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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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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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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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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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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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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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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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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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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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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喜歡夏天,夏天的太陽和他是麻吉,他痛恨陰暗鳱麧麼鼻,鋮銕銍鉹而太陽為他掃除了所有陰霾。開著敞篷車,周傳敘行駛在路樹茂密的台北街頭槙樄榐槁,蒨菛萣蒠享受暖暖的南風陣陣吹過,他想……該到墾丁渡個假了。

    很多年前蒹菮蓉菬,酵酳鉶鉼有人以金錢衡量他的價值,把他列為條件低下的男人覝覟觨觫,嘈嗷嘧嗾於是他努力又努力,他的畫從一幅八千到八十萬、兩百萬,他的繪本從一刷到十五刷,每一刷都帶給他可觀版稅。

    這樣好的成就充份證明,他是個相當有才氣的畫家,應該朝這方面更加盡力,但他不只當專業畫者,還當起專業投資者,九年時間,正確投資替他累積上百億身家。

    如今,他不但是個成功的藝術家,也是個成功的商人。

    可惜那個曾經被他哄在掌心的女人,已經屬於別的男人——她在二十一歲那年結婚,嫁給一個電子公司的小開。

    好有趣,她要求他承諾十年,結果她自己卻才等了兩年就等不及了。那年口口聲聲的「好愛、好愛、好愛」,現在想起來,竟然成了諷刺。

    他沒有憤世嫉俗,只是拼了命想證明些什麼似地,發狂賺錢。

    他賺下一棟棟豪宅,豪宅又替他賺進一筆一筆可觀現金,他的存款簿累積起驚人的數目字,可是越賺……他的心越空虛。

    他不知如何解決這種空虛,只好放任自己墮入「賺錢空虛、空虛賺錢」的惡性循環裡,他在空虛裡吃飯睡覺,在空虛裡呼吸,在空虛的世界裡,品嚐自己無限制的空虛。

    所有人都告訴他,不可以繼續這樣下去,他必須找個好女人,愛她、寵她,並且停止對幼榕的想像。

    他還想她嗎?

    九年了,他一點都不覺得等待十年是某種奢華的幸福,只覺得無聊。等待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的女人,誰能說不無聊?

    九年可以改變許多事情,他改變了,從一開始的天天想、時時想,到今日,若非在某個特定的契機中,他已經不會想起她。

    有人說,光陰是最好的治療劑,他卻要說,遺忘是人類的求生本能。若非遺忘存在,人們天天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怎能痛快?

    再看一眼太陽,他喜歡能掃除陰影的太陽,非常喜歡。

    向遲遲把考卷壓在胸前,笑逐顏開。再看一次吧,很長的1,很大的兩個圓圈圈,真是好可愛的數字哦。

    這是她上國小的第一張考卷,只是平時考,沒什麼了不起,但這是她人生第一個一百分,書上有寫,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她已經成功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簡單得多了。

    外婆常常告訴她,「你媽媽的頭腦很棒,要不是為了賺錢養家、養阿姨,她可以考上醫學院、當很了不起的醫生。

    」她聽了總是認真對外婆說:「沒關係,以後我會用功讀書,去上老媽沒念的醫學院。」

    她家裡沒有爸爸,但是沒關係,她有三個媽媽,除了真正生她的老媽以外,還有兩個發誓要當她一輩子媽媽及媽咪的阿姨,所以她雖然是單親小孩,卻一點都不可憐。

    外婆是學音樂的,所以教她鋼琴、小提琴和長笛,說老實話,她不太聰明,唸書加上學樂器,對她而言是很沉重的壓力,不過外婆對她很好,每次練完樂器、寫完考卷,就會給她紙和筆,她最愛畫畫了,每次畫畫都會讓她很開心。

    她的身材比一般同齡小孩矮了半顆頭,同班同學常常笑她是哈比人,還會把她的東西亂丟,她氣死了,可是她的脾氣太好,再生氣也不會和人吵架。

    遲遲深吸氣,仰頭,整張小臉沉浸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熱愛太陽,熱愛金黃色的陽光灑在臉上的溫熱感。

    可惜她們家的舊公寓夾在兩間公寓中央,陽光照不進來,終年陰陰暗暗,老媽和媽媽、媽咪說,將來,要存很多錢買一間可以照到很多陽光的房子。

    到時候,她的房間會有一個大大的落地窗和粉紅色的窗簾,她可以在下午的時候,打開窗戶讓微風和陽光一起曬進來,她要在翻飛的窗簾裡跳舞……在窗簾裡跳舞耶!那一定和童話書裡的公主一樣美麗。

    嘎吱!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傳來,震痛她的耳膜。

    遲遲沒意識發生什麼事前,先意識到疼痛。「嘶!」倒抽口氣,她的手肘和膝蓋處傳來熱辣辣的感覺。

    她被車子撞了,跌在柏油路面上,考卷掉在一旁,她還站起身,先一步撿起考卷,收進書包裡面。

    「妹妹,你還好嗎?」

    周傳敘匆忙下車,蹲在小女孩身前。

    這是個營養不良的女孩,看起來才四、五歲,卻穿著小學生的制服,寬寬的袖子在手臂上方折了兩折,瘦削的手臂、乾巴巴的雙腿,還有一張美麗的臉龐。

    用美麗形容一個看起來才四、五歲的女孩子並不恰當,但她的確帶給人美麗的感覺,他沒說錯,是美麗,不是可愛。

    周傳敘審視遲遲時,遲遲也回望他,眼底透露出些微恐懼。

    這個叔叔很高、很大、很像電影裡面的大巨人,他留了鬍子,長長的鬍子蓋住半張臉,只能勉強從鬍子中間找到紅紅的嘴唇,溫柔的聲音就是從那兩片嘴唇裡發出來的,另外半張沒有被鬍子蓋住的臉,也讓額頭上厚厚的劉海和眼鏡遮住。

    「妹妹?」他伸手要拉她,她嚇得往後縮。

    周傳敘皺眉。他的模樣嚇著小女孩了?

    他的……濃密外表……是常常嚇哭小孩,但他很懶,懶得改變造型、懶得刮鬍子、剪頭髮,反正他的工作是畫家兼投資人,不需要賣五官。

    可是這個美麗女孩的目光讓他出現微微的良心不安,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哦……長得醜不是錯,錯在不該出門嚇小孩。

    他嚇壞她了!

    拿下眼鏡,把劉海往上撥,他翻出一點臉部特徵,對小女孩釋出善意。

    「妹妹,叔叔送你到醫院好不好?」

    她應該說不,應該跳起來衝回家,老師有說過,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就算那個人說他是你爸爸媽媽的朋友都一樣。

    但,好奇怪,她不怕他了——在他露出雙眼,而她在那雙眼睛裡找到了溫柔之後。

    見小女孩半天不說話,周傳敘在心底直滴咕。

    糟糕,她到底是被撞傻還是被他的鬍子頭髮嚇傻?

    不問她的意見了,說不定她撞到腦袋,不趕快就醫不行。

    於是他蹲下身子,把小女孩抱上車。

    至於遲遲,她還在發呆。這個叔叔溫柔的聲音、溫柔的眼睛,讓她聯想到老媽托著下巴對她說的話。「你老爸啊,手很長、腳很長,一副從圖畫書裡走出來的巨人樣,他站起來的時候,會把上面的空氣吸光光,看起來好像很兇惡,但他有一雙很溫柔的眼睛,一副很溫柔的嗓音,即使喝醉了,仍然沒有忘記他的溫柔。」

    遲遲的反應機制在醫生幫她照完X光、護士為她包紮傷口時才開始。

    「啊,叔叔!」她尖叫一聲。

    「怎麼了?」周傳敘連忙低下身子。

    「我可不可以跟你借手機?」

    「好。」他把手機打開,問明電話號碼,撥好號,遞到她的手上。

    「外婆,我是遲遲……對不起,你一定很著急……外婆,老師要我們留在學校寫功課,寫完功課很快就回去了……不餓啊,老師請我們吃麥當勞,我的肚子撐得不得了……我知道啊,我有很乖……外婆外婆,我考一百分哦……對啊,以後我要用功讀書考醫學院……啊,老師叫小朋友進教室了,我先進去嘍,外婆再見。」

    她在睜眼說瞎話,並且說得很流暢。周傳敘怔愕的想。

    當護士小姐替她上藥、弄痛她的傷口時,她明明痛得倒抽氣、瞇眼睛,卻還是用甜甜的笑聲安撫外婆的心,一度痛到忍不住時,便抽出領口裡的項鏈,緊緊握住墜子,好像這麼做,疼痛就會減輕。

    歸還手機時,遲遲不忘解釋,「我外婆很膽小,聽到我出車禍,會把她嚇壞。」

    她的解釋惹得周傳敘都心酸了。這麼小的孩子,不應該這樣懂事。

    他沒多說什麼,把手機收回口袋。

    「上完藥了?你還有沒有哪裡痛?」

    遲遲的左手鬆開緊握的項鏈,甜甜地回答,「謝謝護士阿姨,都不痛了。」

    「那就好。」護士小姐揉揉她的頭,轉身對周傳敘說:

    「你們稍等一下,等X光片出來,如果沒什麼大礙,就可以回去了。」

    「好,謝謝你。」

    周傳敘彎下腰,想對遲遲說幾句話,不經意間,視線對上她胸口的墜子。

    嚴格說,那不是墜子而是男戒,他的目光定在男戒上,心像被什麼撞到似地,他說服自己,不過是相似,而相似的款式太多,它不是他認識的那一個……但,同樣的話Run過三次,他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

    最後,他很不懂禮貌地,沒經過小女孩的同意,逕自拿起戒指仔細翻看,當戒指裡頭刻的那個英文字躍入眼簾時,心一寸寸發緊。

    它怎麼會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它被偷了呀……在很多年前……遲遲防衛地拉回項鏈,飛快把墜子收進自己的領口裡,用雙手緊緊壓住。

    「這是爸爸給我的,叔叔不可以動。」

    「……爸爸?」

    「對,爸爸。」同學和鄰居都嘲笑她沒有爸爸,可是她知道她有,老媽說過,她又不是孫悟空,怎麼能從石頭裡蹦出來?所以她當然有爸爸。

    「誰告訴你這是你爸爸給你的?」

    「老媽。」

    爸爸?老媽?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飄過,周傳敘緊盯小女孩的五官。

    不會吧,他在想什麼啊,那麼美麗的女孩怎麼會有個當小偷的母親?但,如果是呢?就算機率小於千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仍是種存在的東西啊。

    現在他有兩條路可以走,一、選擇猜測,二、選擇證實,就算證實出他腦袋裡的只是個荒謬念頭……他能有什麼損失?頂多是莞爾一笑,嘲笑自己吃太飽、想太多。

    遲遲凝視他,她喜歡他的眼睛,很溫柔、很像她夢裡的父親。她忍不住開口問:「叔叔,你有女兒嗎?」

    正常的人會說:「是的,我有女兒。」或者說:「沒有,我沒有一個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兒。」

    但周傳敘的反應不在正常範圍,他勾起她的下巴,企圖在她的五官裡研究出什麼似的,仔細審視。

    「走吧,我們去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回家了。」

    叔叔有沒有聽錯啊?護士阿姨明明說要看X光片,又不是抽血……可周傳敘沒有給遲遲發表疑問的時間,他動作飛快地打了幾通電話聯絡醫院裡的醫生朋友,然後看X光,確定遲遲無大礙,之後兩人都抽了血,所有事情一氣呵成。

    半個小時後,周傳敘和遲遲雙雙坐在麥當勞裡。

    「叔叔,為什麼醫生要抽我的血?」她小小的手指頭拿著雞塊,終於有機會問出心中疑惑。

    他怔了怔。他不贊成小孩說謊,但這時候他不得不同意,說謊是把事情簡單化最快的方式,於是他說:「醫生要抽你的血去做培養,看看跌倒時,有沒有細菌跑進你的身體裡。」

    「那叔叔沒有跌倒,為什麼也要抽血?」

    周傳敘語頓。那句話講得好——說一個謊必須用更多的謊來圓。

    他轉了轉腦袋,回答,「是我把你撞倒的,不能只讓你一個人痛,我應該陪你一起痛才公平。」他欺負小女孩年幼無知。

    「哦……其實沒關係啦,叔叔不必陪我痛。」

    「真的嗎?謝謝你。你要不要吃冰淇淋?我聽朋友說,附近有一家冰淇淋很好吃。」周傳敘轉移話題。

    「不要。」

    「你不喜歡冰淇淋?」

    「喜歡啊,但冰淇淋很貴,媽媽說,我們要節省一點。」

    「節省要做什麼?」他覺得好笑,節省居然會從這麼一丁點大的女孩嘴裡說出來。

    「把錢節省下來給外婆買大房子。」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外婆很喜歡住大房子?」

    「我們的房子快被拆了,老媽和媽媽、媽咪要努力賺錢,我和外婆不會賺錢,我們負責節省。」

    分層負責,很有道理的說法。

    好一段日子之後,他才弄明白,媽媽及媽咪指的是她的大阿姨、小阿姨,三個姐妹為彌補遲遲沒有父親,決定給她很多個母親,共同撫養她長大。

    「你爸爸呢?」

    「我爸爸迷路了,有一天早上他出去買豆漿給我喝,走著走著就忘記回家的路,我們到現在還在找他。外婆說等我當醫生,碰到失憶的男人要注意看清楚,說不定那就是我爸爸。」

    「所以你很想當醫生?」

    「對。」

    他點頭,不明白為什麼,這小女孩老讓他有心酸的衝動。「好吧,你不想吃冰淇淋就不吃,那麼有沒有你想要的東西?衣服?玩具?還是其他?叔叔買給你。」

    如果她開口要大房子的話呢?他只考慮兩秒鐘,然後馬上知道他會給,並且給得毫不遲疑。

    他的錢多到失去意義,財富對他而言,只是幾張書面數字,倘若那些數字能買到女孩一個真心笑容,他願意。

    「我要……」她偏頭想想,須臾,露出笑容,說:「我希望老媽可以陪我。」

    她要陪伴?「媽媽很忙嗎?」

    「嗯,超忙的。」

    「她在忙什麼?」

    「忙著賣房子啊,每天從早上賣到晚上,回到家常常累到說不出話,媽咪也是哦,媽咪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睡飽飽……」

    沒說話,周傳敘負責傾聽,從她的形容裡,拼湊出一個疲憊的母親、一個迷路的父親、一群同心協力的姐妹、一個沉重的家庭……晚上七點四十三分,辦公室裡燈火通明,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子站在辦公桌後面,板著臉孔,對七、八個年輕員工說話。

    她叫向冉冉,二十六歲,有一張美艷的臉孔和穠纖合度的身材,她的皮膚非常白,不用上妝就是無瑕美女,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個聰明腦袋,別人想不通透的東西,對她而言只是簡單邏輯。

    若這是上天送給她的優厚禮物,那麼惡劣的命運就是老天平衡她的過度大方。

    她的命很差、運氣也很差,是老人家口裡說的那種「水人沒水命」的女人。她不認識何謂不勞而獲,只知道,她要什麼,只能埋頭苦幹,花別人三倍力氣去爭取。

    「這件案子這星期之前一定要搞定,不可以再拖下去,張書棋、李育評,你們兩個晚上再跑一趟王先生家裡,記得,從王太太身上下手,如果你們還是沒辦法處理,趁早告訴我,我換別人去。」

    大大的眼睛一掃,在座的年輕人如坐針氈。

    「知道了,我們會盡全力。」張書棋、李育評異口同聲。

    盡全力就夠了嗎?不夠,她要看到結果——她要的那個結果。

    「王嘉凊,吳奶奶的那個房子到底賣還是不賣?你後天以前給我確定,別告訴我,你連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都說服不了。」

    「是。」王嘉凊苦著臉,硬著頭皮接話。那老太太和巫婆差不多,精明得不像八十歲。

    「我接下一個大Case,是兩幢連棟的透天別墅,莊文禾,這是地址和鑰匙,找時間去拍照、測量勘查,明天一大早,我要看到資料。」

    明天一大早要看到資料?換言之「找時間去拍照」,那個最佳時間點是今晚……不過,他很開心,接下這個沒有「過度壓力」的工作。

    「好,我晚上就搞定。」

    「明天中午的會議改到下午,陳素嫻,明天早上你和我跑一趟永和。」

    「好。」應完話,她發現向冉冉的目光還定在自己身上,立刻乖覺道:「我會穿長褲、平底鞋,還會做好所有紀錄準備。」

    向冉冉點頭,眼光掃向座位左方的兩個女生。「至於你們……」

    女孩互視一眼,穿黑裙的那個馬上起身。「Boss,我們明天會去翁先生家裡把合約簽下來,另外,文小姐那邊也談得差不多了,沒有意外的話,買主這幾天會付頭期款。」

    「很好。」向冉冉點頭。「你們可以下去了。」

    手下們魚貫離開她的辦公室,在門砰地關上那刻,向冉冉也像被抽了氣的球,癱在座位上。

    撫著隱隱發痛的額頭,她把剩下的溫開水倒進喉嚨。

    她知道員工們背地裡喊她女暴龍,知道他們批評她帶人的方式沒有人情,但……任何新人加入他們這組時,她就把話挑明說了,他們都是來這裡賺錢的,不是來交朋友,如果要交朋友,她建議他們到KTV、到PUB,到那裡訓練人際關係,會比待在這裡更令人滿意。

    她是直來直往的人物,從不浪費心機在背後整人,能跟她的就跟,不能跟的,請另找高明,她不強求。

    「嘶……」一陣雞皮疙瘩冒起,她拉了拉身上的小外套。

    不是冷氣太冷,而是生理痛宰折磨她的神經,每個月,她都要被這種女人特徵折磨一回。

    電話響,她趴在桌上,懶懶地拿起話筒。

    「喂,你好,這裡是向冉冉辦公室。」

    「冉冉,我是媽。」

    聽見母親的聲音,她沉默了,揉揉發痛的太陽穴。她知道母親打這通電話要和她談什麼。

    在她沉默之後,母親在電話那頭尷尬半晌,才囁嚅開口,「冉冉,我明白你的立場,只不過爸爸終究是爸爸……」

    這樣的男人還可以當爸爸?她嗤之以鼻。

    她高三那年,爸爸有外遇,對象是他的秘書,這分明是件錯誤的事情,但他錯得理直氣壯,爺爺奶奶甚至挺自己的兒子挺得毫無天理。

    他們說:「要怪就怪你們母親沒為向家生下一個男孩。」

    於是,錯在母親不爭氣的肚子,錯在向冉冉、向秧秧、向晚晚不是男生、不能為向家傳宗接代。

    很白癡、很八股的想法!

    之後爺爺奶奶以中斷她們的經濟來源為要脅,逼迫母親同意簽下離婚協議書,三姐妹都是驕傲的女生,而母親是傳統女人,她們拒絕了,結果是,家裡窮到連下鍋的白米都沒。

    母親大學畢業就嫁給父親,沒出過社會、沒有半點工作能力,所以養家頓時成了身為大女兒的她的責任。

    她甚至連畢業證書都來不及領,就急著找工作賺錢,而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援交。

    出賣身體那天,她回到家裡,母親和妹妹們抱頭痛哭,聲聲的哀求讓她不得不更換工作,幸而老天爺幫她,讓她很快找到房仲業這個工作,那時她才十九歲,會被錄取的原因是她鬥志滿滿地對上司說:「我要賺錢,賺非常多的錢。」

    所以,一個把她逼到絕境的父親,她能要、還要嗎?

    「那個女人離開你爸爸很多年了,這些年,他女人一個換過一個,卻沒有人為他生喜愛一兒半女,這讓你爺爺奶奶非常失望。」

    「又如何?是他選擇當孝子,不當個有肩膀的父親,他無權回到這個家庭。」

    她是個勢利女人,愛錢、愛大房子,這些年,父親除了生不出兒子之外,他的工作倒是很成功,接受回頭的父親等於接受一大筆讓她連作夢都會發笑的財富,但她不要,因為,他毀了她的夢。

    那年,她功課很好,老師同學都相信她能考上第一志願;那年,十九歲的她寫了近五十封情書給隔壁班那個男生,在畢業前夕,她收到他的回信,信中他說——

    讓我們一起加油,如果我們都考上T大醫學院,就正式當男女朋友吧。

    她原本可以擁有那種人生的,是父親害她失去夢想、未來,失去她在日記簿裡寫過千百次的男生。

    「你爸爸病了。」於希真知道要說服這幾個女兒接納父親,比什麼都困難。

    「他有錢,可以找最好的醫療團隊照顧他。」

    不像她,窮到遲遲出生那天,都開始陣痛了還得勉強擠著笑臉說服客戶買下一棟可以讓她賺五萬塊傭金的房子,她深刻記得那種痛,她忍了,忍到下班,打了卡、填下假條,才離開辦公室。

    「可是,你爸……或許活不久,醫生說,不會超過一年……」

    一年?向冉冉像被砸了記悶棍,再也說不出反對。

    那個男人就要死了……

    因為他,她與幸福擦身而過;因為他,她不信任男人;因為他,年紀輕輕的自己成了單身母親,在花樣年紀裡,別的女孩在享受青春、享受生命洗禮,她卻駝著背,背負著家庭重擔和女兒的教育問題。

    是他害的,但他就要死了……

    「冉冉,如果你們姐妹一致反對,我會尊重你們,不讓他踏進家門,只是你們確定,未來不會後悔嗎?要是若干年後想起今天,你們會不會因為這個決定感到遺憾?」於希真歎氣。

    她無語。

    「他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整個家庭,如果不是一個行差踏錯,你和秧秧、晚晚都會不同。」

    「我常夢見你穿白袍的模樣,夢見你在手術室裡,做了一個又一個完美的手術;我夢見秧秧和一群外國人說話,她穿著昂貴的名牌套裝,指揮你爸公司裡的員工,那氣勢比男人更像大老闆;我也夢見晚晚,她站在大舞台上,穿一襲紅色晚禮服,拉著小提琴,一曲完畢,台下的觀眾起立熱烈鼓掌。

    往往夢醒,我就有滿肚子怨懟,我恨你父親、恨破壞完美家庭的壞女人,但時光無法逆轉,錯了的事無法改變,你們現在能做的是,別讓自己和父親一樣出錯。冉冉,你再考慮考慮好嗎?」

    她的回應是一個無聲歎息。

    等了半天,於希真仍然等不到她的回應,垂眉。「遲遲想學英文,我答應帶她去試聽,先這樣,你再慎重想想。」

    電話掛掉,向冉冉陷入一陣沉思。

    他,就要死了?真卑鄙的男人,他怎麼可以死?煩!頭痛到快爆炸,她捶著頭,一下比一下重。累……好累,累得她快直不起身,她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在那裡,她不是媽媽、不是長女、不是組長,只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人……

    打開電腦,在「我的最愛」裡,她找到想看的畫面,那是一片大海,很藍很藍的海,陽光當頭照耀,把她冷冷的身子弄得很暖,閉上眼,她彷彿聽見大海的呼喚聲,聽見太陽向她招手,要她快點加入。

    周傳敘盯著電腦裡的檢驗報告快要兩個小時了。

    多不可思議,千分之一的幾率也被他撞上,向遲遲居然是他的女兒?

    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當了六、七年的父親,自己卻一無所覺,要怪老天熱愛捉弄人,還是怪命運偏好與他作對?

    不過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讓他決定替自己和遲遲驗DNA,誰知道會驗出一個讓人想像不到的結果!

    打開徵信社寄來的檔案,當向冉冉高中時期的照片出現在電腦螢幕上時,他倏地記起,為什麼是她。

    七年前的片段場景跳入心田,那些已經模糊而塵封的人事再次鮮明。

    十九歲的向冉冉和十九歲的幼榕一樣,清純乾淨,聰明的眸子裡掛著靈敏,她有張和幼榕相似的臉龐,她們都在身後梳起馬尾,對,她們很像……

    天上斜斜飄起雨絲,他不喜歡雨天,認為雨天總會發生一些壞事。他離開父親那天,下雨;失去母親那天,下雨;幼榕到加拿大唸書那天,也是像這樣,飄著雨絲的天氣。

    可今天有好事情,他賣掉了一副畫,收到十萬塊錢訂金,他親吻無名指上的戒指,想像自己正親吻著那個在遙遠國度裡唸書的女人。

    他的畫已經小有名氣了,最近畫廊計劃把他的畫行銷到國外,今天特地找他去談到國外開畫展的事。

    幼榕離開兩年了,兩年間,他勤奮不懈,讓自己變成有錢人,賣畫、投資、置產,現在的他雖然還住不起大豪宅,但已買下一戶五十坪公寓,而存款簿裡的數字也高達八位數。

    他會繼續積極進取,等她大學畢業回國,屆時,他將是個億萬富翁,以這樣的身份向幼榕的父母提親,他們應該不至於反對了吧?

    把T恤的帽子拉到頭上,他不喜歡穿雨衣也不愛打傘,他快步過馬路,走到表妹指定的咖啡館。

    因為父母過世得早,他是阿姨、姨丈照顧長大的,去年趕上移民熱潮,阿姨全家移民到加拿大,只有表妹留在台灣,繼續把大學念完。所以珊珊常常哀怨道:「家人不在身邊、我們兩個人只好相依為命了。」

    他疼珊珊,不單因為表妹和女友是死黨兼好友,更因為他們一起長大,手足情深。

    「表哥,我在這裡。」珊珊對他招手。

    他朝她走去,珊珊看他一眼,瞪他。「又不穿雨衣,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都不會生病的哦?」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頭髮。「口氣很差哦?誰敢惹我們家的珊珊,我給你出氣。」

    她怒氣騰騰地把咖啡杯端起來,仰頭,一口氣喝掉。

    「怎麼了?看起來真的氣得很凶。」他捏捏她可愛的臉頰。

    「表哥,你現在有錢了,為什麼不常飛加拿大,和幼榕見面?」她揮開他的手,不知道氣誰才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忙。」成名並非不必付出代價。

    「你有沒有想過,幼榕一個人在那邊會寂寞?」

    「不會的,她和家人一起去,哪會寂寞。」

    「可是、可是……可是那裡的男生都很熱情。」

    「我對幼榕有信心。」他們約定過,要等彼此十年,可他並不想讓兩人真的等上十年,所以必須加倍賣力,現在的辛勤是為了減短兩人的思念期。

    聽見他的話,珊珊氣瘋了,突然大聲一吼,吼得旁邊的人紛紛轉頭看她。

    「信心個鬼啦!她要結婚了,那個沒良心的傢伙居然敢寄紅帖給我,她要我轉告你,不要再守什麼約定,她要嫁的男人很好,她會得到幸福,她要你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連珠炮似地說完,氣得淚水直流。

    屁啦屁啦屁啦,全是狗屁話!那年出國還一把一眼淚一把鼻涕,哭著說她念完書一定馬上趕回來,才多久的時間啊,就移情別戀、另結新歡,這年頭,愛情都是騙人的不成?

    珊珊好氣,氣得跳腳,她昨天狠狠把幼榕罵一頓,也不管國際電話有多貴,要是沒有罵到她爽,她怎麼捨得放下電話?

    「……珊珊,這種事,不要隨便拿來開玩笑。」

    他淡淡看了表妹一眼,極力壓下心中的澎湃洶湧,告訴自己,他不信,珊珊只是道聽途說,只是被謠言迷惑。

    開玩笑?拜託,她已經氣到腸子快破掉,他居然說她開玩笑!珊珊忍不住朝笨蛋表哥咆哮,「我哪有開玩笑!你自己看,今天是她結婚的『大好日子』!」

    當那張印著幼榕甜美笑臉的粉紅鑲金邊喜帖落在桌面上,他的心也像被人用斧頭劈開,驚天動地的痛起來。

    不是說好十年的嗎?他那樣認真守著約定,沒想到要求承諾的她,不過短短兩年,就改變了心意……

    都說距離是愛情的殺手,這是規則、是定律,他不信,還認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夠堅定,哪曉得到頭來,他的堅定全抵不過規則定律。

    凝睇請帖上的照片,他很明白她真的愛上別人了,如果是勉強,勉強不出甜美笑容,別欺騙他攝影師的技術好,如果沒有那樣的感情,一定拍不出這樣的照片。

    「你看清楚,不是玩笑、不是謊話,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她在電話裡和幼榕說要斷交,幼榕沒話說,但她聽見她在哭,不斷說對不起,不斷要表哥尋找自己的幸福,還說什麼兩個人的家世不合適……屁啦!根本就是看不起表哥的職業和身世!

    「算了,他們家我們高攀不起!表哥,我幫你介紹幾百個比幼榕更好的女生,我保證她們的老爸老媽不會這麼勢利眼……」她一路氣、一路罵,最好罵到詹幼榕的耳朵發癢爛掉。

    「……她幸福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表妹以為他沒說話意願時,終於開口。

    這時候還管她幸不幸福?自己的悲傷比較重要好不好!他周傳敘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珊珊氣怒地想。

    「表哥,她幸不幸福干你屁事啊?她最好三個月結婚又離婚,最好她被家暴,最好……」

    「夠了,珊珊。暑假你回加拿大和阿姨、姨丈團聚時,如果有機會碰見她,替我帶句話,就說我會如她所願,放手、尋找自己的幸福,叫她不必有心理負擔。」

    他的話讓珊珊瞪目結舌,但他沒理會,逕自走出咖啡廳。

    雨還在下,但他沒把帽子戴上。

    這天晚上他喝了點酒,朋友替他找到一個援交女孩,他只看一眼就同意和她上床,因為她有張和幼榕相似的臉龐。

    那天晚上,他要了她,記不得要過幾次,唯一記得的是女孩眼角的淚光,那是她的初夜,她很痛、痛到緊咬下唇,他看見她的下唇滲著血絲,卻倔強的不肯讓示弱的淚水滑下。

    他有很深的歉疚,他不該把對幼榕的不滿發洩在另一個女孩身上,但他停不下來,只能盡力溫柔,溫柔地哄著她,叫她別害怕,多好笑,施暴者竟然要被害人不害怕?

    但不知道是他的誘哄出現效果,還是她已經死心認命,最後她鬆開緊咬的下唇,他溫柔的唇立即覆上她傷痕纍纍的唇。

    入睡之前,他告訴她,他真的很抱歉。

    隔天清晨,他發現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指間的戒指也被偷走,他應該生氣懊惱的,但想起那雙倔強的眼睛,滲血的下唇,便無法生氣。

    她第一次援交,而他是個沒性經驗的男人,所以兩個人沒有保險套、沒有避孕措施,遲遲是在那個晚上有的吧?

    滑鼠跑過,周傳敘讀了向冉冉所有的背景資料。

    那是個家庭悲劇,悲劇裡的女孩獨立撐起一個家庭,他也因此理解了遲遲的懂事。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怎能不磨出一顆玲瓏剔透心?

    看著徵信社用長鏡拍下的照片,照片裡的遲遲總是張著一雙清靈大眼,細心觀察週遭的人,而照片裡的向冉冉,緊繃的眉頭一如她梳得緊繃的髮髻,眉宇間有些許嚴厲,幾十張照片中,找不出她一個親切笑容,有趣的是,屬下給她的綽號——女暴龍。

    歲月真是可怕的東西,它把那個嬌弱而倔強的女孩磨成女暴龍……周傳敘不禁莞爾。她肯定相當勇敢,否則一個被社會踩在腳底下的女孩,怎能翻身,把社會踩在腳底下?

    關掉電腦,他想,他必須做點什麼,為了自己的女兒。

    走到窗邊,黑色的窗戶映出他的面容,他看見雜亂的頭髮和鬍子,想到遲遲的畏懼退縮。

    知道了,他第一件可以做的事是理掉鬍鬚、剪一個乾淨的髮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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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五坪不到的小套房旗暝暠暟,瑰瑮瑧瑢雜亂地擺著傢俱,書桌上放著幾迭大大小小的畫稿碣碤碩碞,褌裫裳裍幾本厚皮精裝書和換下來的衣服散亂在狹窄的床上。

    那是張很小的單人床,躺個一百六十公分的女人或許還勉強稱得上舒適漊滷滵漻,槙樄榐槁但如果躺了倚窗而立的那個男人……

    恐怕是辛苦了。

    屋子一角立著畫架,小圓板凳的周圍散放一堆油彩水墨旗暝暠暟,孷孵寞寡畫架上蓋著一塊沾上無數油彩的灰布。

    靠在窗邊、頻頻往下張望的周傳敘,剛從大學美術系畢業誋誫誖誒,蒺蒙蒔蒹一直想當個畫家,所以很多同系同學都去學校或補習班裡兼畫畫課了,他還待在家裡,每天創作。

    公寓位在五米巷道上,他在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現,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她還沒來。

    走到角落的畫架前,他掀起那塊有點骯髒的灰布,畫架上釘著一幅未完成的畫作,那是女孩的近身像,A4的紙張裡,女孩淺淺笑著,右手抓住兩顆紅櫻桃,左手手指輕輕咬在嘴裡。

    她很年輕,披肩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巴,紅紅的嘴唇比櫻桃誘人,而眼底的濃濃嬌美讓看著她的人倍感甜蜜。

    她叫詹幼榕,才十九歲,今年暑假就要高中畢業,她有良好的家世和家教,爸爸是醫生、媽媽是教授,哥哥在念醫學院,未來……

    想到未來,他忍不住笑開。

    她不適合生長在那個模範家庭,因為她未來不想當醫生、教授或律師,只想當他周傳敘的妻子,她要每天窩在他懷裡、賴在他身邊,她要每天雙眼睜開,就看見他溫柔的笑臉。

    她不要輝煌成就的人生,對於成功的定義,她說——可以擁有周傳敘的女人,就是天下無敵。

    她愛他,愛得很深、很真、很純。

    她和他的表妹劉鈺珊是死黨,兩人國、高中六年都坐在一起,天天聽珊珊說著崇拜表哥的話,以致還沒認識他,就先愛上了他。

    她常常問他。「你什麼時候才要娶我?」她真的很想嫁給他,每天都想。

    而溫和的他總是微笑說:「我會娶你,只要你長得夠大。」

    他並沒有說錯,她的年紀太小,小到不適合談論婚嫁,但不適合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沒父母親、沒有家世背景,而且相當貧窮,這些問題構成她父母親強烈反對他的理由。

    他們反對女兒和什麼都沒有的大學生談戀愛,若他念名校、一畢業就有高薪工作等著赴任也罷,偏偏他周傳敘是三流大學的美術系學生,論前途、論未來,一切仍是不可預測的未知數。

    大部份的父母,都會反對自己的女兒和這樣的男人有所牽扯。

    他們積極反對女兒沉淪,然而嚴官府出賊偷,他們越反對,女兒越是要逮著機會來見他,為了這件事,他們鬧過無數次家庭革命。

    放下灰色的布,把畫作遮住,周傳敘再度走到窗邊,手伸進口袋。

    口袋裡有一個絲絨盒子,裡面放著兩隻新戒指,白金的,不太貴,他和店員討價還價後,以八千塊成交。

    他很窮,照理說沒有多餘金錢可以買下這樣的對戒,但上星期他賣掉生平第一幅畫作,賺得人生第一筆金錢,這筆錢,他決定投資在愛情上面。

    窗外,一個纖細的鵝黃色身影映入眼簾,迅速地,微笑爬起他的嘴角、浮上他的眼尾,他幾乎可以聽見她輕快的細跟涼鞋踩在柏油路面的叩叩聲。

    飛快走到對講機邊、壓下公寓大門的鎖,他打開房門,展開雙臂,準備迎接他的小愛人。

    一、二、三……他在心底默默細數她高跟鞋踩在階梯上的聲音,閉起雙眼,想像她朝自己一步步靠近,光是想像,心就漬上了蜜,他愛她,非常確定。

    下一秒,她小小的身子投入他的懷裡,仰起頭,她的唇堵上他的,一個熱熱烈烈教人喘不過氣的法式熱吻,讓他的身體出現異常變化。

    匆促間,他推開她,別過身,抑住衝動與尷尬。

    詹幼榕不懂他的反應,從身後圈住他,嬌聲問:「為什麼不理我?生氣了嗎?不要氣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看我看得很緊……」

    「我沒生氣。」他深吸氣,轉過身,阻止她的叨絮。

    「有,你肯定生氣。」她都起可愛的小嘴嗔道。

    「沒事我幹麼生氣。」他捧起她的臉,同時命令自己的慾望退潮。

    「你可以生氣的事多著呢,氣我哥哥揍你,氣我爸爸對你不客氣,也氣我媽媽說、說你配不上我的家庭……」話說到這裡,她聲音哽咽。「可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啊,你不可以把他們的帳算在我頭上。」

    周傳敘愛憐地把她擁入懷裡。「放心,我不是亂算帳的男人,我知道你沒錯,也明白他們的立場沒錯。」

    誰都會這樣看待一個美術系的男生吧!他微微歎息。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你會變成畢卡索,你會住豪宅,變成億萬富豪,我一直都相信。」她的淚水滑出眼眶,像優雅的芭蕾舞者,一個美麗的小滑步,抓緊了他的心。

    「我知道。」他愛她眼底的崇拜,愛她的全心信任,為了她,他會努力把自己變成富豪,讓她吃好穿好,成為人人羨慕的女王。

    「他們目光短淺,我和他們不一樣。」她好氣家人,是他們在為難她的愛情。

    「我懂。」

    「你不可以因為他們,就不愛我了。」她抓起他的袖子放進嘴裡咬,愛嬌的模樣看得人心憐。

    「我不會。」

    「既然不會,為什麼……」詹幼榕的臉瞬地爆紅。

    「為什麼怎樣?」他不理解她的羞澀。

    「為、為什麼你不吻我?」話說完,她一頭鑽進他懷裡。她很愛讓他吻呢,他的氣味很好聞,他的吻很溫柔,他的一切是她這輩子最愛的東西。

    她問出他滿心無奈。「不是不想吻,是不能吻。」

    「你在繞口令嗎?我聽不懂。」

    「再吻下去,我會想把你帶上床、要了你。」他低抑的聲音在她耳畔迴響,響得她滿臉通紅。

    原來阿敘不是不要她,而是太想要她……詹幼榕圈住他的腰,輕笑道:「你又沒問我。」

    「問什麼?」

    「問我想不想給啊?說不定,我願意呢。」

    「傻瓜,你還小,這種事不能隨便允的。」

    看向堆滿雜物的單人床,他不允許她的第一次在這麼狹窄的地方,他發誓,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買豪宅、買昂貴大床,讓她的第一次無懈可擊。

    「對象是你,就不隨便。」她認真道。

    這麼美好甜蜜的承諾呵……他收下了,謹慎而細心地收妥。

    「來,看我給你買什麼。」

    周傳敘從口袋掏出絲絨盒子,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女對戒躺在盒子裡,戒指內刻了幾個字,男戒裡刻著「Eternity」

    、女戒裡刻上「Lover」,他拿起女戒慎重地為她戴上,而她也拿起男戒為他戴上。

    她愛憐地撫摸指間的戒指。「阿敘,我們這樣算不算夫妻?」

    「不算。」他回答得篤定不遲疑。

    「有戒指、有愛情,為什麼還不算?」她不滿意他的答案。

    「因為你的婚戒將是一顆鑲著大鑽石的戒指。」

    她笑了,感動的笑容填滿他的心。「不管有沒有大鑽石,周傳敘,詹幼榕只當你一個人的妻子。」

    「知道了。」

    「阿敘,我就要去……」話到了嘴邊,卻在他那雙溫柔大眼中失去說的勇氣。

    「你要去哪裡?」

    她搖頭,苦悶的眉縮出傷心。「阿敘,我們可不可以約定?」

    「約定什麼?」

    「約定十年,十年裡不管是你離開或者我離開都沒關係,重點是十年之後我們碰在一起時,就結婚。你說好不好?」

    「很奇怪的約定。」他狐疑地看她。

    「哪有奇怪,十年,你三十三歲、我二十九歲,剛好是適婚年齡。」

    「這個部份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你或我會離開十年?」

    「呃……我、我會考大學嘛,要是我不在台北唸書呢?

    那不就分開了。」她支吾其詞。

    「傻瓜,那不算分開,我會天天打電話給你,假日的時候,再搭車去找你。」

    她卻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我都敢立誓等你十年,你為什麼不敢立誓?是不是你打算趁我去唸書,就偷偷愛上別人」

    這樣也能生氣!周傳敘好笑地回答,「好,別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等你。」

    詹幼榕突如其來的脾氣不只莫名其妙,還教人抓不著頭緒,上一秒才發火,下一秒又哭得滿面淚水,她哭著拉扯他的衣服說:「傻瓜,等五年是幸福、等十年是奢華的幸福,等二十年、三十年……就什麼都不是了。」

    「為什麼?」他聽不懂。

    「當一個女人留給你的只剩下無盡的等待和思念,你要懂得認賠殺出,別傻傻等下去,二十年、三十年,是很漫長的光陰,不要浪費自己的生命。」

    他笑開,溫柔的眼睛盛滿溫柔。「對象是你,就不浪費。」

    他盜用她的話,她深受感動,猛地撲上他的身子,連聲說:「阿敘,我好愛、好愛、好愛你。」

    「我知道,我也好愛、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麼多的「好愛」阻止不了她的離開,在十幾天的杳無音訊後,周傳敘找到詹幼榕家裡,才曉得他們全家移民了,從表妹珊珊口中知道,詹家移民是為了躲他,她的父母親不希望女兒的未來毀在一個沒出息的男人手裡。

    夏天過去,他開始明白等待是件多麼痛人的事情,他無時無刻不想到她,想她的笑,想家教良好的她,走到哪裡都有一方乾淨手帕,想她單純美麗潔白的人生不再和自己交集,想他們的愛在她父母親眼底竟是污點。

    秋天過去,他告訴自己,別讓人瞧不起,如果她的父母以金錢來衡量男人的價值,那麼,他就努力提升自己的價值。

    冬天來臨,他的第二幅畫、第三幅畫順利賣出去,忙碌排擠了思念,讓他的生活不至於那樣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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