是頂不愛繡花的嗎?」糖糖好脾氣地笑著。
她從小就愛吃糖,隨時隨地嘴里都含著糖,所以祖父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糖糖。爹爹寵她,要吃多少就給多少,可這種吃法讓她長出滿口爛牙,祖母、娘和劉嬤嬤見狀,直嚷著不能再這般寵下去。
想想,一個滿口缺牙的丫頭,能帶出門見人嗎?
于是從此開始限制她吃糖,她慌啊,要是往後沒糖吃,生活這麼辛苦,讓人怎麼活下去?
這會兒,好不容易偷著糖,溜出門,怎麼舍得回去?又不是犯傻!
「我也不想的呀,可我怕嬤嬤罵,說我沒把小姐看好,說不定還會拿竹枝抽果果。」
為配合糖糖小姐,小丫頭的名字就叫果果,糖糖、果果走到哪里、形影不離,有好吃的一起吃、有罵一起挨,但劉嬤嬤舍不得打糖糖,非得動手時,只好讓果果頂罪。
「你犯傻啦,待會兒呢,你繞著小湖跑幾圈,流得滿頭大汗,再往臉上、身上抹兩把泥,到時劉嬤嬤罵你,你就說︰‘我發現小姐丟掉,緊張得到處找,還把自己給摔跤了。’劉嬤嬤心軟,見你狼狽,肯定不會抽你。」
丙果聞言,樂得拍手大叫,「小姐英明。」
偏偏那些嬌貴千金老說小姐是個傻的,哪是啊,小姐可聰明了,老爺教過一遍的字就馬上會寫,書看過一遍就背得出來,她還沒見過哪家的小姐有這等本事呢。
夫人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可老爺卻說︰「我沒兒子,就是要把女兒當兒子養。」
老爺這麼回答,夫人就沒轍了。
人人都看得出來夫人心里難過,但嬤嬤總說︰「夫人好福氣,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夫婿和公婆。」
是啊是啊,那些千金小姐、夫人們老愛在背後說夫人的小話,罵夫人是妒婦,說夫人不讓丈夫納妾。才不是呢,明明是老爺敬愛夫人,不願把什麼臭的、爛的女人全往家里帶。
前幾天陳府太夫人壽宴,夫人帶小姐去了。小姐不耐煩听那些千金小姐們比衣服、比才藝、比服飾,就躲在花叢後頭看書。
其實有什麼好比的啊,再比也比不過耿家的大小姐耿秋蘭,那才是個真正的美人呢,才八歲就出落得像朵花兒,也不必穿戴什麼,往那兒一站,所有人的眼楮就全往她身上轉。
總之,她們比著比著,就開始說她們家夫人的壞話,說夫人善妒、不容人,只顧自己利益,不管夫家會不會斷了子嗣……等等,話說得真難听,她氣得都想跳出來罵人了,她扯扯小姐的衣袖,要她替夫人出頭。
結果小姐也不生氣,還是一臉笑咪咪地從花叢後站起身,幾個在背後說小話的姑娘們看見全愣住了。
她正得意洋洋呢,瞧,自家小姐把一群人全給震住了。哪曉得,小姐只是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什麼話都不多說,沖著大家一笑便領著她離開。
如果事情到這里也就算了,誰知那些沒臉皮的姑娘,不曉得自己背後說人已經過分,小姐大方沒與她們爭執叫做寬容,竟還在她們走開三、五步時說︰「她半句話都不反駁?難怪大家都說曾家大姑娘是個傻的,看來沒錯。」
她氣壞了,誰說她們家小姐傻,小姐是寬厚,是不與人計較,她們那群人里頭根本找不到半個比小姐聰明的。
她想折回去罵人,卻被小姐拉住,小姐帶著她到僻靜處,對她說︰「你罵完她們,她們就不會在背後說夫人善妒,不說你家小姐傻了?」
「不管會不會,好歹先替夫人、小姐出一口氣再說。」
「夫人又沒听到,哪會生氣?又哪需要你替她出氣?」
小姐還能笑著說話,沒見她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可是她們這樣不對嘛,我討厭這種人。」
「既然討厭,你又何必想方設法去幫她們?」
「我哪有?」她只想修理人,哪里想幫她們?
「你想想,依她們這種脾氣,若是沒人教導她們對錯,長大以後會不會變成嘴碎、沒見識、到處說人壞話的壞心腸女人?」
「會的,肯定會!」果果答得又快又篤定。
「你再想想,嬤嬤每次罵完你後,都說什麼?」
「嬤嬤說︰你別不服氣,罵你是為你好,你要是不把壞習慣改過,以後有你苦頭吃。」嬤嬤罵人的話,她一句句都會背啦。
「是嘍,那你還去罵她們,怕她們不改過向善嗎?」
哦,懂了。「小姐英明。」果果用力點兩下頭,說︰「小姐,我馬上去跑幾圈,天色不早,小姐再吃幾塊糖,咱們就回府。」
「行,你去跑。」糖糖往果果嘴里塞一塊糖,把人給打發掉後,就將兩手壓在後腦杓上,往後一躺,繼續享受嘴里的美妙滋味。
玥貴妃的聲音在熙風耳邊回繞,像詛咒似的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不相信,他無法相信!
是那個手把手教自己寫字的父皇嗎?是那個對母親溫柔似水的父皇嗎?
他怎麼能夠相信,父皇會算計母親、犧牲心愛女子的性命?怎麼能相信,父皇想要鏟除安將軍?
一個是大齊的功臣,一個是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案皇說過,身為男子就該學會承擔責任。母親不是他的責任嗎?他不是該好好保護母親?為什麼……為什麼……
他知道人性可怕,他知道成王成帝者心機深沉,但城府心機不應該用在親人身上,不是嗎?
熙風極力抗拒從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盡管胃翻騰得像狂風中的洶涌波濤。
他飛快奔跑,緊緊握住顫動雙手,他害怕極了、無措極了,世界在他眼前瞬間崩塌,他被生生壓成肉泥、血肉模糊。
不要、不要,他極力抵抗這份心痛,他飛快狂奔,他想投湖、他想死,他不想活著見證人間最骯髒的事。
朝湖邊跑去,那里彷佛有股最大的吸引力,不斷召喚他。
他加快速度,卻沒想到他風兒似的步伐卻踩上了一個東西……那是個小女孩的小腿,只見她痛得哀嚎一聲,縮成一顆球。
沒說錯,就是球,女孩圓圓胖胖的身子縮成一團,不是球是什麼?她圓圓的臉頰鼓起來,也像一顆球,只是小圓球的眉毛皺在一塊兒,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愛。
她不漂亮,也沒做什麼討人歡喜的事兒,可光是看著就是讓人感到舒心,好像看著爹送給娘的那只哈巴狗似的。
像是變法術似的,當一聲!他的痛苦被她的包子樣給瞬間驅逐。
「大哥哥,我疼。」糖糖抬眸看著對方,心里跳出一串驚嘆號。哇!好漂亮的哥哥,長得比秋蘭姊姊更美,唇紅齒白、五官完美,眼楮清澈得像潭湖水,雖然哭紅鼻子,卻還是美得驚心動魄。
轉不開視線了,她緊緊、緊緊盯著讓人別不開眼的帥臉。
糖糖早慧,五歲的孩子總說十歲孩子的話,娘嫌她老氣橫秋,爹說她聰明外露,祖父卻把她帶進書房里「曉以大義」。
祖父說,為什麼最聰明的魚總是藏在深海里,教漁夫撈捕不著?因為它們懂得沉潛、懂得收斂,不遭妒、不遭恨,才能活到很老很老,才能繼續累積智慧。
糖糖不是魚,可祖父的話她听明白了,聰明不是壞事,但聰明外露就是壞事了。所以對外人,她經常裝出一副傻樣兒。
熙風彎下腰,伸手拉起糖糖。
糖糖拽住他的手臂坐起同時,發現他的手背接近腕間有一塊燙傷的疤痕,皺皺的傷痕看起來不丑,反倒是彎彎曲曲的,有些龍形模樣。
他的穿著打扮不似普通人家的孩子,而腰間那條顯目的明黃色腰帶,讓她立時猜出他的身分。
她喜歡明黃色,可是爹說那是皇家才能用的顏色。
听見這話時,她還生氣呢,哪有這種事,顏色無貴賤,皇上怎麼能獨享?盛怒之下,她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用上這顏色!
當然,事後她立刻反悔,當皇家人可不輕松吶,她性子疏懶,好端端的沒道理把脖子往枷鎖里套。
「你還好嗎?」
大哥哥問,她對上他的眼楮,又一次裝天真,問︰「大哥哥,你哪里疼?」
是他踩了她,又不是她來踩自己,他哪會痛?「我不疼。」熙風直覺回答。
「不疼,為什麼哭得眼楮腫了?」糖糖回想他方才那雙充滿憤恨的決絕目光,看得人膽顫心驚,他一副要投湖自盡的神情,讓她驚覺不對勁,若非如此,她怎麼會犧牲自己的小腿,橫伸出去讓對方踩上。
舍腿救人,她和割肉喂鷹的佛祖一樣仁慈。沒辦法,她喜歡當好人嘛!
她的問話挑起他的傷心事,頓時,熙風濃眉深蹙,久久不回話。
糖糖腦子飛快轉動,暗自忖度,他那模樣不像挨罵,反倒是受了天大冤屈似的,是被人欺負得凶了、無力反抗,所以……萌生死意?
「大哥哥,我家祖父是絕頂聰明的人哦,他雖然只是個秀才,可他讀遍了天下書,我家的書很多很多吶。」她可愛地張開兩只肥肥嫩嫩的小胖手。
「所以呢?」小女孩認真的表情讓他再度失笑,她有一種本事,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人的壞心情給吸光。
「我爺爺說的話都是對的。」
「真的嗎?你爺爺說什麼?」
「爺爺說,萬一別人欺負咱們,咱們不必非得原諒他們,卻可以把他們干的壞事兒牢牢記住,往後謹言慎行,讓他們沒機會再欺負到咱們頭上。」
「你爺爺的一生只求不被人欺負?」那未免活得太憋屈,他沒注意到,小女孩幾句話便激起他的斗志,他本想死的,可現在……他不願意憋屈。
糖糖的小胖臉拚命猛搖,搖得肉一顫一顫的。「你見過獅子嗎,那種很有力氣、很厲害的動物,它喜歡吃肉肉,專門獵捕其它動物。」
「我見過。」那年他國朝聖送來的禮物。
「爺爺說獅子是萬獸之王,但它想捕捉獵物時,就會紆尊降貴,屈下身子、彎下頭,先在草叢間蟄伏,然後一點一點慢慢接近,等到適當的時機,一個撲身就把獵物給咬住。
「爺爺說彎腰是為著跳更高,屈膝是為了跑更快,一時的委屈,受下便是,沒那麼嚴重的,咱們求的是長遠的利益,而不是眼前出一口惡氣。
「爺爺說人千萬不能與人斗氣,一氣就輸了,最好是讓對方的氣無處可出,最好是先保住自己,慢慢蓄存實力,待哪天成長茁壯了,對方看到咱們,自會懂得生出敬畏之心。」
小女孩的話讓他恍然大悟。可不是嗎?萬獸之王都能在獵捕時對百獸低頭,直到時機成熟才反噬對手,他為什麼不行?他為什麼要做親者慟、仇者快的事?
念頭轉開,臉上的恨意按捺下來,他一雙美目漸漸透出智慧聰敏。
見他表情放松、情緒緩和,糖糖猜想,自己勸對方向了。
很好,至少不必擔心他又跑去跳湖,她笑開圓圓的小臉,從懷里掏出糖果,把整包糖全塞進他手里,慷慨的呢。
她對他說︰「我每次挨罵,心里頭發苦,吃一塊糖就不苦了,大哥哥試試。」
她張大眼楮望著他,眼神里帶著鼓舞。
熙風接過糖,挑出一塊放進嘴里,她沒騙人,糖塊遇上口水化了,甜滋滋的感覺滲入知覺間,抿緊的嘴角微微松開,露出笑意。
糖糖狀似無意的對他說︰「大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如果你使壞,肯定沒有人會相信是你。」
是嗎?他笑,別人便會失去防備?這樣子很好……
「你叫什麼名字?」熙風轉開話題。
「我叫糖糖,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笑而不答,卻又問起別的事兒。「你經常跑來這里嗎?家里人不管?」
糖糖才要開口,跑得滿頭大汗的果果已經沖上來,她飛快在臉上、衣服上抹幾把泥,對糖糖揚聲大喊︰「小姐,咱們回去了吧。」
「嗯,回去了。」糖糖起身,拍拍自己的**,把泥給抖掉。
「小姐英明!」果果大喊一聲,勾著小姐的手往回走。
這是熙風和糖糖第一次見面。
這天回宮,熙風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他並不知道太監余安就在屋外靜靜地看著他。
棒天,熙風發高燒,皇上請太醫診治,五天後燒退。
按原後,被師傅譽為英才的齊熙風變傻了,念書再不像過去那般能耐,過目不忘的能力消失,各方表現均不出眾,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成天樂呵呵地傻笑著。
別人拿徐常在的事嘲笑他、諷刺他,他也不甚在意,只會咧著嘴傻笑。
點點滴滴,玥貴妃全看在眼底,她命人試探,卻探不出個所以然,她讓太醫給熙風把脈,太醫說也許是那場高燒把腦子給燒傻了。
這令玥貴妃松口氣,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不想趕盡殺絕,只是過去齊熙風太優秀杰出、太聰明也太得帝心,直接威脅到皇兒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冒點險,她也要想盡胳法將齊熙風摘掉。
對皇上而言,只是犧牲一個討好自己的女人,便能鏟除一個威脅龍椅的大將軍,多劃算,後宮女子多的是,每隔幾年就會有更新鮮、更年輕的往宮里送。
但此計出自她的手,皇上心里不免會認為自己手段陰#毋,倘若齊熙風在此時有個三長兩短……
皇子與嬪妃不同,那是皇上的血脈,何況齊熙風曾經得到皇上的看重,再加上徐隻的犧牲讓皇上對熙風有幾分虧欠,如今他就養在自己院子里,倘若出事,她能不擔上關系?
所以先緩緩吧,等風頭過去,等齊熙風對皇兒造成威脅,到時再動手不遲。
夜黑人靜,余安掠過無數個屋頂,他必須盡快回到宮里,但是流不止的鮮血遲鈍了他的動作。
今夜,他去斬殺害死安將軍的褚敬山,將他的項上人頭掛在城門上。
他知道這麼做並不聰明,這會讓皇帝疑心,疑心安將軍黨羽眾多,將危害他的龍椅,但他不管,他就是必須這麼做。
反正安將軍的親人早沒了,皇帝若真要對安將軍的手下大將動手,到最後會令軍心動蕩不安,還是會讓手握兵權的大將群起造反,導致君臣離心?
無所謂,損失的是大齊江山,與他無關,這是他能為安將軍做的最後一件事,除此之外,今生他再無法還報安將軍的恩情。
那天,是褚家設下的計謀,褚玥通的門路,加上皇帝與皇後的默許以及暗地相助,造成安將軍一命。
一代英雄,死後竟要背上好色失德的惡名?!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常在說的對,安將軍為國盡忠,仁愛萬民,沒有他,蠻族夷民將要殘害我朝多少百姓,他冤枉啊!
余安不懂朝堂斗爭,也不想懂,他只是憤然不已,好人理應得到好下場,惡人理應得到惡報,這才符合天道,既然天道不彰,就由他來執行正義,所以他殺死褚敬山。褚敬山是褚家最有前途的長子、是玥貴妃的親哥哥,也是那日把安將軍送到徐常在床上的幕後惡徒,他死得理所當然。
只是余安沒想到褚府守衛森嚴,自己一身高強武藝卻差點兒栽在那里。
背後那刀自肩膀往下劃,直沒入他的腰際,他不怕痛,只是血流如注,帶走他周身力氣,最後一口氣提不上,從未失手的余安,掉進了曾府後院。
墜落地面時,他用盡力氣使出巧勁,不讓自己發出太大聲響。
他以為夜已深,沒有人會發現這個意外,卻沒想到還是驚醒了屋里的小丫頭。
糖糖是被惡夢驚醒的,她夢見前幾日遇見的那個大哥哥還是死了。
他全身鮮血淋淋,向她走近,濃濃的眉毛皺成一道粗線條,幽幽地告訴她——我願意蟄伏,但他們不給我機會。
誰是「他們」?糖糖想問,可是一開口腳底下就裂出一道大縫,她沒站穩掉進去,失重的垂墜感讓她猛地驚醒。
接著,她听見院子里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
她下床穿上繡花鞋,拿起桌上的燭火走出屋門,一通巡視,她在花盆底下找到虛弱的余安。
他臉上有一道丑陋傷疤,因為過度疼痛,他眼底露出恐嚇猙獰。
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他會躍上前扭斷這女孩的脖子,不讓她的尖叫聲泄露自己的行蹤,可惜失血過多,讓他失去所有力氣。
算了,天要亡他便亡吧,他不後悔今日的所作所為,倘若死後真有另一個世界,那麼他願意跟隨安將軍鞍前馬後。
這樣想著的同時,他慢慢閉上眼,身上的殺氣頓時消失。
糖糖並沒有發出尖叫聲,反而小心翼翼地走向他,彎下身子低聲問︰「大叔,你病了嗎?還是傷了?」
微微的詫異,他睜開雙眼望向對方,燭火映出她圓圓的小臉蛋,她的天庭飽滿、雙頰豐潤,狹長的鳳眼里帶著一股正氣,干淨的目光中透出淡淡悲憐,才多大的孩子,竟有這樣一張大貴面相?
這孩子,未來貴不可言……
他朝她伸出手,糖糖聞到一股血腥之氣,他受傷了?「大叔,我去找爹爹幫忙,行不?」她盡量放低聲音,怕驚了對方。
余安搖頭。
「要不,我屋里有傷藥,我給大叔清洗傷口、上點藥,行嗎?」
余安望著糖糖,莫名地心安,才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竟能有此膽識?他點點頭。
「大叔,您先等等,我扶不動您,我去找果果來。」
說完話,她轉身跑進屋里,余安趁機挪動身子,如果有一點點可能,他想回宮里。
他是個啞巴,在自己的屋子里病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來挑剔,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褚家再能耐,也不敢到皇宮里搜查凶手,只是……氣息短促、冷汗隨著血水不斷往外竄,他再也榨不出半點力氣。
不多久,糖糖拉著果果過來,一個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丫頭,看著兩個小娃兒用盡吃奶的力氣把他扛進屋里,余安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無論如何,這個晚上他得救了,吃下一肚子的糖和茶水,背上的傷口敷著厚厚一層藥,吞下隨身帶的還命丹,他閉目休息兩個時辰,天未亮,他離開小丫頭的床。
風吹葉落,熙風在冷宮里對著一棵老樹練拳頭。
呼呼哈哈,他卯足十分力氣,汗水早已濕透他的背脊,他不肯停下來,一次一次、不斷反復練習。
余安坐在台階上,靜靜看著熙風,直到現在,他還不確定這麼做是對是錯。
齊熙風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而氣量狹窄的皇帝害死安將軍,他應該恨他怨他的,但……他也是徐常在的兒子,徐隻是那個事件中的受害者,她曾經為安將軍喊冤,曾經聲嘶力竭地拍著那扇門,想透露事實真相。
回宮後,他幾次計劃著一旦傷養好便遠離後宮,躲在暗處,能殺幾個褚家、齊家、李家人,便殺幾個。
然而臨行,他掛心那個躲在床底下听見所有秘密,那個泡冷水企圖讓自己生病的齊熙風,心念起,他夜探棲鳳宮,卻發現夜深人靜的子夜時分,齊熙風悄悄溜出寢宮。
余安尾隨他的腳步,進入空無一人的冷宮,看他對著徐隻被賜死的屋子,低聲道︰「娘,風兒會為你報仇,把那些害你的人一個個送進地獄,風兒在此立誓,定為您和安將軍平反冤屈!」
他的話像是一把火,燃起余安胸中的枯柴,頓時,他看見光亮。
所有人都說四皇子腦袋已經燒壞,讀書不再像過去那樣能耐,成天只會呵呵傻樂著,不管是手足嬪妃怎樣奚落徐常在,也不見他生氣。
余安萬萬沒想到會窺見真實的齊熙風,這孩子的傻,是在自保啊!
多聰明的孩子,才幾歲就懂得內斂隱忍,委曲求全,比起自己……他是萬萬不及了。他只會殺人發泄怒氣,壓根沒想過安將軍那樣偉大的男人應該名垂青史、不應背負惡名,比起這個十歲小兒,自己遠遠不如。
月光下,他看著熙風清澈靈秀的眉目,閃耀著睿智光芒,他決定留下。
他從陰暗中走出來,熙風和那個小丫頭一樣,沒有被他丑陋的容貌嚇到,熙風定定回望自己,臉上帶著讓人無法想象的沉穩平靜,現在的孩子都這麼有能耐嗎?
能耐得讓他自嘆弗如。
余安在他掌心寫下,「你想學我的武功嗎?」
他告訴自己,他沒有齊熙風的聰明,但他有可以傳授給他的本領,就當是為安將軍平反冤屈埋下一顆種子。
從那天起,每日午時一過,熙風就進冷宮學武,他一招一式慢慢教導,這孩子天資聰穎,學得很快,又肯吃苦,只不過內力修練需要時間,余安想,這些天得進太醫院偷點藥材,給熙風補補身子,那株千年人參也該拿出來透透風了。
起身,余安走上前,拍拍熙風的背,熙風停下動作,目光相觸,兩人心意相通,余安為他演釋一套新拳法。
熙風默記著余安的動作,只消一遍,他便將招數全記在腦子里。
他並沒有變傻,他只是隱去精明善謀、隱去城府,刻意對所有人熱切可親,尤其是玥貴妃所出的二皇子和五皇子,他與他們「親如手足」。
雖然齊熙華、齊熙明沒把他看在眼里,時不時以欺負他為樂,但長期下來,對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傻子,誰耐煩天天找他碴?
當然,他很清楚師傅和父皇的失望,只是他還會在乎父皇?不會了,一個連妻子都能出賣的父親,他早已不存希冀。
練完拳頭,余安給他一條巾子抹去額頭汗水,慈藹微笑,遞給他一本內功修習秘復。
熙風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因為同情?因為娘曾經施恩于他?
他不知道,但當他在自己掌心寫下「你想學我的武功嗎」那刻,他看見一絲希望。
明知道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對自己好,但他還是接納了余安的善意及教導。人與人之間,大概存著無法解釋的緣分吧,就像圓滾滾的糖糖,就像余安,他們輕而易舉地卸下了他的心防。
因為余安,他對武功起了興趣,日練夜練,迫不及待讓自己成為一流高手,因為糖糖,他染上吃糖的壞習慣,每次辛苦得厲害,他便含一顆糖果在嘴里,好像那個甜真的能滲進心底。
余安拿起樹枝在泥地上寫著,「回去把秘笈讀一讀,先別練,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明天問過我之後再練。」
熙風點點頭,說︰「謝謝……」然而,師父二字在嘴邊打轉,他說不出口。
余安理解,拍拍他的肩膀,揮兩下,示意他回去。
「明天見。」熙風離開冷宮前,再次回首,朝他揮揮手。
余安看著他走出幾步之後,彎下腰在地上抹兩把泥,拍打在自己臉上、身上,這孩子不是普通謹慎吶。
微微一哂,心道︰褚玥,這孩子現在不如你,哪天他長大,蓄存足夠的實力,屆時,我再看看你要往哪里躲。
熙風往棲鳳宮走去。
路上,有七、八個太監捧著幾盆鮮花,排成一行魚貫前進,這是父皇要賞給玥貴妃的吧,玥貴妃喜歡鮮花,不論春夏秋冬,宮殿里外處處可見鮮花叢叢,這回她幫父皇除去心腹大患,幾盆花哪能表達父皇的衷心謝意,所以……褚家得了多少好處?微微一笑,熙風不急,有朝一日,他會讓褚家把吞進去的,一口口全數吐出。
前些日子,褚敬山被刺殺的消息傳進後宮,玥貴妃淚流滿面,哀傷得不能自已,但她是出嫁女,不能回娘家守靈,她在宮里弄了祭品,遙祭自家哥哥。
看見那幕,熙風臉上裝得哀淒,與熙華、熙明站在旁邊陪著,但心中快意無比,人心真奇吶,不論何等十惡不作、心腸歹毒之人,只要遇上自己的親人出事,傷心程度也與常人無異。這心狠手辣,原來只拿來對付外人?
「四弟,你又在傻樂什麼?」
二皇子熙華快步走近,重重的一掌往熙風背後拍去,扎了近月的馬步,他大可以站穩的,但他刻意踉蹌,摔倒在地。
看他趴倒,熙華由上往下低頭俯視,心中那口氣又解上幾分,以前師傅老愛夸他,把他夸得天上有、人間無,天上星宿下凡投胎似的,他越聰明,就越顯得他們幾個蠢笨,多令人不平吶。
幸好徐常在死了,他歸到母妃膝下,沒人護著,再加上一場病稈他的腦子給燒胡涂,之後便從早到晚樂呵呵笑不停,也不像過去那般老待在屋里念書,他成天到處跑,還跑去冷宮和個啞巴太監玩,玩得滿身泥才肯回宮。
大家都說他變成傻子了,可傻歸傻,他那張和徐常在相似的臉孔還是漂亮得礙人眼,雖然欺負他已經索然無味,可是偶爾來上一下,感覺不差。
熙風從地上爬起來,本就是一身泥,現在更加狼狽,五皇子熙明拍手大笑,指著他的鼻子說︰「好笨、好笨,和他那條狗一樣笨!」
熙明說的是父皇送給娘的哈巴狗,叫做圓圓,毛茸茸的相當可愛,熙風搬到棲鳳宮的第一天,熙明就把狗給搶走,但圓圓聰明,總有法子逃回熙風身邊,一次兩次,惹毛了熙明,他竟把圓圓給架在火堆上烤。
熙風發現的時候,它已經奄奄一息幾乎斷氣,熙風看見它眼里流下淚水,他也跟著哭了。
此時熙風依舊笑得歡,動手撢去身上灰塵時,還喃喃自語道︰「可得弄干淨,要不,回頭玥母妃會生氣的。」
「你還笑,我說你笨,可不是說你聰明。」熙明不爽,又踢熙風一腿子。
「五弟有什麼資格說四弟啊,今兒個早上,是誰被師傅打十下手板?」
大皇子熙棠和三皇子熙慶不知道打哪兒鑽出來的,他們雙手橫胸,擋在熙明、熙風和熙華面前。
熙棠、熙慶身子壯碩,虎頭虎腦的,一個可抵兩個,他們並肩往路中間一站,誰都過不去。
「五弟是被師傅打手板,可三弟不也沒交大字,被師傅罰站在門口听課。不知道是三弟太忙,沒空寫大字,還是三弟根本認不得幾個大字?」
熙華冷笑反駁,齊熙慶的腦子里裝屎,怎麼教都教不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兒。
「你敢這樣對我說話?是玥貴妃教導的嗎?看來玥貴妃得好好學學規矩。」在熙慶眼里,除自己的母後以外,宮中其它女人都是父皇暖床的玩意兒,不值一哂。
這話听在熙華、熙明耳里,一口氣吞不下去。
熙華冷笑道︰「三弟的規矩學得可夠扎實的,敢問三弟,哪條規矩說皇子可以批評長輩?」
「長輩?我還真不曉得哪家嫡子會把小妾當成長輩。」熙慶眼楮一橫,滿臉鄙夷地看著「庶子」。
熙華、熙明被氣得掄起拳頭上前一步。
熙棠心想,對方不過是虛張聲勢,事情要真鬧大,父皇那里誰都得吃板子,于是輕視的嘴臉更甚,幫著弟弟說話。「怎麼,人多勢眾,想打架嗎?」
「打就打,怕你們哦。」熙明氣不過了,大喊一聲。
「好啊,來啊,打呀,我就不信你們敢動手。」熙慶兩手叉腰,他一樣算準對方不過隨口說說。
「天底下還沒我不敢做的事,讓我殺人,我眼楮眨都不眨一下。」熙華吹噓吹大了,惹得熙風低頭想笑。
「就憑你們幾只軟腳蝦?」熙慶冷哼。
「打就打,怕什麼?我們有三個,你們才兩個。」熙明一把牽過熙風,往己方湊數。
說到這里,都只是在撂狠話,沒人敢當真動手,雙方都有顧忌,害怕事情鬧到父皇、皇後那里,誰都躲不開一頓罰。
熙風靜靜地審視四人,禁不住心底一陣冷笑,皇後想爭、玥貴妃也想爭,人人都想把兒子推上東宮當太子,可怎麼就不掂掂自家兒子有幾分本事,沒那麼大的頭,戴得起那麼大的冠?
既然雙方都只出一張嘴,就讓他來射第一箭吧!
熙風挺身,站在熙明、熙華身前,怒指他們說道︰「你們別仗勢欺人,皇後娘娘有什麼了不起,父皇明明就比較喜歡我們貴妃娘娘。」
這話可以私底下想,萬萬不可以在明面上說,但由一個傻子嘴巴里講出來又不同了,連傻子都認定的,那就是事實了。
被熙風一說,熙明、熙華突然覺得自己的脖子又硬了幾分。
「你這個傻子居然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很好,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麼叫嫡子、什麼叫庶子!」熙慶氣極的道。
「咱們都是皇子,只分傻子跟不傻子。」熙風說話同時,手里的小石頭往熙棠身上一丟。
戰爭本就一觸即發,熙風那顆石頭成為導火線,轉眼兩方真打了起來。
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腳,越打越激烈,熙風略略估一下情勢,沖上前抱住熙明,把自己的右臉往熙棠拳頭底下塞,然後又護起熙華,于是左臉又挨熙慶一下。
東挨西挨,要不了多久他臉上就掛了彩,這時總算有太監宮女經過,大伙兒合力攔下幾個皇子。
皇後和玥貴妃得知此事,兩方都想盡胳法把事情化小,當成兄弟之間的「游戲」,不願往上頭鬧。
但這個小事件加深了皇後和玥貴妃之間的矛盾,同時也讓玥貴妃對熙風徹底放下戒心,把熙風當成己方陣營人馬,熙華、熙明也不再常常欺負他。
熙風臉上的青紫將近半個月才漸漸好轉,兩個月後,他屋里多了一只哈巴狗,剛出生不久,還沒斷奶,這是玥貴妃在向他示好,所以他笑咪咪地抱著小狗,向玥貴妃千恩萬謝、感激不已,還把小狗分給熙明玩。
總之,這場爭端讓熙風的性命無虞,也讓玥貴妃不再把他當成對手。
只是一小步,但他已經做到,他做到母親臨終遺言——無論如何,活下去。
他心里明白,接下來的路還很遠,他必須篤定地、慢慢地走,走得沉穩,走得小心,待那天到來……
嘴角冷然笑意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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