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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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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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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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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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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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救魚如救火。

  白虎大街轉角處的林家書院,青瓦白牆紅大門,最是顯眼。

  書院側邊石牆貼滿許許多多尋人、征才、公告、哪處店鋪特價、哪個飯館開張等等諸類消息的圖紙,經年累月貼了又撕,撕了再貼的痕跡,將淡色牆面弄得處處狼籍,點點白、點點紅、點點黃褐。

  書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牆遭人如此對待,遏止過幾回,好不容易清妥的牆,沒到兩日,又被整面貼滿。林家人爲此與張貼過圖紙的鄰居有些齟齬,弄壞多年感情,也遇過鄰人急尋失物,上門三央四求他們特許貼幾張招尋的紙文,此例一開,對其他鄰人又說不過去,林家人乾脆在外牆上框限一處位置,請大夥真要貼就全貼進裡頭,至少井然有序些,誰教林家書院坐落地點正逢大街人聲鼎沸之處,人潮來來往往,在牆上張貼的效果奇佳,獲得注意的機會比城裡任何一處都更多。

  今天,牆上一張尺餘大紅榜紙,填滿林家人框限出來的位置,濃墨正書寫著醒目的五個大字。

  「寫錯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眾人被吸引過去,議論紛紛,目光再細瞧大字底下幾行密麻小字,原來是城中巨富陳金寶命人張貼。

  其下簡單陳述,府裡一尾千金龍鯉突生重疾,急聘能爲其治病之人,從優酬謝,非誠勿擾。

  「陳老爺獨子據說愛魚成癡,連用膳時都得搬張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寶貝龍鯉一塊吃,空閒時念念詩詞給魚聽,只差夜裡沒泡進池裡陪魚睡而已。我瞧這『救魚如救火』五字涵義應是──龍鯉生病是真,陳少爺心急如焚,要是魚兒死掉,陳少爺定也積鬱成疾,死了龍鯉是小事,死了兒子就變成大事。」

  「替魚治病?老頭子聽都沒聽過這種荒謬事,咱們只知道,魚抓來就是要吃的,像這樣砸大錢買一尾魚,卻只是供著養著,真不可思議……現在竟爲了魚,又要打賞一大筆錢幫牠治病?」不愧是有錢人,心思和他們這些只懂吃飽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層級。

  「有大夫懂得醫治魚嗎?萬一胡亂醫死……重金打賞沒有,亂棍打出陳府還有可能……」說不定更會被逼著「殺魚償命」呐。

  立刻有人手搖頭搖,「絕對不會有啦,從沒聽說醫魚的大夫,魚兒抓上來,不就是爲了殺來吃嗎?哪還會擔心牠病了死了?」擅長煮魚大有人在,醫魚的……城裡挖不出半個吧?

  正當眾人交頭接耳,對於紅紙征醫的話題津津樂道,一雙纖纖玉荑無聲無息探上前,緩緩撕下紅紙,數十道目光隨其舉止望去,玉荑稍顯笨拙地沿著紙張邊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餘大紙,捲起收納,抱在懷中。

  玉荑白白嫩嫩,其主人的臉蛋同樣雪皙細致,蛋形小巧。她膚白髮黑,濃淡適宜的一雙眉兒,彎彎歇佇芙蓉玉顔,靈秀亮燦的眸,讓一對長而細的軟睫微斂地半掩半現,纖美挺直的鼻樑,再襯托薄嫩淡粉的唇,很難教人挪開視線。

  她身上淺藍色水絲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於嚴家當鋪,那兒每位姑娘皆穿著統一顔色的輕軟絲裳,相當容易分辨。絲裳順沿她婀娜身軀每處起伏,形成皺折,湛藍絲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長及腿肚的青絲在腦後編束成髻,一朵藍琉璃鈿花將之固定,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華麗贅物來浮誇妝點,只有髮梢淡淡光澤,隨她一舉一動而洩動燦美著,兩鬢長髮因風兒嬉弄,輕輕飄揚,撫過唇角極淺微笑一朵。

  「嚴家的小姑娘,你撕下陳老爺的聘雇紅紙,該不會是你想上陳府去賺這筆賞金吧?」

  「嚴家是開當鋪的,又不是做醫館,有法子嗎?」眾目睽睽下,取走紅紙,怕是早有眼線將消息帶回陳家,可不是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的小事,說不定等會兒便有陳家人馬上前堵她。

  「做不到會被陳老爺爲難呐……行不行呀?可別逞能,趁現在把紅紙給黏回牆上去還來得及哦。」

  姑娘未因眾人言語而面露惶恐,依舊是秀雅輕笑,恬靜可人,面容雖年輕稚嫩,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齡女孩活潑俏皮,身上矛盾地並存著兩種特質──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應該是歷經歲月風霜洗滌的長者才能擁有,而她明明是個十八、九歲出頭的女娃娃,瞳間不應過度沈穩內斂,彷彿已然看透世事,有過漫長人生體悟。

  「小魚……你不是說靠過來瞧瞧而已嗎?咦咦咦,你怎動手取下榜紙,那代表你要上陳府去耶!」原本在她身側的藍衣小姑娘阻止不及,擠進人群時已見她帶著紅榜紙折返。

  「有條龍鯉生病了,也許,我能幫上忙。」被喚做「小魚」的姑娘,眉兒輕攏,爲紅榜紙上所提及之魚小小擔心。

  「你?別自找麻煩了,你知不知道陳老爺是多刻薄古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紙,卻達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兩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們還是快快辦妥事兒,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難得遇上願意爲魚兒重金尋醫的人。」而不是任由魚兒自生自滅,她瞧了心軟。

  果不其然,小魚話聲甫落,陳府人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請她隨其回府,左右包圍的動作卻更像是怕她臨陣脫逃,撕榜紙後又反悔。

  「小魚……」

  「你先回鋪裡去吧,雪兒,我去去就來。」小魚神情一如以往,用著雲淡淡風清清的笑容,撫慰看來比她更手足無措的小丫頭雪兒。

  「可是……」雪兒忐忑。

  「沒事的。」小魚朝陳府派來的兩男一女頷首致意,隨他們前往陳家。

  「可是我沒聽說過你會醫魚呀……」雪兒站在原地含糊咕噥,無奈小魚身影已消失在陳府馬車廂內。

  她和小魚……根本只是嚴家請來清掃兼餵養府中大池魚蝦蟹群的小賤婢,刮刮青苔、撒撒魚餌、挖挖淤泥沒問題,但要將生病的魚給醫治好,怎有可能?!

  雪兒急急絞弄手絹,擰皺那方柔軟料子,而比絹料更加扭皺的,是她紊亂憂慮的心思──掙扎於要不要追上陳府馬車去陪小魚壯膽,抑或是反方向趕回鋪子,向鋪裡幾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兒做好決定,頭一扭,腳步一旋,提起裙擺,加速奔回嚴家當鋪,無心去分神留意,頭頂上方,一抹潔白祥雲,停佇良久,才與雪兒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飄移而去,最終籠罩在占地遼闊的陳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將精巧奢豪的園林美景染上一層淡淡的暗。

  「這片雲也太大了吧……」陳府管事脫緒呢喃,剛剛連珠炮向小魚姑娘簡述少爺最最心愛、最最寶貝的龍鯉病況,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卻被舉頭三尺遠的大片白雲占去,出自於直覺低呼。

  那片雲,不只大,還始終沒散開,籠罩在那兒,動也不動。

  小魚姑娘仰頭瞧了會,又收回視線。「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我只是一時以爲天怎麽暗了下來。」嗯哼。陳府管事回神,停頓的步伐再開,領著這個有膽撕下聘醫榜紙的黃毛小丫頭,往後庭林院挪挪去。

  陳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鎮,院落美輪美奐,一殿一樓相連,看似小巧,房與房之間緊依成形,條條路徑鋪石砌磚,一旁蜿蜒著水道,流泉潺潺,數朵花紅粉瓣墜跌其中,隨流水飄去,每一處洞門都區分兩樣風情,小魚姑娘已數不清看見多少美景,她卻不如任何一位踏進此地的鄉巴佬,總得久久驚呼數十回。

  陳府管事對此多少有些意外,陳老爺愛好炫耀,撒錢造景可謂毫不手軟,故意將自宅妝點得富麗堂皇、鬥巧爭奇,就是希望無論何人,只要進到宅邸內,便會連聲贊美,沒料到這位小魚姑娘,好似對身處奇景之中完全無感,也不新鮮好奇地四下張望打量。

  她目不斜視,溫馴乖巧,跟隨在他身後,一心只想往後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龍鯉,彷彿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興致。

  真像個小老頭子……

  應該這麽說,她神情不見鄙夷、沒有輕蔑,倒像她見過比陳府更華麗震撼的院落豪宅,一個年輕窮丫頭,怎可能有這種見識?

  八成是嚇傻了吧?陳府管事自我說服。

  「你瞧見那幾盞石燈沒?」他隨手指去,「裡頭不是隨隨便便擺些燃油,而是一顆顆拳大的夜明珠。」陳府管事不懂自己爲何想向這名小姑娘炫誇府邸處處財大氣粗,興許沒看見她的驚歎,令他頗覺不悅。

  沒有尖叫,沒有驚奇,只有小魚姑娘稍稍挑高那對不帶攻擊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禮客氣地反問:看見了,嗯……然後呢?

  陳府管事好想押著她湊近點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當初他聽從老爺命令,采買進來數十顆高價珍物,一打開錦匣,可是被這些漂亮夜明珠給震懾得愣呆久久,大嘴圓張,發不出半句聲響,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兔崽子,這這這個小丫頭太不給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湊近一點看?」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這三字等同於天庭仙桃,只聽過,沒看過!

  「我想去看那條生病的魚兒。」小魚姑娘顯然對魚的興致多過於珍貴夜明珠,朝陳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陳府管事一時無言,神情變得有些憨,他聽見自己還試圖說服:「是夜明珠……不是彈珠耶……你看一下嘛……」

  獻寶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識貨的家夥。

  他的一頭熱,澆熄在笑起來淡淡、說起話輕輕,卻對周邊用錢財堆砌而成的美景一無所感的嫩丫頭身上!

  「再不然我帶你去瞧一株千兩的牡丹!」陳府管事不死心。

  「謝謝。」小魚姑娘客氣甜笑,眉眼真誠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魚兒。」

  他被打敗了!被那雙清澄無瑕的眼眸給徹底打敗了!

  「這、這邊走。」陳府管事不得不放棄,終於接受世上有一種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視,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貴」的林園中,看見平常人終生難覷一眼的絕色美景……

  小魚姑娘正欲舉步跟上陳府管事,忽然感覺一道目光緊鎖著她,她左右挪動螓首,不見身旁有人,可灼灼視線依然籠罩而來,銳利如劍,教她一陣森寒,由腳底竄起莫名涼意……及一絲尖銳刺痛,仿若絲履裡卡了根小刺,扎進了裸足,令人瑟縮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從何而來,可很清楚並非她的錯覺,當真有誰正盯著她瞧,那種充滿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難釋懷或無視。

  「魚姑娘?」陳府管事垂頭喪氣地前行約莫六、七步,發覺她沒跟上來,停步喚她。

  她歉然一笑,連忙跟上,試圖忽略被人緊盯的不適感覺。

  尚未見池,已聞水氣,踏出迂回華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蔭,濛濛如大片綠紗,在風中款款搖曳,嬌姿綽約,佇足於池畔。

  池,或者說是遼闊小湖更貼切。

  陳府後庭,完全聳建於日芒閃耀的瀲灩湖面上。

  湖心園、湖上橋、湖邊石舫,繞湖遊廊,儼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顯陳設富麗、如詩如畫。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橋旁側一處沒入水面的石階,與誰說著話,他下一舉動,惹來小魚姑娘難得的扯喉揚聲大喊──

  「請不要那樣做!」她奔跑起來,繞過一曲一折的蜿蜒遊廊,再三重複呐喊,直到白衣公子聽見,停下動作,坐挺身軀回視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雖美矣,卻費事麻煩的曲廊,還有好長一段湖上橋要跑,當她抵達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氣息淩亂,滿臉通紅,似極了撲上薄薄一層胭脂,那樣好看。

  「怎、怎麽可以用這種方式這種食物餵食魚兒呢?!」吐納尚未平復,她便急忙說話。

  白衣公子滿臉錯愕,茫然看著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這是……八寶鮮蓮冬瓜盅,是田雞肉及蝦仁,全是魚類喜愛的食材……」他想解釋,這可不是餿水殘羮那類的「這種食物」。

  「魚類喜愛田雞肉和蝦仁沒錯,但並非燉煮過後,加油加鹽烹調之食,何況你碗裡還有油膩重鹽的乾煸膳魚及紅燒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層油脂。

  「金兒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請廚子爲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溫文的嗓音滿是不確定:「這樣做,錯了嗎?」

  「金兒?」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爲何,一條姑娘臂膀粗長的金色龍鯉,奄奄一息地浮遊著,不一會兒,魚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連拍動魚鰭都很吃力。她沒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著脫力的魚兒,不敢貿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輕輕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乾淨點的左側。

  「這池水,對魚兒來說太過肮髒,有沒有別處小池能暫時安置魚兒?」她忙不疊問。

  陳府管事立即道:「東廂那裡有一個,可是很小,只用來種幾株荷……」

  「水質清濁呢?」

  「府裡引進的山泉,最頭先就是流進那兒,才分支到其他各水路……應該算乾淨吧……」

  「好,去找府裡最大的木桶來,你來幫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陳府管事匆匆取來一隻洗菜大盆,她舀滿水,將龍鯉金兒放入,龍鯉本欲掙扎,她放軟聲,撫摸著一小部分潰爛背鰭,說道:「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說也神奇,金兒不知是病到無力,抑或受她安撫,溫馴地躺在大盆內,慢慢劃水,小口蠕唇。

  「搬過去你說的那處小池,要注意,盡可能維持木盆平穩,過度晃動會驚嚇到魚兒,還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貿然把魚兒倒進去,水溫差異太高,魚兒受不住,先連盆帶魚置入小池,讓牠適應──」她邊交代,陳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辦,沿途幾名僕役上前幫忙,她拉住一位年輕女婢,討了鹽,以及一個炭盆。

  好不容易抵達東廂小池,龍鯉適應了兩池溫差,可以從木盆倒進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溫,將炭盆擺至水內。

  「你這樣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兒嗎?」

  「我只是要將水溫調高些,讓池水溫暖。」說著,她拿捏鹽量,撒了些進池,怎麽看都像是……煮魚湯吧,要不要來點蔥花呀?!

  「魚兒姑娘……你讓我們大家忙了一陣,行是不行呀?」陳府管事問出在場眾人的心底疑惑。

  她沒給明確答案,只道:「這一兩日,不要餵食牠,我明早再來,帶些魚兒用的藥替牠抹上。」

  「一兩日不食?牠會餓呀……」白衣公子正是陳老爺的寶貝愛兒,也是愛魚成癡的那一位,面露憂心及不舍。

  「請別擔心這個小問題,魚兒生病時,同樣不進食,無論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強扳開魚嘴硬塞,牠也會吐出來。」

  白衣公子臉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剛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個池水,對所有魚兒都已不適合生存,必須重新換水,日後,魚兒餌料請歸魚兒餌料,過多易造成池水混濁,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夠了,也決計不可將人類菜肴倒進水中,菜肴上的油膩浮滿池水,魚兒無法呼吸,公子的美意會變成魚兒的折磨。」小魚嗓兒柔軟,不見責備,只有陳述。

  「原來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頷首,臉上沒有惱羞成怒,倒頗具風度。「對了,還未請教姑娘是?」

  「我姓魚,大夥喚我一聲小魚。」她輕笑福身。即便她此時看來有些狼狽,雙袖透濕,藍絲水袖密密緊貼纖細膀子,衣裳同樣濕濡大片,雖不至於春光外洩,倒也稱不上得體,偏偏她婉約笑靨、粉嫩雙腮,以及珠白貝齒,皆使她看來不減那分靈秀。

  「難怪你對魚類頗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魚姑娘。」白衣公子對她更是贊賞。

  「魚姑娘是撕了徵聘紅榜紙才來的。」陳府管事補充。

  「這麽說,理當重賞小魚姑娘。」

  「等龍鯉痊癒了再說,少爺。」陳府管事可不認爲現在就該打賞,這小姑娘不過是替魚兒換個池,魚鰭又還沒治好,萬一她領完賞,隔日龍鯉就翻肚歸西,找誰去討呀?

  「我不爲賺賞而來。我明日送藥過來,告辭。」小魚說完便要走。

  「小魚姑娘。能否請教閨名?」白衣公子唐突一問。

  她回眸,一笑:

  「芝蘭,魚芝蘭。」

  清靈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

  芝蘭,魚芝蘭。

  完全不耳熟的名,鑽進耳內時,竟帶著一絲絲的刺。

  斂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雲霧,清晰望向那抹嫋娜纖巧的水藍背影。

  挺佇雲端的身軀高頎且精瘦,與雲同色的寬袍,黹著淡淡海藍潮汐,隨蒼穹之際的清風翻騰。和衣上淺然花紋相襯的,是一張冷情寡欲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們的戾氣或雄霸剽悍,他太精緻、太脫塵,眉雖飛揚,卻不過於嚴厲或狂囂;鼻雖挺直,又比粗獷多出幾分雕琢,薄長的唇,平平閉合,難辨喜怒,耀陽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龍頭扣,照出四射澄光,與細長眸子呼應,墨黑瞳仁深邃內蘊,帶些鋒利,與其文靜外貌最是不符。每當他面無表情時,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縛的長髮,恣意張揚,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處,風兒嬉撓著髮絲共舞,也擾不了他靜靜佇足的置身事外,黑色絲縷滑開,露出他頸後一片銀白色龍鱗,僅僅一瞬,風兒因他眯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開,還他孤傲安寧。

  他是尋藥的龍子,奉海底龍主之令,特來尋覓曾爲海中一族,卻舍棄魚尾及海洋自在悠遊的生活,甘願以人類姿態踏上這片土地,仿效人類汲汲營營度日的「鮻」,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還以爲,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雲尾隨,見她離開陳府,款款步入魚貫的鼎沸人群。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她像條湛藍色魚兒穿梭於街巿,用規律平穩的步伐,一步一步,扎實踩著。

  由魚尾換來的雙足,能走得與周遭旁人無異,這條小鮻,應該在人界超過十載才能有此成果。

  當人,比當魚快活嗎?

  不知怎地,他產生這個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鮻」,何以放棄無垠汪洋,踏上陸地?

  來到人界尋找什麽海洋中所沒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變爲完全人形,魚尾撕裂成兩條腿,應該是痛不欲生之事,「鮻」爲了什麽,不惜付出代價,也要換取得到?

  從她的神情覷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臉上能見她的安於現況,逢人便是微笑頷首,美麗小巧的臉龐,鬢邊輕巧彈動的青絲,步行間,裙擺搖搖的波瀾搖曳,氐人族特具的絕豔,並未遺漏了她。身處於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圖表現出平庸素淨,要更貼近人類,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天獨厚的風韻嬌姿,她刻意垂低螓首,盡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顔,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無論如何隱匿,她在人類眼中依舊難脫「美人」之列。

  劍眉蹙攏,爲他莫名而來的深探念頭。

  他何須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才的閃神,著實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時機。此刻她身處熱鬧大街之中,不適合動手,他耐心等待,當她落單時,他才現身。

  魚芝蘭總覺得那道在陳府裡緊迫盯人的目光,仍舊如影隨形。

  不會是遭人跟蹤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嚴家當鋪疾行。

  愚昧,一心變成人類,最後一絲法力亦消失殆盡,竟連察覺他隱藏之處都無法得知,像只被嚇壞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覷著,心裡冷嗤,仍在她頭頂上方緊隨,直到她自以爲安心抵達她現居的「家」──嚴家當鋪。

  雲,輕易飄進擁有一座大湖──陳府那座湖與其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餘,湖上除了長橋一座,沒有多餘屋舍建築其上──的嚴家當鋪。

  「小魚?!」

  魚芝蘭正巧迎面遇上一組要殺進陳府拯救她的人馬,爲首當然便是義氣十足的雪兒。

  「你沒事?!」

  「我能有什麽事?」

  「陳、陳府沒爲難你?」

  「我去替他們瞧瞧生病龍鯉的情況,爲何要爲難我?」魚芝蘭微笑。

  「但你看起來有些慌。」這是她不曾在魚芝蘭身上看見的情緒。是的,魚芝蘭總是溫溫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來也毋須急於逃命,此時卻見魚芝蘭雙頰充滿奔跑後的紅暈及一絲絲忐忑。

  「不……這與陳府無關。」魚芝蘭也說不出口她以爲有誰尾隨在身後──或是由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監視她,或許這不過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錯覺,畢竟她沒有真真確確看見跟蹤者,連道影子都沒瞧著。於是,她只能說:「我擔心遲歸,會讓大家掛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飛奔回來。」

  很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眾人福身道謝,大夥全相信她的說詞,只有雪兒還覺得隱約不對勁,緊跟魚芝蘭身後追問:「小魚,你真不是從陳府落荒而逃嗎?如果你沒能醫好陳老爺家的魚,怕惹上麻煩,最好趕快去跟當家說一聲,別等陳府帶人找上門來,你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小當家出面救你。」

  雪兒懷疑她難得一見的慌張是因爲這緣故。

  「我明早會再去陳府一趟,帶些龍鯉能抹的藥膏,希望明日去,牠能稍稍轉好些。」魚芝蘭用簡單幾句話,推翻了雪兒的猜測。她給雪兒一抹微笑,輕擰她青春軟綿的嫩腮一記。「謝謝你這般關心我,陳府那邊我有信心治好龍鯉,我也捨不得牠受苦,定會盡我全力,陳府沒有機會帶人上門尋麻煩來,放心。我先回房去換件衣裳,你瞧我,衣袖全濕了大半呢。」

  雪兒此刻才看見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連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換。

  魚芝蘭輕籲口氣,如願得以往房間挪動腳步,而不再被雪兒纏著問東問西。

  可是……幾乎能燒灼身軀的視線,沒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進嚴家當鋪,有所企圖之徒應該會識相止步,不敢窮追不舍,笨到甘冒被當鋪護師圍捕痛扁的危險,擅闖嚴家才是。

  她止步於大湖長橋,確定四下無人,絕不可能有誰的目光能橫越如此長橋,緊緊鎖咬,直到她抬頭,驚覺在陳府所見過的那片奇雲──

  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不,那片雲,沒有任何改變,它籠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風陣陣,也無法刮散它一絲一毫。

  沒錯,那道目光來自於它。

  「終於發現了嗎?『鮻』。」淡淡的口吻,夾帶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雲層而來,漸漸散去的朦朧雲靄間,頎長身軀變得清晰,緩從天降。

  身分被點破,她流露出驚愕神情,而在她的反應中,除卻驚愕,竟還有恍惚及暈眩,幾乎是扶住橋欄才能站穩。

  「……負……負屭?」

  身爲龍子,排行第六,被曾爲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認出來,毋須驚訝,他亦不意外。

  龍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該無魚不知、無蝦不曉。

  他朝她走近,越發感到她的嬌小纖細,她覷著他,完全沒有合眼,眨也不願眨,恁般專注地望向他的臉龐。

  負屭因她的沈默而沈默,兩人互視良久。

  「你……不識得我?」她唇兒顫顫,嗓音支離破碎,突兀地問著。

  負屭連眉都沒挑動,認爲她問出多可笑的問題,鮻雖珍貴稀少,卻非海底城中的風雲人物:

  「我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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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呀?又做夢了……

  數不清第幾回的夢寐,擾不了平靜心湖,由夢境中醒來,已經不會再哭泣,無論做著甜蜜幸福的美夢,抑或是絕望恐懼的惡夢,我都無動於衷,兩腮的無淚乾爽,便是最好證明。

  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失聲哭泣的傻丫頭。

  美夢時哭,是因爲夢境太甜太好,教人捨不得退離,清醒後的惆悵失落,巨大如滔浪,吞噬所有。

  惡夢時哭,是爲夢中一景一幕逼真駭人,忠實反應我內心最害怕之事,毫不掩飾,彷彿告訴我:會成真,會成真,夢裏那些,總有一日會成真……

  曾經害怕做夢,怕到無法成眠,如今已然麻木,夢之於我,僅止虛幻,爲它笑,爲它哭,爲它神傷,只是蠢人行爲。

  昨天,夢見我是一尾魚,悠遊徜徉綠波之中,穿梭嬉戲,好不快樂,無憂無慮地歡欣擺鰭,魚尾款動生姿,撩弄珠珠水花,迴旋似舞。

  今天,夢見了曾在我耳邊輕訴著「永生永世不離分」的那人,那句話,是以何種聲調、何種堅持被輕柔吐出,我幾乎快要遺忘殆盡。興許,再過幾年,連同說話的那人,五官、嗓音、模樣、姿態及笑容,我也將一並淡忘。

  永生永世不離分……

  永生永世尚未攜手走到最終,編織美好遠景的那人如今何在?

  只有我一個人,把誓言視若珍寶,鏤在心上……恐怕他是忘了吧?忘了那日握緊我的手,說他會盡快歸來,再三叮囑要我照顧好自己;忘了我在引領而望,殷切期盼,乖乖候著他重回身邊;忘了他答應過,會守約回來。

  我不願再等,足夠了,我等待的時間,早已超過一個尋常人界女子漫長的一輩子。

  太久、太久了。

  若會歸來,早便歸來,若不歸來,再盼何冀?

  不等了……

  不等了。

  他所說的永生永世,不離不分。

  我得到的歲歲年年,不聞不見。

  夢,也該醒了。

  從明天起,我將不再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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