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參,百補之王,具有大補元氣、補脾益氣、生津、寧神益智之功效,每一株即將成形之參,皆有一種猛獸捍衛保護,要采其參,得先與保護猛獸廝殺一場,勝者,方能取參——前提是,那株參,溜得沒你快。
參之種類繁多,當中以「靈參」最是珍惜罕見,靈參能聽人言、辨人意,動作敏捷如鼠,要采它,可不是挖挖土便能如願。
魟醫所言,在龍子之二——睚眥耳邊響起。
傳說此種靈參好賞月、好花香、好歌好舞,行蹤飄渺不定,只要察覺有人靠近便會迅速遁逃,若自土裡被拔起,會發出淒厲尖叫——
它們討厭血腥、刀劍、殺氣,光是嗅著其一,便會跑得恁快……恰巧二龍子您都具備,依屬下看……您要不要與其他龍子交換海玉枝,改找其他藥材?
最好是其他沒心沒肺沒兄弟愛的龍子會想和他交換!
靈參是排行第二難找,白癡才拿麒角鳳涎紅棗等等唾手可得之物,來換靈參這種也不知是否真存在於世間的玩意兒!唯一一個比靈參更難找的「□」,聽說早已絕種,他又不是腦袋被蚌殼夾傻了,用第二難找去換第一難找!
哼,區區一株參,他堂堂二龍子怕它嗎?
睚眥身負龍形鋼刀,刀身即是栩栩如生的騰龍姿態,宛若他身後跟著一條小龍,正張牙舞爪怒視所有人。
他雙鬢短髮飛豎挺立,與兩道濃黑劍眉同樣張狂放恣,映襯出擁有它們的主人,是怎生不羈傲慢。腦後黑墨長髮隨手攏捉束高,纏以幾圈金環——乍看是普通金環飾物,取下之後,便成鋒利圓刃。一身龍鱗薄甲散發青藍冷光,服帖包裹壯碩身軀,忠實呈現每寸肌理的僨張結實,細長虎眸微微斂起,足下生雲,洶湧激生的同時,承載睚眥向前奔行,目的地自然是他從文判口中聽來的那幾座山。
天底下,又誰會比掌管生死的鬼差更清楚世上是否真有「靈參」存在?
文判說,有的,確實有,數量還非單一,生死簿上,清楚記載它們生於何處,壽終何時。
「那麼其中某一株的死因,定是被我睚眥挖回家熬湯。」當時,他咧嘴朝文判笑,文判回以溫文莞爾,他又問:「那些參大多出沒於何處?」
「天山有,落陽山有,雨行之山也有,熊山有,巫山有,赤石之山也有。」文判據實以告,一一細數。
「還真多。」他當靈參只有一株,絕無僅有,怎知一點也不稀罕。
「靈參不好摘,株株長命百歲。」
「因為還沒遇到我睚眥。」他驕傲道,揮揮手,離開森冷地府。
他走得太快,以至於沒聽見啜飲完茶水,動作不疾不徐的俊雅文判輕吐出那句沉沉笑語:「生死簿裡,沒有一株靈參,是死於熬湯。」
可惜,睚眥早已不見蹤影。
他順著文判所提及的山名,一座一座跑。天山有,但同時天山有凶獸窮奇,據說她護天山一草一木像護心肝寶貝似的,睚眥不怕凶獸,可他怕女人——怕女人說哭就哭;怕女人說翻臉就翻臉;怕女人嘰嘰喳喳的連珠炮嘮叨——所以天山不列為首選之處。他先往落陽山去,之差沒把整座山翻過來找,參是找到了不少,巴掌大小,躺在他五指間安安分分,挖出來哪會發出尖叫?
他改去雨行之山,在綿綿細雨間偶遇幾名採參人,聽他們說書般描述他們曾聽見靈參在月下唱歌,又有人說親眼見過靈參化為人形,將靈參說得多不可思議,若他們知道站在他們眼前這名男人是龍子,怕是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五日雨行之山的尋訪,除了故事聽聞不少,並未有實質收穫,再往熊山、巫山,本以為只需花費一兩天完成任務,眼下倒是拖過半個月,靈參連條須也不見蹤跡。
很不想把目標鎖定天山,因為除了凶獸窮奇外,尚有一尊月讀在,偏偏採參人將天山說成遍地全人參,比雜草還要多,即便再不甘願,仍是得跑一趟,探探虛實。比起遇上窮奇、月讀,他更不希望浪費時間在盲目尋參上頭,他立志要成為第一名帶回藥材的龍子,拔得頭籌,絕不輸給兄弟們。
於是,睚眥踩進了天山地盤。
昔日為撐天之柱的天山,不再遙不可及,不再神聖無法侵犯,它綠蔭蒼翠,鳥語花香,每處景致如詩如畫,信手拈來,一花一草一樹皆是如此之美,但睚眥沒有美感,不懂欣賞,只注意哪裡找得到靈參。
靈參呀,像孩子一樣頑皮好玩,傳聞要是有人在山林裡講起故事,它便會來到一旁偷聽吶。採參人甲提過。
靈參最氣有人說它們壞話,要是誰冒犯它們,它們可是會惡整人,從土底下方伸出參須來絆倒人呢。採參人乙將靈參說得好似幼稚毛小子。
靈參討厭人吹口哨,覺得是種輕浮挑釁。採參人丙立刻補充。
我們採參人要入山之前要祈禱神祐、齋戒沐浴,茹素三月,忌殺生及夫婦同房,靈參不喜歡身帶污穢之人靠近。採參人丁也道。
聽說靈參會變成人形,或男或女,接近採參人,騙走採參人的整簍參。採參人戊煞有其事說。
睚眥沉默忖思採參人種種說法,無論有幾成真假,皆有參考價值,於是他首先收起背上龍刀。
「電掣,你先安分躲起來吧。」電掣是龍形大刀之名,然而收刀不靠自己,反倒對著一柄冰冷大刀下令,看似荒謬,但那柄大刀竟緩緩顫動,鋼鑄的龍,身軀靈活竄行,攀附於睚眥頸背,潛入他領口內,薄甲隆起一團龍形,在慢慢消失於薄甲之下,沒入睚眥背脊龍骨,與其相融。
收起殺氣騰騰的凶器,斂去霸息,他開始悠哉吹起響亮口哨。
「人參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兩口強體魄;人參花泡茶,強心通神智;人參果入口,鮮美紅通通;人參葉炒肉,微苦滋脾胃,人參呀人參,整株吃下肚,有病可治病,沒病也健身。」口哨之後,是一段挑釁順口溜,睚眥語帶嘲弄,重複做著這樣的動作,一路逛到天山山腰。
來整他吧,自己送上門來,乖乖讓他逮,給他瞧瞧一株參準備拿多少參須來整治他這只龍子。
順口溜一首首,每首皆不離人參滋補好處。被人品頭論足,從花到果,自葉到須,一一點名食用,依靈參的小孩脾性,豈能吞忍下肚?
睚眥將自己弄成醒目釣餌,大喇喇漫步山林間,方便靈參對他下手。
等呀等,等過了一夜,沒參上門。翌日,重見復出,行徑照舊,再演繹一遍,聲音稍稍加大,挑釁稍稍加劇,闡述參的料理方法及食用效能。
第四天,終於等到上鉤的參。
娃兒般銀鈴笑聲,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有些含糊飄渺,更有些悶沌沌,聲音跟隨他好一段路,很自信不會被他察覺,發出肆無忌憚的呵呵揚笑。
睚眥反應敏銳,當聲音一近身,他便發現他等的傢伙,來了。
他不動聲色,兀自走著,仍是不知死活地吟念「食參詩」,遠遠笑著的聲音參雜輕哼不滿,果然有人沉不住氣,動起了手。
草地裡,竄出兩條樹根般的細須,咻咻結成一個小圈,很小人地打算絆倒睚眥,習武多年的他,豈會遭如此拙劣手法暗算?他巧妙抬足,漫步似地越過須圈。一聲不滿嘖啐,第二個結須圈圈隨即再纏結上來,睚眥步伐不見凌亂,兀自輕快,貌似恰巧好運避過,實則閃得步步確鑿,嘖啐越發響亮,每嘖一回,結須圈圈便多冒出一個。
躲過一個叫幸運,躲過兩個叫碰巧,連躲七八九十個叫見鬼!
「可惡!」嘖啐聲變成低嚷,自他腳下草地傳出。
「是誰?」睚眥故作無知,假意左右環視,目光望樹望山望天就是不望地,一步卻踩上一條參須。
「好痛!」參數在他腳下抽搐,使勁要收回來,睚眥雙足站定不動,好認真佯裝正經在尋找聲音來源,腳掌稍稍施力,沉如巨山的重量,教參須動彈不得。
此時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他只消亮出電掣龍刀,狠插入土,靈參便輕鬆到手,但若失手,他很清楚,不再有第二回機會,這株靈參將逃的遠遠的。萬一電掣龍刀沒對準,一刀攔腰劈斷靈參,它的新鮮度就難以保存。
逮它不難,要它整株好好,半條須都不少,便不能操之過急。
他按捺不動,沒喚出電掣龍刀,抬腳放開參須,任由它逃掉。
萬事皆從急中錯,何妨慢慢來,反正,腳下這株參已逃不出他手掌心。
慢工,出細活。
慢逮,得靈參。
呵。
「真怪,明明聽見有人說話,難不成是遇上山魈鬼魅?」他揶揄道,裝出困惑口氣,撓撓額角,舉步向前。
「哼。」
某人追了上來,在距離他足下幾寸之處,邊咕噥邊追趕。
睚眥唇角帶笑,領誘不知死活的參步入他設下的陷阱,最終目的地,是龍骸城廚房咕嚕嚕沸騰的大鍋鼎。
他戲玩它,故意要它以為他睚眥懦弱可欺;激怒它,要它主動糾纏他不放;等待他,從土底深處探出頭來。
果不其然,土底那株參纏得恁緊,頗有與他對上的味道,不時想著要整他鬧他,卻總被他佯裝幸運的避開,每每聽見土底傳來惱怒的挫折啐叫,他便有大笑的衝動。
幾日的對峙,單純的耍戲,倒讓他覺得新奇、覺得放鬆。這樣的拚鬥,不見血、不取命,沒有打到你吐血我嘔膽汁,不用亮刀弄劍,勝負歸勝負,隨興也行,認真亦無妨——他是很隨興,還得小心它溜掉,他必須拉扯著釣上它的那條無形餌線,教它追逐,教它看得著,卻吃不到。
他的耐心並不強大,在其他龍子之中,敬陪末座,倒數回來才名列前茅。幸好,有人耐心比他更不濟,就在他思忖著明天是他所能容忍的最後一日,今晚,便有人採取行動。
這一夜,月明星稀,帶有淡淡深藍的夜幕,不見雲朵遮蔽,月暈七彩柔和包圍住暖黃玉輪,夜風稍寒,不至於透骨徹冷,睚眥仰臥濃密大樹枝椏間,閉目養神,林裡蟲鳴清脆,夜鶯婉轉,唱和著渾然天成的曲。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根子不用拉長,亦能聽見蟲鳴夜啼之外的雜音。
採參的時候到了。
睚眥克制狂囂笑出聲的喜悅,破開眼縫,以餘光瞄向撥土竄出的小玩意兒。
參的獨特香息,淡淡瀰漫四周,光用聞的,都覺得補。
他雙臂抱胸,結實長腿交疊,慵懶仿睡,不動聲色。
參香逼近,參須如籐,爬了上樹,將睚眥纏繞起來,縛綁枝椏間,哼哼幾聲笑,洋洋得意。「人參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人參花泡茶,強心通神智?人參果入口,鮮美紅通通?人參葉炒肉,微苦滋脾胃?也看你咽不嚥得下去!賞你兩巴掌,當個小教訓——」
娃兒手掌大小的綠色葉片,揚高,落下。
臉頰上,像被飄飄落葉拂過,一點都不痛,睚眥繼續裝睡。
「可惡,用參形太便宜你!」
樹下那株參好忙,抖完身上的泥土,原地打轉數圈,參模參樣逐漸模糊,取而代之是娉婷人形,參香味不減反增,睚眥將那株參瞧仔細些——參?不,它已經不是一株參的形狀,而是一個女孩……或男孩?
難辨雌雄。
參有性別嗎?睚眥想了想,不記得自己食過的參是否有雌雄之分,只是,他沒見過哪住參擁有渾圓胸部或是腿間多出一小截參肉根。
它嬌小纖細,即便已是人形,仍是小小一隻,約莫人類十四、五歲的女娃兒體型。那張臉蛋,在月光下隱約散發著光,兩道眉,秀氣卻不失英氣,沒有誇張的濃密墨黑,而是淡掃翠黛,猶若兩柄精巧匕首,嵌在那兒。眉下的眼,宜男宜女,不是盈盈星眸,不是虎目如炬,彷彿兩顆黑亮珍珠,慧黠有神。睫兒似扇仿蝶,隨它眨眼而輕扇飛舞,鼻樑挺直優美,兩片豐唇大抵是整張臉蛋間最有姑娘味道的部分,男人的唇不會如此嫩亮,唇珠粉紅突出,當它撅起唇瓣,更是清晰可見。
參雜著男孩與女娃味道的五官,融合得難以挑剔,若為雄性,它便是眉清目秀的娟麗男孩;若為雌性,它又變成英氣勃發的俏丫頭。
一頭黑髮整整齊齊在腦門上束綰成高髻,綴以數十顆鮮紅色小小圓玉及幾片翠綠色五瓣葉玉,土黃色的衫褲飄裙與參色相仿,款式倒說不上來哪裡特殊,至少,對龍骸城民而言,再好看的衣物,不及自身鱗片的美,唯一教他發笑之處在於它纏系雙臂上數條同色繫絲帶……活脫脫就像是參須。
不,應該說,它自頭到腳,仍是一株參。鮮紅色小小圓玉是人參果,如嬰娃手掌的五瓣葉玉是人參葉,睚眥還認真於它髮髻間尋找人參花的存在……看來,花已成果,無法親眼見識,可惜。
它並非艷妍脫俗型的人兒,充其量只能稱之為細緻靈秀,相較龍骸城專出俊男美女,它離「美貌」仍稍差一截,可不代表它生得不好,它五官甜美秀麗,眉目靈活,不楚楚可憐,不孤傲自賞,嗔怒的表情不叫人反感嫌惡,倒似小姑娘撒嬌的嫩模樣。
他瞄了眼它的胸口,一片平坦,連半點起伏都沒有,無法決定視它為男為女。
他暗暗打量它的同時,它可沒在樹下閒著,變成人形,指掌攏攏捏捏,滿意於人形與參形迥異的力道,它甩甩手,正勤快活動筋骨,淺土黃絲帶隨之亂舞,運動足夠了,它準備上樹,教訓他這只不知死活的「弱傢伙」。
一切皆如睚眥所希望,只要這株參離開土地,他再動手,就能採到完好無缺的靈參。
它上了樹——用它的參須將它吊上去,拉近與睚眥的距離,也拉近它加入鮮□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之日的死期。
睚眥等著,等它一近身,便用巨龍鬚纏制而成的堅固金剛繩把它五花大綁,看它還能鑽往哪裡躲。
他等著,終於盼到遊戲結束這天的到來。
他等著……
它停住了,停在他下方的枝椏不動。
莫非它察覺到他的意圖,抑或他的殺意洶湧流露,引它心生警惕?
那可不會有任何改變,它已經難逃他的手掌心,即便它轉身想逃,亦不及他來得迅速,哼哼。
睚眥斂去慵懶,蓄勢待發的金剛繩拽在指節間把玩,只消五指一攤,射出金剛繩,靈參便能手到擒來。
它既沒來,也沒逃,待在原地,不知篤磨什麼。
睚眥定睛瞄去,它背對他,勾掛樹上,頭仰高高的,彷彿被神奇之物吸引過去,週遭其他玩意兒都教它看不上眼,包括他。
精緻側顏染上月的柔軟金光,襯托那支鼻的挺俏,及兩片唇豐盈的弧形,月光落在它眼底,反耀出絢麗璀璨,好似它那雙眼,會發亮一般。
它,竟然賞起月來?!
靈參對月亮的喜好和崇敬,他耳聞過,魟醫提及,採參人亦然,只是他不知道它們會用這種對身旁一切視若無睹的目光在拜月。
「好圓哦……好舒服的光。」它極似一隻啜飲冰涼泉水的小鹿,滿足於小小喜悅之中,閉上眼,吁著爽快笑歎,享受月光。他這才發現,它的聲音,偏女孩多一點,細細的,軟軟的,嬌嬌的。
難怪採參人說,要採參,的趁月圓,應該只有這種時候,能抓到發愣的笨參吧。
睚眥輕易睜開縛身參須,還咬了一截在嘴裡嘗嘗味道,它總算驚覺身旁尚有他在,但,遲了。
它與睚眥對上眼,本該遭它綁牢牢的男人,坐直身軀,左膝微屈,姿態像盯緊獵物的豹。他渾身迸散的霸氣,教它察覺危險,前些時日他藏得太好,它以為他和尋常路人沒啥兩樣,可欺可戲,它錯了,這男人招惹不得——
它迅速要躲回土底,睚眥動作更快,金剛繩脫手,如蛇般朝它竄撲而去,它驚呼,腰際被繞住,將它吊在半空中晃蕩,它立刻恢復比人形小上許多的參狀,從金剛繩縫隙中逃開,只要能踩回泥地上,誰也快不過它。
「天真。」睚眥棄繩不用,枝椏間蹬足反彈的力道,輕易追上它,在它大驚失色的眼瞳中,成為最駭人的威脅,它舉起參須想反抗,卻很清楚勝算稀微,揮打於他身上的嫩須比棉絮更軟,他探掌捉它,不及男人臂膀大小的靈參落入他手中,他朝它挑釁咧嘴笑——
它咧出一個比他更甜的笑顏。
依照兩人落地姿勢,這男人將會把它按抵在泥上,屆時,笑得出來的,是誰?
它會殺他個措手不及,咻地消失土間,連片葉都不留給他,哼哼哼。
「冰晶。」睚眥突然口出兩字,它便聽見晨霧時,水面上凝結薄薄碎冰的聲音隱隱傳來,那是可比擬美玉交擊的清脆之音,但它不解聲音從何而來,不過它的困惑沒有維持太久,當它被按在一大片寒冰之上,背抵徹骨森冷,困惑轉為愕然。
這、這男人在泥地上變出厚厚冰層,阻撓它一遇上土壤便能鑽地潛逃的打算!
「手到擒來。」睚眥拎起它,左翻右檢,查查這株參是否有所損傷。
「放開我放開我——可惡不要在我身上亂摸——」
「這便是所謂『自土裡被拔起,會發出淒厲尖叫』?」確實有些刺耳。
「你抓我幹什麼?!」它揮動參須,打他。
「抓靈參當然是為了吃。」廢話,三歲小娃都知道,參可是天字第一號補身聖品,尤其還冠上一個『靈』字。
「我不要被吃——我不要被吃——」它掙扎加劇,參須亂顫。
「不想被吃,下輩子再投胎當參時,機靈點,別賞月賞到忘了提防性命安危。」他取出採參人送他的紅棉繩,繫在靈參身上。據採參人所言,綁上紅繩,參便無法鑽土遁逃,到底是真是假,他抱持著懷疑,這種軟繩,會比龍鬍鬚拈制而成的金剛繩來得有用?
「快住手!」尖叫無用,它已經被綁成像風乾腿肉一樣。
「挺適合你的。」他誇它。
「嗚,閉嘴!」參須一動一不再動。
「綁上繩子,真跑不掉了嗎?」睚眥挺玩味。
「解開啦——」
「參為何怕紅繩?」
「才不是怕!是——我幹嘛告訴你?!」它才不要跟他說靈參無法帶著紅繩一塊遁地是因為潛進土裡時,不屬於參身一部分的紅繩,會被土裡暗藏的石塊或樹根纏住,而它現在的無法動彈則是他綁得太緊太牢太不懂這樣好痛好痛!它嚷嚷亂吠:「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小小一隻,勇氣倒頗大。」睚眥搓搓下巴,嘖嘖有聲:「我倒開始好奇拿你熬出來的湯,滋味有多補多鮮美。」
「要長命百歲不會自己去修嗎?!吃別人來增進功力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窩囊的下流行徑!我們靈參全是靠自己修行,吸收日月精華、風滋雨露,憑什麼你們隨隨便便就能將我們的辛苦一口嚥下?!」它哇哇大叫,將不滿一股腦傾倒。
「你問我嗎?嗯……」睚眥認真思考。「憑你是參,注定誰挖到誰就能吃。」藥材的宿命,跟他爭論也沒有用,不然全天下當歸黃□枸杞都要怨天尤人了。
「你……」很想罵,但找不到正當理由,他堵回來的答案無法反駁。靈參多受覬覦,它會不清楚嗎?人類身體小病小痛想挖它,妖物養生益氣也想挖它,連凶獸嘴饞貪吃更想挖它,好似它與生俱來的命,就是為了化為某年某月某日某妖物某人肚裡一攤靈參水,滋補他人頭好壯壯,可多不甘心呀,誰願意成為一道盤中珍饈,任人啃食乾淨?
「沒有疑問了吧?可以乖乖跟我回去熬湯?」睚眥拎著紅繩,將它舉得半天高,與他四目相對。只見參形小娃嘟起嘴,百般憤懣,千般怒潮,萬般怨恨,一幅快噴淚又強行忍下的倔強模樣,既嬌又俏,它沒困惑,倒換成他有:「你是公的母的?純粹……好奇。」
「你眼睛瞎了嗎?!問這什麼羞辱靈參的蠢問題?!」
他就是眼睛沒瞎才會分辨不出來,好嗎?
「參沒有性別!」它驕傲挺胸,自覺高人一等,只有低等生物才區分男女。
「……可是你看起來有點像女人。」年紀很小,一切都還來不及發育的那種。
「誰像女人?!我是參!靈參!」可惜參須無法動彈,不然早就揮舞扁他。
「無所謂啦,雄參熬出來的湯也不會比較補。」他對問出如此愚蠢問題的自己,亦感到一絲絲唾棄,管這株參的性別根本沒有意義。「走吧,會龍骸城交差。」
「你來自龍骸城?是……氐人族?」
「對。錯。」
這是啥怪答案?錯?到底是對還是錯?
「來自龍骸城,不一定是氐人族。」他補充。海底有魚有蝦蟹龜鰻鮫,數之不盡的物種,不單僅有氐人,不能概括。
「反、反正你一定是魚人的一種嘛……魚人與參一樣常常被抓來進補,我們算起來是同病相憐,你放我走吧,大不了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有需要我相助,我再……看情況幫你,再不然……送你幾根參須,回去泡酒?」它試圖和睚眥攀關係,希望他能看在兩人同為「滋補聖品」份上,網開一面,放它生路。
「可惜,我不是魚人,也不曾被誰視為進補之物,你的心情我無法感同身受。再說了,我何以放棄整株好好的靈參,委屈自己只拿幾根參須泡酒呢?」他的牙很白,白到在夜裡還會發亮,隨其朗笑,刺痛它的眼。
「你你你你你……你別以為抓靈參回去吃就一定能補氣養生!我們靈參之所以稱為『靈參』是因為——」
「活得比較久,長得比較大根?」他懶懶挑眉。
「才不是!」不要隨便插話,閉嘴聽它說完!「是我們有靈性!我們可以是天下第一補,更可以是天下第一不補,我們心甘情願給你們吃時,就會散發藥性,讓你們聞香便補;反之,我們受盡委屈和不滿,帶著怨念被你們丟進鍋裡熬煮,我們也能做出最後報復,不釋藥反釋毒性,哼哼哼哼賞你們喝一鍋毒參湯,咱們黃泉路上手牽手一塊走!」它又在挺胸了。
「這樣呀。」睚眥倒是頭一回聽見靈參的這項麻煩本領,採參人未曾提及。「言下之意即是我把你帶回去煮鮮□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那鍋湯也會毀掉。」
毒死其他兄弟是沒啥關係,毒死父王可重罪難逃,去鱗抽筋取骨的酷刑,他沒興趣再常。
「要怎樣做,你才會心甘情願讓我們吃?」睚眥不恥下問。
「誰會心甘情願呀?!你別妄想!」它吠回去。
「若是搶在你來不及釋出毒性之前,一刀柄敲昏你,是不是就不會有這個困擾?」睚眥突然想到。
「……」它抽息了,沒答腔,眼光飄掉,參須參葉都在顫動,不敢與他對視。
心思真單純,真好猜,連扯個謊誆誆他都不會。
「原來這麼容易解決呀?靈參也不過是株植物,心眼比螞蟻大一些些罷了。」他笑它,不是惡意哂笑,只是陳述實情。見它撅嘴欲泣,他不禁脫口允諾:「我可以在你感受到痛苦前,讓你不省人事,不會疼得哇哇大叫。」
「這是什麼安慰詞?!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不怕,就會開開心心跟你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一切拜託你了』嗎?!」
「不然你想清醒的被切被煮?」
「我不要!」它會怕!
「所以我會幫你,放心吧。」
「你放我走才是幫我!」
「不可能,誰教你是靈參。」他直接回絕它的奢望,邊說邊動手扳下它頭頂一棵鮮紅人參果,丟進嘴裡嘗。
「好痛好痛好痛!你幹嘛吃我的果子?!」
「熬湯時,這些果子用不到,不吃白不吃。味道還不錯耶。」酸甜中帶有青澀味,滾在舌尖,淡淡的香。
「我要把毒性傳到果子上,毒死你!」
「你最好別這樣做,否則我敲昏你,你再醒過來,會發現頭上光禿禿一片,半顆都沒剩下。」他說到做到,不是嚇唬它的。
它又抿嘴了,除了抿嘴外也無計可施。
它真窩囊,落得今日下場。瞟向拎住它的男人,心裡很是明白,這一回,逃不掉了,已往戲弄採參人的招數,在這男人身上一丁點用處也沒有。
他到底是誰?滿身霸氣說藏就藏,半絲不漏,害它誤以為他和採參人是同樣的弱小傢伙。明明跟蹤他好些時日,它卻沒能察覺他的真實面目,若它早知道他身上氣息是這般鷙烈,定是逃他逃到千里遠,絕不會傻乎乎自個兒送上門來讓他抓,嗚嗚……
睚眥正打算將靈參塞進布包裡,不和它再多聊,免得越是聊,越覺得要煮它吃它是見很沒天良的事。不與食物培養感情,日後開動,才不影響食慾。
它除了喊「不要不要不要」外,啥事也做不來。
驀然,叮叮響鈴,聲聲噹啷迸脆,在夜裡更顯清晰明朗。
有人來了。
波浪長卷髮,如雲似霧,火色紅裳飄飄旋舞,輕軟紅綢帶圍繞在濃纖合度的玲瓏嬌軀週遭,夜空之中,馳來一名媚麗女子,美貌無雙,既艷又野,眼眸暈染濃美花紅,額心圓潤珍珠宛似星光閃耀,映襯女子驚人艷容,她顰眉蹙額,冷睨露在布包外一角的靈參。
「窮奇姐姐——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它乍見救星,開心地噴出參露淚水。
睚眥最不想遇見的,就是凶獸窮奇,然而百聞不如一見,有幸看看妖物界中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絕世美女,也算是收穫。
名不虛傳,凶獸窮奇即便蛾眉輕攏,亦是教人挪不開目光的妍美。
「把你手上靈參留下,快快離開天山。」已往窮奇可不會費力來上一句告誡,都是先動手再動口,進來修養和耐心皆精進不少,所謂近朱者赤,她身旁有尊山神月讀,時時教化說理,倒讓她有了改變。
「辦不到。」
窮奇的修養到此為止。
「那麼,你死也別有怨言。」窮奇纖指拈挪如花綻放,蔻丹十指畫出紅光,右手滑過纖美臉蛋前,數條紅綢向睚眥襲去!
睚眥摸向自個兒頸椎,大掌一抽,那柄融為體內一部分的電掣龍刀已然在手,刀出龍嘯,刷咧咧斬斷紅綢。
「你不是普通採參人。」窮奇直道。
「嚴格來說,我是呀,只想採參,並不想與四凶交惡。」
「天山一草一木,不是你想取就取。」她輕哼。
「家父罹病,必須要靈參為藥引。」
「你去別處采,天山的參,誰都不許動。」
睚眥苦笑,覺得女人不可理喻。
難道凶獸窮奇就是採參人口中捍衛靈參的保護獸?
「窮奇姐姐,這野蠻人說要把我熬湯呀呀呀——」布包裡的靈參叫得好生淒厲。
窮奇美眸一凜,震出闇息,身化為火光,眨眼間以來到睚眥面前,送出一掌,睚眥以掌回擊,激烈光芒由想借處迸射,她掌風數火,他掌氣數水,幾回拆招,彼此掌間光芒變成了煙霧。
「揍他!打他!踹他!踢他!揮拳!揮拳!」靈參激昂吆喝,好似與睚眥對打的人是它一樣,可惜它無法動彈,不然定要出手幫忙架住睚眥,讓窮奇痛快地扁他。
睚眥不因窮奇是雌性而輕忽,四凶之所以令神族倍覺難纏,自有其過人本領,她雖非四凶中數一數二的強者,也絕非最末那只饕餮,靈巧迅速的出招攻擊,若不是全力應戰,稍有疏失,別說帶回靈參,恐怕他將淪為滋養靈參長大的肥料,永埋土底。
難怪天山果大鳥肥,賞景可以,要帶走天山草木,得先問問凶獸窮奇,萬物在此皆能安心長大,外來威脅被排除光光。
睚眥揮舞電掣龍刀,要還以十成認真,刀舉卻未能劈下,眼前一道白煙凝來,輕抵刀鋒的長指逐漸清晰成形,煙消雲散過後,徒留清雅仙人一尊。
「月讀!那傢伙要把靈參帶走!」窮奇如獲幫手,指著睚眥告狀。
「龍子久違了。」月讀淡淡一笑,非常之淺,表情平靜。
「月讀天尊。」睚眥收起刀,抱拳。
月讀緩緩搖頭,笑容濃了些。「天尊之名不敢當,小小山神而已,龍子喚我月讀吧。」
睚眥識得月讀,是在其仍為稚小龍子時,集中馴養於天池,由天女照顧,該天女便是月讀親妹。月讀偶至天池與親妹寒暄,睚眥自是與月讀有過幾回攀談,稱不上熟,但勉強牽得上一層關係,月讀算是看著他長大,叫聲月讀兄都嫌大大不敬,遑論直接喊他月讀。
「你認得他?」窮奇微訝。
「他是龍骸城城主敖雍的二龍子,睚眥。」
「原來是龍呀。」難怪十招之內打不趴他,她還以為是安逸日子過太久,身手給養鈍,生銹了。
「龍子為取參而來?」月讀雖問,心中自是明瞭。
「我父王近來精神萎靡,身子大不如前,魟醫要為他煉製鮮□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我並不想上天山鬧事,望天尊看在我父王與您的過往交情,以靈參相贈。」與窮奇交手尚可能有勝算,換成月讀,他不如歸還這株靈參,從頭再來,往其他山裡去尋找其他株。
甫聞那道湯名,月讀劍眉輕動,似乎挑揚了下,卻又太淡,輕易掩飾去。
「當然不可以!」窮奇嚴厲拒絕。靈參又不光天山有,為何非得選中天山靈參來吃?
「對!不可以!」靈參絕對也是持反對態度。
「請代我向城主致意,勸他心胸開闊些,才不會受郁氣積擾,悶出病來。」月讀的說法,好似對城主病由何來一清二楚。
「那靈參……」是給或不給?
「儘管拿去,別客氣。」
月讀此話一出,兩道驚呼隨之爆發。
「怎麼可以?!你要把靈參送給他去熬湯?!」這是窮奇的急嚷,拉著月讀衣袖猛扯晃。
「嗚哇呀呀呀呀呀呀呀——」這是靈參絕望的慘叫。
「天尊真慷慨!」睚眥喜上眉梢,又是抱拳一揖,開開心心打包靈參,綁好,甩上肩。「感激不盡,改日再上門慎重道謝。」他跑得恁快,不給窮奇阻撓機會。
月讀輕笑著,送走龍子睚眥。
「你怎能雙手奉上靈參?!它在天山已經活了幾百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莫急。」
「哪能不急?!這是送它去死耶!」到現在她彷彿還能聽見靈參哇哇大哭的餘音繚繞,教她鼻子一酸。
「不一定。」月讀淡笑,將窮奇焦急揪絞在他衣襟的柔荑拽進厚實掌心,五指輕捏她軟嫩小手,安撫她的脾性,她一急起來,總是蹦蹦跳跳,無法冷靜下來。
「不一定?那只龍子明明說要……」窮奇一頓,見他彎眸輕笑,教人心安的睿智神情,她驀地了然:「難道你算出來什麼了?該不會是靈參與那只野蠻龍子——」
「噓。」長指抵於微揚唇上。「天機不可洩露。」
「你不是老掛在嘴邊說,你的預知能力常出差錯?」月讀這副恬然神情,總算使她露出安心微笑,調侃他,他毫不以為杵,跟著點頭承認。
「是呀,算錯許許多多的事,畢竟我老了,不如年輕時候樣樣信手拈來。」這話由不老不衰的月讀口中說出,逗得窮奇咯咯輕笑。
「你哪兒老了呀?越活越年輕,別人是老生華髮,你是白髮變黑,返老還童嗎?」
「外貌是沒老,預知能力卻退化了。」他拿自個兒開玩笑。
「你一定沒算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我窮奇的伴侶吧。」若早個好些年拿這問題問他,只會換來清冷天人的不屑回應,淡嗤她的異想天開,天人與凶獸,永遠不可能有所交集。
「確實沒有。」
「你每回都只算出悲觀的那一種結果,例如無暇魂飛魄散、檮杌失控亂世,武羅與他的小天女再無緣分,饕餮食盡萬物,我死你亡,可你瞧現在,天好高,風好清,水好涼,檮杌乖得像貓,饕餮被管得死死的,你還能牽著我……這些你全沒算到。」
「我忽略太多『因果』,小覷每個人的執念,原來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在於做或不做。」
「你的因因果果我倒是不懂,我只知道,想要什麼,靠自己去掙來,決不能憑著『命中注定』就放棄去努力。」
「受教了。」從她身上,他習得不少以往自己不會去思索的方向,她的凶獸觀念不全然正確,也並非一無可取,她有貪念,有固執,有任性,又不容人侵犯的領域,那些,不正是世間萬物皆有的七情六慾嗎?
「我現在只擔心你對於靈參的預測會不會失准?萬一……」窮奇雖輕易因他一笑而安心,隱約仍帶半絲憂心。
「萬一失准,便是另一種結果。」月讀表情淡然。
「還有第二種?」
「參湯一盅。」
「快!快把那只龍子追回來——把靈參還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