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陽城宮的主殿明堂是當今的政治中心,規模宏偉的明堂建於基台上方,高兩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其建築共有三層,下層是按四季分別漆成青、朱、白及黑四種色彩,中層則立有象徵十二時辰的十二根大柱,最上層是為由九條龍支撐並立、有一隻高一丈的黃金裝飾鐵鳳凰圓頂,壯麗得令人望而生畏。
明堂圓頂上堆積了一整夜的殘雪在陽光露臉後逐漸融解,露出琉璃瓦片,在煦陽下閃閃發亮。
原本肅穆莊嚴的早朝,卻在一抹嬌柔身影出現時,各個臣子先是倒抽了一口氣,之後紛紛躁動,打破大殿的安寧。
狄寧寧氣定神閒,似乎對紛紛投射過來的目光感到淡然。
她穿著鵝黃色寬擺錦袍,纖細玲瓏的腰肢被散狀的布料遮掩,看不出身體曲線,由右側領口至袖擺的地方繡有象徵三品官的無枝葉散答花,那是武則天特地為她準備的官袍。
狄寧寧的手肘掛著粉色披帛,烏黑的長髮盤成簡單的高髻,此外並無多餘綴飾,猶如綻放在綠葉中的獨株淡黃色牡丹花,美得令人屏息,絕艷得讓人目不轉睛。
早在狄寧寧與跟在她身側的貼身女婢若藍下轎,進入洛陽宮門,到踏進長約六百米的灰色大石鋪成的廣場時,站立在廣場兩側的將士就用異樣眼光直盯她的出現,所以當她進入大殿內時,就對這些目光不以為意了。
高聳的明堂就像一座巨山矗立在狄寧寧的眼前,心不斷的狂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喉頭乾渴,彷彿針插般帶著微微痛楚,但是她不能顯露出任何慌忙情緒,她是代表父親踏入政壇,因此絕對不能讓已逝的爹親臉上無光。
狄寧寧踩著繡花鞋的雙足一步步踏上明堂前方的石階,踏入高聳大門對開的內室。
明堂供武則天聽取眾臣政見的大廳,漆上青、朱、白、黑四種符合四季的色彩,群臣站立在鋪有織花地毯的空間前方,立有架高平台上頭放著精雕細琢的金色龍椅,龍椅後方聳立一根通貫明堂的大支柱,柱子上的橫樑和支撐木雕刻龍鳳呈祥,精巧得令人咋舌。
這就是唐朝權力的中心,主宰天地萬物的政治之地。
狄寧寧不顧早已站立在大殿兩側的臣子目光,來到左排最前方站妥。
「這丫頭不是已故狄宰相的女兒嗎?」
「狄老的女兒怎麼會站在宰相的位置?」
「這丫頭是不是吃錯藥了?」
雖然眾人壓低音量說話,卻還是傳入狄寧寧的耳裡,攪亂她早已翻騰的胃部。
今天早上真不該聽若藍的話吃點東西墊胃的,搞得現在想吐得緊。她忍不住感到後悔。也只有這樣不斷在心底與自己對話,她才能不去聽由身後與右側傳來的低語,搞得神情緊繃,緊張兮兮。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傳令太監大喊「皇上駕到」後,穿著一身盤龍皇服、頭戴金冠的武則天神采矍爍的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一揮手,霸氣十足的坐在龍椅上,令人望而生懼。
「參見皇上。」大臣們與狄寧寧趕緊跪拜,等到武則天令眾卿平身後,才又站了起來。
「稟奏皇上,已故宰相狄仁傑之女怎麼會站在朝堂與各個大臣商議國事?」左尚書僕射第一個站出來說話。
「狄卿病故,朝野哀痛,朝堂空也。」武則天一開口就是帶著哽咽聲,嚇得百官一時之間不敢上前多說話。
「皇恩浩蕩,家父受皇上如此青睞是家父之福,請皇上不必太過傷悲,以免傷身,微臣想,家父在天之靈得知皇上如此器重,必定含笑九泉。」狄寧寧上前一步,拱手說話。
當狄寧寧自稱「微臣」,眾人就已完全明白她的出現並非皇帝破格在朝堂上召見前臣的家人,而是在眾臣不知道的情況下,決定了能顛覆朝野的重大事項。
「啟稟皇上,老臣聽狄家閨女自稱『微臣』,這是表示皇上授予官位給……」右尚書僕射也拱手踏出列隊,只不過他話還沒說完,武則天便微微舉手,制止他繼續開口。
「狄卿驟逝,留下許多鴻圖大業尚未完成,朕想,懂狄卿如寧寧,才要寧寧接手父親位置,完成先父遺願,是可讓寧兒盡最後孝道與遞補狄卿空缺的一石二鳥之計。」
武則天左一句「寧寧」,右一句「寧兒」,在在顯示她對狄寧寧的寵愛與呵護,令大臣們沉默了許久,誰都不敢再開口。
「朕決定授予狄寧寧戶部侍郎及同鳳台鸞閣三品平章事。」武則天再次朗聲說話。
「皇上請三思,封狄寧寧戶部侍郎就夠驚世駭俗,如今再同狄老加封同平章事,不就表示這丫頭與狄老一般成為宰相?」右尚書僕射拱手請求武則天收回成命。
唐代初期承襲隋朝制度,凡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令都為宰相級別,而唐代皇權為了進一步發展,吸納除了三省長以外之人進入決策機關,因此設立了「同中書門下三品平章事」一職,此官職作用在於協助皇帝處理軍國大事,自唐太宗貞觀十七年,凡官職未加「同三品」、「同平章事」頭銜就非宰相,更在高宗之後,官職加上「同中書門下三品」即為宰相。
而距今九年前的天授二年九月,官海沉浮的狄仁傑被任命為戶部侍郎及同鳳台鸞閣三品平章事,卻在兩年後因俊臣構陷入獄,接著被貶為彭澤令,又在四年後的神功元年恢復先前官職,甚至再加封銀光青祿大夫兼納言,然而今年卻因病過世,宰相生涯是既短暫又沉浮。
「皇上,縱使狄寧寧天資聰穎,盡得已故狄宰相真傳,但她也只是位女流之輩的黃毛丫頭,實在無法承擔宰相重任。」左尚書僕射是三朝老臣,說起話來也比較大膽。
「寧寧的歷練也許不多,但歷練與能否擔此重任並無絕對相關,朕打從十四歲進宮以來,哪裡不是關關難過關關過?若要算起,寧寧現下的年紀比朕當時還大,且寧寧九歲就待在朕與狄卿身邊學習,從去年年初開始,她得到朕的允諾,協助身體日漸衰弱的狄卿處理軍國大事,她的雄才大略,朕全都看在眼底,寧寧的聰明才智與朕不相上下,朕想,寧寧必能替狄卿完成未完的鴻圖大業。」武則天鏗鏘有力的口吻沒留給大臣們反駁的機會。
一般平民百姓都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更何況是「聖旨一下,金口玉言,斷無更改」的君無戲言皇帝,縱使三日前武則天已經決定授予官職給狄寧寧,但為了省去這其中會有不少大臣反彈,才想在今日早朝當著眾大臣的面頒旨,一次將他們的反對聲浪聽入耳裡,再一次性的解釋,反而省事多了,但私下早已決定是沒有更改的機會。
「皇上,就算狄寧寧天資聰穎,得以擔任宰相,百姓卻不知曉,只知道有一名年輕丫頭坐上宰相之位,恐怕引來民怨,因此微臣想,暫時將已故狄宰相的死訊壓下,宮內則嚴格禁止所有人外傳這件事,令百姓以為當今宰相依舊未有異動,待狄寧寧這幾個月來有了功績後,再向外宣佈。」左尚書僕射提出一石二鳥之計。
他想,就先讓皇帝試試狄寧寧的能耐,也讓眾臣瞧瞧已故同僚之女的能力,若是幾個月後她有成就,當然是好,若無成績也好,因為未曾對百姓宣佈,而將她拉下宰相高位。
武則天沉吟一會兒才開口,「就這麼辦,只是要暫時委屈寧寧了。」
「請皇上毋需在意微臣的感受,微臣是欣然接受。」狄寧寧拱手,恭敬的說。
她生平第一次的早朝在被眾臣反對,直到不甘願暫時接受後,站在朝堂上沒有再開口,只有用心聽朝臣上奏,幸賴先前跟隨父親處理政事,第一次親上火線的表現雖不甚滿意,但至少大臣們的政事見解還能掌握七、八分。
「小姐,怎樣了?」站在大殿外的若藍一見到狄寧寧跨出漆紅門檻,趕緊上前,替她披上淡粉色外袍,免得自家主子在天寒地凍中得了風寒。
「還能怎樣?」狄寧寧對著親如姊妹的若藍微微一笑,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與三三兩兩的大臣相隔有十步之遙,緩著步伐走在架高的迴廊上。
「什麼叫還能怎樣?我在外頭聽見裡面似乎有人反您,心情忐忑不安,又不能衝進裡面要他們閉嘴。」若藍在門外急得都要哭了。
「若藍,這話可別亂說,等會兒被抓到小辮子就不妙了。」狄寧寧現在都自身難保了,哪還有餘力保護小她兩歲的若藍?
「是。」若藍知道自己嘴快,在狄府還可以被稱為一根腸子通到底,但在宮闈裡,被拖至洛陽宮門外賞個一百大板都還嫌太輕。
當她們兩人由明堂外蜿蜒的迴廊來到連接議事廳的空橋時,對面走來一名年輕和尚與兩名穿著華貴、約莫二十五歲的男子,三人有說有笑,好不輕浮。
「咦?這不是我們的新任姑娘宰相嗎?」光頭和尚一點也沒有出家人的氣質,說起話來像棉裡針,毫不客氣。
「原來這位就是薛兄說的,方才在明堂大殿後頭看到的女宰相呀!」其中一名華服男子訕笑的說。
「還以為是個醜八怪,沒想到長得挺俊的。」另一名男子則出言不遜。
若藍嚥不下這口氣,跨步上前就要開口教訓人,卻被狄寧寧舉手制止。
「寧寧初次為官,還有許多事情不明白,屆時若有任何不妥之處,請薛大人和張、林兩位御史不吝指教。」狄寧寧一聽三人談話,當下知曉眼前這些人究竟是何許人物,素來不愛爭鬧的她以退為進,先禮後兵。
「姑娘宰相真是好眼力,馬上知道我們是誰。」張御史還以為自己遠近馳名,一臉得意的模樣顯而易見,殊不知她會曉得他們是因為臭名遠播。
正當林御史也要開口討嘴皮上便宜時,一道低啞的嗓音由三人後方傳來,毫不客氣的打斷氣氛令人不悅的對談。
「百家姓裡有姓『姑娘』二字的人嗎?」李澈挺拔的身形穿著白底左肩繡有圓形翔鷹的便袍,雙手交抱胸前,偏著頭,挑高眉頭,佯裝一臉不解。
「參見王爺。」薛懷義與張、林兩位御史趕緊轉身,同李澈作揖行禮,面容卻不見誠惶誠恐,反而還掛著笑,顯得十分不得體。
「免禮。」李澈一點也不在意他們怎麼對待自己。
只要皇帝在位,繼續寵信薛懷義,被貶為廬陵王,流放到均州的前皇帝沒能回洛陽宮,身為兒子的李澈知道自己的地位說穿了根本不如眼前這名假行僧。
「啟稟王爺,微臣也只是跟姑娘宰相閒話家常罷了,王爺您『諸事繁忙』,應該沒有心思過問才是。」薛懷義不得體的扯著嘴角,話中有話。
「本王的確是『諸事繁忙』,但還是有心學習。」李澈當然聽出薛懷義是諷刺自己無所事事,勾了勾嘴角,「本王雖然未曾熟讀百家姓,但對姓氏大概知曉九成,從未聽過有人姓『姑娘』的,是本王孤陋寡聞嗎?」
儘管向來不管政事,不過消息靈通的他早已在皇帝退朝後,從她身側的宮人婉兒口中聽見關於狄寧寧的事情。
「王爺,微臣只是……」薛懷義當然知曉李澈這些話的含意,他會夥同張、林兩位御史喊狄寧寧為姑娘,純粹只是不願意禮遇年紀輕輕就爬到他們頭頂的狄寧寧,因此才會拐個彎戲弄她。
沒想到都還沒將她的一張俏臉搞得一陣鐵青,就遇上李澈這位在洛陽宮裡人人背後說他閒話,擺明了瞧不起,卻又不得不遵從禮數稱他一聲「王爺」的男人。
「別告訴本王你們不曉得今日初任宰相的人物姓啥名啥,雖然皇祖母有令,不得將此事外傳出洛陽宮,但皇宮內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樣的理由似乎太牽強。」李澈揚高一邊眉頭,沒耐性的扯著嘴,接替支支吾吾的薛懷義說話。
「這……」要說的話都被李澈說了,薛懷義的臉色一陣鐵青。
狄寧寧看見薛懷義與張、林兩位御史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又見李澈似乎沒有打算放他們一馬,便開口替窘困的他們說話。
「薛大人、林御史與張御史,微臣姓狄名寧寧,今日初任為官,若將來有任何不妥之處,請三位大人不吝指教。」她雖自稱「微臣」,但口吻不卑不亢,十分有乃父之風。
若藍也抬高下顎,說什麼都不能長他人志氣的神氣模樣。
「狄宰相客氣了。」林御史知道狄寧寧給了他們台階下,就算不甘願,也趕緊拱手,笑著回話。
他們三人心知肚明,這時不走,更待何時?同李澈與狄寧寧告辭後,摸著鼻子悻悻然離開。
等他們走遠,狄寧寧才抬起頭,看向李澈,「謝謝八王爺相助。」
李澈低垂著眼,望著她那張宛如陶瓷般精緻的雪白小臉,靈動的雙眸與他四目相接後,隨即低了下來。
他心想,狄寧寧的確是懂禮數,就算他身為不受重視的王爺,她依然保持不與他平視,表示對他的敬重,這讓他忍不住對她多在意幾分。
「毋需客氣。」他先是佩服她不需要自我介紹就知來者是誰,頓了下,思索該怎麼說話才不會讓她感覺自己對她是指手畫腳後,再度開口,「年紀輕輕的十八歲姑娘站上朝堂實屬不易。」
狄寧寧訝異的抬起頭,看向李澈,沒料到在早朝上彷彿當眾被打了好幾個耳刮子的挫敗傷心,竟然會是他這個在皇宮裡沒人敢招惹卻又惹人非議的王爺率先開口安慰自己。
對於李澈,她認識得不多,只有聽過他的幾項傳聞,然而是真是假,她沒有多去驗證,也許是洛陽宮內有潛規則,絕對不能將八王爺的風流韻事傳出宮門以外,所以宮外的人對八王爺的認識不多,不過她時常受到皇帝的召見而出入宮廷,因此對李澈的事情略有耳聞。
她還以為入宮為官後,應該會許久才得以見到這位「特別」的王爺,萬萬沒想到第一天就見到了,而且還是他出手相助讓她脫離薛懷義與其黨羽的訕笑窘境,因此她的訝異是理所當然。
「已故狄宰相是一位忠貞愛國又足智多謀的傳奇人物,只是他還有很多抱負來不及施展就駕鶴西歸,實在令人扼腕。」
狄寧寧可以從李澈的聲音裡聽出滿滿的遺憾,輕輕點了下頭,看著雙手交抱胸前的他。
不羈的他將一頭黑色及腰長髮隨意披散在身後,只隨隨便便的抓了一束可能會阻礙視線的耳旁頭髮綁在後腦勺,完全沒有王爺的樣子與架式,反倒像極了江湖劍士。
「家父的確還有很多抱負,雖然微臣在去年年初得到皇上的允諾,協助家父處理軍國大事,但從旁學習的是他正在推動的政事,至於他還有多少尚未施展的抱負,微臣無法完全掌握,且宰相一職事務如此龐雜,亦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雖然接受皇命,入朝為官,說是要替父親完成遺願,但是說實話,她根本不知該從何著手。
「找找吧!」
「咦?」狄寧寧不解。
「找找已故狄宰相的書房,看看他有沒有列出待辦事項,以及對朝廷、對國家的抱負與野望。」李澈的遣詞用字雖然帶著不確定,但口吻似乎十分肯定狄仁傑有寫備忘錄的習慣,因此才提議要她找找。
「是嗎?那微臣回府後,會好好的找找有無王爺口裡說的記事本。」狄寧寧仔細想想,點了點頭,畢竟以父親處事嚴謹的性子,留下這麼一本記事冊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能找到,逐條替你父親完成,本王想已故狄宰相一定會含笑九泉。」李澈是一貫的平穩嗓音,談話內容卻帶給她未來仕途之路的方向。
「謝謝王爺的提點。」
朝她頷首一笑,他跨步越過她,往空橋的另一邊行走,在兩人交錯而過的瞬間,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氣,好聞得讓他幾乎想閉上眼,細細品嚐。
突然想到什麼,他轉頭,喊了背對著他往前直行的狄寧寧。
他瞧見的是穿著鵝黃色衣袍,將白晰肌膚襯得更加明亮的她緩緩的轉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帶著一絲不解與疑惑,令他驀然想起民歌裡的句子──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讓他一時之間失神了。
「請問王爺還有何指教?」狄寧寧一臉不解。
「本王只是想告訴你,已故狄宰相是本王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李澈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傳入狄寧寧與若藍的耳裡。
狄寧寧淺淺笑著,接著點了點頭,「微臣也同王爺一般想法。」
「本王與已故狄宰相有些緣分,在很多閒聊的時候,他總是力讚你的聰明才智。」
她偏著頭,聽不出李澈話中的意思。
他笑了笑,「聰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對自家女兒讚譽有加,而身為被讚賞的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縱使年紀比朝中老臣的年齡折半還要來得小上好幾歲,但你要相信你父親的眼光,以及皇上將重責大任交給你的青睞。」
「是。」狄寧寧眼眶泛熱,輕輕點了下頭。
自從接下皇上的托付後,她夜裡輾轉難眠,心若高懸,昨日接到皇上賜給她的特別女式三品官朝服,她害怕得雙手顫抖,跪在地上謝恩的雙膝無力得差點站不起身,今日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卻在朝臣你一言、我一句的攻擊時,信心完全崩潰。
是他說的話讓她燃起信心,在她心底最折磨的時候雪中送炭,這要她怎麼能不感動?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李澈轉身,雙手負在身後,信步離開,逐漸消失在她的眼底。
夾雜冷冽的寒風吹過狄寧寧冰涼的臉頰,輕輕的捲起落在耳旁的兩綹髮絲,縱使身處天寒地凍,心底卻因為他的話而感到暖烘烘。
春天,就快來了。
入夜的二月末,縱使白日陽光煦煦,太陽消失在天幕後,溫度卻瞬間下滑,讓人一度以為寒冬又要降臨。
議事廳的燭火熄了大半,室內五排長約五十米的木桌隔成三十個座位,每個位子旁擺了滿滿一堆參考書籍與文房四寶,以及各地送來的奏折,可以想見天黑之前坐滿百官辦公的驚人畫面。
只是如今議事廳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老臣正準備回家休息,令偌大的空間宛如陷入死寂。
第一天上任的狄寧寧坐在議事廳與群臣面對面的高台上,桌上擺了一迭又一迭待她批示的奏折,腳邊的矮桌上則迭了好幾座有如小山一般高的參考資料,她斂目,十分認真的逐字閱讀手上今日算起來第五十八本的奏折,縱使眼睛酸澀不已,卻還是繼續堅持。
「小姐,已經快過戌時,您該休息了。」一直在狄寧寧身側服侍的若藍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她從天未亮就跟著小姐入宮,看著下早朝後的小姐跟著領事公公在洛陽宮轉了一圈,熟悉環境,便來到議事廳著手處理成堆的公文,就連午膳也是一邊看奏折一邊隨便吃了一點,這要她怎麼能放心?
狄寧寧隨便應了一聲,繼續將手上的奏折看完,才抬起頭,「已經這麼晚了呀!」
放眼望去,議事廳裡只剩下兩名傍晚才來上工的老臣,其他人都不曉得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空蕩蕩的室內一片靜謐。
雖然狄寧寧一點也不在乎百官應遵守離去時是當告知她一聲的禮節,但是他們彷彿說好了,不將她放在眼底,隨意入席與離座,還是讓她感覺有些挫敗。
暗暗歎了一口氣,她將手中的筆交給若藍清洗,然後起身,動手整理桌上的文書資料,等待若藍由屋外入內,將筆放在筆山上晾乾,才輕聲開口,「咱們回去吧!」
「是,小姐。」若藍回應。
狄寧寧走下高台,來到其中一位低垂著頭,振筆疾書的老臣面前,不點胭脂依然粉嫩的雙唇淺淺勾起,恭敬中帶著不卑不亢的語調輕聲的說:「您辛苦了,夜裡露重,石板路滑,您要小心為上。」
老臣沒想到狄寧寧竟然會主動同他說話,嚇得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朝他淺笑著,就像孫女般令人喜愛,使得他今早得知宰相之位竟然由一名小奶娃坐上的不悅感受消失大半。
「晚輩先離開了。」看著面容帶著尷尬的老臣,她並不奢望年紀長她三倍有餘的老者對她釋出善意,於是轉身離開。
她接著來到另一位坐在大門附近的臣子面前,也同他說了些關懷的話語,才與若藍離開議事廳。
土黃色的圓月在黑色雲朵下若隱若現,好在宮廷的迴廊上每十步就掛上一盞燈籠,要不,狄寧寧可能會一不小心踩空滑倒。
夜裡的她視力急速減退,常常夜讀時都得點上十盞燭火才能輕鬆視物,所以當馬車駛出洛陽宮後,進入早已打烊的市集街道,她掀開簾子,幾乎看不清陷入死寂的街道景色,索性放下簾子,背部往後靠,閉上眼睛,短暫休憩。
「小姐,方纔我已經讓人傳話回府邸,要他們替您準備熱水,待會兒您一回房就先沐浴,等您沐浴後,王媽應該就煮好菜了,您馬上可以吃飯,然後休息。」若藍擔心自家小姐從小嬌生慣養,未曾有一日過得如今天一般忙碌,於是請人回府替她打點好一切,爭取更多休息的時間。
「謝謝你。」狄寧寧十分清楚若藍的用心,睜開眼,朝她微微一笑後,又閉上眼。
只是若藍靜不下心,對著自家主子試探性的小聲說話,「小姐,您睡著了嗎?」
「沒有,怎麼了?」狄寧寧的眼皮一動也不動,只有小嘴輕輕開合。
「我只是想問,今日早上您在空橋遇上那三人時,怎麼知道他們是誰?又怎麼知道那人就是八王爺呢?」若藍滿肚子的疑問憋得好痛苦,現下小姐總算放下手邊的工作,她才得空可以詢問。
「很簡單。」狄寧寧依然閉著酸澀的眼睛,思路卻清晰無比,「你瞧那三人,當中有一人是光頭,做和尚打扮,另外兩人對那和尚是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的模樣。」
「的確是這樣沒錯。」若藍偏著頭,回想今日早上的情景,確實如小姐說的那般。
「光頭和尚是皇上寵愛的臣子,他原名喚作馮小寶,起初在江湖上賣藥,得到千金公主提拔到皇上面前擔任丑角,皇上喜愛他的風趣,卻不想讓人有閒話可說,於是命他剃度為僧,賜名薛懷義,在宮裡掌管祭祀與各地佛堂修葺,而跟在他身邊的那兩人是出了名的狗腿,我瞧來者是和尚與兩名男子的三人組合,就知道是他們,只不過誰姓林、誰又姓張,就不清楚了。」狄寧寧口吻平淡,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少了花樣女孩的活力,卻多了莊重氣質。
「原來如此。」若藍點了點頭,「那王爺呢?您又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狄寧寧的腦海頓時浮現一雙鵟鷹一般的銳利眼眸,彷彿直直盯著她的心頭,嚇得她睜開雙眼,停止說話。
她知道那雙眼睛是屬於他的,一隻被折了翅膀、用鐵鏈拴住單足的獵鷹──李澈。
「小姐,您怎麼不說話了?」若藍當然不知道狄寧寧在想什麼,只覺得自家小姐怎麼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讓狄寧寧有了不回答的理由。「到府邸了。」
馬車都還沒停妥,就看到王管家領著三名小廝,其中兩名雙手各拿一盞燈籠,替狄寧寧照明,另一人則衝上前來安好踏墊,先讓若藍下馬車後,轉身攙扶狄寧寧下馬車,將她呵護得有如絕世珍寶,怕她一不小心撞著或跌倒。
「小姐辛苦了。」王管家走在狄寧寧身側,年逾六十的他是從小看著狄寧寧長大的老僕。
「不苦。」狄寧寧一邊走向自己的房間一邊回話。
在接替父親的位置擔任宰相之前,她早已告訴狄府上上下下,在府中一律喚她「小姐」,毋需改變稱謂,因此大家才會這般稱呼她。
「對了,皇宮今日傳來消息,說是讓我們先別佈置老爺的靈堂,您說這……」王管家忍不住皺起眉頭,直覺這是強人所難。
「就先聽令吧!還有告訴府裡所有的人,老爺過世的消息別再張揚,若有人問起,就說當時只是誤傳,老爺先前只是彌留狀態,目前已經醒了,待在家裡養病。至於老爺的靈柩,找個夜裡,領家僕到狄家祖墳先埋起來,待時機到了,再辦一場盛大的法事。」狄寧寧雖然也想讓父親風風光光的下葬,但是皇上金口一開,就沒有翻轉的機會了。
「知道了,小姐。」王管家點了點頭。
當狄寧寧回到房間時,閨房底端的澡間早已放了一桶冷熱剛好的洗澡水,為父親身後事愁苦的她忍不住會心一笑,感激若藍和大伙的貼心與寵溺,然後褪去身上的衣物,進入木桶裡,讓疲憊的身軀浸在熱水裡好好的放鬆。
漫長的一天終於過了。
但是想起今天只是開端,未來還有漫漫長路等著她挑戰,她的一顆心緊緊的揪了起來。
聰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對自家女兒讚譽有加,而身為被讚賞的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
猛地,李澈的聲音迴盪在腦海裡,讓她得到無比勇氣。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狄寧寧在只有她一人的澡間裡替自己加油打氣。
「就先聽令吧!還有告訴府裡所有的人,老爺過世的消息別再張揚,若有人問起,就說當時只是誤傳,老爺先前只是彌留狀態,目前已經醒了,待在家裡養病。至於老爺的靈柩,找個夜裡,領家僕到狄家祖墳先埋起來,待時機到了,再辦一場盛大的法事。」狄寧寧雖然也想讓父親風風光光的下葬,但是皇上金口一開,就沒有翻轉的機會了。
「知道了,小姐。」王管家點了點頭。
當狄寧寧回到房間時,閨房底端的澡間早已放了一桶冷熱剛好的洗澡水,為父親身後事愁苦的她忍不住會心一笑,感激若藍和大伙的貼心與寵溺,然後褪去身上的衣物,進入木桶裡,讓疲憊的身軀浸在熱水裡好好的放鬆。
漫長的一天終於過了。
但是想起今天只是開端,未來還有漫漫長路等著她挑戰,她的一顆心緊緊的揪了起來。
聰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對自家女兒讚譽有加,而身為被讚賞的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
猛地,李澈的聲音迴盪在腦海裡,讓她得到無比勇氣。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狄寧寧在只有她一人的澡間裡替自己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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