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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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那男人像個遊魂一樣在屋子裏走動。

  在第一天晚上發作之後,那家夥後來又發作了兩次,一次在地下室,一次在書房,傑克跟著他,沒讓他來得及破壞太多東西。

  那男人嚇壞了,傑克知道。

  他每次都說他沒事,說他很好,但情況一次比一次嚴重。

  他在夢遊,每一次發作時都處于夢遊的狀態,他睡著就會夢遊,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只要一出房間,他就會把眼前的東西當成敵人,對著台燈、書櫃,任何可疑的家倶,咆哮怒吼,狠狠攻擊。

  如果他不幸在那時出現在那博士面前,就會成爲理所當然的攻擊對象。

  因爲他會動,比那些不會反擊的家俱更可怕。

  第三次發作之後,高毅把自己關在主臥室不肯再出來。

  那次之後,那男人連睡都不敢睡,他就只是待在那間主臥室裏,需要任何東西,都打內線要求傑克幫忙送過去。

  他不敢走出那間房。

  傑克幫他拿了所有他需要的東西,書籍、筆、食物和水,一句廢話也沒多說。

  第三天,傑克發現高毅幾乎沒有吃東西,剛開始他還會強迫自己吃,但他吃了也會吐出來,所以後來他乾脆就不吃了。

  那天晚上,當男人再次要求他拿東西過去,他多帶了一桶水,和一條法國面包去敲門,等了一下,才打開門走進去。

  房間裏,有細碎的金屬聲輕響著,男人坐在牆邊,面對著那面寬敞的牆,用右手拿著筆在上頭寫著一堆沒有人看得懂的方程式。

  傑克能看見他的左手像死物一樣的垂落在身邊,沒有任何動靜。

  地上,到處都是被他寫到乾的筆,它們有些還滾到了床底下。

  傑克在他身邊蹲下來,把他要求的那盒新筆和水,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男人沒理他,只是繼續做自己的事。

  「高毅。」傑克看著那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在牆上寫著方程式的男人,伸手把面包遞過去,開口提醒,「你必須吃點東西。」

  男人像是沒有聽到,只是用殘存的那只右手繼續在牆上塗鴉。

  在傑克看來,那真的很像在塗鴉,這面牆早就被這男人寫滿了,但他沒有因此停下,只是繼續在原有的方程式上,寫上更多的方程式,他就直接這樣重複寫上去,讓筆畫疊在一起,教原有的數字與新寫的程式都無法辨認。

  這整面牆被他寫了又寫,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黑了。

  換做旁人,八成會以爲這家夥瘋了。

  也許他真的瘋了。

  傑克看著那繼續對著牆面塗塗寫寫的男人,考慮著是否應該要通知紅眼的人,這男人的情況。

  他要來之前,屠震說高毅每到這個月,情況就會很不好,過了這個月就會好轉,但這已經不是簡單「不好」兩個字可以說明。

  眼前這男人,不管是行爲和外表,看來都像瘋子。

  傑克把那條面包放下,緩緩站起身來,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聽見他開了口。「還有幾天?」

  傑克一愣,轉頭看著那幾天都沒刮胡子,眼圈發黑,嘴唇乾裂,手上沾滿了黑筆的墨水,滿眼血絲的憔悴男人。

  沒等到回答,他再次張開了乾裂蒼白的嘴唇,用無比瘠啞的聲音,問:「到下個月,還有幾天?」

  「五天。」

  這答案,讓他無法控制的閉上了眼,額角青筋更加凸起,他吞咽著口水,右手緊握著筆,微微顫抖著。

  傑克看著他,想和這男人說些什麽,卻曉得這時說什麽都不對。

  他不能告訴他,五天很快就會過去,他知道有時候,時間可以變得很長,長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

  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說。「喝點水,把面包吃了。」

  然後,他沒等對方回答,再次轉身走了出去。

  這男人需要幫助,但能幫他的人,不是他。

  他關上門時,聽見那細碎的金屬聲又響起,知道他又重新舉起了筆,寫那面牆。

  他回到隔壁房間,從筆記型電腦裏,看著那越來越像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男人,懷疑這位博士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傑克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所有他如今所知道的知識,幾乎都是他自學而來的,他並不笨,他是個電腦高手,但他看不懂那博士寫的程式,在那家夥三天前才剛開始寫那面牆時,他試著上網查過,想要知道這男人到底在寫什麽,但那些方程式太過艱澀,比電腦程式困難多了。

  他仍然想要知道他在寫什麽,只是恐怕這些東西,需要問屠震或肯恩才能解答了。

  知道這家夥暫時不會改變他的行爲,傑克吃著他自己的面包,盯著螢幕裏那家夥。

  他的工作是看著高毅,確保這家夥的安全,但他怕這男人會先把自己餓死。烏娜是專業的保镖,她將這屋子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他幾乎不需要再多做什麽,來到這裏這些天,他差不多就只要注意那位天才,不讓他傷害他自己就好。

  他吃了面包,洗了澡,出來時,那男人還在寫,像過去那七十二小時一樣,他檢查著所有的監視畫面,屋外、大門、客廳、院子、廚房、閣樓、陽台、花房、平台——

  忽然間,他察覺了一件事。

  他愣了一下,跳回去剛剛那個畫面,那是陽台的鏡頭,一個面對屋外,一個面對屋裏。

  落地窗內,可以看到那個男人仍在塗鴉,但傑克沒有注意他,只盯著那面牆,忽然間看懂了那是什麽。

  他不敢相信,連忙調出那房間裏的鏡頭,屋裏的鏡頭更清楚,那整面牆上滿滿都是方程式,有些地方比較松散,有些地方比較密集,有些地方被不斷重複疊寫。之前他靠得太近了,一直靠得太近,所以才沒看出來。

  有那麽一秒,他只能震懾的看著,然後他躺下來,和那男人太累時,會面對那面牆側臥的姿勢一樣,他發現果然躺著看更清楚,若是在那張床上躺著看,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完全的無言以對。

  半晌,他坐起身來,按下錄影鍵,錄了一小段畫面,將它寄送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乒!

  激烈的重擊聲,在空氣中回蕩著。

  還沒靠近練武場,女人就能聽見那可怕的聲音。

  屋外風和日麗,藍天一望無際,四處一片祥和,但這處卻充滿了肅殺之氣,那股憤怒和怨氣,從那寬大的健身房裏滿了出來,不斷的連擊和重擊,在這兩天一再響起。

  女人拎著一杯蜂蜜檸檬水,從二樓的公共空間,穿過樓梯間,走到健身房,斜倚在門邊,看著那家夥猛力攻擊那吊在半空中的沙包,幾乎沒有保留力道。

  上勾拳、左勾拳、右勾拳,肘擊,一陣連打之後,再來一個讓男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夾緊雙腿伸手掩護要害的膝踢,再加一個回旋踢擊——

  再踢!又踢!狠狠死命的踢!

  嗯,看這女人攻擊的部位,一定有男人得罪了她。

  倚在門邊的長腿美女,沒有上前打擾,就只是等著,看著那火冒三丈的女人把那沙包揍得揚起沙塵,再踢上半天高。

  那女人又練了好一會兒拳,然後才終于停下了動作,轉過身來看著她。

  「怎麽,你沒別的事幹了?我以爲你最近很忙。」

  「是有點忙,但我剛忙完一件案子,有機會喘口氣。」

  女人看著她,歪了下腦袋,用下巴指著場中央:「想練練嗎?」

  「不想。」長腿美女笑著回答:「我可不想當出氣筒。」

  聞言,女人挑眉,但沒有反駁,只轉身拆掉自己手上保護拳頭的繃帶。

  「喏,娜娜,是誰得罪了你?」

  「沒人。」她扯著嘴角,垂眼拆著繃帶,「我只是閑著無聊。」

  「是嗎?」長腿美女挑眉,噙著笑說:「有氣不發出來,憋在心裏是會內傷的,你確定你不想和我聊聊?」

  「不想。」娜娜眼也不眨的說。

  那女人沒再追問,就只是走了進來,在地板上坐下,低頭滑著手機。

  烏娜不理她,只低頭煩躁的拆著手中的繃帶,感覺到臉上的汗水一串串滑落,看著那不停滴落的汗珠,看著手中那即便有繃帶保護,依然紅腫起來的指節,她即便不想,腦海裏還是浮現了那男人的臉。

  心中,再次抽痛起來,讓她緊抿著唇。

  第四天了,她不讓自己去想那王八蛋,但那家夥不肯離開她的腦袋,這幾天無論她是去看阿磊的老婆和小孩,或是回老家和長輩們打招呼,都會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那男人也曾待過那裏,她每次看到那些曾經出現在那本素描本的景物,就會想到他。

  而且,那女人也在那裏,開朗、直率、性感,手藝高超。

  她待不下去,找了藉口回紅眼。

  她其實不討厭那性感尤物,一直都很喜歡她,她們是好友,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只是從小到大,每個她喜歡上的男生,愛的都是她這個該死的好朋友。人生,就是有這麽不公平的事。

  可她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自己的無底深淵要面對,旁人可以幫,但要是本人不想,誰也救不了誰。

  誰也救不了誰……

  一顆心,隱隱作痛,她閉上眼,卻仍能看見那男人。

  四天了,她等著他打電話,等著阿震哥通知她,告訴她,那男人需要她,希望她回去,但他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應該要乾脆辭掉這個工作,回巴特家去,或乾脆去度個長假,她很多年沒休假了,她值得好好休一次假。

  可她只是站在這裏,感覺自己像是被某種東西綁住了、纏住了,離不開,走不掉。

  那是幻覺,她當然可以走,只要拿起電話,就能連絡可菲姐,請她幫她訂機票,她可以去馬爾地夫,去夏威夷,去澳洲,去世界的另一頭,衝浪、騎水上摩拖車,找一個順眼又大膽,有著陽光般的性感笑容,還有古銅色肌膚的陌生猛男,和他厮混。

  只是,即便是這樣,腦海裏,在那藍天碧海之中,牽著她的手,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卻仍是那個肌肉蒼白、郁郁寡歡又沈默的王八蛋。

  這一切,突然變得難以忍受。

  想哭的衝動,莫名上湧,她張開眼,深吸口氣,踏上跑步機,開始奔跑,試圖將腦海裏那王八蛋甩到腦後,但不管她怎麽做,無論她把自己弄得多累,卻依然能看見他。

  看見他躺在床上,看見他在月下擁抱她,看見他站在各種不該停下的地方發呆,看見他站在樓梯上,臉色蒼白的對著她咆哮。

  我不需要你!

  他咆哮著,然後開口要求她請假,要她找人代替她。

  那一幕,總是會讓她火從心起——「你知道,男人都很笨。」

  女人的聲音再次傅來,她裝沒聽見,只是繼續交替雙腳。

  「尤其是那種被稱爲天才的,特別笨。」

  她同意這句,忍不住邊跑邊開口:「天才,意思就是在某方面有高于普羅大衆的特殊天生才能,但也意味著他那腦袋中有另一部分被挪來用了,所以天才都是白癡,看阿震哥就知道,他在人際關系上,根本就很低能,和白癡沒兩樣。你應該要慶幸韓武麒當年找了可菲姐來當總機,如果負責接電話的是阿震哥,紅眼會有生意才有鬼。」

  屠歡聽了大笑出聲。

  「沒錯,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們那種人,在某些地方真的很蠢。一沒有幽默感,二不會說好話,三不懂得識時務,四一忙起來就把人晾旁邊,若要我連續三個月,天天面對那種呆到不行的科學宅,一有機會,我一定第一個落跑。」

  「我沒有落跑,我只是在休假。況且,他不是沒幽默感,他只是——」

  話到一半,發現屠歡晃啊晃的,笑咪咪的晃到了她面前,娜娜一僵,發現自己在說什麽,猛地住了嘴。

  「你說的,」屠歡靠在她跑步機的儀表板前,興致昂然的睜著大眼睛問:「是哪個他啊?」

  她有些惱,只能瞪著那無聊的女人,道:「你沒別的事好幹嗎?」

  「托你的福,」屠歡嘻皮笑臉的低頭滑著手機,邊回:「我老公去幫你代班了,所以我還真沒別的事幹。」

  說著,那長腿美女興致盎然的把握在手中的手機轉過來,對著她。「你的那個他,是這家夥嗎?」

  娜娜不想理她,但那女人把手機挪到了她的視線前方,她一眼就看見那男人。那是一段影片。

  一開始,娜娜還沒看出端倪來,她只看見他,看著他在一面牆上畫著圖,她貪婪的看著那個男人,雖然背對著鏡頭,但他看起來很糟,他的頭發亂七八糟的,衣服也皺得不成樣,他旁邊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筆,左手無力的垂著。

  刹那間,疼痛再次攫住了她的心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啪的一聲關掉了跑步機,停下腳步,轉身就走。

  但身後那女人沒放過她,竟然在那一秒,關上了健身房的窗戶,將那影像投射在她前方空白的牆上。

  黑暗的房間裏,那男人縮坐在牆角,用抖顫的右手舉著筆,一筆一筆的在牆上寫著黑色的數字。

  那被一比一放大的男人,看起來仿佛就在眼前,她幾乎能聞到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體溫,嚐到那無止境的痛苦。

  這一刹,無法動彈,她強迫自己轉身,屠歡卻抓住了她。

  「放開我!」娜娜怒瞪著她。

  「你想去哪裏?」屠歡看著她,沒有松手。

  「你不要太過分了!」她瞪著那女人。

  屠歡擰眉,道:「你看不出來嗎?他需要你——」

  「他不需要!」

  娜娜憤怒的打斷她:「在這世上,他最不需要的人就是我!我是什麽?不過就是一個可以代替的保镖,一個雇來的安全人員,一個過路的!任何人都可以代替我!他說得再清楚不過!所以別說他需要我,因爲他不需要!」

  她眼裏的痛楚如此鮮明、那般強烈,屠歡看著她,松開了手。

  「我幫不了他。」娜娜喘著氣,擡手抹去臉上的汗水,疲倦的開口:「你一開始就找錯人了,你應該去找你妹,去找屠愛。」

  承認這件事,那麽痛,讓淚幾欲奪眶,她說著轉身欲朝門口離開,誰知那女人竟又開了口。

  「屠愛?關屠愛什麽事?」

  「屠愛才是他在乎的人!」她握緊了雙拳,大踏步的往前走,頭也不回的咆哮著:「她才是他需要的人!不是我!」

  「那你告訴我,他這兩天沒日沒夜在那面牆上寫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IQ又沒兩百!」她不爽的說:「你若想知道,去問你哥比較快!」

  屠歡聞言笑了出來:「我哥?這不用問我哥,問我就行了,傑克一看就懂了,我也是。事實上,只要站遠一點,就算三歲小孩都能看懂他在寫什麽。你要不要回頭再看清楚點?!」

  已經跨出門檻的娜娜愣住,猛地停下腳步,她不想理會那女人,她已經夠丟臉了,但屠歡的說法讓她太過好奇,所以她吞下了那記誘餌,如屠歡所願的,回身看向那面牆。

  他仍縮在牆角,寫著那些方程式,但這次她把視線拉到那被寫滿方程式的牆,起初她什麽也沒看出來,然後下一秒,那畫面撞入腦海,教她氣一窒,整個人呆在當場。

  不由自主的,她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無法控制的回到那漆黑的房間裏,瞪視著眼前的影像。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當她來到那牆前面,一切變得更加清楚明白。

  站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要站遠一點才能看清。

  他仍在寫那些沒有人明白的數字,有些數字很大,有些數字很小,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有些地方重複疊寫著,有些地方卻被空了下來,無數的數字,排列成無人能懂的方程式,可只要有心,只要站遠一點,誰都能看懂,每一個人都能看懂,不需要太高的智商,不用懂什麽高深的學問,一看就能清楚明白。

  屠歡來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那滿牆的數字,柔聲開口。「傑克說高毅會夢遊,那家夥怕在夢遊中傷了他,所以這幾天都把自己關在這房裏,之後他就開始寫這面牆,傑克一開始也以爲他在寫什麽方程式,昨天晚上才發現那不是。」

  那面牆,像記無聲的呐喊,無聲卻又無比大聲,宛若霹雳雷霆,狠狠撼動著她的靈魂。

  她喘不過氣來,心被揪得好痛好痛。

  娜娜說不出話來,發不出聲音,沒有辦法挪開視線,只能震懾的瞪著那面牆。

  我不需要你!

  他說,憤怒的咆哮著。

  也許你應該請幾天假……我相信屠震能找到人代替你……

  他冷著臉,這麽說。

  淚水,模糊了視線,再壓不下、忍不住,泉湧奪眶。

  「男人都很笨,天才尤其蠢。」屠歡告訴她:「因爲太過自以爲是,他們有時候會做出非常白癡的事。無論他怎麽說,不管他和你說了什麽,這面牆,才是他心裏真正所想的。」

  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寫滿了牆面的方程式,在牆上交錯著、重疊著,用一種極爲精准的方式,拼湊出一幅畫,一個女人。

  女人側躺在枕頭上,閉著眼在睡覺,微揚的唇角似在笑,而在那勾起的嘴角旁,有一顆痣,愛吃痣——

  那是她。

  不是屠愛,不是別的女人。

  是她。

  

  夜深人初靜,到了山裏更顯靜谧。

  雖然,偶爾也能聽見蟲鳴,但少了山下城裏的人車喧嘩、閃燦霓虹,山裏的夜,即便偶有蟲鳴,仍靜到能聽到風溜過樹梢,靜到仿佛連月華的漫步挪移,都有了聲音。

  她下了車,男人打開門,站在那裏等著她。

  她走上前去,那家夥把一支鑰匙給了她,告訴她。「他把這給了我,但我想這由你保管比較妥當。」

  抿著唇,她垂眼低頭看著手裏那支鑰匙,心口再次抽疼起來。

  她沒有問那是什麽的鑰匙,她知道那是什麽,屠歡在車上和她說過了。

  不由自主的,她握緊了那把鑰匙,擡頭朝老屋的二樓看去。

  那兒沒有亮燈,暗無聲息,可是她知道不是如此,他在那裏,一直在那裏,和他心中的惡魔戰鬥。

  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拉回視線,和那男人道謝。「謝謝。」

  他沒說什麽,只和她微一颔首,側身讓她過。

  娜娜穿過庭院、大門,經過客廳,走上樓梯,朝長廊前方的主臥房走去。

  那間房的門沒鎖,她一轉門把,門就開了。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沒開燈,有點暗,除了月光,沒有別的光源,但她能聽見某種細碎的聲響,那是一種金屬碰撞摩擦的聲音。

  整間房裏,就只有那聲音細細在輕響。

  她循聲看去,看見他。

  之前,那影片只拍到他的背影,光從他的背影,她就能看出他變得有多糟糕,如今,他就在眼前,一切顯得更加鮮明而可怕,讓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

  眼前的男人,和之前她所看見認識的那一個,判若兩人。

  那男人蜷坐在那裏,仍在牆角,才短短幾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胡沒刮,發沒洗,衣是皺的,臉是髒的,手指上滿是墨水,整個人狼狽不堪,看來無比淒慘。

  他的腳邊都是寫乾的筆,右手也握著一支筆,正在寫著小小的數字,他的左手則依然動也不動的垂落著。

  那只手沒電了,所以才那樣無力的垂落著,而他的右手,他拿筆的右手手腕上,扣著一條粗大的鐵鏈,一路連結到那張大床上,每次他寫字時,那鐵鏈就會因爲他寫字的細小動作,輕輕的響著。

  他怕自己跑出去,傷了人,所以拿鏈子把自己像犯人一樣的鏈起來。

  屠歡和她說時,她不敢相信,但眼前的一切,如此觸目驚心,教她又痛又驚,難以相信他竟然這樣對待自己。

  可他確實做了,把自己關起來,鏈起來,鎖起來——

  即便她人在房裏了,他也沒有注意到她,好像他與她,活在不同的世界,處在不同的時空,好像他仍是一段投影出來的影像。

  不由自主的,她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

  他依然很專心的在寫那些數字,用那小小的數字,拼湊她頭發的紋路。

  靠得那麽近,她可以看見,他手上那鐵鏈不是新的,有些地方,鏽了。

  那表示,他早就有了這條鐵鏈,她不敢相信,不想相信,可看著那條鐵鏈,她知道,這幾年,過去這些年,每到這個月,他都這樣對付自己。

  淚水,蓦然上湧,盈滿眼眶。「高毅。」

  她知道他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屏住了氣息,執筆的手停了下來,微微的顫,輕輕的抖,但他沒有轉頭。

  慢慢的,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停在半空的手,他盯著她的手看,當她碰到他時,他抽了一口氣,她以爲他會把手抽開,但他沒有。

  她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拉到身前,拿下了那支已經被寫禿的筆。

  他的右手沾滿了墨水,因爲寫了太多的字,中指側邊還磨出了繭,她將他的大手攤平,因爲一直拿著筆,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的手指變得很僵硬,她一根一根將它們揉搓捏軟拉直。

  他垂眼盯著她的手指,任她擺弄,她能看見他舔著乾澀的唇,呼吸變得急促,臉上表情顯得困惑又渴望,但他依然沒有擡眼看她,他甚至不敢完全把臉轉過來。

  好像怕她是假的,又像怕她是真的。

  他這模樣,讓心好痛。

  當她試圖將他的右手拉得更過來,他沒有反抗,只是順從著她,身體因此半轉了過來。

  因爲如此,他的手腕被帶到了月光下,教她能清楚看見他的手腕比手更慘,接連著好幾天都戴著那手铐鐵環,讓他的手腕早因來回拉扯,被磨破數次,有好幾處都紅腫發紫。

  眼前的景象,讓娜娜再忍不住。

  她想逃走,真的很想,愛情是個可怕的東西,輕易就能剝奪她的自尊、理智,狠狠將她踐踏,讓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

  但是,當這男人如此痛苦時,她的自尊心真的只是個屁。

  她拿鑰匙插入那鎖孔之中,試圖替他解開手铐,他卻飛快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要……」

  他的聲音粗糙沙啞,乾得像是喉嚨裏被灌滿了沙。

  即便如此,他依然低垂著眼,不敢看她。

  「爲什麽?」她啞聲輕問。

  他吞咽著口水,喉頭因緊張上下滑動,雙唇緊抿。

  她忍不住擡手,輕觸他的臉龐,將他的臉轉了過來。

  他又止住了呼吸,雙眼仍低垂著。

  「告訴我,爲什麽?」她傾身,含淚悄聲要求:「你爲什麽把自己弄成這樣?爲什麽把自己鎖起來?爲了什麽,你要這樣折磨自己?」

  她能感覺到他輕顫著,看見他完全把眼閉了起來,然後聽見他粗啞的聲音。「我會傷害你。」

  她喉頭一哽,道:「你不會。」

  「我會,你不知道,我會傷害你,我會……」他閉著眼,痛苦瘠啞又語無倫次的悄聲道:「我沒有辦法分辨……你不該在這裏……你爲什麽在這裏?你應該……我應該……還有……還有四天……我記得……時間……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在這裏……不在這裏……」

  他慌亂了起來,松開了她的手,伸手撝住自己乾澀赤紅的眼,聲音裏滿是恐慌與驚懼。

  他是那麽害怕,如此驚恐,教她心痛不已,下一秒,她已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

  這一招,確實而有效。

  他安靜了下來,全身緊繃著,但安靜了下來,然後終于張開了眼,震懾的看著她。

  她退了開來,撫著他的臉龐,他的唇,凝望著他滿布血絲與痛苦的眼,告訴他。

  「你沒有記錯時間,到月底還有四天。」

  他呆瞪著她,一動也不動的。

  她看著他,含著淚,沙啞但堅定的道:「我在這裏,是因爲你需要我。還有,你別蠢了!你不會傷害我,不可能傷得了我,就憑你那身手,如果你想對我動手,我會先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高毅震驚的瞪著她,不敢相信她是真的,但眼前的女人散發著溫暖,靠得那麽近,小手就在他臉上,如蘭的吐息一次又一次拂來。

  無法控制的,明知不該,他仍擡手輕觸她的臉。

  「你在這裏做什麽?」

  「做我該做的事。」她說著,再次伸手解開他的手铐。

  他吃了一驚,反手試圖阻止她,但那女人這次可沒乖乖讓他抓,她一個翻身,不知怎麽抓著他的手,用一招十字固定將他壓制在地板上,迅速解開了他手上的手铐,然後將那手铐和鐵鏈一起扔開。

  當他試著轉身想去撿它回來時,她快步上前,一腳踩在那冰冷的鐵鏈上,高高在上的低頭瞪著他,冷聲開口。

  「別逼我揍你,因爲我很想,真的很想。」

  他臉色蒼白的看著她:「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她說著,當著他的面脫掉了身上所有衣物,轉身上了床,然後看著他,朝他伸出手,「過來。」

  他八成是瘋了,一定是瘋了,而這一切都是幻覺。

  看著眼前的女人,他有些錯亂,她不可能在這裏,不可能在他那樣對她之後,還會回到他身邊,還會在他面前脫掉衣服,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甜美的美夢,所以當她赤裸著身子坐在床上,有如女神一般的朝他伸出手,開口召喚他,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走上前去,上了床。

  她伸出雙手擁抱他,讓他心頭狂跳,喉頭緊縮,無法自已的也伸出了手,將她緊擁,和她一起躺下。

  好暖,那麽暖。

  懷裏的女人,是如此甜美溫暖,但他什麽也沒有做,他只是收緊僅有的長臂,將臉埋入她頸窩,將這夢幻一般的女人,擁在懷裏,讓她從頭到腳都貼著自己,溫暖他。

  她伸手撫著他的發,他緊繃的背。

  他吸氣,再吸氣,感覺熱淚盈滿眼眶,感覺她的味道充滿心肺。

  當他閉上眼,淚水浸濕了她的發。

  反正是夢。

  他想著,只是夢。

  所以她才會在這裏,原諒他,安慰他,讓他擁抱,給他溫暖。

  她不會知道他瘋了,不會知道他做過什麽事,不會知道他有多可悲,不會曉得他有多麽多麽需要她。

  他閉上眼,緊擁著懷裏的女人,汲取她給予的溫暖。

  那麽多天來的第一次,他允許自己放松下來,在她的懷抱之中,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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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電話

  好亮。

  他驚醒過來的那瞬間,不敢動。

  穿透林葉的光像針一樣刺眼,讓雙眼疼痛不已,他快速的眨著眼,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感覺到全身無比虛弱,他想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受了傷,他應該要覺得驚訝、害怕,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但另一股更深且無以名狀的恐懼攫抓住了他,讓他沒時間理會自己的傷,只是手忙腳亂的爬了起來,繼續在森林間奔走。

  他全身是血,感覺蒼白又虛弱,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盡量小心,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森林裏有很多聲音,但在他耳裏聽來最大的是他自己的心跳與喘息。

  眼前的景物扭曲晃動著,讓他好幾次失足滾下山坡,制造出更多的傷口,他記不得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必須遠離這個地方,必須找到電話。

  他不曉得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遠,又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發現他沒死,發現他不見了,他不能停下來,不能被找到。

  誰是他們?

  他混亂的想著,卻想不起來,只覺得無比驚恐。

  暴力與血腥的畫面在腦海裏交錯,讓口鼻裏仿佛在瞬間又充滿腐敗血腥的味道,教他幾乎要吐了出來,使他顫栗得不敢再往下深想。

  天好像曾經黑過,又亮了。

  然後,終于,他看見了一縷炊煙。

  是住家,有人。

  他應該要松口氣,但在那瞬間,他害怕得不敢動彈,當那住家的主人走出來活動,他瞬間趴倒在地,找了掩體遮住自己,想轉身逃跑的衝動變得如此強烈,然後他看見手臂上的那組數字。

  那是電話號碼。

  他需要電話。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不記得自己是誰,但他細瘦蒼白沾滿血迹、泥巴的右手臂上有一組電話號碼,某個人用原子筆寫了這組號碼,那不是他的字迹,他知道。

  他試圖回憶,卻想不起來那人是誰,只聽見男人的聲音要求著。

  打這支電話。

  屋子的主人上了車,開車離開了,但屋子的煙囪還冒著煙,裏面可能還有人。他喘著氣,恐懼萬分,吞咽著口水掙紮著。

  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他別無選擇,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可他知道他失血過多,還有嚴重的營養不良,他的傷口需要除了止血之外,更好的醫藥治療,還需要抗生素,他想打電話回家,但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除了這支電話號碼,他一無所有。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在那輛車遠離之後,快速的往那屋子跑去,大門被鎖了起來,他找到後門,敲破了窗戶,探手進去拉開門鎖,在屋子裏找到了一支電話。當他撥到最後一個號碼時,莫名的驚懼襲上心頭,他沒有辦法按下去。

  打這支電話,那兒的人會幫你。

  腦海裏的聲音強烈要求著。

  他按下最後一個號碼。

  電話沈默了好一會兒,安靜到他再次聽到自己的心跳,教他不由自主屏息,然後終于響了起來。

  一聲——

  冷汗滲出了他的毛孔。

  兩聲——

  屋外是不是響起了狗叫聲?

  三聲——

  他停留得太久了。

  就在他想挂掉它的那一秒,它通了,嚇了他一跳。「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電話裏傳來親切甜美又可愛的聲音。

  那是中文,而且他聽得懂。

  他低頭看著堆疊在茶幾上的德文雜志和報紙,看見他的手在滴血。

  「餵?餵?」

  沒等到他的回答,對方遲疑了一下,改用很破的英文道。

  「我是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我有很好的工具,很好的人員,和很好的調查,請問可以幫你嗎?!」

  她的英文丟三落四的,不知爲何,反而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需要……」他張嘴,開口用中文吐出乾啞的字句:「醫生……」

  「你在哪裏?」她改回中文,迅速開口問。

  「我不知道……」

  「沒關系,別挂電話,我會派人找到你。先生,請問你的姓名是?」

  「我想不起來……」他蹲在地上,閉著眼,啞聲說:「我手上……有你們的電話……」

  他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愣住了,但她依然用很開朗溫柔的聲音說。「放心,這不是問題,我們會找出來的。」

  「有人……在追我……」

  「別擔心,我會讓離你最近的人去找你,他會戴著一頂有荷魯斯之眼的帽子,你知道那個圖案嗎?」

  奇怪的是,他還真的知道,那圖案浮現在他錯亂的腦海。

  「長了腳的眼睛……」他說。

  「沒錯,就是那個。」她告訴他:「還有,你的來電顯示你在德國,我們的調查員叫屠勤,他會——」

  他沒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麽,外面有車來了,他驚恐的匆匆挂掉電話,從後門跑了。

  他不敢留下來,那個人不該那麽快回來,還是那家夥本來就沒想走遠?

  他不知道,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跑,恍惚中好像有人追了上來,大聲咆哮怒吼,還是沒有?

  他驚慌的回頭張望想要確定,卻再次摔下山坡,撞到了頭,失去剩下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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