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男人像個遊魂一樣在屋子裏走動。
在第一天晚上發作之後,那家夥後來又發作了兩次,一次在地下室,一次在書房,傑克跟著他,沒讓他來得及破壞太多東西。
那男人嚇壞了,傑克知道。
他每次都說他沒事,說他很好,但情況一次比一次嚴重。
他在夢遊,每一次發作時都處于夢遊的狀態,他睡著就會夢遊,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只要一出房間,他就會把眼前的東西當成敵人,對著台燈、書櫃,任何可疑的家倶,咆哮怒吼,狠狠攻擊。
如果他不幸在那時出現在那博士面前,就會成爲理所當然的攻擊對象。
因爲他會動,比那些不會反擊的家俱更可怕。
第三次發作之後,高毅把自己關在主臥室不肯再出來。
那次之後,那男人連睡都不敢睡,他就只是待在那間主臥室裏,需要任何東西,都打內線要求傑克幫忙送過去。
他不敢走出那間房。
傑克幫他拿了所有他需要的東西,書籍、筆、食物和水,一句廢話也沒多說。
第三天,傑克發現高毅幾乎沒有吃東西,剛開始他還會強迫自己吃,但他吃了也會吐出來,所以後來他乾脆就不吃了。
那天晚上,當男人再次要求他拿東西過去,他多帶了一桶水,和一條法國面包去敲門,等了一下,才打開門走進去。
房間裏,有細碎的金屬聲輕響著,男人坐在牆邊,面對著那面寬敞的牆,用右手拿著筆在上頭寫著一堆沒有人看得懂的方程式。
傑克能看見他的左手像死物一樣的垂落在身邊,沒有任何動靜。
地上,到處都是被他寫到乾的筆,它們有些還滾到了床底下。
傑克在他身邊蹲下來,把他要求的那盒新筆和水,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男人沒理他,只是繼續做自己的事。
「高毅。」傑克看著那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在牆上寫著方程式的男人,伸手把面包遞過去,開口提醒,「你必須吃點東西。」
男人像是沒有聽到,只是用殘存的那只右手繼續在牆上塗鴉。
在傑克看來,那真的很像在塗鴉,這面牆早就被這男人寫滿了,但他沒有因此停下,只是繼續在原有的方程式上,寫上更多的方程式,他就直接這樣重複寫上去,讓筆畫疊在一起,教原有的數字與新寫的程式都無法辨認。
這整面牆被他寫了又寫,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黑了。
換做旁人,八成會以爲這家夥瘋了。
也許他真的瘋了。
傑克看著那繼續對著牆面塗塗寫寫的男人,考慮著是否應該要通知紅眼的人,這男人的情況。
他要來之前,屠震說高毅每到這個月,情況就會很不好,過了這個月就會好轉,但這已經不是簡單「不好」兩個字可以說明。
眼前這男人,不管是行爲和外表,看來都像瘋子。
傑克把那條面包放下,緩緩站起身來,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聽見他開了口。「還有幾天?」
傑克一愣,轉頭看著那幾天都沒刮胡子,眼圈發黑,嘴唇乾裂,手上沾滿了黑筆的墨水,滿眼血絲的憔悴男人。
沒等到回答,他再次張開了乾裂蒼白的嘴唇,用無比瘠啞的聲音,問:「到下個月,還有幾天?」
「五天。」
這答案,讓他無法控制的閉上了眼,額角青筋更加凸起,他吞咽著口水,右手緊握著筆,微微顫抖著。
傑克看著他,想和這男人說些什麽,卻曉得這時說什麽都不對。
他不能告訴他,五天很快就會過去,他知道有時候,時間可以變得很長,長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
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說。「喝點水,把面包吃了。」
然後,他沒等對方回答,再次轉身走了出去。
這男人需要幫助,但能幫他的人,不是他。
他關上門時,聽見那細碎的金屬聲又響起,知道他又重新舉起了筆,寫那面牆。
他回到隔壁房間,從筆記型電腦裏,看著那越來越像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男人,懷疑這位博士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傑克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所有他如今所知道的知識,幾乎都是他自學而來的,他並不笨,他是個電腦高手,但他看不懂那博士寫的程式,在那家夥三天前才剛開始寫那面牆時,他試著上網查過,想要知道這男人到底在寫什麽,但那些方程式太過艱澀,比電腦程式困難多了。
他仍然想要知道他在寫什麽,只是恐怕這些東西,需要問屠震或肯恩才能解答了。
知道這家夥暫時不會改變他的行爲,傑克吃著他自己的面包,盯著螢幕裏那家夥。
他的工作是看著高毅,確保這家夥的安全,但他怕這男人會先把自己餓死。烏娜是專業的保镖,她將這屋子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他幾乎不需要再多做什麽,來到這裏這些天,他差不多就只要注意那位天才,不讓他傷害他自己就好。
他吃了面包,洗了澡,出來時,那男人還在寫,像過去那七十二小時一樣,他檢查著所有的監視畫面,屋外、大門、客廳、院子、廚房、閣樓、陽台、花房、平台——
忽然間,他察覺了一件事。
他愣了一下,跳回去剛剛那個畫面,那是陽台的鏡頭,一個面對屋外,一個面對屋裏。
落地窗內,可以看到那個男人仍在塗鴉,但傑克沒有注意他,只盯著那面牆,忽然間看懂了那是什麽。
他不敢相信,連忙調出那房間裏的鏡頭,屋裏的鏡頭更清楚,那整面牆上滿滿都是方程式,有些地方比較松散,有些地方比較密集,有些地方被不斷重複疊寫。之前他靠得太近了,一直靠得太近,所以才沒看出來。
有那麽一秒,他只能震懾的看著,然後他躺下來,和那男人太累時,會面對那面牆側臥的姿勢一樣,他發現果然躺著看更清楚,若是在那張床上躺著看,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完全的無言以對。
半晌,他坐起身來,按下錄影鍵,錄了一小段畫面,將它寄送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乒!
激烈的重擊聲,在空氣中回蕩著。
還沒靠近練武場,女人就能聽見那可怕的聲音。
屋外風和日麗,藍天一望無際,四處一片祥和,但這處卻充滿了肅殺之氣,那股憤怒和怨氣,從那寬大的健身房裏滿了出來,不斷的連擊和重擊,在這兩天一再響起。
女人拎著一杯蜂蜜檸檬水,從二樓的公共空間,穿過樓梯間,走到健身房,斜倚在門邊,看著那家夥猛力攻擊那吊在半空中的沙包,幾乎沒有保留力道。
上勾拳、左勾拳、右勾拳,肘擊,一陣連打之後,再來一個讓男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夾緊雙腿伸手掩護要害的膝踢,再加一個回旋踢擊——
再踢!又踢!狠狠死命的踢!
嗯,看這女人攻擊的部位,一定有男人得罪了她。
倚在門邊的長腿美女,沒有上前打擾,就只是等著,看著那火冒三丈的女人把那沙包揍得揚起沙塵,再踢上半天高。
那女人又練了好一會兒拳,然後才終于停下了動作,轉過身來看著她。
「怎麽,你沒別的事幹了?我以爲你最近很忙。」
「是有點忙,但我剛忙完一件案子,有機會喘口氣。」
女人看著她,歪了下腦袋,用下巴指著場中央:「想練練嗎?」
「不想。」長腿美女笑著回答:「我可不想當出氣筒。」
聞言,女人挑眉,但沒有反駁,只轉身拆掉自己手上保護拳頭的繃帶。
「喏,娜娜,是誰得罪了你?」
「沒人。」她扯著嘴角,垂眼拆著繃帶,「我只是閑著無聊。」
「是嗎?」長腿美女挑眉,噙著笑說:「有氣不發出來,憋在心裏是會內傷的,你確定你不想和我聊聊?」
「不想。」娜娜眼也不眨的說。
那女人沒再追問,就只是走了進來,在地板上坐下,低頭滑著手機。
烏娜不理她,只低頭煩躁的拆著手中的繃帶,感覺到臉上的汗水一串串滑落,看著那不停滴落的汗珠,看著手中那即便有繃帶保護,依然紅腫起來的指節,她即便不想,腦海裏還是浮現了那男人的臉。
心中,再次抽痛起來,讓她緊抿著唇。
第四天了,她不讓自己去想那王八蛋,但那家夥不肯離開她的腦袋,這幾天無論她是去看阿磊的老婆和小孩,或是回老家和長輩們打招呼,都會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那男人也曾待過那裏,她每次看到那些曾經出現在那本素描本的景物,就會想到他。
而且,那女人也在那裏,開朗、直率、性感,手藝高超。
她待不下去,找了藉口回紅眼。
她其實不討厭那性感尤物,一直都很喜歡她,她們是好友,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只是從小到大,每個她喜歡上的男生,愛的都是她這個該死的好朋友。人生,就是有這麽不公平的事。
可她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自己的無底深淵要面對,旁人可以幫,但要是本人不想,誰也救不了誰。
誰也救不了誰……
一顆心,隱隱作痛,她閉上眼,卻仍能看見那男人。
四天了,她等著他打電話,等著阿震哥通知她,告訴她,那男人需要她,希望她回去,但他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應該要乾脆辭掉這個工作,回巴特家去,或乾脆去度個長假,她很多年沒休假了,她值得好好休一次假。
可她只是站在這裏,感覺自己像是被某種東西綁住了、纏住了,離不開,走不掉。
那是幻覺,她當然可以走,只要拿起電話,就能連絡可菲姐,請她幫她訂機票,她可以去馬爾地夫,去夏威夷,去澳洲,去世界的另一頭,衝浪、騎水上摩拖車,找一個順眼又大膽,有著陽光般的性感笑容,還有古銅色肌膚的陌生猛男,和他厮混。
只是,即便是這樣,腦海裏,在那藍天碧海之中,牽著她的手,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卻仍是那個肌肉蒼白、郁郁寡歡又沈默的王八蛋。
這一切,突然變得難以忍受。
想哭的衝動,莫名上湧,她張開眼,深吸口氣,踏上跑步機,開始奔跑,試圖將腦海裏那王八蛋甩到腦後,但不管她怎麽做,無論她把自己弄得多累,卻依然能看見他。
看見他躺在床上,看見他在月下擁抱她,看見他站在各種不該停下的地方發呆,看見他站在樓梯上,臉色蒼白的對著她咆哮。
我不需要你!
他咆哮著,然後開口要求她請假,要她找人代替她。
那一幕,總是會讓她火從心起——「你知道,男人都很笨。」
女人的聲音再次傅來,她裝沒聽見,只是繼續交替雙腳。
「尤其是那種被稱爲天才的,特別笨。」
她同意這句,忍不住邊跑邊開口:「天才,意思就是在某方面有高于普羅大衆的特殊天生才能,但也意味著他那腦袋中有另一部分被挪來用了,所以天才都是白癡,看阿震哥就知道,他在人際關系上,根本就很低能,和白癡沒兩樣。你應該要慶幸韓武麒當年找了可菲姐來當總機,如果負責接電話的是阿震哥,紅眼會有生意才有鬼。」
屠歡聽了大笑出聲。
「沒錯,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們那種人,在某些地方真的很蠢。一沒有幽默感,二不會說好話,三不懂得識時務,四一忙起來就把人晾旁邊,若要我連續三個月,天天面對那種呆到不行的科學宅,一有機會,我一定第一個落跑。」
「我沒有落跑,我只是在休假。況且,他不是沒幽默感,他只是——」
話到一半,發現屠歡晃啊晃的,笑咪咪的晃到了她面前,娜娜一僵,發現自己在說什麽,猛地住了嘴。
「你說的,」屠歡靠在她跑步機的儀表板前,興致昂然的睜著大眼睛問:「是哪個他啊?」
她有些惱,只能瞪著那無聊的女人,道:「你沒別的事好幹嗎?」
「托你的福,」屠歡嘻皮笑臉的低頭滑著手機,邊回:「我老公去幫你代班了,所以我還真沒別的事幹。」
說著,那長腿美女興致盎然的把握在手中的手機轉過來,對著她。「你的那個他,是這家夥嗎?」
娜娜不想理她,但那女人把手機挪到了她的視線前方,她一眼就看見那男人。那是一段影片。
一開始,娜娜還沒看出端倪來,她只看見他,看著他在一面牆上畫著圖,她貪婪的看著那個男人,雖然背對著鏡頭,但他看起來很糟,他的頭發亂七八糟的,衣服也皺得不成樣,他旁邊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筆,左手無力的垂著。
刹那間,疼痛再次攫住了她的心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啪的一聲關掉了跑步機,停下腳步,轉身就走。
但身後那女人沒放過她,竟然在那一秒,關上了健身房的窗戶,將那影像投射在她前方空白的牆上。
黑暗的房間裏,那男人縮坐在牆角,用抖顫的右手舉著筆,一筆一筆的在牆上寫著黑色的數字。
那被一比一放大的男人,看起來仿佛就在眼前,她幾乎能聞到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體溫,嚐到那無止境的痛苦。
這一刹,無法動彈,她強迫自己轉身,屠歡卻抓住了她。
「放開我!」娜娜怒瞪著她。
「你想去哪裏?」屠歡看著她,沒有松手。
「你不要太過分了!」她瞪著那女人。
屠歡擰眉,道:「你看不出來嗎?他需要你——」
「他不需要!」
娜娜憤怒的打斷她:「在這世上,他最不需要的人就是我!我是什麽?不過就是一個可以代替的保镖,一個雇來的安全人員,一個過路的!任何人都可以代替我!他說得再清楚不過!所以別說他需要我,因爲他不需要!」
她眼裏的痛楚如此鮮明、那般強烈,屠歡看著她,松開了手。
「我幫不了他。」娜娜喘著氣,擡手抹去臉上的汗水,疲倦的開口:「你一開始就找錯人了,你應該去找你妹,去找屠愛。」
承認這件事,那麽痛,讓淚幾欲奪眶,她說著轉身欲朝門口離開,誰知那女人竟又開了口。
「屠愛?關屠愛什麽事?」
「屠愛才是他在乎的人!」她握緊了雙拳,大踏步的往前走,頭也不回的咆哮著:「她才是他需要的人!不是我!」
「那你告訴我,他這兩天沒日沒夜在那面牆上寫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IQ又沒兩百!」她不爽的說:「你若想知道,去問你哥比較快!」
屠歡聞言笑了出來:「我哥?這不用問我哥,問我就行了,傑克一看就懂了,我也是。事實上,只要站遠一點,就算三歲小孩都能看懂他在寫什麽。你要不要回頭再看清楚點?!」
已經跨出門檻的娜娜愣住,猛地停下腳步,她不想理會那女人,她已經夠丟臉了,但屠歡的說法讓她太過好奇,所以她吞下了那記誘餌,如屠歡所願的,回身看向那面牆。
他仍縮在牆角,寫著那些方程式,但這次她把視線拉到那被寫滿方程式的牆,起初她什麽也沒看出來,然後下一秒,那畫面撞入腦海,教她氣一窒,整個人呆在當場。
不由自主的,她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無法控制的回到那漆黑的房間裏,瞪視著眼前的影像。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當她來到那牆前面,一切變得更加清楚明白。
站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要站遠一點才能看清。
他仍在寫那些沒有人明白的數字,有些數字很大,有些數字很小,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有些地方重複疊寫著,有些地方卻被空了下來,無數的數字,排列成無人能懂的方程式,可只要有心,只要站遠一點,誰都能看懂,每一個人都能看懂,不需要太高的智商,不用懂什麽高深的學問,一看就能清楚明白。
屠歡來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那滿牆的數字,柔聲開口。「傑克說高毅會夢遊,那家夥怕在夢遊中傷了他,所以這幾天都把自己關在這房裏,之後他就開始寫這面牆,傑克一開始也以爲他在寫什麽方程式,昨天晚上才發現那不是。」
那面牆,像記無聲的呐喊,無聲卻又無比大聲,宛若霹雳雷霆,狠狠撼動著她的靈魂。
她喘不過氣來,心被揪得好痛好痛。
娜娜說不出話來,發不出聲音,沒有辦法挪開視線,只能震懾的瞪著那面牆。
我不需要你!
他說,憤怒的咆哮著。
也許你應該請幾天假……我相信屠震能找到人代替你……
他冷著臉,這麽說。
淚水,模糊了視線,再壓不下、忍不住,泉湧奪眶。
「男人都很笨,天才尤其蠢。」屠歡告訴她:「因爲太過自以爲是,他們有時候會做出非常白癡的事。無論他怎麽說,不管他和你說了什麽,這面牆,才是他心裏真正所想的。」
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寫滿了牆面的方程式,在牆上交錯著、重疊著,用一種極爲精准的方式,拼湊出一幅畫,一個女人。
女人側躺在枕頭上,閉著眼在睡覺,微揚的唇角似在笑,而在那勾起的嘴角旁,有一顆痣,愛吃痣——
那是她。
不是屠愛,不是別的女人。
是她。
夜深人初靜,到了山裏更顯靜谧。
雖然,偶爾也能聽見蟲鳴,但少了山下城裏的人車喧嘩、閃燦霓虹,山裏的夜,即便偶有蟲鳴,仍靜到能聽到風溜過樹梢,靜到仿佛連月華的漫步挪移,都有了聲音。
她下了車,男人打開門,站在那裏等著她。
她走上前去,那家夥把一支鑰匙給了她,告訴她。「他把這給了我,但我想這由你保管比較妥當。」
抿著唇,她垂眼低頭看著手裏那支鑰匙,心口再次抽疼起來。
她沒有問那是什麽的鑰匙,她知道那是什麽,屠歡在車上和她說過了。
不由自主的,她握緊了那把鑰匙,擡頭朝老屋的二樓看去。
那兒沒有亮燈,暗無聲息,可是她知道不是如此,他在那裏,一直在那裏,和他心中的惡魔戰鬥。
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拉回視線,和那男人道謝。「謝謝。」
他沒說什麽,只和她微一颔首,側身讓她過。
娜娜穿過庭院、大門,經過客廳,走上樓梯,朝長廊前方的主臥房走去。
那間房的門沒鎖,她一轉門把,門就開了。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沒開燈,有點暗,除了月光,沒有別的光源,但她能聽見某種細碎的聲響,那是一種金屬碰撞摩擦的聲音。
整間房裏,就只有那聲音細細在輕響。
她循聲看去,看見他。
之前,那影片只拍到他的背影,光從他的背影,她就能看出他變得有多糟糕,如今,他就在眼前,一切顯得更加鮮明而可怕,讓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
眼前的男人,和之前她所看見認識的那一個,判若兩人。
那男人蜷坐在那裏,仍在牆角,才短短幾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胡沒刮,發沒洗,衣是皺的,臉是髒的,手指上滿是墨水,整個人狼狽不堪,看來無比淒慘。
他的腳邊都是寫乾的筆,右手也握著一支筆,正在寫著小小的數字,他的左手則依然動也不動的垂落著。
那只手沒電了,所以才那樣無力的垂落著,而他的右手,他拿筆的右手手腕上,扣著一條粗大的鐵鏈,一路連結到那張大床上,每次他寫字時,那鐵鏈就會因爲他寫字的細小動作,輕輕的響著。
他怕自己跑出去,傷了人,所以拿鏈子把自己像犯人一樣的鏈起來。
屠歡和她說時,她不敢相信,但眼前的一切,如此觸目驚心,教她又痛又驚,難以相信他竟然這樣對待自己。
可他確實做了,把自己關起來,鏈起來,鎖起來——
即便她人在房裏了,他也沒有注意到她,好像他與她,活在不同的世界,處在不同的時空,好像他仍是一段投影出來的影像。
不由自主的,她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
他依然很專心的在寫那些數字,用那小小的數字,拼湊她頭發的紋路。
靠得那麽近,她可以看見,他手上那鐵鏈不是新的,有些地方,鏽了。
那表示,他早就有了這條鐵鏈,她不敢相信,不想相信,可看著那條鐵鏈,她知道,這幾年,過去這些年,每到這個月,他都這樣對付自己。
淚水,蓦然上湧,盈滿眼眶。「高毅。」
她知道他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屏住了氣息,執筆的手停了下來,微微的顫,輕輕的抖,但他沒有轉頭。
慢慢的,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停在半空的手,他盯著她的手看,當她碰到他時,他抽了一口氣,她以爲他會把手抽開,但他沒有。
她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拉到身前,拿下了那支已經被寫禿的筆。
他的右手沾滿了墨水,因爲寫了太多的字,中指側邊還磨出了繭,她將他的大手攤平,因爲一直拿著筆,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的手指變得很僵硬,她一根一根將它們揉搓捏軟拉直。
他垂眼盯著她的手指,任她擺弄,她能看見他舔著乾澀的唇,呼吸變得急促,臉上表情顯得困惑又渴望,但他依然沒有擡眼看她,他甚至不敢完全把臉轉過來。
好像怕她是假的,又像怕她是真的。
他這模樣,讓心好痛。
當她試圖將他的右手拉得更過來,他沒有反抗,只是順從著她,身體因此半轉了過來。
因爲如此,他的手腕被帶到了月光下,教她能清楚看見他的手腕比手更慘,接連著好幾天都戴著那手铐鐵環,讓他的手腕早因來回拉扯,被磨破數次,有好幾處都紅腫發紫。
眼前的景象,讓娜娜再忍不住。
她想逃走,真的很想,愛情是個可怕的東西,輕易就能剝奪她的自尊、理智,狠狠將她踐踏,讓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
但是,當這男人如此痛苦時,她的自尊心真的只是個屁。
她拿鑰匙插入那鎖孔之中,試圖替他解開手铐,他卻飛快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要……」
他的聲音粗糙沙啞,乾得像是喉嚨裏被灌滿了沙。
即便如此,他依然低垂著眼,不敢看她。
「爲什麽?」她啞聲輕問。
他吞咽著口水,喉頭因緊張上下滑動,雙唇緊抿。
她忍不住擡手,輕觸他的臉龐,將他的臉轉了過來。
他又止住了呼吸,雙眼仍低垂著。
「告訴我,爲什麽?」她傾身,含淚悄聲要求:「你爲什麽把自己弄成這樣?爲什麽把自己鎖起來?爲了什麽,你要這樣折磨自己?」
她能感覺到他輕顫著,看見他完全把眼閉了起來,然後聽見他粗啞的聲音。「我會傷害你。」
她喉頭一哽,道:「你不會。」
「我會,你不知道,我會傷害你,我會……」他閉著眼,痛苦瘠啞又語無倫次的悄聲道:「我沒有辦法分辨……你不該在這裏……你爲什麽在這裏?你應該……我應該……還有……還有四天……我記得……時間……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在這裏……不在這裏……」
他慌亂了起來,松開了她的手,伸手撝住自己乾澀赤紅的眼,聲音裏滿是恐慌與驚懼。
他是那麽害怕,如此驚恐,教她心痛不已,下一秒,她已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
這一招,確實而有效。
他安靜了下來,全身緊繃著,但安靜了下來,然後終于張開了眼,震懾的看著她。
她退了開來,撫著他的臉龐,他的唇,凝望著他滿布血絲與痛苦的眼,告訴他。
「你沒有記錯時間,到月底還有四天。」
他呆瞪著她,一動也不動的。
她看著他,含著淚,沙啞但堅定的道:「我在這裏,是因爲你需要我。還有,你別蠢了!你不會傷害我,不可能傷得了我,就憑你那身手,如果你想對我動手,我會先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高毅震驚的瞪著她,不敢相信她是真的,但眼前的女人散發著溫暖,靠得那麽近,小手就在他臉上,如蘭的吐息一次又一次拂來。
無法控制的,明知不該,他仍擡手輕觸她的臉。
「你在這裏做什麽?」
「做我該做的事。」她說著,再次伸手解開他的手铐。
他吃了一驚,反手試圖阻止她,但那女人這次可沒乖乖讓他抓,她一個翻身,不知怎麽抓著他的手,用一招十字固定將他壓制在地板上,迅速解開了他手上的手铐,然後將那手铐和鐵鏈一起扔開。
當他試著轉身想去撿它回來時,她快步上前,一腳踩在那冰冷的鐵鏈上,高高在上的低頭瞪著他,冷聲開口。
「別逼我揍你,因爲我很想,真的很想。」
他臉色蒼白的看著她:「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她說著,當著他的面脫掉了身上所有衣物,轉身上了床,然後看著他,朝他伸出手,「過來。」
他八成是瘋了,一定是瘋了,而這一切都是幻覺。
看著眼前的女人,他有些錯亂,她不可能在這裏,不可能在他那樣對她之後,還會回到他身邊,還會在他面前脫掉衣服,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甜美的美夢,所以當她赤裸著身子坐在床上,有如女神一般的朝他伸出手,開口召喚他,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走上前去,上了床。
她伸出雙手擁抱他,讓他心頭狂跳,喉頭緊縮,無法自已的也伸出了手,將她緊擁,和她一起躺下。
好暖,那麽暖。
懷裏的女人,是如此甜美溫暖,但他什麽也沒有做,他只是收緊僅有的長臂,將臉埋入她頸窩,將這夢幻一般的女人,擁在懷裏,讓她從頭到腳都貼著自己,溫暖他。
她伸手撫著他的發,他緊繃的背。
他吸氣,再吸氣,感覺熱淚盈滿眼眶,感覺她的味道充滿心肺。
當他閉上眼,淚水浸濕了她的發。
反正是夢。
他想著,只是夢。
所以她才會在這裏,原諒他,安慰他,讓他擁抱,給他溫暖。
她不會知道他瘋了,不會知道他做過什麽事,不會知道他有多可悲,不會曉得他有多麽多麽需要她。
他閉上眼,緊擁著懷裏的女人,汲取她給予的溫暖。
那麽多天來的第一次,他允許自己放松下來,在她的懷抱之中,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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