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班前的一個小時,開始下起濛濛細雨。
楊仲齊下樓來,經過半掩的門扉,抬手敲了下辦公室門。「孟磊,還在忙?晚點可能會發佈陸上颱風警報,你早點回去。」
徐孟磊抬頭,望了眼玻璃窗外的雨珠。「好,我知道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徐孟磊已經動手收拾桌面,想也沒想地回道:「不用了,季燕會過來。」
想也知道。這兩個人交情好到旁人都不知在演哪一齣了。
說朋友,夫妻都沒他們那樣不分彼此;說情人,偏偏又好像還有點戀人未滿,搞得觀眾很無所適從。
「你有沒有考慮——買輛車代步?我有認識的朋友,可以拿到不錯的價錢。」楊仲齊凝思了會兒,半帶試探地問道。
「謝謝,但我覺得目前這樣很好,暫時還沒這打算。」
「哪裡好?全公司經理階層的主管,大概只剩你還在步行搭公共交通工具。」有夠樸實兼環保。「再說,燕燕總有不方便的時候……」
徐孟磊頓了頓,抬眸。
他不是楊季燕那二百五,自然不會神經粗到不知話中有話。
這是在暗示他,已經過度麻煩人家堂妹了?
「總經理,我懂你的意思,季燕目前沒這方面的困擾,這當中的分寸我懂得拿捏,哪天真的對她造成不便,我知道該怎麼做,請不必擔心。」
季燕少根筋,家人會過度保護,避免她吃悶虧,這他能理解。之所以讓她接送,是因為目前在身份上沒有顧忌。
這所謂的「困擾」,不必明說,兩人都有數。
若是在有男友的情況下,還慇勤接送另一個男人上下班,是有點不倫不類了,換了誰心裡都不舒服,即便燕燕一再說他們是比家人還親的死黨,可那聽在有心人耳裡,只是愈描愈黑罷了,要是自己的女友搞這招,楊仲齊八成會想掐死她。
但……
「燕燕……是不是有好一陣子沒談戀愛了?」
「兩年五個月零九天。」
這空窗期也空太久了。
楊仲齊斜睨他。「你會不會記得太清楚?」
徐孟磊笑了笑,不予置評。
收拾妥當,有禮地欠了欠身。「總經理,我先下班了。」
蜿蜒的雨水,在腳下匯流成小小水窪。
徐孟磊在廊上站了十分鐘,已經有五個人過來問他:「經理,雨下很大耶,要不要搭個便車?」
他一概搖頭,淺笑回應。「不了,謝謝。」
「在等楊小姐齁?」
「是啊。」
季燕時時接送他上下班,早是眾所皆知的事。
雨勢愈來愈大,風速明顯增強,他看著被雨水打濕的褲管,正凝思着要不要撥個電話給季燕,叫她別來了,熟悉的紅色車身靠邊停住,車窗降下,裡頭的美麗駕駛探頭喊了他一聲,撈起傘就要下車。
「不要出來,我自己過去。」下班時段人車壅塞,無法停得太近,徐孟磊冒雨跑了一小段路過來,幾已半身濕透。
後方駕駛已經沒耐性地鳴按喇叭,她重新踩動油門上路,徐孟磊扯開領帶、脫掉上衣,自己熟門熟路地打開置物箱,從裡頭拿出乾淨的襯衫換上。
楊季燕乘隙瞄了他一眼。長年坐辦公桌,外表又一副文質彬彬的斯文書生樣,那全都是騙人的!徐孟磊可不是那種軟趴趴的白斬雞,從學生時代就喜歡爬山,前幾年又被大堂哥抓去健身,身上該硬的地方絶對不軟,上衣一脫,超man的純陽剛男人味足以令一群饑渴熟女尖叫。
目光順勢往下半身移——
「看什麼!再熟也沒打算在你面前脫褲子。」像話嗎這!
「是換褲子。」差一個字差很多。
「開你的車。」徐孟磊沒好氣地啐她。
楊季燕收回目光,還在喃喃嘀咕他:「幹麼惱羞成怒啊,自家兄弟又不會笑你……」
最好是兄弟啦!等你下面長出那根再說!
這直心眼的丫頭。徐孟磊又好笑,又好氣。
跟這塊廢材認真就輸了,他已經看得很開,很快轉移話題。「晚上想吃什麼?」
「羊肉爐?」
吃這麼補,好嗎?他怕上火啊!
「我跟你說喔!這家羊肉爐店是上個月才開的,開幕期間有打七折,我同事告訴我的,她說很好吃,叫我一定要試試看。」
開口對上興緻勃勃的神情,自動改成:「打包回家吃好了,可以順路去超市買自己想吃的食材。」
他們先去買了羊肉爐,回程路上在超市除了火鍋食材,又搜刮了一大袋的零食,拜她所賜,從小到大沒有吃零食習慣的他,自從認識這位楊家千金後,家裡時時都塞滿了零食。
他覺得那是垃圾食物,對身體無益,但她很愛。
「又不是任何事情都要有幫助才去做。」那時想糾正她這不好的小習慣,被她振振有詞地反駁回來。
人生在世,圖的不就是個爽快而已嗎?
吃了開心,不就是最大的助益?
及時行樂,是楊家千金的人生哲學。
以前不以為然,後來才覺得,這直率真誠的小特色,是多麼難能可貴。
是啊,並不是任何事,都要一絲不苟去估量有益無益,然後才去做。
例如,她愛吃的小零食。
例如,與他結交。
不見得有任何助益、回饋,就只是想做、做了自己開心,就夠了。
回到家,他被趕去洗熱水澡,出來時客廳的桌幾上已經擺好電磁爐,一鍋配料豐富的食材在鍋裡沸煮。
她廚藝不怎麼樣,會煮的料理沒幾樣,倒是煮火鍋非常拿手,包含備料、食材熟成的拿捏、什麼食材該怎麼煮的小技巧……她可以洋洋灑灑寫一大篇心得文。
跟她吃火鍋最大的好處,是他只要負責動嘴就好,其餘由她全數包辦。
她很愛吃鍋物,有一段時間,拉著他南征北討吃遍各式火鍋,其中最讓他敬謝不敏的是巧克力鍋,回來足足反胃了三天,之後看到巧克力都還會回想起那滿嘴甜膩的可怕味道。
後來沒那麼瘋狂了,但還是偶爾會提着大包小包來他這裡煮火鍋。
解決完晚餐,他收拾桌面,看看窗外漸強的風雨。
「燕燕,我看你今晚睡這裡,這麼大的風雨,路上八成都淹水了。」
「喔,好啊。」她到房裡拿衣服,進浴室洗完澡,出來才打電話,向家人報備今晚不回去。
接電話的是楊季楚。
「三天兩頭外宿男人家,早晚打斷你的狗腿。」
「那個男人是徐孟磊耶。」
「是啊。」楊季楚嘆氣。要不是徐孟磊,哪會如此放任她?
他們太熟了,熟到很難出什麼亂子。
這兩人的交情——該怎麼形容呢?只能說,這些年無論他搬到什麼地方,哪怕是只有鳥巢大的臨時住所,永遠會為燕燕留一個房間、一張床,供她休憩,比家人更像家人,不分彼此的那一種交情。
要對家人出手,除非是畜牲。
攤上燕燕這傢伙,連他都想問問徐孟磊,是慶幸還是自認倒楣的心情居多——至少自己這個哥哥,很多時候就當得很無奈,真好奇這人哪來的好耐性。
跟家人報備過後,走出房門,徐孟磊已經準備好吹風機在等她。
「過來,我幫你吹頭髮。」
「你會嗎?」她一臉狐疑,來到他跟前,直接往地板上坐。
「常看你用,不會都學會了。」徐孟磊擠了點她留在這裡的護髮用品,在鬈髮上抓勻,再用烘罩耐心烘乾。
楊季燕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傾身往他腿上趴去,慵懶地半眯起眼,享受長指在頭皮間輕巧的按摩。
「你手好巧,真想聘請你每天伺候我。」
徐孟磊拍了下她腦門,倣傚偶像劇男主角的嘴臉回道:「本人一秒鐘幾十萬上下,你請得起嗎你!」
哇!直追仲齊哥的身價了耶!
「我知道,這是友情限定,千金難買。」她一臉討好地說。
「知道就好。」
關掉吹風機,她趴得正舒爽,懶得動,他也沒催促,長指撩捲髮絲,繞出風情萬種的卷度。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開口。
早就過了必須找話題活絡場子,以避免尷尬的階段,如今的他們,就算大半天乾瞪眼不說話,也沒人會覺得不自在。
「燕。」
「嗯?」愛理不理的,揉入一點嬌慵睏意。
「我是不是該買車?」
她撐起左邊眼皮。「你不是說,想先拚房子的頭期款,多存點錢買房子嗎?」
「只是覺得——太麻煩你了。」他自己算盤打得響亮,讓她不辭辛勞接送他,省下交通費,霸王車一坐坐了多少年,也沒不好意思過,旁人卻不這麼認為,他是不是太不替她着想了?
「居然跟我客氣起來了?我們什麼交情?」
「我不是跟你見外,只是突然想起,似乎忘了問你樂不樂意。」礙於交情,就算覺得麻煩,也不會說出口吧。
「很樂意啊。」他們各自都有工作,有時忙起來,一個禮拜見不上一次面,現在這樣很好啊,無論多忙,至少每天上下班途中還能聊上幾句話。
最重要的是,有一段時間,他工作量繁重,一上車就直接睡到不省人事,無論搭乘大眾運輸工具還是自己開車,都還得提振精神,沒辦法象在她身旁那樣放鬆地休息。
「如果你問我意見的話,我比較支持你專心存房款,早點把奶奶、乾媽、還有孟穎接來一起住。」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
而且她也知道,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那——以後還是麻煩我的司機小姐多多照顧嘍?」只要她不覺得煩擾,旁人怎麼看,他一點都不在意。
「不客氣。」
他輕笑,搔搔她的發。「剛剛新聞已經公佈,明天全面停班停課,你要那麼早睡嗎?」
「不然要幹麼?」
「我租了幾部片子,你去挑想看哪一部。」
「有鬼片?」她興奮得眼都睜亮了。颱風夜加鬼片,絶配!
如果再來個可樂配爆米花就更完美了。
「……有。」她為什麼對鬼片如此熱衷啊?
徐孟磊有些悲慘地閉了下眼。
為了ㄍㄧㄥ男人的面子問題,這麼多年來,一直不敢讓她知道,其實他很怕鬼……
熬夜連看了三部鬼片,直到凌晨四點才回房,隔天楊季燕醒來時,已經快接近中午。
一晚的狂風漸歇,只剩下不完的雨。
走出房門來,那個陪她熬了一晚,被驚悚恐怖片摧殘得心律不整、幾乎要掛急診的男人,如今已經神采奕奕地坐在客廳,腿上擱着筆記型電腦。
也對。人家是勤奮上進、前途無量的有為好青年,和她這廢材怎麼能比?
徐孟磊仰眸,先是看到一截勻稱的修長美腿,然後是纖肩、裸臂,抬手撥發時還隱隱約約看得見可愛的小肚臍。
他神色未變,一點也不覺得她穿著熱褲、小可愛在屋子裡晃有什麼不對。
「醒了?我做了咖哩飯,午餐就簡單吃。」
楊季燕撥撥發,到廚房盛了白飯,淋上一大匙的咖哩,還沒吃就聞到濃濃的嗆辣香氣。
她端了餐盤到客廳,盤腿坐在沙發上吃。
徐媽媽廚藝一流,身為兒子的徐孟磊由小看到大,廚藝要說多好是稱不上,幾樣簡單的家常料理倒還可以,至少比起只會煮火鍋的她,廚房沒她發揮的分兒。
她咬着湯匙,不自覺便出神凝思。
徐孟磊察覺了,目光短暫離開電腦螢幕。「你不吃飯,看我幹什麼?」
「前幾天看新聞,說男生把筆電放在腿上會造成不孕耶,說是輻射會減少精蟲量,修正之後,老婆三個月就懷孕了。」她不假思索,直覺便道。
「我目前又沒計劃要讓誰懷孕。」徐孟磊哭笑不得,她幹麼老注意他下半身啊?換了別人他一定當成言語性騷擾,偏偏這人是神經線比電線杆粗的楊季燕……
「我是好意提醒。」
「謝謝你的好意喔。」最後還是從善如流,把筆電移到桌上去了,不然她視線會一直往他下半身瞄,她大小姐坦蕩蕩,他可會不自在啊。
「欸,阿磊。」
「又有什麼指教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白目?」老是不懂得看場合與對象說話,專挑不該說的說,常讓別人不自在,也常刺到別人痛處而不自覺,那不是少根筋就能為自己脫罪的,她也想學說話這門藝術,但總是學不好。
自家人瞭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是無心的、會去包容,外人就不這麼想了,身邊真正知心的朋友,也只有徐孟磊。
她從沒想過他們可以往來這麼久,他們之間相異的地方太多,小自習慣,大至性情、價值觀,全都不一樣。
她嗜辣以及重口味食物,他的飲食習慣則是偏清淡為主。
她愛看刺激恐怖片,也知道他其實不愛,只是捨命陪君子罷了,每次都在播到驚險鏡頭時剉一下,不自覺抓緊她的手,她哪會不知道?只是覺得平日從容淡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他,這種表情跟反應很可愛,故意抓着他看了一部又一部的恐怖片。
她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的評價,一個空有外貌、無腦的花瓶千金;他則相反,聰穎、出色、上進、懂得規劃自己的未來,無時無刻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像她哥那樣出類拔萃的菁英型人物。
她一出生就注定了好家世,沒有金錢觀,而他是苦過來的人,會規劃收支、謹慎運用每一分金錢。
他和她真的一點共通點都沒有,卻是唯一陪在她身邊最久的朋友,連她都想問——他到底是怎麼忍受她的?
「又跟幼秦吵架了?」徐孟磊一聽,直覺便道。
這兩姊妹時時鬥嘴,「白目」一詞就是幼秦最常掛在嘴邊形容她的。
「沒有啦,只是好奇,你幹麼要忍受我?」
「忍受?」徐孟磊停下動作,這兩個字抓住他的注意力,抬眸正視她。
「我哥他們沒辦法,血緣是生下來就注定的,但你明明有選擇。」
「何以見得這不是我的選擇?」
楊季燕聳聳肩,挖了匙咖哩飯送進嘴裡。「應該說,我沒想過自己能高攀得上你這樣的朋友吧。」
他不輕易對誰交心,可是一旦被他認列到保護範圍內,那絶對是全心全意、真誠無欺,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福氣。
「從家世來看,應該是我高攀吧?」更早之前,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的他,與楊家千金交朋友,究竟是誰高攀了誰?
「俗氣。」家世那種東西,是最不值得誇口的,也不過就比他更懂得投胎罷了。「交朋友看的是內涵。」至少要言之有物什麼的,這對他那樣的人很重要,從他之前交過的女朋友特質裡,就可以證明這點。
「你哪裡沒內涵?」
「喂,明明是我在問,你幹麼一直把問題丟回來給我?」
因為那也是他的疑惑啊。
她不知道,她個性很好嗎?家境優渥,卻一點大小姐驕氣都沒有。
她不知道,她坦率無欺,跟她在一起從不須拐彎迂迴,舒心又自在。
她不知道,她善良真誠,從不吝於對他人付出,更不會計較得失,這樣的特質有多難得?
「燕,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記得啊。不就是你欠了我一頓飯?」後來這幾年,還了她不下百頓飯,都有得找零了。
這些年,不少人問過他們同樣的問題,兩個看似風格迥異的人怎麼會湊在一起,還成為莫逆?她總是笑答——「他倒楣,不小心欠了我一頓飯。」
然後,就一路欠到現在,還不完。
實際上,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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