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年後
  
  已接近暮春時分,再過不久,松遼鹽場就要進入最忙碌的夏令時節。
  
  趕在夏季來臨前,以鹽產為大宗的“松遼宮家”每年都會發一筆春酬。
  
  以往管帳人手不足,不是沒錢發,而是帳沒來得及作好,不能隨隨便便從銀庫裡提錢,因此總會一拖再拖,常要拖到立夏了,才能將春酬盡數發出。
  
  然而,今年不太一樣,因宮家主爺自去年秋從南方聘回一位理帳能手,雖說那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姑娘家,但鹽場裡,那堆繁復又繁復的帳交到這位斯文姑娘手中,常是兩下輕易就能理出頭緒,正因如此,今年松遼鹽場的春酬當真是“春季酬命”,讓一批鹽工得以分批按時領取。
  
  今兒個輪到“庚”字班的工人領酬。
  
  一早,鹽場大倉外已排了長長人龍。
  
  “我來我來,夏姑娘你站一邊去,這桌椅全是實木,沉得很,咱幫你搬!”
  
  “啊?那……那麻煩六子哥了。”夏曉清抱著藍皮賬本和算盤退開一小步。
  
  “不麻煩的夏姑娘,對咱們六子哥來說,能幫姑娘家動點兒手、動點兒腳,再出點兒力,那是天大的福氣!他樂意,他開心,他巴不得天天幫你搬桌挪椅,哪來麻煩?”排在首位的一名鹽工,兩腳開開蹲在地上啃夾肉饅頭,邊啃邊嘿嘿笑。
  
  不僅他笑,幾個排前頭的工人全在笑,有的笑聲含蓄些,有的笑得可惡了點。
  
  “六子哥,咱說的是不是呀?”
  
  “你閉嘴!”“砰砰”幾響放好桌子、椅子,吳六紅了臉,狠狠瞪那些免崽子。“你們都給咱閉嘴!”
  
  “閉嘴就閉嘴。夏姑娘,你別瞧六子哥這樣凶,他其實很溫和的。”
  
  “是、是,跟兔兒有得比,比兔兒還溫和!”
  
  吳六惱了。“拿我跟兔兒比?老子是兔兒嗎?嗯?!”火爆質問,畢竟“兔兒”—詞聽起來頗有隱喻,他頂著頭直衝了去,出聲調侃他的那幾人全跑給他追。
  
  夏曉清禁不住笑了,反正是見怪不怪。
  
  這位六子哥是“庚”字班的大班頭,今年二十有五,家中排行第六,是麼兒,五位姊姊皆已出嫁,上有一位老娘親,下無妻小,身體強健,性情豪爽,無不良嗜好,連酒也不沾半滴……而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詳細,皆因他那批“庚”字班的弟兄時不時“放消息”給她。
  
  來到北方已有一段時候,跟這是的人相到一切都好,以往只聞“松遼宮家”的名號,直到真為宮家做事,才教她大開眼界,長了見識。
  
  宮家鹽場分海鹽、井鹽和地鹽,依地質、地勢的不同,鹽產的方式自也不同。
  
  但不管哪一區的鹽場,皆需龐大人力,需要鹽匠、山匠、灶頭,需要金工、木工、石工,需要擔水之夫、擔鹽之夫、鹽船之夫。
  
  倘是以鹽井為例,每井至少需五十人分工合作,若一區鑿有十顆井,便需五百名壯丁,而這僅是保守之數。
  
  人多,要想管理得當,就得規矩明確,賞罰分明,且賞要大方,罰須公正。
  
  就如這筆春酬,宮家按年資長短發銀,每個領頭者又另外加給,常是一次春酬就足夠尋常人家半年花銷。
  
  “夏姑娘,我來幫你吧。”鹽場大倉裡的賬房來了人手,是一位高瘦斯文的年輕男子,他端出一大盤銀子,直接擱在長桌上。
  
  “趙先生不忙嗎?”夏曉清輕聲問著這位鹽場賬房裡最年輕有為的賬房先生。
  
  “幫了你再去忙。”此話出口,趙先生自個兒怔了,白淨面皮一紅。
  
  “那……多謝了。”夏曉清臉也微紅。
  
  斂裙坐下,將“庚”字班的鹽工名冊攤開在桌上,等著依每個名字底下所記寫的錢數發春酬。
  
  她朝還在前頭場子衝來衝去的吳六揚聲道:“六子哥,別追了,讓他們回來吧!”
  
  吳六聞聲回頭,五官表情在見到她身邊的賬房先生時明顯皺成一團,想也未想,拔腿便往她這頭跑,還不忘粗聲嚷嚷——
  
  “全給咱回來排好,誰敢再耽擱夏姑娘做事,老子扭斷他脖子!”
  
  夏曉清淡淡笑,心裡卻嘆了好長一口氣。
  
  這兒的人都很好,六子哥好,趙先生也好,她只望能這樣好好相處。
  
  她想靜靜在“松遼宮家”待下,待一輩子,在她還能被用的時候,盡力為宮家多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已不再多想。
  
  近來,她漸能體會宮靜川當初退回雙心玉佩,並告訴她,他只想帶大兩個妹子,只想管好自家產業,只想盡力彌補所有事的那種心情。他那時也說,除了這些事外,其余之事他已不多想。
  
  既不多想,就活在當下,她的一生是決意許給宮家了。
  
  這樣靜靜待下,待在他身側,靜靜報恩,鞠躬盡瘁,這樣的一生之於她,已無所求,已覺圓滿。
  
  深吸口氣,她寧下心神,將注意力放回名冊上,開始春酬的發放。
  
  鹽場大倉對面建有一大棟簡樸堅固的屋房,這是鹽場幾位大小管事或眾位班頭們商議事務之所,有一個頗寬敞的議事廳,廳側則有間不大不小又有些不三不四的書房,它是書房,卻有榻有枕又有被,它是主子大爺專用的房,有時在鹽場待晚了,宮家主爺常直接在這兒睡下。
  
  半個時辰前,鹽場裡老老瘦瘦的總管事善老爹端著一大壺釅茶,慢騰騰從議事廳晃進書房裡。
  
  他老人家裡見難得宿醉的年輕主子無比可憐,只好忍痛撥出一點點自個兒珍藏已久的老茶王,意了壺濃到發紫卻香到不行的濃茶端了來。
  
  外頭排起領春酬的人龍時,書房裡的主子爺已灌下滿滿大杯濃茶,到這時,突跳的太陽穴終於緩了緩,沒再繼續炸得他腦子發脹。
  
  又或者他腦子仍發脹,但眼下有事引走他所有心神,讓他根本忘記頭疼欲裂這種“芝麻綠豆大”之事。
  
  “爺的這位夏姑娘當真好啊,年歲輕輕,卻是少見的沉穩,有才有能,事做得極好,卻不躁進、不搶功、不張狂。她把賬房那兒使慣的記賬法子做了幾個小變動,沒想到成效立見,那法子好用啊,今年春酬發得頗順。咱想,其他幾個鹽場也可依照辦理,爺以為如何?”善老爹見年輕主子避在窗邊,一雙眼直盯著對面鹽場大倉,他細小眼睛於是一彎,慢吞吞笑。
  
  宮靜川以為……這鹽場裡的大小漢子穿著實在太“清涼”!
  
  此時的他全然忘記鹽場鍋灶密布,若開工便是火光熊熊,黑雲遮天,況且現下正值春末,風裡多少嗅得出夏息了,在這時節,鹽場一干漢子上身僅套背心、露出兩只粗壯臂膀和一部分胸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打扮,如今來了一位姑娘,他宮大爺倒好,竟搶先替自個兒手下鬧不自在了。
  
  “成效好的話,其他的鹽場自然也要跟進。”他捏捏眉心,瞥了老管事一眼。“再有……這位夏姑娘不是我的。”他只是將她帶回北方,雇用她為“松遼宮家”做事,人家可沒賣身給他。
  
  說完話,他禁不住再去瞧那位神氣如梅心凜綻的姑娘。
  
  旁人哄鬧,她只唇角噙笑,仍自若地與眾人說話……等等!她臉紅了?
  
  她、她竟臉紅了!
  
  為何?!
  
  “呵呵,若這姑娘不是爺的,那可真是一塊『香肉』了。不是爺的,很快就是別人的。”善老爹望著窗外情景,喝著手裡的那杯老茶,一臉悠然。“六子這孩子不錯,肯學肯做,不怕吃苦。唔……是說趙明這孩子也挺好,斯斯文文的,做起事來有條不紊……欸,真是難以抉擇啊!”
  
  ……抉擇什麼?
  
  宮靜川忽地一凜——
  
  不是他的,很快就是別人的,而她會作出選擇……
  
  擇偶!
  
  本該如此,不是嗎?
  
  雖說……她曾對自己示情,甚至求親,他既已回絕,難不成還要她陪他耗著,虛擲青春年華嗎?
  
  他突然覺得兩側額穴又鼓噪起來,喉間緊澀,有股酸味直冒……
  
  該死!
  
  這宿醉也太嚴重,昨晚那家伙帶來的那壇“透瓶香”,是頭究竟摻了什麼?竟讓他宿醉到整個胸臆被大火燎過似的,難受極了!
  
  “呵呵呵……”善老爹持續他獨有的悠悠然,只管喝茶。
  
  
  一個時辰後,“庚”字班的鹽工早都領完春酬,被班頭吳六一個個趕去上工。
  
  屋內,宮靜川用熱巾子捂了幾次臉,簡單漱洗過後,精神恢復了些。
  
  長桌上擱著海鹽場送來的鹽船改良圖,他尚未仔細研究。另外,還有兩封發往京城的信待回,還有……唔……好像還有不少事待做,但此時他腦中仍有些渾沌,心口火燎後的余熱猶在。
  
  提不起勁……怎會這樣?
  
  突然——
  
  門“咿呀——”—聲被推開。
  
  夏曉清推門一見房裡人,不禁一怔,蓮足陡地頓住。
  
  “宮爺,你、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敢置信般眨眨眸。“安丹說……說昨日傍晚時分,鹽場這兒有客到訪,你要與那位貴客長談,所以讓他先回大宅。結果……早上未見你與明玉和澄心一起用膳,我想你該是在鹽場過夜,然後一具去拜訪盛家商了,怎麼還在這兒?”
  
  見他表情有些茫然,她忙提醒道:“盛老爺子今兒個七十大壽啊!”
  
  “噢。”是,他是忘了。欸……
  
  他一副無感的模樣,夏曉清登時無語,靜了會兒,只道:“我來這兒是……找上個月的一迭鹽單。方才遇上善老爹,老爹說,那迭東西可能是宮爺取了去,才要我進書房找找。”
  
  他並未取走鹽單,也覺善老爹的指使頗為可疑,但宮靜川真不知自己哪根筋出毛病,竟不駁反道:“唔……好像……在我這是沒錯,但我有點忘記擱哪兒了。”嗓聲有意無意透出一絲虛弱。
  
  “宮爺病了嗎?”夏曉清哪還有心思跟他討什麼鹽單。
  
  她凝目去看,他發未梳,唇色偏白,眉目間如罩迷霧,神識不穩。
  
  他懶懶地臨窗而坐,光盈盈透窗而進,鑲過他五官,將那張面龐分出明暗,似巒岳間的山陰與山陽。
  
  她連忙走近。
  
  但一近他身前三步,她身形突又頓了頓,眉心微乎其微一動。
  
  “我應該沒病吧……怎麼了?”他將她的細微動作瞧進眼裡。
  
  “宮爺身上有一股胭脂香氣。”
  
  “什麼?!”
  
  心下一驚,忘記扮虛弱,他忙將袖子抓到鼻下深嗅。
  
  該死!真有花香!就說跟那家伙混在一塊兒,吃虧的都是他!
  
  “我……呃,這香氣……我昨夜沒上青樓!”
  
  之前北方大商齊會松遼,宴席設在最負盛名的“醉月樓”裡,那是男人們倚紅偎翠、尋歡作樂的好所在。
  
  他當晚並未像那幾位大商召姑娘在樓中睡下,只是回到自家宅第時已是夜坐時分,竟在回廊上撞見未就寢的她。
  
  那時的她對他退避三舍,淡凝眉眸,不來親近。
  
  後來只要是設在青樓內的商宴遨請,他就莫名抵拒。以前去那樣的場所,他從不覺有什麼不當之處,現下竟已不再涉足。
  
  夏曉清沒答話,只沉靜拉近兩人之距,小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確定無事後,她即刻收手,狀若無意般又退開兩步。
  
  “宮爺無事就好,我也——”
  
  “我想吐,可是吐不出來。”他忽而道。這話是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但也算真話,因為從方才見她對其他男人笑、在其他男人面前紅了臉,他就有股想吐卻吐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道:“我真的沒上青樓,我已經很久不去那種地方談事,真的!”全然沒察覺自己語氣繃得有多緊,很怕她不肯信他似的。“我昨晚被灌了些酒,那酒後勁很猛,而且不知添進什麼料,整個人就茫了。”
  
  “那姑娘灌你酒?”她不自覺問出。
  
  “那人不是女的!”語氣接近咬牙切齒。
  
  “囑。”她點點頭,輕斂眉色。
  
  聽到她仿佛無意識般發出單音,眸線也不跟他相接,宮靜川內心更急,卻苦於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隱隱有些惱火,但究竟氣什麼,又無法分辨清楚。
  
  “宮爺躺下來會不會舒服些?我去打些水來。”轉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緊聲喚住她,見她佇足在門邊,一時間卻不知叫住她干什麼,想了想遂問:“……你要回府裡去了嗎?”
  
  曉清再次點頭。“也差不多時辰了,再遲些,果兒會以為我待在鹽場不回去,她又要趕著送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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