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昨夜走的。
桌上略顯淩亂的時尚雜志,一杯喝殘了的黑咖啡,一本筆記,還攤開在才寫了幾個字的雪白頁面上。
僅剩這樣的痕迹,見證他昨夜確實來過。
陸明月裹著厚長袍,靜靜地倚在臥房門旁,清秀而蒼白的臉上,看不出心底究竟是什麽滋味。
她站了很久、很久,最後輕輕歎了一口氣。
陸明月開了一間小小的書店,在鄰近大學區幽靜巷子裏的老公寓一樓,門口有株大樹,粗壯的樹幹上還綁了個小小的秋千。
許多女大學生最喜歡爭相蕩那個秋千,可以蕩得很高,笑得很大聲,彷佛又回到了童年時最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書店不包含後頭的小套房,內部僅僅只有八坪大,木頭地板和高至天花板的咖啡色書櫃,在輕得幾乎像呢喃歎息的小提琴音樂裏,烘托出一份濃郁得化不開的沈靜懷舊氛圍。
結賬的櫃台是流線型老舊木色吧台,前面擺了幾張黑色皮制高腳椅,擺在台面上的除了一只養著小金魚的圓圓玻璃缸,還有兩盆小小的綠色文竹,就緊偎在那有點曆史的虹吸式咖啡壺旁。
每個來過「舊時明月」書店的人都知道,每到下午,老板陸明月就會開始煮咖啡,藍山、巴西、曼特甯……都是純粹而不耍花式的單品咖啡,品嘗的是每款咖啡豆骨子裏真正的風味。
「明月姊,你可以考慮做拿鐵,加了鮮奶的咖啡特別好喝耶!」曾有女大學生這麽建議過。
陸明月只是微笑,「我只會做很簡單的,太複雜的東西對我來說,有難度。」
「不會啊,你煮咖啡的技術那麽好,像打奶泡、拉花什麽的,只要學一下就好了。」熱心過頭的女大學生繼續鼓吹,「這樣以後我們來就可以喝到多種口味的咖啡了。」
她笑笑,低頭寫著書目清單,讓不願回答的問題,在西崎崇子的「布拉姆斯協奏曲」裏淡淡逝去。
她喜歡簡單的、單純的生活,每天日升日落,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不喜歡複雜的、紛亂的、過度耗神或勉強的事情。
比方,她從來不是個可以一心二用的人,如果正在炒菜,就沒法一邊顧湯鍋,如果專心騎著自行車,就沒辦法左顧右盼兩旁的招牌或店家商號。
只做好自己分內能及的,不要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
她,向來很有自知之明。
只除了一件事,一個人……
她目光盯著那本新進的亞洲人物雜志封面上,那個笑容燦爛、帥氣潇灑得令人目眩神迷的熟悉臉龐。
封面介紹是──亞洲最受歡迎的帥氣迷人美食家李嘉陽
底下還有兩行文案小字:本期將由帥哥主廚帶領您品嘗巴黎美食的動人之處,並教您如何在家做有「少女的酥胸」美譽的頂級法式甜點──深情馬卡龍。
她還未來得及翻開內容,女大學生已經驚喜歡呼了起來。
「哈!就是這一期!」女大學生迫不及待搶走她手上的雜志,開心地擁在胸前。「我跑了好多家便利商店和書店,都說賣完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明月姊你這裏什麽書都買得到!」
陸明月微微一怔,望著面前熟不拘禮的常客,有些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好。
「這本雜志這麽搶手嗎?」她遲疑地開口問。
「當然!明月姊,你店裏比較少進雜志,所以你不知道,只要是跟李嘉陽有關的報導和內容,都賣得特別好耶!」女大學生毫不掩飾滿臉癡迷愛慕,咧嘴笑道:「好希望哪天可以出一本李嘉陽的個人寫真集,裏頭都是他帥氣挺拔的好身材和他做菜時的性感照片……天哪,光想就流口水!」
「原來他那麽受歡迎。」她喃喃。
「你不知道李嘉陽嗎?他主持的美食料理節目收視火熱,還連續三年拿下全亞洲票選『最想共度晚餐和熱情夜晚的男人』的第一名呢!」
陸明月臉微微紅了起來,尴尬地清了清喉嚨,「怎麽還有這麽『直接』的票選?」
「哎喲,明月姊,你也太保守了,簡直就像古代人。」女大學生忍不住逗弄她,「老實說,你是不是連聽到『陰莖』這個詞都會害羞?」
陸明月嗆到。
「我猜對了。」女大學生滿意地一笑。
是她老了嗎?還是在書店裏待太久,已經跟不上外頭的時代潮流了?
望著眼前這個小妹妹似的女大學生,陸明月突然有種被打敗的感覺。
「你不要這麽拘謹啦,放開一點嘛,不然怎麽交得到男朋友呢?」女大學生積極熱情地想幫她洗腦,「現在都什麽年代了,我們女人要有性自主權,而且──」
「明月姊,我上次請你代訂的『謀殺懸疑事件館』到貨了嗎?」一名男大學生突然插嘴,解救了明顯困窘無措的她。
陸明月松了一口氣,起身道:「到貨了,在後面櫃子,我去幫你拿。」
「好,謝謝你。」男大學生難掩一絲愛慕與崇拜地望著那長發及腰的秀氣身影。
像明月姊這麽溫柔,舉止這麽女性化,講起話來輕聲細語的、慢條斯理的,才真的叫作女人哪!哪像他旁邊的這個──
男大學生搖了搖頭,就差沒啧啧出聲。
「餵,大頭張,你那是什麽表情?」女大學生瞪了他一眼。
「請叫我張同學。」
「屁啦!裝什麽斯文?」女大學生嗤之以鼻,「我都跟你同班兩年了,你平常什麽德行我不知道嗎?逛個書店就當自己是文青,別笑死我了!還有,明月姊才不會看上你這種小男孩的啦!」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男大學生氣得牙癢癢。
「你說什麽?好呀,有本事就不要跟我借筆記抄!」
「臭美,誰要抄你的筆記啊……」
在層層書櫃後方找書的陸明月,聞言不禁笑了起來。
這種大學時代的熱鬧青春,真令人羨慕啊!
隨著熱情激昂的探戈音樂,「李嘉陽的賞味廚房」開始了阿根廷名菜SupremaalaNapolitana的作法。
英俊挺拔、身段高身兆的李嘉陽穿著雪白無領亞麻襯衫,倒三角的完美男性矯健身型在腰間系上的黑色圍裙襯托下,非但沒有半點脂粉氣,反而散發著濃濃的男人味。
「首先,我們將去骨的雞胸肉用阿根廷香料腌制一個鍾頭,再撒上少許粗粒黑胡椒和玫瑰鹽。」他動作熟練地將那片雞胸肉放進平底鍋裏煎得微呈金黃,對著鏡頭爽朗地微笑。
「用大火將兩面肉汁封住,大約兩分鍾左右,時間不要太長,以免肉質柴口。再放上一層火腿和幹酪片,將雞肉排移至烤盤,送進烤箱內。趁烤的空檔,我們就可以來做淋在上頭的新鮮西紅柿醬汁……」
在他迷人又優雅的利落動作下,短短的十五分鍾內,就完成了一道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動的美食。
「品嘗這道美味的SupremaalaNapolitana時,我個人推薦阿根廷二○○六年CalliaMagna,這款白葡萄酒有果香、較甜,還有淡淡的花香,配口味濃重的肉類菜肴效果最棒了。」他旋開軟木塞,將冰鎮過的白葡萄酒緩緩斟入晶瑩的高腳杯中,然後將酒杯巧妙地置于擺盤得美麗可口的菜肴旁,讓攝影機將這一幕盡收鏡頭內。
鏡頭外的攝影師、制作人、導播、助理等人不約而同吞了口口水,不由得饑腸辘辘起來。
只不過,男人是對那道菜和那杯白酒「垂涎三尺」,女人則是對美食美酒和眼前的高大美男「食指大動」。
「OK!」好不容易等到導播喊結束,所有人迫不及待衝上前,爭相分一杯羹。
「嘉陽,自從節目三年前開播到現在,我的體重就一路往上衝……」制作人搶切到了最大的一塊,塞進嘴巴咿唔不清地嚷嚷,「每個禮拜想減肥都破功……」
「我的錯。」李嘉陽笑了,雪白好看的牙齒顯得笑容更加燦爛,瞬間再度融化了現場所有女性工作人員的芳心。
「嘉陽,我們晚上一起去KTV唱歌好不好?」
「餵,你想唱歌是你家的事,自己去開包廂唱個痛快,先前嘉陽已經跟我們約好,他從巴黎出外景回來就要陪我們去小酒館聚聚的。」
「誰說的?嘉陽晚上還要去GQ的攝影棚拍封面,我陪他去!」助理喬婗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
相較于女性工作人員爭風吃醋搶成一團,制作人趁機幹光整片雞肉排,心滿意足地拍拍大肚腩,不忘把手搭上他的肩,同情地低語:「你好像快被生吞活剝了,怎麽樣?要不要我趁亂掩護你先逃走?」
李嘉陽拍拍他,忍俊不住的笑容更加耀眼。「謝謝,現在還挺得住。不過,晚點就說不一定了。」
「我叫小何陪你去GQ那邊拍照,千萬別給任何一個女的跟。」制作人對于手底下這票能幹可愛卻花癡到有剩的女員工,可是知之甚深。「免得像那個誰誰誰,工作結束後還硬要跟到你回家,還說要幫你准備消夜,要不是我剛好送腳本去,只怕你那晚早就貞節不保了。」
「大恩不言謝,只能以身相許。」李嘉陽一本正經,勾住制作人手肘,「來吧!」
「啊,還令人挺心動的哩!」制作人煞有介事地摩挲著下巴,「如果我是同志的話,一定把你整碗端走……唉,可惜。」
「不過想想,我也沒那個魅力跟大嫂一爭高下。」他不禁笑了,又拍拍制作人的厚肩,眨眨眼,「我還是知難而退吧,走了。」
「記得明天十點錄像啊!」制作人對著人高腿長、幾步就走到了門口的帥哥主廚喊。
李嘉陽沒回頭,只擡手揮了下,表示知道了。
趁那些女人還在七嘴八舌爭成一團的時候趕緊溜,不然下一個行程就得遲到了。
深秋時節,入夜變得更涼了。
陸明月洗完澡,長發半幹地披散在背後,盤腿坐在僅有三坪大的房間的柚木地板上,整理著那一叠叠厚重的相本。
CD音響裏,夏川裏美透明幹淨、具有心靈療愈的嗓音在充滿濃濃衝繩氣息的琴聲伴奏下,幽幽款款地蕩漾而來。
在這樣寂靜而清冷的夜晚,最適合重新複習那一頁頁曾經笑得腼觍卻又青春的自己,她輕輕翻過相本,目光落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當時,大學剛畢業,滿臉掩不住的稚嫩青澀,也許仔細看,還能看出那一絲絲對于新人生的向往和憧憬。
一眨眼,好多年過去了。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不再笑得那麽毫無保留……
指尖停留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張照片上,那是去年春天,櫻花盛開,她站在滿樹粉紅缤紛底下,笑容溫柔,又帶著些許局促不安。
因爲那天陽明山上賞花的人很多,她隨時都保持著警戒,生怕替她拍照的李嘉陽會曝光。
但自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和他在公衆場合一起出現過了。
矛盾的是,盡管李嘉陽從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也並不刻意掩飾他有女友的事實,但是她的存在,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變成了他「不爲人知」的一個秘密。
而他,在她所處的世界裏,又何嘗不是個絕對必須嚴密保守的秘密?
她總覺得,他一天一天離她越來越遙遠,尤其在他越來越受歡迎的現在。
陸明月合上了相本,將突如其來的自憐生生推拒于心房之外。
「別再庸人自擾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甩甩頭,加快動作將相本一一整理排列歸回原位。「這算什麽?幹嘛晚上睡不著就胡思亂想,找起自己麻煩來了?」
門口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她心一跳,目光急急地望向開門聲響方向,屏息以待。
「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那個不管過了多少年,總是能令她怦然心動的高大男人開門而入,微詫的英俊臉龐笑意習慣性地浮現。
不管經過多少日子,她仍舊像初次見到他的那個傻氣女孩,只要一接觸到他含笑的眸光,瞥見他嘴角那抹燦爛好看的笑容──那彷佛朝陽般生氣蓬勃迷人的笑──就會心跳加速,臉頰自動湧現紅霞,並且笨拙地結巴起來。
「待、待會兒就要去睡了。」她努力記起自己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面對他,就該有成熟的態度和談吐。「餓不餓?要不要幫你煮碗面?」
「我只是來拿個東西,同事還在車上等我。」李嘉陽伫立在她面前,溫柔的氣息霎時籠罩、包圍住了她。他伸手揉了揉她微濕的發,濃眉微微一皺。「又不記得先吹幹頭發,將來老了偏頭痛怎麽辦?」
陸明月自知理虧地低下頭,吶吶道:「我等一下就去吹。」
「吹風機呢?」
她一怔。
李嘉陽輕推著她到那張鵝黃色柔軟的沙發床坐好,轉身走進浴室,隨即帶著一只白色吹風機走出來。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同事不是還在外面等著?」她連忙想接過吹風機,「工作還沒忙完嗎?」
「趴好。」他坐在她身畔,拍了拍自己大腿。「早點吹幹,讓我早點安心,如果你真的想我回去盡快完成工作的話。」
「嗯。」她心窩一暖,乖乖伏在他結實的大腿上,幸福地享受著這久違的甜蜜溫馨時刻。
他指尖輕輕撫弄著她烏黑長發,在吹風機熱風下,感覺到絲滑如緞的發絲柔柔滑過指間,眼神不禁柔和了起來。
上次可以這樣靜靜地陪著她,感受著她偎在自己身旁,並且慢慢替她吹幹他最喜愛的這一頭長發,是什麽時候?
他竟想不起來了。
李嘉陽心頭湧現一絲歉疚,在嗡嗡然的吹風聲中,低聲問:「小月,我是個很失職的男朋友對不對?」
她舒服幸福得幾乎睡著,聞言立刻恢複清醒,並坐直了起來。
「你有多忙,我一直是知道的。」她沈默了半晌,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其實……有件事我想跟你……」
「等一下。」他關掉吹風機,掏出轉爲震動的手機,看到上頭的電話號碼不禁呻吟了一聲。「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們和一位培育昙花的老師傅有約,再不出發就趕不及上山了。我們下次再說好嗎?」
陸明月藏住落寞怅然之色,點點頭,「那你路上小心,開慢點。」
「我知道。」他匆匆在她額際落下一個輕若蝶觸的吻。「早點睡,嗯?」
那個吻雖然倉卒,卻很輕、很溫柔,充滿了憐惜。
她怔怔地望著他自書架上拿了一本文件簿,在關上門前對她投以一朵燦爛的笑容,在這一剎那,因爲這個吻,所有翻攪浮現的情緒再度被濃濃的情感淨化、壓抑了下去。
「嘉陽……」她喃喃,「我愛你。我也……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別再去想,這段已經長跑了六年的愛情,究竟何時才能開花結果?
別再去想,那個通往婚姻與承諾的幸福結局入口,究竟在何方?
狹小的空間裏,夏川裏美嗓音純淨而柔美地吟唱著,那首名叫「花」的曲子,一字一句,都震痛人心弦……
かわはながれてどこどこゆくの
ひともながれてどこどこゆくの
そんなながれがつくころには
はなとしてはなとして
さかせてあげたい
河奔流將流向何方
人漂泊將漂泊到何處
在飄流所到之處
希望能開花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