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知道了,知道她瘋了。
慌亂的,她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臉,痛苦得無以複加。
她聽見他把其他人趕走了,但她不敢把手拿下來,她不想面對他,不想面對這一切,她想躲起來,把自己藏起來,藏到最深最深的黑暗之中。
當她回過神來,當她終于能夠思考,她當然知道他不可能是遊戲中的角色。
或者他就是?而她只是不願意面對這件事實。
不不不,他是真的,他說了——
她又喘不過氣來了,但她這回沒有尖叫,她緊閉著唇,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拚死命忍住了想尖叫的衝動。
她怎麽能尖叫?怎麽可以尖叫?尖叫只會引來那些獵人,引來殺身之禍,她不是已經學到教訓了?她還想害死多少人?
她必須保持安靜、保持安靜、保持安靜,躲起來,然後保持安靜——
「懷安。」
他的聲音又響起,低沈,溫柔,堅定。
「你知道我是真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是的,她知道他是真的,可她的瘋狂也是真的。
她不正常,大概永遠也無法恢複正常了。
「出去……」
抖顫著,她開口要求。
「他們都出去了。」他好聲安撫她。
「你出去……」
阿峰一楞,僵在當場,以爲自己聽錯,可她一手遮著臉,一手開始用力推他。
「你出去……」她哽咽著,又推他一下,「你出去啊!」
他不動,又朝她伸手,「懷安……」
她遮著臉,狠狠推開他的手,忍不住再次開始尖叫、哭喊,用力推著他。
「你走開——走啊——」
這次,她是故意的,她知道那些人都還在,還在門外,所以她緊閉著雙眼,歇斯底裏的吼著、叫著。每次尖叫,她都好怕會引來獵人,雖然理智上,她知道並不會,她在屋子裏,她不是在遊戲中,可她無法控制那恐懼,她好想閉上嘴,躲起來就好,只要躲起來就好。可另一方面,她更不想讓他看到她這模樣,她不想看到他,不想讓他看。
她不要。不要。
所以,每次他試圖碰她,她都尖叫得更大聲,掙紮得更厲害,她不讓自己停下來,直到終于有人進來拉開了他。
「阿峰,你先出去。」
「她是我老婆!我不會放她一個人——」
「你還看不出來嗎?就是你刺激到她了!」
「我聽你在放屁!」
她閉著眼繼續尖叫,一聲喊過一聲,讓恐懼穿過喉嚨,從口中流瀉。
「媽的!到底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把他給我架出去!不然我耳朵要聾了!」
「狗屎!放開我!」
「兄弟,抱歉,我覺得阿南是對的。」
「靠!臭小子,你揍我?有沒有搞錯?!你這個見色忘義的小王八蛋——」
一陣混亂之後,門被砰然關上。
浴室裏只剩下她的尖叫聲,還有另一個男人,那個叫阿南的男人。
「好了,他滾了,你安靜一下,不然他又要衝進來了!」
這威脅,有效的讓她閉上了嘴。
「謝天謝地。」男人歎了口氣,對她彈了下手指,道:「OK,懷安,我幫你把他趕走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你把眼睛睜開,或者我開門讓你老公進來。」
她喘著氣,抖著唇,終于睜開了淚眼。
那痞子模樣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嗨,我是阿南,你和阿峰結婚時,我也在場,記得嗎?」
她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他,半晌,點了點頭。
「很好。」他笑了笑,道:「剛剛韓也說過了。我呢,基本上是個醫生,這代表只要我想,我可以讓他一直待在外頭,所以現在起,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懂嗎?」
她沒有動,只是戒備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
「你……要我做什麽?」
瞧她那戒慎恐懼的樣子,他拿出自家最騙人的溫柔微笑,柔聲道:「你不需要害怕,你在這裏很安全,紅眼裏沒有人會傷害你。」
她沒有因此被安撫,只啞聲再問:「你想要我做什麽?」
他把手擱在膝頭上,用兩手撐著自己的臉,裝可愛的笑著說:「其實我是想要你笑一笑,不過你現在大概笑不出來,所以接下來這一天,你只需要做兩件事——」
她等著,誰知卻見他陸續伸出兩根手指,吐出她想也沒想過的話。
「去吃飯,然後睡覺。」
她錯愕的瞪著他。
「你沒聽錯,我要你去把床頭櫃上的三明治吃完,然後去睡上一覺。」他露出潔白的牙,笑著問:「你做得到嗎?」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瞪著他。
「既然沒反對,我就當你是同意了,你現在沒睡飽,腦袋不清楚,沒有辦法思考。你好好去睡上一覺,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等你睡飽之後,你把電話拿起來,打內線按0,告訴小肥你要找我,她就會把電話轉到我那裏,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OK?」
這家夥的笑容像陽光般燦爛,她慢了半拍,才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的點了頭。
然後,那男人走了,沒有關上浴室的門,可下一秒,他又探頭回來,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副耳塞,丟給她。
「對了,我們隔壁正在蓋大樓,九點以後開工會很吵,把這個戴著,能隔絕一點噪音。」
她反射性接住那副耳塞。
「還有,別想試圖逃走,這公寓破歸破,但有全世界最好的保全系統。如果你想跑,一定會被發現。如果你破壞了任何設備,我們那愛錢的老板會把所有的費用都加倍算在阿峰頭上,讓那小王八蛋就算賣一輩子屁股都還不完。」
說著,他還朝她眨了下眼,這才把腦袋拉回去。
阿南開門走出去時,看見大部分的人都不見了,就嚴風擋在門口,阿峰則將雙 手插在褲口袋裏,一臉不爽的靠在對面牆上,臉上多了 一個黑眼圈,八成是那愛記 仇的賊頭幹的。
真是的,這些臭小子,脾氣一個比一個差,他本來還以爲阿峰是其中脾氣最好 的人呢,結果根本半斤八兩。
他關門時,順手就把內鎖給按下,才把門拉上。
見他出來,那小王八蛋立刻站直了身體,一副打算闖關的模樣。
阿南挑眉,直接道:「我勸你最好不要,除非你想再聽她尖叫。」 「狗屎,她是我老婆,她需要我。」他往前站了 一步,咬著牙說。
「是是是,她是你老婆,你講一百遍了,我耳朵聽到都快長繭了。」阿南笑咪 咪的看著那鼻子都快抵到他臉上的臭小子,道:「她是你老婆又怎樣?你信不信我 要是再進門,不用三分鍾就能拿一張離婚協議書出來?」
小王八蛋臉色瞬間刷白,僵在當場。
「很好。」阿南看著他,說:「看來你很清楚狀況,那我就挑明了說。她的情 況不太好,受傷和睡眠不足讓她精神狀況變得很糟,她現在需要的不是你,她需要的是休息。」
他下颚緊繃,滿臉的不爽,「她可以和我一起休息。」
「我的呂大少爺,你剛剛出來之後,有聽到她在尖叫嗎?沒有吧?現在呢?你 還有聽到她繼續在雞貓子鬼叫嗎?」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更加難看。
「還是沒有,對吧?」阿南沒好氣的看著他說:「她方才會崩潰,擺明了和你 有關,我是不知道原因是什麽,女人的腦袋和我們不一樣,常常拐了 一百八十個 彎,我唯一確定的是,她現在根本不想看到你,你要是硬闖進去,我保證她會再次 崩潰給你看。」
他聽了,氣一窒,黑眸閃過郁悶和惱怒。
阿南將雙手交抱在胸前,再繼續說?. 「相信用不著我說,你也該知道,她精神 狀況會那麽糟,和那鬼遊戲八成脫不了關系,我不認爲你應該在她這麽脆弱的時候 剌激她,那也是爲什麽我沒有立刻逼問,她和那場遊戲到底有什麽關系的最主要 原因。當然,你要是想硬闖,這扇破門絕對擋不了你,可如果我是你,我會讓她休 息,然後等她心甘情願的打開門。」
他知道阿南說的沒錯,他不該再剌激她,可是當她就在房裏,那麽痛苦,他怎 麽有辦法在這裏傻等?
「小子,我這可是過來人的經驗,女人抓狂的時候,強逼是沒用的,她們通常 吃軟不吃硬,你不信問問嚴風,他要是不同意我,你就直接進去吧,反正也沒人會 再攔你。」
說著,阿南拍了拍嚴風的肩頭,就笑著轉身走了。
阿峰擰眉朝嚴風看去,那中俄混血的男人見狀一臉尴尬,但過了半晌,還是慢 吞吞的開了口。
「我並不想承認他是對的。」
但他是對的。
阿峰知道,可這個答案並不是他想聽的,他雙唇緊抿,眉頭擰得更緊,著惱的 看著那男人沈聲問:「如果被關在裏面的是你老婆呢?」
嚴風挑眉,瞧著他說:「阿南並沒有把她關起來,這門的鎖是內鎖,她想開, 隨時都能開門走出來,重點不是在這扇門,是在她心上那扇。」
說著,嚴風不再擋在門口,轉身走開,臨走前只擡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給了最後一個建議。
「她有心結,你得想辦法找出來。」
當他走出房門,她隱約能聽見阿峰在房間門外走廊上的咆哮,還有那個怪醫生平靜而有說服力的聲音,她繼續蜷縮在原地,緊緊的環抱著自己。
他吵個不停,讓她心頭抽緊,就在她快受不了時,他的抗議終于消失了。
屋子裏,變得好安靜。
有那麽一刻,她幾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可等她發現,她已經站了起來,來到了緊閉的房門旁。
他在門外,她知道,不知爲何,就是知道。
不由自主的,她把頭貼靠在門上,擡手壓著心口。
那男人沒有敲門,沒有咆哮,就只是站在那裏。
然後,她聽見他沙啞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老婆,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她喉頭一哽,心緊縮,眼又濕,但她沒有開門,她只是退了開來,悄無聲息的遠離那扇門。
雖然那醫生警告過她,她還是試著在房間裏找尋另一個出口,但她很快發現他說的沒錯,這公寓雖然老舊,但保全很好,除了玻璃是防彈的,朝外的門窗都裝設了警報系統,就連浴室的通風口也有。
她死心回到房間,看見那扇嵌著子彈的窗戶,三發子彈,排列成一直線,不是任意的三角形。
他開槍時,甚至沒有轉頭去看。
他的槍法很好,好到嚇人。
就像他不曾真的了解她一樣,顯然她也並不真的認識他。
這場婚姻,如此虛假。
心頭隱隱作痛,淚水又再次滑落。
她蜷縮在床上,不由自主的壓著疼痛的心,隔壁卻在這時,突然傳來可怕的電鑽聲,那打地鑽牆的聲音,幾乎震動了整棟屋子。
她嚇了一跳,然後才想起那怪醫生說的話,她把手中那子彈型透明的小盒子打開,倒出兩個耳塞,塞進耳朵,阻擋所有聲音。
即便有了耳塞,她還是聽得見那蓋房子的聲音,可是已經好上許多。
她沒有吃那三明治,但她拉上了窗簾,躺上了床,蜷縮成一團,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無論如何,那醫生說得對,她需要睡覺,睡飽了,腦袋才會清楚,然後她會想出辦法來。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二樓的公共客廳裏,幾名員工全擠在那裏。
阿南才進門,就見老婆恬恬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搶先發難。
「所以,你問出來了嗎?阿峰他老婆和那遊戲到底有什麽關系?」
他看著心急的老婆,甜甜一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屠歡不敢相信的看著他,「你沒問嗎?」
「屠歡大小姐,你聽過什麽叫欲速馬自達嗎?」
「什麽馬自達啊,你賣汽車啊?」恬恬笑了出來,開口糾正他:「是欲速則不達。」
「謝謝老婆大人的指教。」阿南朝自家老婆抛了個飛吻,才改口道:「你也聽到我老婆說了,是欲速則不達。總之呢,她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這時候再逼問她,只會加重她的症狀,到時逼急、嚇壞了她,反而得不償失。」
「所以,她還好嗎?」可菲擔心的問。
「不太好。」阿南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瞧著眼前那群女人道:「看她的反應,我猜她應該是其中一位獵物。」
不用他說,客廳裏的人,大多都已經猜到。
「所以,你覺得她瘋了嗎?」向來直爽的紅紅,眼也不眨的直接開口問出了大半人心中的疑問。
「我不確定,她有些精神錯亂,顯然有那麽一瞬間,無法分辨現實與幻覺,但阿峰被架出去之後,她還是可以和我正常應答,我認爲應該只是因爲睡眠不足、壓力過大引起暫時性的意識紊亂,等她吃飽睡飽,應該會好一點。」阿南一聳肩,「但我不是精神科的,這可能要等「ain回來才能確定。」
「阿峰呢?」屠歡再問。
嚴風在這時走了進來,道:「他堅持要待在門外守著。」
「武哥,現在怎麽辦?」
「不怎麽辦,就照阿南說的,讓她先休息一下。」躺在沙發上拿冰塊敷眼的韓武麒,直到這時才開了口,警告所有人:「總之,這件事,先別通知老家那裏。」
「你確定?」屠歡挑眉,雙手抱胸的問。
「迪利凱、史托那次,你也在場,我可不想再來一次,沒有確切的線索之前,不管說什麽,都只是讓莫森和如月更痛苦而已。」
屠歡聞言,瑟縮了一下。
去年肯恩把可楠救回來時,可楠從迪利凱?史托收藏的影片中,發現失蹤多年的阿光可能還活著,當時每個人都懷抱希望,大老遠衝到羅馬尼亞去,誰知史托那家夥卻被人幹掉了,瞬間斷了這條可能的線索。
雖然如月和莫森都說,至少阿光還活著,這已經很好了,比這些年來都好。
可她看得出來兩夫妻眼裏的痛苦與擔憂。
過去這九個多月來,大夥兒用盡了一切方法找尋遊戲相關者,可那是個有錢、封閉又變態的團體,很難找到消息,就算好不容易有了線索,對方一發現,很快就會快刀斬亂麻。
這種宛如坐雲霄飛車,忽上忽下的情況,讓人非常難受,她自己也有好幾次因此大發雷霆,要不是她老公傑克脾氣好,她早不知被休掉幾回了。
她能夠理解武哥爲什麽不讓人通知老家那些長輩,在沒有確定那女人到底了解多少之前,真的不如不說。
「好吧,我同意。」她在沙發上坐下,盤起腿,問:「那阿磊呢?」
「對啊,那阿磊呢?他一早送秀秀去工作室,等一下就會回來上班了耶。」小肥怯怯的問:「要讓他知道嗎?」
韓武麒擰眉,歎了口氣,道:「幫他訂機票,把馬來西亞那件案子給他,叫他別回來了,直接去機場搭飛機,那至少能讓他忙個兩三天。」
就在這時,隔壁蓋房子的聲音,轟隆隆響起,撲天蓋地而來。
九點了。
「老天,這些工人也太准時了吧?」
「Shit,隔壁那房子到底是還要蓋多久?」
「可惡,我還以爲上個月就應該要完工了。」
受不了那魔音穿腦,大夥抱怨連連,紛紛從口袋裏拿出耳塞,在眨眼間做鳥獸散,只有韓武麒半點也不介意那可怕的噪音,反而往後躺回沙發上,把冰塊覆在被打腫的眼睛上,露出開心又愉悅的微笑。
因爲餓了,所以才醒來。
她以爲自己不可能有辦法睡著,再清醒時卻已經是三更半夜。
然後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早把殘留他味道的枕頭,緊緊抱在懷裏,壓在心上。
她強迫自己把那枕頭放開,從黑暗中坐了起來。
天黑了,屋子裏沒什麽光亮,唯一的光源,是從窗簾縫中透進來的,那暗淡的微光,只讓她隱約能看見屋裏家倶模糊的線條。
她應該要開燈,可她不想,還不想。
她喜歡待在黑暗裏,躲著,藏著。看不見自己,也看不到別人。
肚子響了起來,讓她想起自己餓了一天,她轉頭摸索,在床頭櫃上找到早上的三明治,她拿起來,咬了一口。
雖然屋子裏有開冷氣,但放了一天之後,它還是酸掉了。
她把它吐了出來。
過去有段日子,爲了活下去,只要是食物,她什麽都吃,過期的也吃,可這幾年,她的嘴被她自己養刁了。
她走到浴室漱口,再回到房裏,發現窗邊桌上放著一個新的托盤,上面放著幹淨的碗筷,還有一個保溫提鍋,上面貼了一張便條紙。
她一悚,僵站在原地。
那裏原來沒那東西,她不知道有人進來過,她沒聽見聲音。有那麽一秒,她恐慌了起來,緊張的查看屋裏其他地方,但屋裏除她之外,再沒別人,她甚至趴下來查看床底下。
床下沒人,可當她趴在地上時,才忽然想起,自己睡前戴了耳塞。
該死,她真是自己嚇自己。
她松了口氣,坐在地上,把耳塞掏出來,這才朝那提鍋看去。
便條紙仍靜靜的貼在提鍋上,她看著那保溫提鍋,遲疑了一下,才走過去,拉開窗簾一角,就著光,查看那便條紙。
懷安你好,我是可菲,這是雜菜粥。
抱歉擅自進來,希望沒嚇著你。
但我敲門你沒應,怕你餓著,我就自己進來了。
因爲你還在睡,所以我把粥放在這。
若有任何需要,請打內線按0,千萬別客氣。
PS:別擔心,房間鑰匙在我這,阿峰不會進來的。
可菲
紙上的筆迹,圓圓的,很可愛。
早上人很多,她不記得可菲是哪一個,也沒印象自己有聽過這名字,可這字體,和紙上的字句,給人感覺既友善又貼心,托盤上的碗筷旁還有一支幹淨的湯勺。
她拿下了便條紙,擱到一旁,打開了鍋蓋。
氤氲的白煙,伴隨著食物的香氣冒了出來。
她餓了。
雖然她很難相信別人,可她不認爲那些獵人若找到她,還會好心幫她送食物來,把她關起來餓死,倒是更可能的事。
況且,她知道她不可能不吃東西。
她替自己舀了一碗蔬菜粥,拿著碗筷,坐在床尾,小心的吃了一口。
溫熱的菜粥很清爽,她吃得出來,這是用大骨去熬的高湯,然後撇掉了油,之後才再拿來熬粥,先用大火快滾,再以小火慢炖,把白米熬開了花,將各種不同切碎的蔬菜也一並熬到入口即化。
這粥很好吃,她吞下肚後,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反胃。
她又吃一口,再吃一口,一口一口的慢慢吃,感覺那用心的菜粥,慢慢的暖了胃,也暖了身體。
原以爲,她吃不了一碗,卻在不覺中把大半鍋都吃掉了。
睡飽、吃飽之後,她腦袋確實清楚了許多,也較沒那麽恐慌。
然後,她看見她的包包被放在一張椅子上。
她把它拿起來,打開來掏了一下,摸到了手機,她開了手機裏的手電筒,看見包包裏所有的東西都還在。
她關掉手電筒,抓著那包包,縮坐在床尾地上。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去管,就這樣一直縮坐在這黑暗之中。
可是,那麽長久以來,她清楚逃避現實,坐以待斃的人,通常死得最快。
她緊抱著那個救命包,喉頭緊縮著,知道她不能再逃避下去。
那些人,這間公司裏的人,和阿峰,顯然都知道那個遊戲。她不知道他們爲什麽會知道那遊戲的存在,可是,這是她逃出來之後,第一次遇到有人曉得遊戲的事。
她清楚自己這次必須把事情做對。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轉過頭,朝清醒之後,就刻意逃避著,不敢注視的那扇門看去。
門縫下,透著廊上的微光,那一線微光亮著,但仍有陰影。
她知道他坐在那裏,背靠著門,坐著。
心頭,像被他無形的大手,溫柔的包握住。
待回神,她已無法控制的來到門邊,悄悄跪坐了下來,將額頭貼在門上。
雖然仍隔著門,她卻幾乎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好像能聽見他的心跳。
她是這麽、這麽的需要他。
可是,她也曉得,她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對他,不可以再這樣利用他。
這輩子,沒人待她像他這般。
從來沒有……
過去這麽多年來,她向來只相信自己,也只在乎自己,從不相信、也不在乎別人。
任何人。
但如今,她卻害怕他會因爲她的自私,失去一切。
她已經瘋了,早已失去所有,在這世上,她唯一還有的,除了自己這條苟延殘喘的賤命,就是他了。
她必須做對。
所以即便再不想,縱然她只想永遠躲在黑暗之中,逃避這一切,她仍強迫自己張嘴開了口。
「阿峰。」
他在第一時間,回答了她。
「我在聽。」
她懷疑他一直都醒著,那讓眼眶又微濕。
「我很抱歉。」她悄聲道。
「你不需要抱歉。」他沙啞的說。
「我需要。」她喉嚨緊縮的道:「我不該欺騙你。」
「那你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她深吸口氣,微哽再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他斬釘截鐵的說。
他的拒絕,讓她一楞,啞聲道:「我還沒說是什麽事。」
「我不會和你離婚。」他粗聲說。
心口蓦然抽緊。
她捂著唇,壓下一聲喘息,卻壓不下上湧的淚。
「我們……你和我,根本不了解對方。這些年,你從來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就像我,連你以前是做什麽的,都沒問過。」
「因爲那不重要。」
她含淚自嘲的笑了,「那當然重要,我們只是假裝它不重要。」
他沈默著,半晌,才道。
「你想知道什麽?」
她說這些,並不是想知道什麽,她只是想放他自由,想說服他和她離婚。可是,當他這麽問,她才發現她其實想知道,想知道關于他的事,關于這個男人的一切。
她閉著淚濕的眼,咬著唇,沒有回答,怕她問了,他會答,怕自己又傻到癡心妄想,可他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是在這城市長大的。三歲的時候,我媽過世了,我爸和人合夥開公司,常常不在家,所以把我丟給外公帶。外公是八極拳的高手,我的武術就是他教的。你呢?三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門裏的女人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他屏氣凝神的等著,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有那麽幾秒,他幾乎以爲她不會再理他,然後他聽見她好小聲、好小聲的說。
「我住在美國……」
他松了口氣,緩聲再問:「你爸媽呢?做什麽的?」
她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沒有爸爸,我媽是餐廳的服務生。我七歲的時候,她出車禍死了,我被送到了社福機構。」
七歲還好小。
他心口緊縮著,背靠著門,看著前方牆壁上的壁紙花樣,啞聲再道:「我七歲時很討厭上學,常常跷課,被外公逮到就得去祖先牌位前蹲半天的馬步,然後得拿牙刷把家裏的廁所洗得亮晶晶的,我從小就很擅長洗廁所,所以你看,你並沒有那麽不了解我,我真的很會刷馬桶。」
這話,讓她笑了出來。
那笑,很小聲,十分短促,還帶著一點哽咽,但那是笑。
他閉上眼,深吸口氣,真希望能打破身後這扇該死的門,將她擁在懷中。
那聲笑之後,門裏又安靜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她微弱的語音傳來。
「我很喜歡上學。」她悄聲說:「學校裏有很多書可以看。」
「寄養家庭的人,對你好嗎?」他再問。
她沈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還不錯,但有些時候,我只是個可以領社會補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國中時,我爸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心髒病發死了。當時的鄰居邦叔,幫我付了學費。這一段,我和你說過了。」
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爲不想知道太多,因爲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麽會……你爲什麽會用槍?」她知道這裏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麽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後,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裏的人訓練我,教我怎麽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爲什麽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借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後,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裏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聽之下沒有什麽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了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咽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爲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颚緊繃的道:「當時委托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挂的,那家夥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衝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彈全被擋下來了,但因爲衝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家夥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後,委托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爲什麽?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氣,舔著幹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後,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後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她知道那是什麽感覺,曾經有段日子,她也總是一直看見,第一個被她殺掉的獵人的臉,即便她曾親眼看見那獵人殘殺無數條人命,那也沒有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可後來,爲了生存,她被逼得習慣了殺戮,甚至早已不再試圖去算她究竟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而這,或許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隔著門板,她輕撫著那個在門後的男人,瘠啞再問:「你方才開槍,手並沒有抖,你克服它了嗎?」
「那是因爲沒有對著人。」他苦笑,老實回答,沒有半點隱瞞。
那麽的不同。
她苦澀的想著,喉頭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變得如此汙穢不堪之前,就遇見他。
「十六歲。」她閉著眼,啞聲開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會藏,就是因爲在乎,他才會從來不曾提過他在紅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弱點,所以才說謊。可他和她說了,說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的事。
這男人把自己攤開來給她看,給葉懷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棄,她必須讓他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得把這層僞裝撕掉、掀開,讓他看見,真的看清,她的模樣。
胸中的心,隱隱作痛,讓淚無聲滑落。
她不想這麽做,一直不想,所以才逃避著,不肯說清楚、講明白,因爲即便發生了這麽多事,她卻還是自私的想他在心中,記得一些葉懷安的好。
記得一些……她的好……
可他需要知道,有權利知道,關于她的真相。
她深吸口氣,壓下苦,咽下痛,強迫自己張嘴,開口說。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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