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四點半,顧千薇由公車站下車,往住處方向步行,途經一社區公園,她不由得佇足停留。
走進公園,她隨意坐在一長椅上,觀看不遠處的兒童遊戲區,幾個大約三、五歲的孩童聚在一起嬉戲,一旁兩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媽媽邊看孩子玩耍,邊聊起孩子經。
她想,若當年她沒選擇出國,沒和他分手,現在是不是也早為人母,育有一兩個像這般年紀、或更大的孩子?
她是不是也會跟住家附近的家庭主婦聊孩子經、談丈夫工作升遷問題?又或者抱怨民生用品及物價上漲,閑聊晚餐打算煮什麼?
曾經,她對全職家庭主婦最為抗拒,認為鎮日以家庭為中心,沒有經濟能力,沒有自我人生目標,隻仰賴丈夫為生的女性太過傳統,也太軟弱。
可如今,她竟萬般羨慕眼前兩位穿得居家、生活單純卻也實際的家庭主婦。
反觀自己,卸下女強人束縛後,沒有名牌合身套裝、包頭高跟鞋,亦少了幹練明豔的妝容,她身上僅是樸素休閑褲裝,腳上踩著平底鞋,臉上更是脂粉未施,過去的她絕不可能以這種隨便的裝扮走出家而今,她毫不在意,甚至沒必要對自己再做任何多餘的裝飾或武裝。
一個星期前,她已離開工作崗位並搬了家,她不需要在意可能被認識的同事或鄰居識出她的不尋在這沒人認識她的地方,當她坐在公園一隅,凝望那方嬉戲的孩子,會不會被路人誤以為她是附近的家庭主婦,也是帶孩子來玩耍的?
她竟會做此幻想,還覺得被誤認而感到高興?顧千薇輕搖螓首,唇角淡起,澀然一笑。
忽地,一顆軟皮球滾到她腳邊,碰撞上腳踝。
她微訝,這才從可笑的幻想中回神。
彎身拾起那顆卡通圖案的軟皮球,抬眸,就見一名小男孩有些怯生生地走來。
她瞠眸,怔愕了下。
小男孩濃眉大眼的可愛模樣,一瞬間令她想到他……不,正確來說,是他的兒子。
當然,眼前的孩子不可能是他兒子,他兒子如今已是小學三年級。
“這是你的皮球嗎?好可愛。”她生平首次想主動親近孩子,雙手捧著軟皮球,蹲在約莫三歲的小男孩麵前,笑容可掬地柔聲問道。
小男孩張著一雙大眼望著陌生的她,點點頭,伸手要拿回玩具。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她不禁又問,甚至想伸手揉揉他一頭烏黑短發,想像他兒子在這個年齡也許真與這孩子模樣相仿。
“跟阿姨說謝謝。”這時小男孩的母親走了過來。
見狀,她縮回欲摸摸孩子的頭的唐突舉動,將軟皮球還給他。
“阿姨謝謝。”小男孩禮貌地道謝,軟軟的聲音令她莫名動容。
“好有禮貌的孩子。”她起身,朝孩子的母親讚許道。想想這還是她第一次由衷稱讚一個小小孩。
“還好啦!皮的時候更多。”孩子母親笑著說。對不曾照過麵的她寒暄又問:“小姐住附近嗎?今天不用上班啊?”
她怔了下。原來在一般家庭主婦眼中,即使沒有任何裝扮,穿得再樸素居家,她仍像個職業女性。“嗯。”她輕應了聲,視線不由得又看向偎在母親身邊的小男孩。
母親彎身拿過孩子捧著的軟皮球,一手牽起他的小手說道:“不玩了,馬麻要回家煮飯,等一下把拔就回家了。”接著向她點個頭,牽著孩子,與鄰居打聲招呼,便先行回家替一家人煮晚餐。
稍後,另一名主婦也叫回在遊戲區的兩個孩子,亦要返家準備晚餐。
她想,他的妻子是不是也像這般,會在他下班後布置一桌家常菜等他享用?
她坐在長椅上,望著天際那輪橙色夕陽,神色怔忡。
原來,夕陽這般溫柔和煦,可以無負擔地欣賞,而白日太陽卻令人無法直視,亮光四射雖引人注目,卻難以親近。
仿佛……影射她的人生。
她也許不該一味追求自身光芒綻放,一再咬牙逞強,就為證明自己比男人強,為讓自己的人生得到最高成就與肯定,一刻也不歇息地賣力奔跑。
她舍棄女人的溫柔嬌弱特質,卻忘了那才是上天賦予女人的優點。
如果,過去的她有閑暇觀賞夕陽美景,她是否能早一刻領悟?
她搖搖螓首。現在的她,已經失去展現光芒的力氣,猶如眼前逐漸失去熱度的夕陽,不同的是,落後將不再升起……
她靜靜觀看夕陽許久,不知不覺,夕陽沒入地平線,天際殘存的彩霞餘輝逐漸散盡。
天,染上灰藍色澤。
公園早歸於一片靜謐,她這才緩緩起身,朝不是家的住所拾步而去。
顧千薇拎著從便當店買的便當返回住處,搭電梯上樓。
這是一棟位於新北市的舊公寓,她入住才一星期,承租位於六樓的隔間套房。
她踏進空間不過五坪大的小套房,將便當擱在小矮桌,側背袋則放在一旁的單人床邊。
她直接往地板落坐,不由得環視新居環境,簡單得幾近貧脊一一張單人木床、一個塑料衣櫥、一個三層收納格子櫃、一張小矮桌,矮桌上僅有一台筆電。
這裏沒有任何家電,沒有冰箱、電視,筆電也無網路可用,隻是用來當音響播放CD而已。
她的手機雖仍可使用,卻多是關靜音或轉入語音信箱狀態,沒直接停掉手機號碼,是怕親友以為她人間蒸發。偶爾開著手機接收一些來電,即使沒回應也可當作她是工作忙碌的緣故。
這裏也沒有梳妝台,她更沒有任何化妝品、保養品;塑料衣櫥裏隻有幾套輕便居家休閑服,她曾有的名牌服飾、包包、鞋子全在搬家前捐送出去。
三層收納櫃,一層放置CD片,過去她雖買過不少專輯,之後卻鮮少有聽音樂的閑情,搬家時她將CD片全帶走,這些會是她往後的精神良伴。
另兩層櫃子沒有任何文件夾、專業叢書、財經投資等中英文書籍刊物,隻有幾本她新買的、過去從不會接觸的書籍類別一攝影寫真、心靈叢書、醫學養生等,甚至還出現食譜。
她不會煮菜,從未下過廚,這裏沒廚房,將來更不可能烹飪,可她昨天去書局,莫名就買了兩本食譜回來。
也許是因她記起,他喜歡烹飪。
這陣子,她經常想起他,想起過去兩人相處的點滴,想起那改變她人生的轉折點——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而他二十八歲。
他是她的初戀,也是她大學學長,當她剛進入大學不久,他便注意到她,直接向她展開追求。
她原沒談戀愛的心思,卻欣賞他的性格,他溫柔體貼、樂觀開朗,擅於照顧人,那讓早個人生活的她不由得想依賴,想有人陪伴。
大一下學期,她和他成為男女朋友,沒料這一交往,兩人便糾纏數年。
他待她依然體貼溫柔,可她卻逐漸獨立剛強,不再需要特別依賴男友。
她比他更有事業心,也立誌成為女強人,甚至還要超越許多男性,在事業上拚出一番成就及大學畢業後她順利進入理想的廣告業大公司就職,認真工作三年,她在一次比稿企劃上得到總監青睞,贏得派遣到海外分公司的機會,那代表她將來返回總公司會獲得升遷的保障。
當她得知這大好消息,尚不清楚該如何向他告知,他卻給了她另一個驚喜——
晚上十點,她加完班返回兩人同居的住處,進門一室黑暗,她伸手探向牆麵開燈。
燈亮那刹那,她被人攔腰抱住,倏地一驚。
“我們結婚吧!”他自她身後摟住她,開心地大聲求婚。
她沒有喜悅,隻覺無比錯愕。
“結婚?”她轉頭看他,不由得將圈在她腰際的一雙大掌扳開。
兩人雖交往近七年,甚至後來這兩年幹脆同居,但感情並非一直甜蜜無波瀾,愈是無距離的朝夕相處,她愈發覺兩人價值觀的差異。
他向往樸實平凡的人生,對於金錢物質沒有太大欲望,比起事業企圖心,他希望隻當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下班後還有時間下廚,從容吃晚餐,甚至將來更樂意為妻兒準備晚餐。
他的成長家庭很單純,父母在南部鄉下務農,他還考慮將來回南部生活,也許工作待遇沒台北高,但相對開銷低很多,且生活步調毋須這麼匆忙急促。
聽到他的人生願景,令她當下大為反感,為此和他爭論,還引起強烈爭吵,而那不過是兩個月前的如今,他竟開口向她求婚?!
她和他不同,也許因成長家庭不健全,她對婚姻沒抱持太大信任與渴望,若非晚婚,便可能抱持不婚主義。
她父母當初雖是彼此相愛而結婚,感情卻因婚姻中屢屢出現的經濟與現實問題而被消磨殆盡。兩人婚姻勉強撐到她升高中便離異,她先是跟母親同住,但高中開始她北上讀書,一個人住外麵,之後沒幾年,父母各自嫁娶,擁有各自的新家庭。
她雖仍與父母有聯係,但感覺兩邊都不是屬於她的家。
然而即便她對家沒有特別向往,不過卻想有個固定的居所。
她心中有個遠大抱負,等將來事業有成,她要憑自己的能力在新北市購屋。
“我升上業務主任了!”他俊容揚笑,欣喜地和她分享升遷的喜悅。
他想當製式的上班族,作息正常,固定時間上下班,甚至考慮考取公職,卻在結束上份工作不久因緣際會接觸業務工作,又因對廚具感興趣,就這樣在進口廚具代理商工作已兩年有餘。
他對業務不排斥,也愈做愈有興趣,對公司主要代理意大利與德國的廚具都極為喜愛,喜歡做菜的他,甚至希翼將來有能力購買一套自家代理的進口廚具。
對業務推銷他原沒特別狂熱的衝勁,隻是平穩地維持一定業績,但自兩個月前和她發生爭執,他事後不禁反省,認為身為男人的他,不該讓她這麼沒有安全感。
他比她早出社會,薪水卻一直比她低,似乎有些說不過去,這並非他沒能力,隻是沒對工作投入十足的認真與積極。
“業務主任薪資會加好幾千,業績獎金也會更優渥。”他眉開眼笑地繼續報告。
若在今天之前聽到他升遷,她會非常欣慰且高興,可現下,她竟覺他為此成就而自滿太沒誌氣。她已獲得調派國外分公司殊榮,她的薪水不是調升個幾千或上萬,而是多了一倍,且沒多久便會再加倍高升。
“我知道你不想那麼早結婚,但我想先把你訂下來。雖然我爸媽一直催我們該結婚了,不過我覺得再多等兩年也無妨,等我三十歲就把你娶回家好嗎?”他從口袋掏出深藍色絨布戒盒,單腳曲膝跪在她麵前,雙手將打開的戒盒高捧,向她正式開口求婚。
她一怔,心口蕩漾了下,見他俊容洋溢燦爛喜色,一瞬間不免有些動搖。
如果在今天以前、在兩人尚未發生嚴重觀念衝突之前,她也許會點頭。
然而,方才內心蕩漾不過刹那,想到現實麵,她理性得沒有任何期待與感動。
“很抱歉。”她紅唇輕啟,聲音冷靜且冷然,一口回絕。
他錯愕,抬眼看她,意外她的回複,臉上喜色瞬間斂去。
“不喜歡這戒指?我應該買Tiffany的,隻是我以為這造型比較適合你,那等結婚時,我再帶你去挑選Tiffany鑽戒。”他替拒絕的她找理由,仍心存一抹她會改變回答的期待。
之所以承諾給她更有價值的婚戒,亦表示他會更努力工作,將來提供她更好的物質生活保障。
“不是戒指問題。”她麗顏平靜的澄清。“我要被派遣到美國分公司了。”
他黑眸一瞠,無比意外。
“什麼時候?去多久?三個月、半年?”兩人交往這麼多年,唯一分開最長時間便是他當兵那一年。
“兩年,也可能更久。”上司先給她兩年期限,卻也暗示屆時極可能延長派遣時間。
“兩年!”他一驚,這才站起身。“你確定要去?”他不免想確認,雖清楚以她的個性,絕不會放過這難得的好機會。
先前曾聽她提過,一旦有機會被派遣到美國,便代表能力受肯定,將來前途大好。
“當然。”她肯定答道,不在意他是否反對。在從公司返回住處這一路上,她便已有壯士斷腕的決定。
“那……”他濃眉一攏,麵有難色。他該恭喜她得到升遷外派的好機會,但他不舍兩人將分離那麼久,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所以,我們分手吧!”她心一橫,果決說出掙紮許久的決定。
“什麼?!”他一詫,大感震驚。“隻是外派而已,幹麼分手?”難以相信她會在這時說出這種話。
盡管交往這些年,兩人曾因一些爭執,她幾度氣怒提分手,可他終究無法放手,事後便向她求和,沒多久又回複和諧甜蜜。
“我這一趙去美國,也許不隻兩年,三、四年都有可能,一旦到那邊勢必會更忙碌,不太可能有假期返台,而我更沒力氣談遠距離戀愛。”她冷靜分析道。
即使她說的冷情,他揪著眉心,心口窒悶難受,可他能體諒她想拚事業的企圖心。
他閉上眼,沉吟半哨,平複瞬間被擾亂的心湖。
張眸,凝望她麗顏,眸光真摯道:“沒關係,我等你。兩年、四年我都等。你盡管放心拚事業,不用分心顧慮我,我在這邊也會努力拚業績,等你回國我們就結婚。”
聞言,她心口撼動,意外他如此妥協、包容。
因他的承諾、他深情眸光而心湖波瀾,她差點想對他寄予終身。
然而,她終究理智,無法全然信賴他的諾言,更不想自私絆住他。
她輕搖螓首,不疾不徐說道:“你知道我們兩人早有很多問題,未必真能走入婚姻。未來沒有人能保證,我更不想耽誤你,我們……還是趁此分手。”
既然選擇接受外派到美國,她便決定舍下感情,隻想無拘束地力拚事業,而即使沒有出國因素,她也沒把握兩人真能結婚,或者該說她尚沒有嫁給他的想法和憧憬。
她能看見他深眸裏因她決絕提分手而受傷,她心口一抽,差點心軟妥協。
可那時她年輕,在一份存有問題且已走到有些疲乏無味的感情,與一份前途大好的事業間,她毅然決然選擇事業。
工作事業比起感情婚姻更能提供她長遠保障。
即使他仍不同意分手,卻因她堅持,在幾天後便搬出兩人同居住所,一個月後,她飛往美國就職。這一去,直到四年後她才返國。
二十九歲的她,被總公司拔擢為創意副總監。
她年薪近兩百萬,加上這幾年在美國工作的儲蓄,翌年便決定在新北市購屋,買下一棟五年內新建大樓其中一層,約三十餘坪大的公寓。除頭期款外,她又以現金支付五分之一房價,其餘房貸也能在未來十五年內償清。
三十歲的她有房有車,生活優渥,經手策劃的數起廣告Case大受好評。她陸續被媒體采訪,躍上時尚與商業版麵,年輕、美麗、才華洋溢的她儼然是事業女強人,賣力綻放自身光芒,益發耀眼奪目。
而當她一回國,得知他在兩年前已結婚,內心莫名介懷,隻不過那抹疙瘩沒存在太久,就被之後的工作占據全部時間、心思。
在她買了房子後不久,聽聞他得一兒子,她心口不免又生起一抹窒悶,那悶悶的情緒數日才消散。
也許,她內心深處還在意著他,可她因自身成就而滿足,並不後悔做錯選擇。
她之所以知道沒再見過麵的他的消息,是因她大學好友後來適巧嫁給他大學同學。
令她更感意外的是,他結婚對象竟是大學同班同學,即使他後來跟她交往,對方仍暗暗心儀他許多年,直到他和她分手,對方因緣際會在工作上與他有所接觸,於是積極表達關懷,一年後兩人開始交往,交往不及一年便決定結婚。
他如願在三十歲娶妻,隻不過對像不是她。
得知他有個美滿的婚姻,她內心雖有一絲介意,但理智上仍是給予祝福與欣慰,隻不過她也沒想再與他見麵。
三年後,她升上創意總監,收入更豐厚,事業達到顛峰,經手的廣告預算皆是上千萬、上億的大Case,她亦常飛美國分公司主導一些案件。
成熟幹練、擅於交際的她身邊不乏追求者,她陸續談了幾段戀情,隻不過沒能長久,半年、一年便結束。
一方麵她沒時間談感情;另一方麵交往對象也難以對女強人的她全然包容、全心愛她。
當她的生活重心全被工作所占據,當她物欲生活愈來愈富裕,她內心深處開始有一個空銅。
每每忙完工作,半夜三更返回漆黑冷寂的寬敞公寓,她不由得想起過去兩人同租僅有十幾坪小公寓的感覺。
不論她幾點到家,總有他熱絡相迎,噓寒問暖,甚至會替因加班沒吃晚飯的她下廚煮熱騰騰宵夜。
在她疲累、生病,被壓力追趕而喘不過氣時,她更想到他。
過往的點點滴滴,他待她的好,對她的嗬護關懷,教她不由得愈來愈懷念,愈懷念愈請晰,內心空洞擴張,被一股惆悵所充斥。
當她又從好友口中陸續聽到他的近況,在多年後她竟對初戀心生眷戀,回憶過去那些年兩人相處,曾有的問題紛爭消逝,全剩美好。
夜闌人靜,躺在寬敞的大床上,她逐漸鬧失眠,盡管身體疲累,但輾轉反側許久,常是睡不安穩。
享受功成名就的同時,亦要付出不少代價。她把時間和身體精力全然奉獻給工作,更因好勝心驅使、力圖表現最完美,身心承受了不少壓力,她經常頭痛、胃痛,不覺依賴止痛藥和胃藥。
她為工作拚命,常三餐不定、廢寢忘食,還不時為跟客戶應酬而拚酒,自詡年輕有本錢,為比男性更傑出而硬撐,一再漠視身體逐漸出現的警訊。
終於,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
一個月前,她因嚴重胃痛、連續嘔吐數日,不得不就醫檢查,萬萬沒料到被診斷出罹患胃癌,且已是末期,醫生宣判她僅剩三個月生命。
意外來得太突然,她震愕茫然,在稍稍平複心緒後,便拒絕接受治療,不想剩餘生命隻能在醫院與化療和藥物中為伍。
她向公司遞出辭呈,賣掉代步的進口車、尚在繳房貸的公寓,將家具和一堆名牌衣飾全數捐出,僅攜帶一些精簡隨身物搬來這處小套房。
過去的她,認為錢財才是人生保障,事業成就才是自我肯定;如今她無欲無求,隻想簡單地、慢慢地過完剩餘的生命。
以前她總與時間賽跑,分秒必爭,腦袋跟著運作不停,不曾有閑暇抬頭欣賞蔚藍天空或夕陽晚霞,更不曾低頭注意路邊野花。
現在的她也許所剩時間不多,卻覺得充裕。她可以自在、輕鬆、漫無目的地閑散一整天,放空思緒喝一下午的下午茶,或坐在公園看孩子嬉戲,看夕陽沉落,再看月亮升起。
她也可以窩在這小套房,邊無負擔地翻看與工作無關的書,邊聆聽輕柔舒心的音樂。
時間似乎已與她無關,她脫去手表,這裏沒有鬧鍾、時鍾,不必在意現在是幾點,今天有什麼行程。
三十七歲的她失去傲人的工作頭銜,沒有任何物質享受,雖然窩在這看似貧乏的租屋套房,但在賣掉動產、不動產後,她現金存款亦有千萬。
隻不過那些錢對她已無意義。她賣掉房子、車子,清掉一堆附屬品,是想擺脫過去的生活模式,而現在她僅需少少的生活開銷,將來等她離開,存款會平分留給父母。
即使跟父母已沒什麼往來,但他們畢竟是她的至親,她沒結婚、沒孩子,畢生賺取的積蓄理當留給生養她的父母。
她不由得又想起,兩個月前好友向她告知他的近況,四十歲的他再度為人父,他四十歲的妻子在多年後意外為他生下一女,他比當年得到兒子更喜悅百倍。
當她得知自己罹癌惡耗,再想到他得女喜悅,兩種情境對比,她竟是萬分羨慕他的妻子,那個能和他共組家庭,替他生兒育女的幸福女人。
一星期前,她完成最後工作交接,從公司離開那日,卸下畢生努力掙來的頭銜地位,她心緒無比空虛落寞,不禁想找處綠地散散心。
無預警地,她巧遇了他。
即使已十二年未見,她卻一眼便認出他。四十歲的他顯得成熟穩重,一身輕便穿著,POLO衫、休閑褲,看上去格外英挺有魅力,教她見到那瞬間心口悸動,怔忡半晌。
她不能也無法上前和久別相逢的他打招呼問候,隻因他是帶著家人出來踏青。
他推著嬰兒車,嬰兒車裏是他才兩個月大的小女兒,他旁邊跟著模樣嫻靜的妻子,那女人不算美麗,但一看便是好妻子、好母親。
一家四口走到供人休憩野餐的草皮處,找一方位子準備落坐,他妻子從旅行背包拿出一塊野餐巾,他彎身幫忙鋪妥,接著從背包拿出一盒盒裝著餐點的保鮮盒及保溫瓶,那顯然是他妻子親手做的茶點。
接著一家四口氣氛愉快地野餐,三人邊吃邊交談,他則將繈褓中的小女兒抱在懷裏,接手妻子泡妥的奶瓶,喂小女兒喝牛奶。
布置妥當,他的妻子溫柔叫喚在不遠處來回滑滑板的七歲兒子過來吃東西,沒一會,他兒子一手夾著滑板,匆匆奔向他們。
她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地看著他們一家和樂溫馨的畫麵,內心悵然若失,對他的妻子又妒又羨。
那曾經是她輕易舍棄的幸福。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是不是還會毅然決然分手,義無反顧出國拚事業?
不,這些年她其實早後悔了。
隻是她一直不肯正視內心深處那份遺憾懊惱,想以事業來填補,到頭來是一場空。
回首來時路,她更深深體悟到,他才是她的摯愛。
唯有他是真心愛她、包容她、待她好;唯有他才是她真正想緊緊捉住並長相伴的對象。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會在那一年、那一刻接受他的求婚,甚至寧可放棄出國機會,也願意改變自己好勝尖銳的性格,解決兩人曾有的問題及紛爭。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會放棄對事業的企圖心及遠大抱負,選擇和他結婚,攜手同走未來路,她不再拚命做個女強人,而是願意成為一個溫柔的女性,替他養兒育女,洗手作羹湯,和他一起過著平凡卻富足的人生。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一定會選擇真心愛她的他。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
她閉上眼,心口湧上無比酸楚,兩行悔恨的淚無聲滑落。
沒有如果,人生不可能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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