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部黑色賓士車穿梭在台北街頭,開車的司機在等紅燈時,下意識從後照鏡裏看了小姐和太太幾眼。
從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倆,小姐都十四歲了,還成天膩在太太身邊,從早到晚,好像有說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太太也很特別,見過許多豪門貴婦都沒像她那樣簡樸素雅、不愛出門招搖的,成日關在家裏照顧女兒公婆,家事操持得處處周到,而且太太是他見過,少數不化妝也美麗的女人,她給人家的感覺像是珍珠,光芒雖不太耀眼,卻全身散發著溫潤光彩,讓周遭人有種舒服的溫暖。
此時太太把小姐摟在懷裏,臉頰貼著她的額頭,不知道聽到什麼,臉龐泛出淡淡笑意。
太太很年輕,聽說十八歲就嫁給先生,年輕小姐嫁進豪門,而先生又是家裏的獨苗,壓力肯定是很大的,何況兩人結婚多年,只生下小姐一個獨生女,天天面對公婆無聲的譴責,若非性格豁達、脾氣溫順,怎熬得過來?
剛結婚那幾年,太太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他每天送先生到公司後回到大宅,經常看見太太受指責,獨自坐在院子裏偷掉淚。
幸好日久見人心,太太對老夫人、老爺的依從孝順都讓兩老看在眼底,兩老慢慢解除心結,尤其小姐又是愛撒嬌的開朗性子,是全家的開心果,有她當潤滑劑,這個家的氣氛才活絡起來。
見綠燈了,微微一笑,司機把視線調回大馬路上。
劉若依靠在母親懷裏,ㄋㄞ著聲說:「媽咪,我敢打包票,可卿阿姨一定會愛死了外婆做的鹵味。」
她們剛從外公、外婆家回來。每年媽咪生日,會回外婆家小住半個月,因爲是暑假,她就陪著媽咪一起回娘家,對這事兒,爺爺奶奶很不開心,但這是Dad娶媽咪時給外婆家的承諾,再不開心,還是得依。
今年她們提早幾天回來,因爲她上國中了,補習班、學校的功課都重,若請假太多天,她怕跟不上,外公外婆體貼,讓她們母女倆背起大包小包提早回台北,臨行,她撒嬌說:「等我考完學測,一定回外婆家狠狠住兩個月。」
「誰不喜歡,你外婆的鹵味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幼庭想起自己的母親,笑眯雙眼。有母親疼的孩子最好命呢。
低頭望著女兒。時間過得真快呵,才眨眼工夫,若依就從一個圓圓胖胖的小嬰兒變成十四歲的美少女,很快,她就要長大、談戀愛、工作、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到那個時候,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母親一樣,年年盼著女兒生日,讓女兒的公婆放她兩個星期假日回娘家一趟?
幼庭笑著搖搖頭。想那些做什麼?等以後再想吧。
細細審視女兒的五官,濃濃的眉、大大的眼睛、微翹的紅嘴唇,在在散發著青春無敵的魔力,加上有一身白皙皮膚,老被人稱贊是白雪公主,而她才十四歲就長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以至於婆婆常對若依說:「再長下去,就要越過你Dad啦。」
每次聽到這個話,公公就會笑著接道:「長高些好,咱們家若依長大後要是當名模,肯定紅翻天。
若依確實像丈夫的部分多些,天生的電眼、酒窩,還有她一展眉就神采飛揚的表情……她是注定生下來就得到所有人呵寵的女孩。
「對啊,上次請我小鈞吃鹵雞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想到同學的饞樣,劉若依忍不住想笑。
看著女兒甜甜的笑臉,幼庭問:「若依,你很喜歡可卿阿姨嗎?」
「當然嘍,喜歡得『不』得了。」她加強口氣。
像可卿阿姨那麼溫柔的女生,誰不喜歡,可惜她模仿不來,就像Dad常說的,「我們家若依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太剛強,以後怕是要吃虧的。」
這時,媽咪就會笑著回應說:「也不想想,女兒個性像誰?她便是吃虧,也是她爸爸害的。」
然後,爸就會一手抱她、一手摟住媽咪,問:「若依,我們兩個剛強的父女合力保護軟弱的媽咪,別讓她被別人欺負,你說好不好?」
這是他們家,最甜蜜溫暖的家!
她想在這個家裏長大、老去,一輩子都不離開Dad和媽咪。
「那你覺得,我們把可卿阿姨介紹給你小舅,讓她當若依的舅媽怎樣?」
可卿阿姨二十六歲了,聽說她家和外公、外婆是鄰居,小時候她和媽咪感情不錯,可惜幾年前家裏經濟出現狀況,她和父母、下面好幾個弟弟、妹妹,都搬離原來的家,從此和媽咪斷了聯系。
幾年不見,但在三個多月前,媽咪和可卿阿姨偶然在路上碰見,可卿阿姨一眼就認出媽咪,兩人就一起喝咖啡,互道這幾年的經曆,媽咪這才曉得她過得並不順利,她的爸媽搬到鄉下種田,而她高中來到台北半工半讀,之後因爲工作不順利,繳不起房租,就被房東趕出來。
媽咪知悉此事,打電話徵得Dad和爺爺、奶奶同意,把可卿阿姨給帶回家。
可卿阿姨人很好,就像她名字一樣,又親切、又善良,會幫忙做家事,會給爺爺、奶奶說笑話,她和Dad也都喜歡她,有可卿阿姨在,所有人都變得很開心,連奶奶都很少挑剔媽咪的錯處了。
之後媽咪和Dad商量,在公司給可卿阿姨安排一個職位,她表現得不錯,上司很賞識她,可是在她和媽咪回外婆家之前,可卿阿姨說有了工作,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他們,打算搬出去租房子住。
這消息讓她有點難過,但媽咪勸她,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可卿阿姨老是待在他們家也不是辦法,不過媽咪也有勸可卿阿姨別急著搬,等她們從娘家回來可以再一起幫忙找房子。
「當舅媽?好啊好啊,我喜歡。」劉若依聽了不停拍手。
「就這麼決定了?」
「嗯,就這麼決定。」她重重點頭。
「若依,告訴媽咪,你喜歡可卿阿姨哪裏?」看見女兒那麼高興,幼庭也跟著笑開。
「我喜歡她在,這樣奶奶不會隨便對媽咪發脾氣。」
她雖然被全家寵著,卻沒寵出一副自我中心的魯鈍性子,她的觀察力敏銳,再加上碎嘴的管家,多少明白,奶奶並不喜歡媽咪。
幼庭揉了揉女兒的頭發。怎麼能怪婆婆發脾氣呢,生下若依之後,她始終沒再替這個家庭增添新生命,可奇邦是獨子啊。
「原來你喜歡可卿阿姨當媽咪的擋箭牌?」說到底,女兒終究是心疼自己的。
「是啊,天底下沒有比我們家媽咪更好的人了。」
「諂媚!」幼庭捏捏女兒的鼻子,笑道:「再想想看,除了當媽咪的擋箭牌之外,可卿阿姨還有什麼優點?要多想一點哦,我得說動你舅舅的木頭腦袋,才能鼓吹他追求可卿阿姨。」
「舅舅是醫生呢,哪是木頭腦袋?」醫學院的錄取分數高到嚇死人,老師每次都橫眉豎目地威脅他們若不從現在開始努力,別想考上醫學院。
「你舅舅當上整形醫師後,對漂亮的女生都不感興趣了……」
「對啊,滿街的人工美女,漂亮女生不稀奇,能找到醜的才了不起,我同學都問我,我的酒窩是花多少錢做的?」
劉若依說完,幼庭大笑,母女倆抱在一起,又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好似有講不完的話題。
聽著小姐清脆的笑聲,司機忍不住回頭望去,再次感歎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只是小姐口中那個可卿阿姨……想著,他的眉毛不禁打結……
幼庭輕手輕腳打開門,家裏很安靜,她知道公公婆婆去參加老人會辦的旅遊,星期一才回來,丈夫那個懶家夥,現在肯定還賴在床上。
也是,奇邦的工作很辛苦,每個星期也就這麼一天能睡到自然醒,由著他吧。走進屋前,她對女兒比了個噤聲動作。
見狀,劉若依微微一笑,心底明白,他們家有個愛睡懶覺的Dad,也學媽咪把食指擺在唇中間,小心翼翼地把外婆給的東西搬回廚房,幫媽咪收進冰箱。
擺好東西,她們提著行李準備各自回房。
走到父母房前時,劉若依調皮地咬咬下唇,說:「我要給Dad一個早安吻,看見我提早回來,Dad肯定超高興。」
早安吻啊?幼庭同意。那個愛女成癡的老公多天沒見到女兒,知道女兒回家,肯定會高興到從床上跳起來。
「好吧,一起進來。」
幼庭反身,旋轉門把、打開房間門。
直到若幹年後,每每想起,她都滿心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同意若依的早安吻要求,不該在這個時間點打開房門,不該提早回來,甚至不該……爲了給奇邦驚喜,聯合司機隱瞞自己要回家的消息。
因爲門開了之後,一個教人震驚到無法言語的場面同時在母女倆眼前展現—她和奇邦的床上,有兩具身體交纏著!
天!那是她忠實愛家的丈夫?是口口聲聲說「老婆是我今生最愛」的老公?是那個經常握住她的手,滿臉感激說「姊姊,你是我的貴人,我會一輩子記住這份恩惠!」的……可卿妹妹?
張著嘴,喉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幼庭看著他們激烈而熱情地在彼此身上汲取所需,突生的絕望狠狠地砸爛她的心……
猛然回身,發現女兒臉上滿布淚痕,她吞下哽咽,一把將女兒抱進懷裏,遮住女兒的視線。
聽見動靜,床上兩人停下歡愛動作,看向聲音來源,當發現門口站的人是幼庭母女倆時,頓時錯愕不已。
羞慚浮上,奇邦飛快下床,套起散在地上的衣褲,滿腦子混亂,試著想理出幾分頭緒,沒想到回頭卻望見嚇到滿臉慘白,只能以棉被包裹住赤裸身子的可卿,心一軟,走到床邊,輕輕摟了摟她。
這種時候他選擇安慰的人竟是可卿,而不是被背叛的自己或女兒?幼庭凄然苦笑銜入嘴角。好、還真是好呵……
凝重的氣氛在周遭擴散,她僵立著,靜靜凝睇著丈夫,奇邦也回看她,他感到抱歉,可是已經發生的事,他無力改變。
幼庭不斷自問:他真是那個愛家、愛妻、愛女的好丈夫?他真是那個在她受盡委屈時,會牢牢握住她的手,說「謝謝你爲我所受的,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慢慢彌補你。」的體貼老公?他真是不時當著公婆的面說「這輩子我有幼庭和若依就夠幸福了。」的優質丈夫?
那樣溫暖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不懂,怎麼會在瞬間……逆變?
失望、無助、茫然,她的視線緊緊追逐丈夫,多希望他能飛快跑到自己面前,抱著她、安慰她,說他只是一時失誤,說很多次對不起,然後她會爲了這個家庭、爲了若依說服自己,人非聖賢、誰能無過。
可是他沒有,沒有跑到自己面前、沒有抱她、安慰她、沒有說對不起,他選擇坐在床邊溫柔地擁著可卿,默默給予支持,在這最難堪的一刻,他選擇支持的對象竟然是可卿?
鏗鏘,心碎一地。
她用十五年光陰、傾全力維護的婚姻也碎了滿地,她瞬間有一絲恍惚……恍惚間,她十五年青春盡心編織出的不過是一場騙局,心底百轉千回,一個是她專心信賴的丈夫,一個是她喜歡、疼惜的小妹妹,兩個都是她付出真心真意、全心對待的人,竟是這般對待自己?仰頭向天,她無語……
空氣極其壓抑、沉重,劉若依死命咬住下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頭,滿心的恨意化成火焰,恨不得燒毀床上那對淫蕩男女。
他們狠狠傷了她的媽咪,也徹底破壞她對Dad的崇拜,怎麼可以啊,那是她好愛好愛的Dad,每次有人問她喜歡怎樣的男生,她總是毫不猶豫回答—像我Dad那樣的。
可是……沒有了,短短幾秒,崇拜變成輕蔑,敬愛變爲憎恨,她看不起Dad,看不起對婚姻不忠的男人。
Dad怎麼能夠辜負她的敬愛,怎麼可以把她的崇敬丟在地上踐踩?他怎麼能夠和那個壞女人做肮髒事,讓他們約好要一起保護的媽咪受傷害?
輕輕握住女兒的拳頭,幼庭心碎,對女兒感到抱歉。
她不斷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斷回想如果在哪個契機點改變,她們今天就可以不必面對這些。她不斷、不斷自責著,想像著接下來呢,接下來她努力十幾年的家庭,還能不能繼續保持完整?
劉若依感受到母親在顫抖,努力擡高下巴、吞入哽咽。她不夠勇敢,但她必須勇敢,她不能像個孩子,讓媽咪把自己護衛在身後,因爲媽咪除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輕輕拉開母親的手,輕輕抱了抱她,轉過身,橫眼怒視床上的「可卿阿姨」,以及選擇坐在她身邊的Dad。
很好,這算壁壘分明了嗎?劉若依冷淡一笑。
她銳利的目光逼得可卿不敢直視,只得垂下頭,默默落淚。
見狀劉若依在心底冷笑。受害者沒哭,加害者卻哭得梨花帶淚?先哭先贏嗎?這是在爭取誰的同情呢?
奇邦起身,低聲一句,「不怕,有我在。」
一句話,催出幼庭滿嘴酸澀。她原以爲這是自己專屬享用的句子,原來,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是任何女人的支柱。
下一刻,奇邦走到妻子女兒面前,輕聲道:「走,我們出去外面談。」
幼庭直視他,緩緩搖頭。這是她的房間,可竟是她被要求「出去」,哭笑不得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場景吧。
劉若依輕輕回握母親的手、松開,大步向前,穿著拖鞋踩上床被。
怕髒?不怕,這張床已被弄得夠髒了,她的拖鞋底比床上那個女人的心乾淨一千倍。
到了可卿面前,她狠瞪著。永遠永遠,她不會再喚這人一聲可卿阿姨。
她眼底的恨是修羅地獄裏的火焰,燒灼了可卿也燒痛了奇邦,可卿下意識縮了縮肩膀,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女生,那目光竟凜冽得讓她無法招架。
「若依,你要做什麼?」
急切間,奇邦奔回可卿身邊,那副心急心疼的模樣,看得幼庭心寒不已。那是愛情,她不會錯認,可如果他們之間有的是愛情,那她和奇邦之間還剩下什麼?
看著急急趕過來的Dad,劉若依冷冽一笑,視線從他臉上往下掃,直到他放在那女人肩膀上的手,定了三秒。
曾經,那隻手牽著她,一筆一劃寫下劉若依三個字;曾經,那隻手輕拍著她的肩,告訴她,沒考第一名也不要緊;曾經,那隻手一把將她抱在胸前,甜甜的、溺愛地說:「我的小若依,爸爸要疼你、愛你一輩子。」
可是現在……眼光從那隻厚實的大手掌往上,她追逐著小三的目光。
「若依……」可卿下意識低聲輕喚。
「不許用你的髒嘴喊我的名字!」
話出口的同時,劉若依揚起右手,傾盡全力,一巴掌狠狠往她臉上甩去。
—重重的一聲,同時敲上了在場所有人的耳膜。這一掌,她打的不是那可恨女人的臉,而是她與Dad的父女情。
五根指痕瞬間印上可卿的臉,淚水卻在幼庭頰邊無聲滴落。女兒的恨她也有,只是她無法這般不瞻前顧後。
上前,她想把若依帶離,沒想到奇邦動作更快,他一把抓住若依的手腕將她拉開,力氣之大,令若依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若依,你在做什麼?」他對女兒怒吼。
瞪視Dad,她瞪到兩眼發痛、手也痛,可她沒哭,反而擡高下巴,笑得張揚。
「看不出來嗎?我在教訓一個不知廉恥、沒有良心、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爛女人。」
對父親說完,劉若依恨恨轉頭望向可卿,一句一句厲聲質詢。
「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在你沒有地方可以住的時候,是誰助了你一臂之力?你沒有錢的時候,是誰在你的包包裏偷塞錢?在你沒有工作的時候,是誰爲你求來工作?
「幾百次啊,幾百次你握著媽咪的手,告訴她,如果有來生你要做牛做馬回報她的恩情,原來你就是用這種方法回報?你不斷說尊敬媽咪、愛護媽咪,原來尊敬和愛護的最好方式,就是和Dad上床!」
話不經醞釀就脫口而出,因爲怒火已燒爛她的心肝腸肺腎,她不顧後果,就是要這個壞女人伏誅。
「若依,夠了。」奇邦惱羞成怒,把女兒拽到一邊,不許她靠近可卿一步。
「不夠!」她大吼,甩開父親再次沖上前,用力扯住可卿的頭發往外拉,痛得可卿低頭,哀聲呼救。
「若依,給我放手,不要做這種沒有家教的事。」
奇邦氣急敗壞,也跟著沖向前,扭住她的手腕,加重力氣想讓她吃痛放手。
喀啦,一陣巨痛,右手受傷了,但她打死不松手,她要的是讓對方承受多於自己十倍的痛,所以她狠下心腸,把全身力氣施加在對方的頭發上,狠狠扯過,下一刻,五指間纏繞著一把斷發,那女人的呼痛聲,讓她嗅到一絲報複的快樂。
見可卿尖叫,兩手按住頭,淚水不停往下墜,奇邦惱羞成怒,直覺揚高手心,向女兒揮去。
—他沒節制力道,這巴掌不只打歪了女兒的臉、打破她的唇,指甲劃過處更在她臉上留下一條近十公分的傷痕,血絲迅速從嘴角、臉龐滲了出來。
幼庭震驚地望住奇邦。從來沒有過呵……若依再不乖、再不聽話,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一下,現在他竟爲了個外人打傷女兒……不,或許此刻,她和若依才是外人。
第一次,她明白,心死是怎樣的感受。
幼庭與奇邦視線相觸,看著他把可卿納入懷中,那護衛心疼的模樣,把她所有的感覺一寸寸、一分分撕扯開,鮮血 地流出,那已不只是痛,還有更多絕望。
還以爲,奇邦很愛她;還以爲,自己懂他,如同他懂自己;還以爲,他們會心手相攜,成爲美滿婚姻的最佳典範,原來……她的以爲不過是假象,原來真正的愛情會讓人不顧一切,便是疼愛多年的女兒也不吝惜下手……
慘澹一笑,她已明白奇邦的選擇。
劉若依並沒因爲一個巴掌就屈服,她看一眼巨痛的手腕,相信自己臉上那個會更加精彩,父親的暴力沒有壓下她的暴戾,因爲她和她父親都有剛硬的性情。
「我這樣就叫做沒家教?那您的標準在哪裏?難道找姊夫上床才是天底下最有家教的事?難道背著妻子和小三上床是最有家教的事?難道以後我被丈夫這樣對待時,是因爲我不夠有家教……」她咄咄逼人。
她心底清楚,倘若手上有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朝對方砍去。
幼庭看著女兒的強硬,苦苦地蹙起雙眉。傻女兒呵,她何嘗不氣、不傷心,她何嘗不想沖上前去,把那個女人狠狠抓起來,怒聲相詢?只是撕破了臉,她和奇邦之間的裂痕會不會成了溝壑,再也跨越不了?
她明白,奇邦已經做出選擇,可她也得選擇,她明白女兒需要父親、需要一個完整家庭,便是心會因此被絞成碎屑也義無反顧,是的,爲了女兒,她必須吞忍。
無助地閉了閉眼睛,她咽下心酸委屈,勉強自己出聲,「若依,我們先出去,讓你Dad和可卿阿姨整理好後再談。」
「有什麼好談的?你這個死女人馬上滾出我家!」
怒火燒掉劉若依所有理智,她眼底透出森然恨意,死死地盯住對方。
可卿不敢看她一眼,只能把頭向奇邦胸口埋去。
這動作更加刺激了劉若依,她咬牙切齒,恨得不顧手痛,硬抓起地上的行李袋向那女人怒砸而去。同時間,她父親一把將對方護在胸前,那一下,沒打到壞女人,卻打上她父親的背。
奇邦怒目瞪向女兒,她毫不猶豫地瞪回去。她不怕,她從來就不是弱者,她,要保護母親!努力將淚水往腹間擠,她半滴都不準它們往下淌,堅強地與父親對峙著,四目相抗,誰也不肯退讓。
「若依,乖,我們先出去。」幼庭歎氣,上前拉住女兒的手,分明心碎、分明心力交瘁,她還是強撐著,給女兒一個安慰笑臉。
沒錯,她永遠不會忘記,除了妻子這個身分,她還是若依的母親,她可以沒有愛情婚姻,卻不可以讓女兒一傷再傷。
幼庭給了奇邦和可卿足夠的時間整理,她自己則帶女兒到附近的診所看醫生。
劉若依臉上不只有傷,還有觸目驚心傷口,右手腕更脫臼了,醫生給她打過針、綁上固定繃帶,臉頰也貼了一大塊紗布。
離開診所前,護士小姐低聲問:「要不要我幫你們報警?」
報警能挽回一個男人的心?
幼庭苦笑。奇邦的心怕是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如果她不是個母親,她根本不願意留下、不願意傷害僅存的自尊心,但她是,所以只能把女兒放在所有考量之前,若依是那樣崇拜奇邦呵……
一路上,母女兩人誰也不肯開口,她們只緊握住彼此的手,默默地給予對方勇氣。
回到家,奇邦和可卿已坐在客廳裏等待談判。
幼庭看一眼兩人緊靠的身影,心已然千瘡百孔。這樣的婚姻得用多少的忍耐才堅持得下去?
同樣地,奇邦看見女兒臉上、手上的紗布,心疼不已,自覺對女兒失控了。快步走到妻子女兒面前,他眼底有無數的罪惡感。
「若依……」
她把臉撇過九十度,臉上滿是倨傲。
幼庭深吸氣,輕拍女兒的肩膀,柔聲說:「若依乖,你回房間休息一下,等會兒媽咪倒開水上去給你吃藥。」
見女兒不放心地握緊她的手,她輕搖頭。她必須爲女兒把傷害降到最低,而接下來的談判,無疑是最傷人心的事情。
「不要擔心,媽咪保證會好好的,你乖乖上樓好嗎?」
她點頭,順從地走上樓。
幼庭看著女兒身影消失,才轉身對奇邦說:「放心,沒有縫針,醫生擔心她臉上留疤,特別做了處理,不過她的手腕脫臼,已經打過針、領了藥,醫生說需要好幾天才能痊癒。」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回複理智的他對自己的行爲很歉疚。
「我明白,是若依失了節制,沒辦法,她的性子像你。」
看著丈夫的臉,恍惚間,她回到十五年前,那時他們初見、熱戀,兩個年輕到還不適合結婚的孩子擅自決定了婚約。
是因爲當年心性不定,如今反悔?還是因爲十五年來,在職場上的成功讓他有了不同眼界,而她仍然一如當年,單純、無知、缺乏進步?
如果是,他爲什麼不告訴她,她願意進步、改變,更願意盡全力維護愛情和婚姻,從結婚那天起,她就沒有想過分離的啊……
奇邦打破沉默,拉起幼庭的手肘,輕聲道:「我們談談好嗎?」
「好。」她不看可卿一眼,繞過她走到沙發前,坐下。
可卿猶豫地望向奇邦,他握起她的手,帶著她走到妻子對面的位置坐下。
幼庭瞄一眼兩人相交握的手,一片茫然空洞。他既然對她無真心,何必把愛掛在嘴邊,讓她空想了十幾年,讓她爲愛忍受周遭所有不平?
「幼庭,我們並不想傷害你……」
「省略華麗的開場白吧,不管你想不想、願不願意,事實上都已造成傷害,若依臉上的傷雖然幾天後就會痊癒,但她心口那把刀是你親手插上去的,也許幾年、幾十年,它都還會在那裏。」幼庭冷淡地拒絕無聊說詞,空言幻語。十五年來,她聽得夠多了,沒有愛就沒有愛,有心無心都無所謂,她在意的是接下來呢?
望著她臉上的悲憤,奇邦啞口。
可卿見他不語,插話說:「幼庭姊,對不起,我真的很愛姊夫,過去三個月來我不斷克制自己的心、不斷壓抑不該存在的愛情,我不允許自己對不起你,但是……什麼法子我都用過了,我沒辦法控制心……」
所以呢?她的愛情重要,所以別人的婚姻不重要,她的心不能克制,所以別人的家庭就該被犧牲?以這種論調延伸下去,不就是那句過分到讓人痛恨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她是她見過最可怕的女人。冷淡了眉眼,幼庭再度拒絕,「對不起,我沒有太多時間心力探討你們的愛情,我還有一個女兒,才剛十四歲,她很哀傷、很悲憤,她才是我真正需要花心思的對象。」
奇邦看著妻子溫潤卻布滿哀愁的臉龐,他明白,自己傷她傷得徹底。
他曾自私地想過,讓可卿搬到外面,那麼他可以同時擁有愛情與家庭,而今他明白,事實終有浮上台面的一天,無論如何,幼庭和若依終會受到傷害,他的自私無法成立,他終究要在兩方當中做出選擇。
他明白,這個選擇會讓自己一輩子背負罪惡、一生後悔,但是一個十分鍾前方才知道的消息,讓他無法舍棄可卿。
「幼庭,我們離婚吧。」
她輕咬了咬下唇。沒錯,這才是她想要的,不要開場白、不要激情辯論,她只要他一個結論。
只是……分明早已猜出這個結論,心還是酸楚不已,苦澀頓時泛過心間。十幾年夫妻生活,換得他一個連掙紮都不曾的結論,是她這個妻子做得太失敗,還是她從來不曾認識他的愛情?
咽下滿腹凄涼,他攤出底牌,現在輪到她了。
「對不起,我不會離婚的,我的孩子需要一個父親、一個正常成長的家庭,我從走入禮堂那天,就確定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她轉而望向可卿。「如果你真的愛奇邦愛到無怨無悔,又如果你真的在乎過我給你的恩惠,那就請你離開這個家,成全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家庭。」
她極力控制了,在回家的路上練習過的,她以爲自己可以很理智,可以把感情抽出,可以把這件事當成談判桌上的交易,沒想到……話說著,淚水無聲卻滑落裙間。
自問,如果當初她知道愛情會化成一堆灰燼,她還有沒有勇氣闖進一個不歡迎自己的家庭?如果當初,她知道愛情的終點比自己想像得更近,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拋下學業跟著這個男人?
不會的吧,她會好好念書,她會有事業、有能力,不會是一個只認識柴米油鹽的粗鄙女子,她也會有全然不同的人生,沒有一個會向自己提出離婚的丈夫。
「幼庭,不要這樣子,我對可卿—」
她截下他的話,「是真愛?那又如何,當年你也說過愛我,愛到想要一輩子牽絆著。相信我,你的愛會淡掉的,也許十五年不到,就淡得連痕跡都找不到,與其要一份隨時會消失的愛情,不如維持住這個家,維持住女兒對你的信賴。」
下意識間,她偏激而刻薄地否認自己曾經深信的愛情。
聞言,奇邦的濃眉擰成一條線,走到幼庭面前雙膝跪下,緊閉雙眼,咬牙說:「對不起,可卿肚裏的孩子也需要一個父親、一個正常成長的家庭。」
孩子……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孩子?今天根本不是單一意外,說什麼「過去三個月來我不斷克制自己的心、不斷壓抑不該存在的愛情……」,是假的!說什麼「我並不想傷害你」,也是假的!
通通是假的,她真心真意經營的婚姻,是假的,他給的承諾,是假的,他喊她愛妻,也是假的……問題是,她竟然爲了這些假戲卯足了全勁?
奇邦幾句話,把幼庭從人間打入十八層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