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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梅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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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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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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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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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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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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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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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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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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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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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年後——

  進入九月節,露水凝結、寒意漸盛的北京城,籠罩著一股屬於季節變遷,由繁華漸趨冷凝的美感。

  不過對雅朗阿來說,隨著成親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滿腔的怒火幾乎要將他給吞噬了。

  平郡王府內的奴僕這陣子也都有個共識,那就是離貝子爺越遠越好,沒事不要靠近,免得被灼傷了。

  「雅朗阿,你這樣走來走去,額娘的頭都昏了。」富察氏自然知道兒子在煩躁些什麼,可是聖意難違,這樁婚事早就訂下了,除非想要抗旨,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如今只剩三個月,新娘子就要進門,你也該……接受事實了。」

  已經二十四的雅朗阿凜著英俊高傲的面容,五官透著十足十的陰沈猙獰,握緊背在腰後的雙手,才沒有在柔弱的額娘面前爆發出來。

  「就為了報恩,我不得不娶她為妻,額娘不知道這些年來,外頭的人是怎麼說我的嗎?」他從齒縫中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表面上恭喜我能娶到佟家的女兒,可以和有『佟半朝』之稱的佟家結為親家,往後必定飛黃騰達,得以進入朝廷中樞;可是私底下卻嘲笑我往後得跟個癡癡呆呆的傻子同床共枕數十年,只怕將來想收個小妾,還得經過佟家點頭,更不用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上,不能有半點閃失,我的心裡有多嘔……」

  雅朗阿只要想到當他得知要娶個傻子時,簡直可以說是晴天霹靂。「額娘,你們應該先告訴我對方的狀況,而不是等到聖旨都下了才讓我知道。」

  富察氏擠出一抹乾笑來。「我和你阿瑪也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只是就算知道又怎樣,有誰能違抗聖命呢?何況額娘也聽說她傻歸傻,卻是天真可愛,跟一些工於心計的女人比起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再天真可愛,她還是個傻子,所以當年佟家才用那種方法賴給我,因為沒有男人願意娶。」雅朗阿的鼻翼因為怒氣而微微翕動著,吐出來的嗓音因為嘶吼而有些沙啞。「我雅朗阿又是『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佟家的女兒?可是這種好運我寧可讓給別人……」

  兒子的怒咆讓富察氏覺得頭更疼了,不停地揉著額角。「額娘知道你很委屈,不過咱們可惹不起佟家,要是你待珣夢不好,可不只是得罪了佟爵爺,要知道他還是國舅,到時連皇后娘娘也會不高興,畢竟珣夢是她的親侄女,也因為有這層關係,皇上還冊封珣夢為多羅格格,在身份上可比你還高。」

  雅朗阿高大挺拔的身影猛地頓住,接著冷笑一聲,嘴角噙著殘酷的弧度。「呵呵,好一個多羅格格……就因為她是佟家的女兒,後台又硬,身份更比我高,往後就得像個奴才一樣在身邊伺候……」

  說完,他又繼續來回踱著步子,怎麼也停不下來,只見一雙漆墨般的濃眉蹙成小山,桀驁不馴的黑瞳也燃著兩簇辟哩啪啦作響的火焰,在「恩情」和「皇帝」的雙重壓力之下,猶作困獸之鬥。

  「其實珣夢那孩子命也很苦,又不是她願意變成那個樣子,據說是佟家的某位祖先不信薩滿教,在一次祭祀神靈的典禮上,竟對阿布卡赫赫(滿語,天母、天神的意思)語出不敬,才會降下詛咒,讓每一代中都會有個女兒是個啥事也不懂的傻子;偏偏到了這一代就只有珣夢一個女兒,得要承受這樣的苦果……」富察氏歎了口氣。「先人犯的錯,卻禍及子孫,額娘能夠體會佟爵爺這麼做的原因,只要是為了兒女好,不管什麼事都願意做。」

  「那我就活該倒霉被佟家看上?」雅朗阿氣得雙手一甩。「這十年來,為皇上辦事也立下不少大功,無非就是希望能得到一個賞賜,好將這門婚事給推了;不過皇上似乎猜到我在打什麼如意算盤,寧可加我年俸,賞我三眼花翎和金銀珠寶,就是不肯如我的願,真是氣人。」

  富察氏掀起碗蓋,啜了口熱茶。「你那一點心思,皇上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就聽額娘的話,這大婚之日迫在眉睫,你認了吧!」

  「哼!」不認行嗎?其實雅朗阿也知道自己是非娶不可,只是不喜歡這種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逼他就範的方式,憋在心裡難受,得要吼出來才甘心。

  見狀,富察氏擱下茶碗,試著說之以理。「就算不是娶佟家的女兒,也不是你愛娶誰就能娶誰的;說不得皇上哪天就把一個蒙古格格指給你,來個滿蒙聯姻,好維繫咱們大清與蒙古之間的和諧,這也是咱們身為皇族貴胄的責任,也是無奈之處。」

  雅朗阿掀袍落坐,火氣還是很大,兩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將已經涼掉的茶水灌進口中,想要澆熄胸口的怒焰。

  「娶個蒙古格格也好過佟家的女兒……」他咕噥地說。

  「你連人都還沒見到,只因為她天生是個傻子,就嫌棄了嗎?」富察氏橫睨了下兒子。「好歹佟家對咱們有恩,就當作同情那個可憐的孩子,可以像在對待家裡的客人,好生地招呼她,應該也不會給你造成什麼困擾。」

  他忿然低嗤,帶著明顯的嘲諷。「那就照額娘的意思,把她當作長住在府裡的貴客,多派幾個丫頭伺候,其它的事我可不管;除非她一點都不傻,聰明到懂得回娘家抱怨,說我冷落她,那就另當別論了。」

  「只能這樣了。」富察氏深深一歎。

  「我要出門了。」雅朗阿袍袖一甩,悻悻然往外走。

  她實時揚聲問道:「你要上哪兒去?」

  「八阿哥要我下午去見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高大身軀已然挾帶著怒氣未消的風暴,捲出了廳堂。

  很好!反正無論如何都得娶,只要把人娶進門就好,至於要怎麼對待,那就由自己來決定。

  「備馬!」雅朗阿朝一旁伺候的奴才們喝道。

  奴才回了聲庶,速速去辦了。

  雅朗阿一面邁開步子,目光傲慢地掃過沿路見了他,紛紛屈膝見禮的奴僕,一面整理著袖口,只見兩道如劍般入鬢的濃眉下,是雙湛湛有神的墨黑瞳眸,高挺的鼻樑,和不時噙著似嘲似諷弧度的薄唇,湊成了一張俊挺性格的臉孔;一襲深紅色的琵琶襟馬褂套在陽剛挺拔的身軀上,在貴氣中,又不失英姿煥發。

  才走幾步路,雅朗阿不禁又想到十一歲那年,太子之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害得他們一家人也成為替罪羔羊,被流放到寧古塔,足足過了三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因為這些紛亂鬥爭,皇上才會決定改用秘密立儲的方式。

  而今天之所以會被野心勃勃的八阿哥看中,只因為八阿哥跟皇后娘娘所生的十二阿哥,是眾皇子之中最有可能坐上龍椅的,皇后娘娘又出身佟家,這個從大清開國以來,可謂貴震天下的「佟半朝」,自然是挺十二阿哥的。

  八阿哥刻意拉攏自己,為的也是想從他這個未來女婿身上得到更多有關佟家的事,在由誰坐上龍椅的那一刻揭曉之前,能夠抓到越多有關對手的把柄越好……

  雅朗阿不禁在心裡嗤笑,這個八阿哥還真當他是個沒腦子的笨蛋,以為這麼容易就可以收買,不過還是得虛與委蛇,要是得罪了他也沒好處。

  待馬匹準備好了,雅朗阿利落地翻身上去,右腳踢了下馬腹,便在京城大街上奔跑起來,善騎的他熟練地掌控手上的韁繩,豪邁威風的模樣沿路吸引不少姑娘家的愛慕眼光。

  在前往和八阿哥約好的茶樓途中,行經大柵欄,也是京城內商家聚集的街道時,卻因為聚集的民眾太多,讓雅朗阿無法再前進,只得翻下馬背,一手牽著馬,改用步行的。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這麼熱鬧?」雅朗阿口中喃道。就在這當口,他聽到週遭傳來的對話——

  「……你是說佟家那個傳說中的傻格格,怎麼會讓她跑到外頭來?」

  「生得很標緻,可惜是個傻子。」

  「聽說打一出生就這樣呆呆傻傻的……」

  佟家?傻格格?

  雅朗阿嘴角抽搐幾下。「她是怎麼跑出來的?」既然是個傻子,就該關在府裡,別讓她到處亂跑才對。

  瞥見身旁起了不小的騷動,讓剛平息不久的火氣又竄上頭頂了,他決定當作什麼也不知道,轉頭作勢要走。

  「這可是難得一見……」

  「咱們也快過去瞧瞧!」

  聽見有人這麼提議,活像趕著去看戲似的,讓雅朗阿的身軀僵在原地,想走卻又走不了。

  雅朗阿臉色鐵青,抽緊了下顎低喃道:「這佟家是怎麼回事?難道不在乎讓她出來丟人現眼?」他想要坐視不管,可是有誰不知道皇上將她指給自己當福晉,說到丟臉,他也有分。

  雅朗阿深吸一口氣,挾著滔天怒火,每踏出一步,地上的鞋印都像是在冒煙,就這樣牽著馬穿過眼前的人群,往目標走去。

  「格格乖,先跟奴婢回去……」

  兩個婢女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能一左一右地哄著主子,希望把她騙回府裡。

  「我不要回去!」嬌嫩嗓音的主人很不合作地賴在糕餅店舖門前的石階上,死也不肯走。

  「格格聽話……」

  「我的好格格,拜託妳跟咱們回去……」

  珣夢坐在石階上正在吃著果脯,根本不想起身。這果脯是她剛剛跑進糕餅鋪隨手抓來一把的,也沒付帳,她就跑了出來,要不是跟在一旁的婢女連忙掏出銀子,只怕已經被有眼不識泰山的店家抓進官府了。

  「不要!」珣夢很孩子氣地把頭撇開。

  珣夢年方十六,有張精緻小巧的臉蛋,烏黑的劉海下是一對骨碌碌的烏黑大眼,秀氣的鼻頭和嫣紅的小嘴此刻沾滿了甜漬,而一頭青絲只是簡單地梳了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腦後,身上則是件繡有蝴蝶樣式,襟口和袖襬滾著鑲邊的常服,看來一切正常,可是行為舉止卻像個三歲孩子。

  婢女們見旁人都在指指點點,簡直快哭出來了。

  「格格要是不回去,奴婢的腦袋就沒了……」

  「奴婢們要是真的死了,就沒人陪格格玩了……」

  她用力揮著小手,用稚氣的口吻回道:「那妳們回去……」

  「格格……」婢女們當場跪了下來。

  一臉怒氣騰騰的雅朗阿在這當口已經走到她們面前,橫了一眼佟家的傻格格,更是他未來的福晉,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本人,不過對她長什麼模樣沒興趣,只在意她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吃沒吃相、坐沒坐相的,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妳們是怎麼伺候的?還不快把妳們家格格帶回去?」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對方在大街上由著別人看笑話。

  被雅朗阿這麼斥責,婢女們惶惶不知所措。

  「是、是格格她……」儘管她們不曉得對方的身份,可是看他的穿著和高高在上的姿態,也知道不是尋常老百姓。

  「我不要回去!」珣夢偏過小臉瞪著他,很不給面子地頂回去。

  「妳……」雅朗阿為之氣結。

  「哼!」她皺了皺秀氣的鼻頭,又塞了顆果脯到口中。

  雅朗阿腦中的神經又繃斷了一條,旋即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左手手腕。「跟我走!」

  「啊……」珣夢因為對方的抓握,手上的果脯全都掉在地上,不禁皺起小臉大叫:「你這個惡人……走開……」

  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雅朗阿更加使勁地拖著她,就是要把人帶離現場。

  「哇……惡人走開……」珣夢用自由的右手脫下腳上的花盆底,就往雅朗阿身上亂打一氣,完全像個正在使性子的小娃兒。

  他被敲疼了,嗓音更冷地說:「妳鬧夠了沒有?」

  「放開我……好痛……」珣夢哇哇大叫。

  「你……你是什麼人?知道咱們格格是誰嗎?」

  「不得對格格無禮……」

  婢女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主子被欺負,連忙撲上去救人。

  「妳問我是誰?」他氣急敗壞地逸出冷笑。「我是平郡王府雅朗阿,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嗎?」

  兩個婢女一聽,臉色頓時慘白,再無知也聽過這個名字,知道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主子的未來夫婿。

  「見過貝、貝子爺……」她們顫聲地喚道。

  沒人注意到珣夢在聽到對方表明身份之後,眸底很快地掠過一抹驚訝,不過眨眼間就不見了。

  她嗚咽一聲。「我要跟阿瑪說你欺負我……」

  「好,最好把婚事取消!」雅朗阿說得咬牙切齒。

  「我要阿瑪打你屁股……」珣夢肩頭一聳一聳的,不斷嗚嗚咽咽。

  「有本事就去說!」他黑著俊臉斥道。

  「貝子爺息怒……」伺候的婢女慌了手腳。

  「去找頂轎子來,馬上把妳們家格格送回府!」雅朗阿一臉惱怒地甩開手上的箝制,力道之大,差點讓珣夢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名婢女福了身,去找轎子了。

  「手髒髒……」珣夢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因為抓著果脯的關係,上頭都是醃過的糖漬,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留在原地的另一名婢女便抽出手絹,要幫主子擦乾淨,卻見她已經把手伸向雅朗阿,往他的袖子上胡亂抹了抹,不禁倒抽了口氣。

  「格……格格……」婢女不敢看雅朗阿此刻臉上是什麼表情。

  「擦擦……」珣夢索性兩隻手都往他的袖子抹下去。

  雅朗阿全身僵硬地瞪著她的動作,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頂開始冒煙,雙手又開始癢了,恨不得現在就掐死她。

  「格格……」婢女見到雅朗阿一副要殺人的表情,連忙將主子拉開。「奴婢這兒有手絹……」想到貝子爺對格格的印象一定惡劣到了極點,嫁過去之後不曉得會怎麼對待她,就直冒冷汗。

  珣夢搖了搖頭,一根手指比向雅朗阿。「我要用他的衣衣擦……」

  四周響起大大小小的竊笑聲,雅朗阿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怒瞳一掃,氣勢駭人,把那些躲在旁邊看戲的人全都嚇跑了。

  「……轎子來了!」幸好方才離開的婢女總算回來了。

  當一頂轎子在地上落定,雅朗阿忿忿地掀開簾子,接著粗魯地抓住珣夢的手腕,硬是將人給塞進轎內。

  「看好妳們家格格,別讓她再跑出來!」他嘶啞地喝道。

  兩個婢女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趕緊跟著轎子走了。

  雅朗阿瞪著轎子漸漸走遠,不禁緊閉了下眼皮,想到要跟個傻子當一輩子的夫妻,只怕最後不是被氣死,就是把她掐死。

  偏偏又不得不娶!

  他心頭煩躁地牽著馬匹,往茶樓的方向走去。

  佟府——

  婢女見躺在炕床上的主子睡得很熟,八成是累壞了,於是將錦被拉到她的頸項,蓋得密密實實,兩人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格格在外頭玩了這麼久,這一睡恐怕要到半夜才會醒了。」

  兩個婢女小聲地說著話。

  「要是讓爵爺知道格格跑出府去,咱們都慘了。」說到這兒,她們臉上都露出憂慮之色。

  「還是去廚房準備幾樣格格愛吃的點心,等她醒了先墊墊肚子……」這個提議才說出口,兩個婢女便一塊兒往房門口走。

  當門扉輕輕地闔上,寢房內先是一片靜謐無聲,接著炕床上有了動靜。

  原以為正在熟睡中的珣夢陡地睜開眼皮,然後慢吞吞地坐起身,最後盯著自己的左手腕,上頭還殘餘著幾條紅色的瘀痕。

  珣夢若有所思地瞪著不久之前被雅朗阿用力抓握過的痕跡,用右手輕輕撫揉,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叩、叩——

  門上傳來兩聲輕敲。

  她沒有應聲,依舊看著左手腕發呆。

  門扉呀地一聲被人推開了,進門的是個約莫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臉上少了稚氣,多了幾分嚴肅和早熟。

  「我還以為妳在休息……」少年走到炕床前停住,瞪視著年長四歲的姊姊。「聽說妳下午偷跑出去?」

  停頓片刻,珣夢揚起不似先前呆愣,反倒澄明燦亮的瞳眸,看著弟弟英顥責難的目光,淺淺一笑。「既然要當個傻子,就該做一些像傻子會做的事,不然怎麼瞞得過阿布卡赫赫。」

  「姊姊……」英顥聽出話中的嘲弄,輕歎了口氣。

  「不用擔心,額娘臨終之前,我答應過她要好好活下去,就算得當一輩子的傻子,好躲過阿布卡赫赫的詛咒,我也會照做。」她淡笑地說。

  「因為叔伯們早已過世,只留下幾個堂哥和堂弟,這一代就只有姊姊是女兒,卻又很正常,額娘當然會擔心阿布卡赫赫會降下更不好的事在妳身上,所以才要姊姊故意裝傻,等出嫁之後,就能恢復『正常』的模樣了。」

  英顥在炕床旁坐下,自己何嘗不心疼,除了阿瑪和死去的額娘以及他之外,在所有人的面前,包括面對佟家其它的親戚,甚至貼身婢女,姊姊都要強迫自己像個傻子,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忍受這種壓力?

  可也因為這十多年來,姊姊在人前努力扮演傻子的角色,才順利活到現在,只要等她出嫁,就是鈕祜祿氏家的人了,說不定可以逃離屬於佟家的不幸,從此否極泰來。英顥打心底這麼期望著。

  珣夢略帶諷刺地輕笑。「我知道額娘都是為我著想,所以當年才會讓阿瑪幫我找一門親事,還奏請皇上指婚,以為嫁出佟家,就可以擺脫詛咒;不過……對方可不是很甘願娶。」

  「姊姊是指雅朗阿?」他問。

  她凝睇著左手腕上的瘀痕。「下午在大街上見到,他看我的那種嫌惡眼神,活像我是只討厭的蟲子,恨不得把我一腳給踩死,這樣的婚事真的就是對我好嗎?」更何況嫁進平郡王府,是不是一切都會沒事,這些都還是未知數。

  聞言,英顥年少的臉孔透著不滿。「能娶到咱們佟家的女兒,他還嫌棄什麼?若不是為了姊姊,這麼好的事可還輪不到他。」

  聽弟弟為自己抱屈,珣夢心情才好過些,伸出兩指捏捏他的臉頰。「有你這句話,姊姊就很開心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英顥皺起眉頭,揉著被捏紅的地方。

  「你才不過十二歲,別老要像個大人。」她失笑地說。

  「放眼朝中,有比平郡王府更好的對象,真不懂阿瑪當年為什麼會選上雅朗阿?」他眼神略帶不解。

  珣夢歪著嬌美的螓首,回想一下。「阿瑪說雅朗阿十歲時見過他一回,說他當時年紀雖小,性格高傲,不過卻是聰明過人,反應靈活,將來必定是個可造之才,跟那些懶惰驕奢,只懂得享福的年輕貴族不一樣,所以才費盡心思將平郡王父子從寧古塔救回來。」

  「只要他將來對姊姊好,我自然認同這些,要是待妳不好,我可不會放過他。」姊姊是他唯一的手足,是除了雙親之外最愛的人,絕不容許被人欺侮了!英顥在心底這麼說。

  她拉下袖子,覆住手腕的瘀痕。「他對我好不好,我倒是無所謂,因為從他今天的表現,也能大概猜得出他會怎麼對待我……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嘲熱諷,可不會真當我是他的福晉。」

  英顥一臉認真地說:「我會常去探望姊姊,隨時提醒他,得罪咱們佟家,吃虧的可是自己。」

  「有你這個弟弟真好……」珣夢又掐了下弟弟的臉頰。

  他脹紅了臉,開口又嚷:「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好,你已經長大了。」她又掐了一下才鬆手。「你也別在這兒待太久。」為了不露出破綻,連想跟至親手足多相處一會兒,多說幾句話都得小心翼翼;所以從小到大,即便和家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覺得好孤單。

  「姊姊再躺下來歇會兒,我出去了。」英顥在心中輕歎,然後起身離去。

  珣夢看著弟弟的背影,直到門扉輕輕關上,才收起臉上的笑靨。

  「雅朗阿……」她低喃著未來夫婿的名字。

  自從皇上指婚之後,這十年來,今天還是他們頭一次見面,珣夢也才親身感受到對方有多不滿意這樁婚事。

  該怎麼辦呢?

  她只想遵從額娘的遺願,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不打算去討好雅朗阿,說不定對方還不領情,更會乘機奚落一番;何況她也不在乎那個男人喜不喜歡自己,只要別惹火她就好,否則絕對要他知曉什麼叫悔不當初。

  三個月後——

  進入十一月的時節,天氣轉冷。

  今天是素有「佟半朝」之稱的佟家嫁女兒的大喜日子,也因為佟家從大清開國到現在的輝煌成就,文武百官無不藉此機會拉攏,所以佟家可以說是賀客盈門。

  相對的,平郡王府的氣氛就沒那麼喜慶了。

  「……雅朗阿,可別誤了迎親的時辰。」富察氏催促地說。

  「時辰還早……」雅朗阿是能拖就拖,一點都不像新郎官的陰沈俊臉更為緊繃,活像是要上斷頭台似的。

  富察氏使喚著奴才:「快幫貝子爺穿戴好……」

  「貝子爺。」伺候的奴才乞求著還癱坐在椅上的主子。

  她白了獨子一眼。「都什麼節骨眼兒了,還這麼任性,快點站起來。」

  「我只要想到那個女人愚蠢的行徑,就巴不得……」雅朗阿不情不願地站直,才想到那天在大街上相遇的經過,不由得握緊拳頭,指節喀啦喀啦作響。「她該慶幸我從不打女人!」

  「你跟她計較什麼?」富察氏一臉沒好氣。「就是因為她啥事都不懂,才更要容忍,一個大男人這麼小家子氣,也不怕人家笑話。」

  雅朗阿低哼一聲。「與其容忍,還不如眼不見為淨。」對於這樁從來不是自己想要的婚事,也只能採取消極的態度。原本緊抿的嘴角線條譏刺地往上一揚,絕對要讓佟家後悔硬把女兒嫁給自己。

  這麼一想,雅朗阿心情跟著大好,由著奴才幫他穿上四爪行蟒補服,再戴上暖帽,眉眼間更多了幾分冷酷的笑意。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雅朗阿便坐上馬背,帶領著盛大的迎娶隊伍,在鑼鼓喧天聲中,浩浩蕩蕩地前往佟府。

  經過迎娶的儀式,在鞭炮的煙硝味中,新娘子終於上了花轎,不過根據那天兩人初次交手的經驗,雅朗阿可不放心,就怕在回程的路上會發生什麼突發狀況,所以早就做好防範措施。

  只見四名生得高頭大馬的婢女守在花轎兩側,只要新娘子有任何輕舉妄動,馬上能夠出手阻止,免得又留下笑柄。

  而此刻坐在花轎內的珣夢將十指交迭在膝上,盤算著接下來的動作,既然是個傻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轎內。

  珣夢嫣唇一勾,便伸出小手,作勢要掀開轎簾,哇啦哇啦地叫道:「我不要坐在裡面……我要出去……」

  守在轎旁的四個婢女慌忙地把她往花轎裡頭推,免得摔了出來。

  「格格不能出來……」

  「格格再忍耐一會兒……」

  她這才注意到外頭的四大婢女,像男人一樣孔武有力,想必是雅朗阿特地做的安排,珣夢嬌哼一聲,該不會他婉拒佟家的婢女跟著陪嫁過去,是想斷了自己的後路,讓她無法向娘家告狀吧?!

  珣夢小手亂揮地嚷道:「妳們通通走開……」

  騎著馬走在前頭的雅朗阿也注意到從後頭傳來的騷動,回頭一看,果然讓他料中了,牙根一咬,便將馬頭調轉。

  「不許讓她出來!」他低斥道。

  探出頭的珣夢看著跨坐在馬背上的雅朗阿,一根玉指比著他,大叫一聲。「啊!你是那個欺負我的惡人……我要回去跟阿瑪說找到了……」

  雅朗阿用力磨著牙,森冷地低斥:「閉嘴!」

  「你好凶……」在他猙獰的表情下,珣夢縮了縮脖子,把身子退回轎內,心想玩一下就好,也不想真的鬧出笑話。

  見狀,雅朗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黑著張俊臉,用力拉扯韁繩,騎著馬匹重新回到前頭。

  就這樣,當迎娶隊伍終於來到平郡王府,坐在前廳的平郡王夫婦聽見外頭的鑼鼓樂聲,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還真擔心會出什麼岔子。

  待雅朗阿循著滿族的傳統禮俗,先往轎底射了三箭,以去煞神,這才命婢女把花轎內的新娘子扶出來。

  婢女探頭到花轎裡,然後怯怯地回頭說道:「貝子爺,她……睡著了。」

  啪地一聲,雅朗阿腦子內最後一條名為冷靜的神經陡地斷裂了。

  這個女人莫非是專門生來克他的?

  已經氣到臉色發白的雅朗阿,粗魯地將花轎內的新娘子拖了出來,也不管她清不清醒,只想趕快走完整個成親的程序。

  好不容易來到新房前,讓走得搖搖晃晃的新娘子跨過擺在門坎前的馬鞍,表示平安之意,雅朗阿在這種大冷天裡,卻是汗如雨下,簡直像是打了一場仗。

  「好好看著,別讓她跑出去!」雅朗阿命令地說。

  婢女們應了一聲,便守在新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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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咱們終於回到家了……」平郡王涕淚縱橫地說。

  當他一手牽著福晉富察氏,一手牽著獨子雅朗阿,跨進大門門坎,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只因為對這座府邸有著相當深厚的感情。

  「還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踏進這座由先帝賜給咱們鈕祜祿氏祖先的百年大院,要老死在那寧古塔了,沒想到……還有洗刷冤屈的一天,真是皇恩浩蕩啊……」

  話才說著,平郡王已經雙膝著地,再次朝紫禁城的方向跪拜,彷彿尊貴崇高的帝王就在眼前似的。

  平郡王身旁的富察氏也同意地感激涕零,跟著叩首磕頭。

  「哼!」一聲輕嗤出自站得直挺挺的雅朗阿身上,見他不過年方十四,個頭卻比同齡之人高,只不過身材略顯單薄了些,英俊的五官依稀還帶了幾分稚氣,而眉宇之間的桀驁不馴,和在眼底閃爍的高傲光芒,讓整個人都鮮活起來,假以時日,必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男子。

  對於阿瑪的激動和感恩,雅朗阿可是很不以為然,若不是三年前,在眾皇子們為了太子之位的爭奪中,無端遭到牽連,他們也不會成為罪犯,還被流放到寧古塔受盡折磨,差點就死在那兒了。

  如今真相大白,也證明了阿瑪是清白的,皇上為了彌補他們父子所吃的苦,便下旨將郡王的爵位和府邸歸還之外,並冊封他為「固山貝子」。但就算是這樣,雅朗阿胸口內還是有股怨怒難消,可不像阿瑪這麼快就能釋懷,要是讓他知道誰陷害他們,絕不會放過對方。

  好不容易擦乾淚水,平郡王伸手攙著福晉,顫巍巍地起身。「其實咱們今天能回到這裡,得要感謝佟爵爺大力奔走,若不是他,咱們的冤屈永遠無法平反,阿瑪也沒有臉去見祖宗了。」

  聞言,雅朗阿怔了一下。「阿瑪指的是一等誠嘉毅勇公兼軍機大臣的佟爵爺?咱們和佟家並沒有太多往來,為什麼要這麼費心地幫咱們?」

  「那是因為……」平郡王偷覷了獨子一眼,表情有些心虛。

  「因為什麼?」雅朗阿瞅著阿瑪閃躲的目光,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到這一刻,平郡王不得不坦白道:「因為你得娶他的女兒珣夢。」

  雅朗阿扯開嗓門怒吼。「什麼?這是挾恩情來逼我就範嗎?我不答應!」

  「過兩天皇上指婚的旨意就會下來了,由不得咱們說個不字,雅朗阿……」富察氏最瞭解自己兒子的脾氣,鐵定會死命抗旨,和夫婿對視一眼,決定暫時隱瞞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你阿瑪要是再回到那個冰天雪地的寧古塔,一定撐不了太久,娘也不想回辛者庫去了,這樁婚事,咱們不得不聽從。」

  聽完,雅朗阿氣憤難當地握緊拳頭,想到對方居然會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把女兒硬賴給自己,怎麼也吞不下這口氣。

  好!娶就娶!

  不過大家走著瞧!

  雅朗阿在心中打定主意地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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