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嬌娘子 1
自從離開妳
我試圖過得瀟灑恣意
寂寞卻像已深入骨血
任憑我再努力 仍如影隨形
第一章
萬曆年間 廬州府 歐陽山莊
落日餘暉照耀,火紅的太陽將整個廬州府染成微紅色,家家戶戶升起炊煙,正是倦鳥歸巢、合家團聚的時刻。位於廬州府東大街的歐陽山莊,莊內卻有一群人刻意壓低聲音的交談著。
「直爺,你說這該如何?」
一位面容端正、身形瘦削的男子坐在正廳的主位上,年約五十歲,端正的面容有一絲憔悴,看來身體不甚硬朗。他手摸著下巴,微皺著眉,彷佛遇上什麽重大難題一般。
其餘五、六位在正廳的兩旁,依其穿著打扮應是管家奴僕之類。
「直爺,莊內目前已是負債狀態,平日往來的商家,都是看在幾十年的交情上,商款才願意暫時挂著。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直爺,你得想想辦法。」一位老成的管事焦急的說著。
這位被稱爲直爺的男人,名喚歐陽直,是歐陽烈的叔叔,歐陽烈則是歐陽山莊的主人,年二十六,尚未娶妻。歐陽山莊的創始人是歐陽烈的祖父歐陽匡正,爲人誠懇正直;歐陽匡正打下的扎實基礎傳至其子歐陽競手中更加發揚光大,歐陽山莊的産業達至巔峰,江北一帶無人能及,可謂富可敵國。
但歐陽競生性勢利,喜愛攀附權貴,萬曆帝即位時,他爲了巴結逢迎,親自送賀禮到宮中,不料在琅琊山附近遇到山賊,被殺身亡,其妻趙氏亦在那場劫殺中喪生,産業就理所當然的傳給獨子歐陽烈。
歐陽烈自幼喜愛舞刀弄槍,由於家境優渥,常可延攬名師指導,加上他天資聰穎,年紀輕輕便學得一身好武藝。但他對經商興趣不大,經常往外跑,歐陽山莊的事務大多是叔叔歐陽直在打理。
歐陽直人如其名,爲人耿直,童叟不欺。這樣的個性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是要吃悶虧的,所以歐陽山莊自從歐陽競死後便每下愈況,被江南的徐家莊給超越;可這歐陽烈也不以爲忤,還跟徐家莊的兩兄弟徐步雲、徐青雲好得很。
今日管事們群聚在正廳敬業堂便是爲了莊內日益嚴重的赤字向歐陽直報告,並要他想想辦法。再這樣下去,歐陽山莊肯定撐不到明年冬天。
「忠叔,這個我知道,但莊內的事務應該是烈兒在管……今日怎麽不見他人影?照理他應該是最急的人啊。」
底下的管事一陣沈默,沒人敢回話。
「怎麽……」歐陽直看了一眼底下的人,「王忠,你說說,烈兒跑到哪兒去了?」
「稟直爺,莊主到江南徐家莊的蘇州商行做客去了。是徐家二莊主的邀請,好像有什麽急事。」
「哦?烈兒該不會是到徐家莊談生意,想要解決債務問題吧?」歐陽直一相情願的自語著。
別傻了!歐陽烈要是會到徐家莊談生意,太陽就會打從西邊出來了。歐陽烈脾氣強硬,要他低聲下氣去求別人,乾脆一刀殺了他還快些。歐陽家會沒落不是沒有原因的;歐陽烈不是經商人才,歐陽直也不是,歐陽山莊才會虧損連連,弄得人心惶惶。
衆管事心裏想著,卻無人敢說出口,最後還是總管王忠歎了一口氣,挺身說道:「直爺,莊主不是做營生的人,還是直爺拿個主意吧!」
「那可否向江南徐家莊求援?烈兒與徐家兩兄弟感情不是不錯嗎?反正烈兒現在也在徐家,乾脆飛傳書教他辦辦。」
「直爺,那江南徐家莊的事務幾乎都是大莊主徐步雲掌控。徐步雲這個人公私分明,想向他調度資金,以我們現在的狀況,幾乎是不可能。」
「爲什麽?」
「秉直爺,那徐家莊援助資金也看物件。如果已近破敗邊緣,就算皇帝老爺下旨,他不資助,就是不資助。所以徐步雲近年崛起于江南、成爲天下第一莊,並非偶然。」
歐陽直看了看總管王忠。王忠是個老實忠厚、克盡職責的人,說出的話有一定的可信度及分量。他低首想了想,可也實在沒法子了。
「你們誰有好意見的,提提無妨。」歐陽直看了一眼底下的管事們。
「直爺,你看聯姻如何?」
說話的是年紀與歐陽直差不多的管事,名喚王福,是資深的賬房,身材矮胖,爲人忠厚,有精明清楚的頭腦。
「聯姻?」衆人皆驚訝低呼。
依歐陽烈的個性,要他爲了錢財娶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歐陽烈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憑藉著姿色想巴上富貴人家的女子,他認爲感情是不能秤斤論兩的,更何況用錢財來衡量。
他之所以到現在尚未娶妻,主要是還沒遇上順眼的姑娘。否則就算歐陽家家道中落,很多姑娘還是巴不得嫁給歐陽烈的。歐陽烈長得英俊健壯,有一身好武藝,那身材讓任何姑娘看了都會臉紅心跳呢。
要他爲錢財娶妻?劈了他吧!
「福叔,你不要亂出主意。莊主是什麽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他爲錢財娶妻,倒不如訓練馬兒唱曲兒還快些。」總管王忠愁著一張臉。
「我指的不是一般的聯姻,而是莊主小時候,老莊主指定的那樁。」
「王福,你是說我大哥在烈兒小時候,幫他定下的蘇家親事?」歐陽直講話了。
「是的,直爺。」
「可我大哥在烈兒十一歲時就退了人家的婚,怎麽這會兒又提起?更何況現今蘇家小姐也已經二十歲了,早過了婚嫁的年紀。王福,你可真老糊塗了。」
原來二十年前,吏部尚書蘇顯是前途最被看好的官員,當年蘇夫人産下一女,歐陽競死纏爛打,硬要結上蘇家這門親,蘇顯礙於情面,便與歐陽家定下這門親事。
沒想到五年後由於宮中宦官掌權,杠上了士大夫,朝中大臣不與奸宦合作的,全被羅織莫須有的罪名,蘇顯也因此丟了官;歐陽競眼看局勢不對,立刻退了蘇家的親事。蘇顯遭逢人生巨變,又逢親家退婚,遂一病不起,抑鬱而終。
蘇顯死後,蘇夫人帶著女兒據說到了江南,不久,歐陽競夫婦也因遇山賊打劫而身亡;看在世人眼裏,果真是因果報應,屢試不爽。
怎麽王福這會兒提起這門親事來了?
「秉直爺,蘇家雖然家道破敗,但其女頗有營生觀念,十餘年下來,蘇家也已經成爲歙縣地方第一首富。蘇家小姐年已二十,尚未婚嫁,如果能娶得蘇家小姐,莊內的困境便有救了。」
「王福,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歐陽直感到很好奇。他都不知道蘇家後來怎麽了,怎麽他會知道?
其實商人之間都知道,就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不知道。商人往返各地經商營生,消息靈通得不得了,更何況歙縣第一首富是女流之輩,八卦消息更多了。
蘇家夫人是傳統的女子,當年面對丈夫的死亡,悲傷痛苦之餘,便攜著當時五歲大的蘇采顰到歙縣落腳,靠著一手好女紅掙錢扶養女兒。
蘇采顰天資聰穎,五歲的她就已經知道父親抑鬱以終及退婚的羞辱,心下暗暗起誓,絕對要成爲富可敵國的商人,不讓別人瞧不起蘇家。她不讀四書五經,因她認爲都是一些儒家教條才害得父親英年早逝。爲什麽對抗奸宦是正義的事呢?士大夫自己又有多清高?爲什麽在天子面前進言,皇帝不聽,還要死諫呢?家裏的妻兒不重要嗎?父親抑鬱以終,天下有改變嗎?
有。變得更黑暗了!
值得嗎?
去他的四書五經!
所以蘇采顰小時候只閱讀經商營生相關的書籍,研讀諸子百家的管理觀念,充實自己的營生知識。她扮起男裝,一面讀書,一面在制紙廠做學徒,一路從基礎做起,十餘年後,從剛開始的小商店,到現在成爲供應文房四寶的最大商家,其中歙硯尤其名滿天下。
蘇采顰從十五歲開始便有人上門提親,幾年下來,怕不把蘇家的大門給踩爛了,可那蘇采顰沒一個看上眼的。衆人都說她眼高過頂,但知情的人都知道她放不下蘇家。蘇家就她一個女兒,母親又是傳統女子,她擔心自己出閣後,會有人詐騙她一手創下的龐大家產。
何況她打滾商界十餘年,見厭了男人爲了錢財的嘴臉--上門提親的真心人或有之,但十之八九,都是爲了她好不容易掙下的産業。
於是她就守著寡母,守著蘇家,一直到二十歲還待字閨中。
當年歐陽家因蘇家沒落而退婚,現在歐陽家有危機,而回頭要求與蘇家結親,看在旁人眼裏,定會惹出一些閒話。那些蜚短流長,歐陽烈受得了嗎?
總管王忠遞給賬房王福一個憂心的眼神,王福回給他一個閉嘴的訊號。
「直爺,我怎麽知道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蘇家聯姻,可以解決莊內目前的問題。歐陽山莊是幾千人的身家性命啊,如果垮了,肯定巢湖會多好幾百條冤魂,街上會多好幾百個乞丐……沒了生計,還談什麽?」王福憂心的是幾千人的生活。
「但我們以前對蘇家不義,現在卻因自己的困境再上門求人,歐陽家的面子要往哪兒擺?蘇家又會怎麽想?」歐陽直還是覺得不妥。
雖說當年落井下石的「罪魁禍首」歐陽競已經去世了,但歐陽家對當時的蘇家不義,現在怎好因自己有難再上門求親?這事歐陽直光想就覺得羞慚,更何況付諸實行。再說烈兒也不會同意的。
「直爺,這已經不是面子問題了。莊內數千張嘴等著吃飯,我們要是再不想辦法,別說明年冬天,今年冬天就已經捱不過去了。」
「情況真有這麽嚴重?」歐陽直蹙緊了眉。
「直爺,我王福從不打誑語。外頭的欠債已達百萬兩,我們的東大街、西大街、一條龍等街鋪皆已抵押給錢莊,只剩這莊內的房産了。直爺,您說這不嚴重嗎?」
衆人聞言,皆面露驚訝之色,尤其是總管王忠。「福叔,我們不是還有德記商行的貨款沒收嗎?那也有幾萬兩吧!」
「那款子早收了,拿去還兩年前欠趙老闆的木材費用。」
平日賬房的事,衆人皆不知,大夥兒只知道莊內財務有問題,卻沒想到這麽嚴重。歐陽烈當然更不會知道了。
「直爺,我們都知道當時是老爺執意退婚的,現在老爺走了,少爺不見得會反對當時的婚約。蘇家小姐現在尚未出閣,說不定是心中仍有意于歐陽家,我們不去提親,怎會知道呢?現下先把面子擺一邊,莊內的情況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如果不行,大家就準備到市集擺攤兒吧。」王福條理分明的繼續說著。
歐陽直低首沈吟了一會兒。
「直爺?」
「我看目前也沒別的法子了,就先照王福所說的去做吧。」
◆ ◆ ◆
歙縣 蘇家 容春園
「歐陽家來提親?」
「是的,顰兒。」
容春園裏,蘇家母女在一處八角涼亭相坐對談。這容春園是蘇采顰的居所,佈置得優雅恬靜,園裏假山流水,花木扶疏,每日午憩後,蘇采顰都會跟母親在這兒談心。
由於早年努力創立家業,蘇采顰沒有太多時間陪母親,自十八歲後,産業基礎大致底定,她便將雜務交由底下的人去做,她只負責重大決策,原因就是想多抽出時間陪陪寡母。
蘇釆顰長得不算嬌小;也許是小時候扮男裝當學徒,體力勞動的關係,與其他女子比起來,她顯得較高姚,體態合宜。雖然早年因營生奔波,卻沒有黝黑的膚質,五官清秀端正,沒有十幾歲女子的天真,有的只是二十歲女子的成熟穩重。
臉部略顯僵直的線條顯現出她多年經營産業的堅毅個性。畢竟以女流之輩要崛起於商界是相當不容易的事,尤其又是以經商著名的歙縣。
在她堅毅的表面下,由一雙靈動的水眸可知其個性相當活潑,只不過在詭譎的商場得掩飾起來,免得惹來不穩重之說。
相較于蘇采顰的剛毅,其母王氏則顯得優閑輕鬆許多。丈夫去世後,她靠著一手針黹活兒掙錢扶養女兒,沒幾年,女兒便到制紙廠那兒當學徒,她的生活擔子就輕多了;加以女兒乖巧懂事,沒有什麽需要她煩心的,所以這些年下來,外表比一般同年紀的婦女年輕許多。
母女倆坐在一起,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是姊妹呢!
今日王氏告知女兒歐陽山莊提親的事,只見蘇采顰蹙了蹙柳眉。
「顰兒?」蘇母見女兒許久不講話,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那歐陽家不是早巳退婚了嗎?爲何今日又來提親?」
「聽歐陽家的總管說,是他們早年對不起我們,今日希望能彌補過去的錯誤,所以才來提親的。」
「娘,妳認爲呢?」蘇采顰看著娘親。
「娘認爲妳也應該好好爲自己打算了。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倒不如選好一點兒的人家,安穩的過日子。」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嫁入好人家,享受夫人般的生活,而不是整天打理龐大産業,忙碌不已。
蘇采顰每每爲這事與母親爭執。她事業有成,又是地方首富,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不必依照傳統一定要嫁人。她覺得那些來提親的,大半都是爲了蘇家的錢財,而不是仰慕她個人,她又何必嫁出去看夫家的臉色,就在自己創立的天地自在的生活,多好!
「說來說去,娘就是希望我嫁人。」蘇采顰不悅的撇撇嘴角。
「顰兒,妳就考慮看看吧。」王氏仍然希望女兒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
「就先回絕歐陽家吧!」
「顰兒!」王氏呼喊,但蘇采顰已起身往大廳走去。
◆ ◆ ◆
「文德,你在哪兒?」蘇采顰一入正廳便要找人。
「小姐,我在這兒。」
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滿臉挂著笑,露出一整排白牙,整個人像陽光一樣。他是蘇采顰身邊的跑腿,凡是主子不方便出面的,就由他去。
「文德,今個兒歐陽家來提親--」
蘇采顰話還沒說完,文德已喊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蘇采顰白了他一眼,「你這話怕不說了數千次了!跟我娘一樣,巴不得我趕快嫁人。」
「恭喜小姐……」文德笑了眼,嘴裏還是說著。
「好了,今個兒找你是有正事的。文德,你幫我打探一下歐陽家爲何要上門提親?照理,十幾年前的婚約已經解了,沒有理由再上門求親,這有辱歐陽家的聲譽。你去查查,看有什麽消息,速速回稟!」蘇采顰明確的下令。
「是的,小姐。」文德收起笑臉,正經的回答,轉眼人就不見了。
蘇采顰看了看門外,只見滿園綠章--夏天到了呢!
◆ ◆ ◆
一早歐陽山莊的敬園便傳來器具摔擲聲,瓷器碎裂聲響徹了整個敬園。
「出去!統統出去!你們這些人!出去--」歐陽烈暴怒的聲音從微德居傳了出來。
微德居是歐陽山莊主人的居所,目前當然是歐陽烈住的地方。微德居是歐陽匡正所建,房內空間極大,後面還有特製的澡間,居所的家具當然都是極品。
「烈兒,這也是爲了莊內數千人的生計啊!」歐陽直在房內勸說著。
歐陽烈一早從杭州徐家莊回到歐陽山莊,卻被告知到蘇家提親的事,一問之下,卻是爲了蘇家的財産,震怒之下,開始了驚天動地的毀壞舉動,屋子裏除了床之外,其他都被他破壞得很徹底了。
「叔叔,你是昏頭了,居然聽從王福他們的建議,就到蘇家去提親!也沒問我願不願意,一票人就在底下瞎搞……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莊主嗎?」
「烈兒……」歐陽直向來疼侄子,見他氣成這樣,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是。
「爲了數千人的生計?哼!我看是莊內這些管事爲了自己的私利吧!怕自己流落街頭,就硬要我去娶蘇家小姐,貪人家的千萬家產……你們羞不羞啊?」歐陽烈大吼。
「少爺,你怎麽這樣說呢?莊內目前的確陷入了數十年來最大的困境,少爺是歐陽家的主人,應當想辦法度遇難關……」賬房王福話說到一半,歐陽烈又吼了起來。
「所以就要我去娶蘇家小姐?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統統滾出去!出去!」
歐陽烈一運功將在場的一干管事全轟了出去,歐陽直也匆忙到外面避難。
微德居的房門砰的一聲緊緊閉了起來,彷佛主人的不開心。
「咳!直爺,這該怎麽辦呢?」總管拍拍滿身泥土,苦著一張臉。
「這結果也在我們意料之中。烈兒的脾氣就是這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他正在氣頭上,先不要招惹他,看看蘇家那邊的反應如何再做決定。」歐陽直這會兒倒是有主見得很。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衆人拍拍身上的塵土,各自去了。
門後的歐陽烈怒氣仍未稍減。該死的!底下的人居然這麽大膽,替他張羅起婚事來!蘇家小姐有千萬家產又如何?人生最重要的是與相愛的人廝守一生,像徐家兄弟一樣……那蘇家小姐到二十歲尚未出閣,搞不好是瞎了眼、少了胳臂,直叔居然還替他上門提親?!
殺了他吧!
歐陽烈咒駡了一整夜,直到夜深,怒氣稍歇,才上床就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