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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不敢相信這輩子會再遇見這個男人!

  他可惡地依舊年輕俊美,那副細致眉睫是上帝精心的工筆畫,黑色磁石般的雙眸,漂亮的五官如瓷器,再賦予斯文優雅的氣質,那副細框金邊眼鏡是她最難以抵擋的,打造出她迷戀的男性臉龐--後來她才明白,那副眼鏡是禁錮惡魔的咒語……

  他對她微笑,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迷人微笑,彷佛並不怪她這些年杳無音訊,他過分俊美的笑顏是視覺迷幻劑,總教她神魂顛倒,忘記一切--且慢!她受過太多次教訓了,他這種嘴角輕勾的模樣,就代表有人要倒黴,而那個人通常是她。

  他凝視她,靠近她,灼熱呼吸燙著她最敏感的耳垂。“想念我嗎?”

  “一點……都不想。”口是心非,她懊惱地發現肌膚因為他的接近,泛起亢奮的疙瘩……不對,她起雞皮疙瘩是因為怕他!她很怕他!

  他仍舊微笑,彷佛將她的拒絕誤解為肯定--或者他根本沒理會她的答案。他一向如此,他總能讓事情順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也總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解開她的睡衣,然後褪去自己衣物,溫暖的男性軀體覆上她。

  她鴕鳥地閉上眼,無法不感覺到他結實的身體,他的皮膚也光滑得像瓷器,卻炙熱如火爐,熱得她臉紅心跳。在他強壯的懷抱裏,赤裸肌膚接觸的銷魂讓她羞愧,但也好興奮。他親吻她肌膚,親吻她說不出口的部位,對她做出她不敢想象的過分行為。他太放肆了,但很溫柔,他總是很溫柔,這是他的本性,不是因為他愛她,絕不是……

  不知哪來的刺耳鈴聲干擾他們,她想推開他,他不肯放手,她使勁推他,爬向不知名的鈴聲來源--

  丁琪艾猛然睜眼,用力按掉鬧鐘,時間是清晨五點半。

  房裏寂然無聲,床上唯有她自己,她的睡衣好端端穿在身上,沒有什麼男人。

  只是作夢而已……她喘口氣,心髒劇跳,感覺額頭發涼,伸手一摸,都是冷汗。

  作春夢可以作到滿頭冷汗,她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人。

  她喃喃道:“一大早作這種夢,真是壞預兆……”

  跟他分開這麼多年,第一次夢見他,就是這麼刺激的夢境,八成是被連日轟炸的結果。

  兒子知道父親還在世以後,天天吵著要去找他,老媽也逼她去討安家費,沒一刻讓她安寧,幸好女兒對父親沒什麼興趣,否則三管齊下,她會很想逃家。

  “拜托,就說跟他的事都過去了嘛……”她揉著額頭咕噥。老媽偏偏認為他欠了她,逼著她追討,她躲他都來不及,還自己送上門去給他宰?豬也沒這麼蠢好嗎?

  現在的她有份好工作,能養活一家四口,日子平安順遂,不想跟他有什麼交集,他與他的風流韻事若是一片囂張的田地,她就是旁邊安靜的小水溝,各過各的,不相幹。

  她起床盥洗,小心別吵醒仍在熟睡的母親與一雙兒女。更衣後,她下樓,來到一樓的“莓果”麵包店,走進廚房。

  她熱愛烘焙,在幾家麵包店做過,最後在“莓果”落腳,當時老板初創業,與她相談甚歡,邀她入股,她投入所有積蓄,押對了寶,如今麵包店生意興隆,靠這家店,這輩子她一家人都不愁吃穿了。

  廚房裏早有麵包師傅在忙碌,烤爐的烘烘熱氣驅散早秋的涼意,送來奶油、果醬與出爐麵包的濃鬱甜香,她精神一振,跟眾人打招呼。“大家早!”戴著帽子口罩手套的師傅們跟她揮手致意。

  “琪琪?”老板唐益夫立刻迎上去。“就說‘小紅帽泡芙’我做就好,你多睡一點,怎麼又這麼早起來?”

  跟丁琪艾合作越久,他越喜歡她,近來積極對她展開追求。

  丁琪艾相貌甜美,圓溜溜的烏黑大眼像無辜小鹿,心思都寫在愛笑的臉蛋上,加上天生的柔軟嗓音,就像一口就能吃掉的綿軟糕點,他很早就對她心動,遲遲沒行動是因為她未婚生子,條件不太好。正經的女人怎會落到當未婚媽媽的地步?

  不過相處久了,他漸漸發現她其實很單純,單純得有點傻氣。他實在很喜歡她,喜歡到和別的女人約會時也想著她,而且她對麵包店的生意幫助也很大,因此他願意忍耐她帶著兩個小累贅。

  “沒關係啦,我對它最熟,何況只做幾十個,花不了多少時間。”丁琪艾係上圍裙。這款泡芙是她研發的配方,是她的驕傲,就像自己的孩子,總想親手將它們每一個帶來世上。

  “你是不信任我的手藝,沒辦法忠實呈現它的味道嗎?”唐益夫佯怒。

  “沒有!”她趕緊搖手。“你知道我喜歡做蛋糕嘛,要我坐在櫃台收錢,我實在很不習慣,還是內場工作比較適合我。老板……你別生氣喔?”

  “我開玩笑的,你別緊張。”唐益夫笑了。“你喜歡做就做吧,這泡芙是我們店裏的招牌商品,就交給你這位原創的大師傅了。”

  丁琪艾籲口氣,露出笑容。“謝啦!”

  “讓你工作你還謝我?”唐益夫好笑,看她興致勃勃地站到工作台邊,他走到她身畔,低聲道:“我訂好今晚的餐廳了,七點鐘,別忙太晚,早點回家準備。”

  “什麼?”烘焙機器的聲音過大,她沒聽清楚。

  他稍稍提高聲調。“我訂好餐廳的位置了--”

  “啊?什麼?”她還是沒聽清楚。

  “我說,我訂好今晚餐廳--”

  “等等,機器好像有問題,我聽不--”

  “老板說,”一旁圓胖的中年師傅道:“他訂好今天晚上的餐廳了,七點鐘,叫你早點回家準備。”

  語畢,其它師傅都笑了,大家擠眉弄眼。“好好跟老板去約會啊!琪琪。”大家都知道老板在追丁琪艾,都給予祝福,也不時拿容易害羞的她開玩笑。

  “喔。”丁琪艾臉蛋窘紅,瞧向一臉無奈又好笑的唐益夫。“對不起,機器聲音太大,我沒聽到。”

  “是嗎?我看你是太愛做麵包了,一摸到麵粉,什麼都忘了。”

  “不是啦,我真的沒聽到,你說話我都很認真聽,絕對不會忽略你……”

  “好好好,我開你玩笑,你怎麼這麼容易當真啊?”唐益夫愛憐地摟摟她肩頭。“傻瓜。”

  “我就是不聰明嘛。”她傻笑。

  和他在一起很快樂,他對她細心體貼,很照顧她與家人,他們都熱愛烘焙麵包,若能和興趣相同的男人共組家庭,一定會很幸福吧?

  他還是她最喜歡的斯文白淨類型,而且他是真斯文,不像某人是假紳士,那人的斯文是假性,就像狐狸偽裝成無害的羊,整得她團團轉,她懷疑自己上輩子可能欠他很多,這輩子才這麼慘,唉。

  “我去準備餅乾,你做泡芙吧!”唐益夫轉身走開。

  “好。”她笑吟吟地應聲。唐益夫一定是她人生幸福的預告,今晚的約會她可要好好打扮,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她挽起衣袖,泡芙材料都已備齊,她將牛奶加熱後,倒入混合蛋黃、白糖、麵粉與玉米粉的大碗裏拌勻,再將所有材料加熱,直至餡料變得濃稠,再添加自製的草莓醬,等變成粉紅色的甜蜜內餡轉涼,才放入冰箱。

  然後做外皮,奶油加入水和鹽,煮至沸騰,再加進麵粉和蛋,用木匙拌勻成麵團,再將麵團塑成小球,放入撒了麵粉的烤盤,進烤箱,二十五分鐘的烘烤過程中,還得調換泡芙位置,讓顏色烤得均勻。

  她忙得滿身汗,越忙越精神奕奕,泡芙是她最拿手的小甜點,因為那個人愛吃。

  他酷愛甜食,從前,她常做許多泡芙讓他放在冰箱,只要烤過就可食用。

  一個大男人的口味這麼孩子氣,她偷偷覺得好笑,這些年,他還是一樣愛吃甜食嗎?

  如今,他已是知名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年年蟬聯雜誌票選的黃金單身漢,身價早已不可同日而語,過去那些已是逐漸朦朧的風景。

  可也許,她做的這些麵包點心,那個人曾輾轉品嚐到;也許,他曾親自來“莓果”光顧,她默默希望,這些甜美可愛的小點心有些能到他手上,代替她快樂他的味蕾,愉悅他的心情,即使不會再見面,她還是希望他過得好。

  “……琪琪,泡芙出爐了。”

  唐益夫的聲音讓她回神,他端來兩大盤薄餅乾和新鮮草莓,兩人分工合作,切開泡芙,擠入冰涼的內餡,將烤成弧形的薄餅乾蓋在泡芙頂上,再安上草莓固定,一顆顆咧嘴笑的泡芙,頂著鮮紅草莓帽尖,酥香的餅乾帽簷,乃是“莓果”的招牌商品“小紅帽”。

  店裏每天早上和下午各出爐一百個“小紅帽”,半小時便銷售一空。

  丁琪艾拿起兩個泡芙。“我先上樓了。”她還要送一對兒女上學,泡芙是給孩子們當點心的。

  唐益夫正在廚房另一頭忙,對她點點頭,眨眨眼,她明白他是提醒她晚上的約,淺笑著點頭,轉身上樓。

  ☆☆☆    ☆☆☆

  丁琪艾回到家裏,兩個孩子都已穿好製服,坐在廚房吃她母親準備的早餐。

  “捷恩,你今天好厲害,沒賴床耶!”丁琪艾讚美兒子,用力在兒子的嫩臉香一記。兩個孩子都遺傳到父親的白皙膚色與精致五官,兒子俊美,女兒秀麗,都是她的心肝寶貝。

  丁捷恩酷酷地道:“我今天想要當乖小孩,所以自己起床。”

  丁小浣慢吞吞地啃吐司。“因為捷恩作惡夢,很早就醒了。”

  “我哪有?”

  “有啊,你半夜一直哇哇叫,把我吵醒好多次。你又夢到鬼對不對?”

  “才沒有!”想到恐怖的鬼臉,丁捷恩小臉微微發白。

  “一定是,你上次在林大頭家看完鬼片,一個禮拜都作惡夢,吵得我每天睡不好--”

  丁琪艾製止兩個快吵起來的孩子。“趕快吃早餐,上學會來不及。捷恩,以後不準去同學家看鬼片。”

  “就說我沒有夢到鬼!”丁捷恩惱了,大聲道:“我是夢到爸爸!”

  噗--咳咳!剛咬一口三明治的丁琪艾被麵包噎到,明眸警戒大瞠,兒子一雙清澈黑眸瞪著她。

  她不自在地避開視線。“不是夢到鬼就好。趕快吃,別再講話了。”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找爸爸?”

  “我們不會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你們媽媽是笨蛋,上班記得要領薪水,幫人家生小孩卻連安胎費、教育費都不拿。”丁母冷冷開口,對自己生的笨女兒有無窮怨言。

  “我不笨!而且我自己會賺錢,幹麼跟他拿?”

  “唷,會賺錢就不跟人家拿錢,那你早上吃過飯是不是就不必吃晚飯了?孩子是他的,你跟他要錢有什麼不對?這個錢是拿道義的!”

  “什麼道義,我看是拿厚臉皮的。”丁琪艾振振有辭。“錢和道義不可以劃上等號,你不是教我金錢不是萬能嗎?”

  丁母怒了。“你是‘北七’嗎?那個男人不負責任,你還幫他開脫,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我是沒生大腦給你嗎?!還是你大腦穿孔,頭殼裝石頭?!”

  “反正我生孩子不是為了錢!”

  “好,就算你不是為了錢,至少讓他們父子相認,說不定他也想見小孩。”

  “他才不想。”丁琪艾語氣斬釘截鐵。“你沒看新聞說的,他怎樣對待那個女明星和她的孩子嗎?我才不要帶小浣和捷恩去給他羞辱。”

  “那是因為孩子不是他的,他當然不認,幹麼當冤大頭?”

  “反正,我們這個家裏沒有他的位置!我晚上要和益夫吃飯,以後益夫可能常常來我們家,別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大家都聽到了嗎?”

  她口氣嚴肅,但軟軟的娃娃音聽起來毫無魄力,兒子看都不看她,丁母冷哼一聲。“我也不想讓家醜外揚,有你這麼笨的女兒很風光嗎?”

  丁小浣則冷靜提醒。“媽媽,上學要遲到了。”

  “喔,好,我馬上送你們上學。”丁琪艾很沮喪,可惡,她是家裏的經濟支柱,講話卻毫無分量,全家沒人當她一回事,嗚。

  她送孩子到小學門口,兒子頭也不回地進校園去了,她交代女兒:“小浣,我們家沒有爸爸,還是過得很好,不需要去找他,你幫媽勸弟弟好嗎?”

  “我覺得很難,捷恩很想要爸爸。”丁小浣一雙聰慧黑眸如明鏡,彷佛洞悉她內心。“媽媽,你是不是很怕去找爸爸?”

  “呃……是有一點。”光想象跟他見面的情況,她頭皮就發麻。

  “那就不要去找他,我也覺得我們家有沒有爸爸都沒差。捷恩和阿嬤是看到新聞才突然想到他,過幾天就忘記了,你別擔心。”

  “最好是這樣。”她歎口氣,親了女兒額頭一記。“媽回去了,你快進教室吧!”

  鐘聲響了,丁小浣走進教室,雙胞胎弟弟已坐在座位上,導師正忙著處理兩個搶蛋餅而打架的學生,一面還要盯著鬧哄哄的教室。

  丁小浣坐下來,沒兩分鐘,丁捷恩忽然舉手。“老師,我要去廁所。”

  分身乏術的導師不放心。“你會自己去嗎?要不要你姊姊跟你去?”

  “我知道路啦。”丁捷恩對欲起身的姊姊搖搖頭。

  他走出教室,長廊底端就是廁所,廁所外是花圃和圍牆,圍牆外就是公車站牌,石砌的圍牆比他母親還高,但對於超會爬樹的他而言不成問題。

  他一直好羨慕同學們都有爸爸,爸爸會陪他們做功課、打電動,帶他們出去玩,那天看見電視上西裝筆挺的父親,他好興奮,原來他的父親英俊瀟灑媲美明星,他迫不及待要讓大家知道他有這麼帥氣的老爸,偏偏老媽掃興……

  既然媽媽不肯去,他自己去總可以吧?

  所以他拜托林大頭的哥哥,上網查出父親的名字與公司地址,再跟開公車的鄰居趙叔叔確認過路線,從學校這邊搭車去爸爸的公司,只要十五分鐘,他計劃周全,要去堵老爸!

  他在廁所外站了一會兒,確認四周無人,立刻翻牆溜出校園,跑向公車站牌。

  ☆☆☆    ☆☆☆

  丁琪艾目送女兒進學校時,“莓果”麵包店裏,泡芙已經快賣完了,店裏顧客來來去去,好熱鬧。

  一位打扮時髦的孕婦走進店裏,眾人見了她的大肚子都自動讓路,她走到櫃台前,笑道:“嗨,我的麵包呢?”

  店員立即遞上紙袋。“幫你包好了,兩個‘小紅帽’、藍莓慕斯蛋糕、可可核桃蛋糕、芒果羊羹。”這位孕婦是老顧客,每早固定來買這幾款甜點,店員早就幫她全部準備好。

  “謝啦。”孕婦付帳,拎了紙袋出來,上車,駛向她服務的“雙盟廣告”。

  她抵達公司,在一樓等電梯時,背後響起一道溫文自製的嗓音。

  “早,王秘書。”

  她回頭,瞧著來人。“早安,老板。”美眸溜過對方一身運動服。“去晨跑啊?”

  “嗯,這兩天不想上健身房,改在市區慢跑。”沐亞杉倚著牆邊,他體魄修長強健,才跑過半個城市,他卻優雅得像剛離開晚宴,髮絲整齊,金邊眼鏡襯著斯文俊臉,一副冷淡矜持的貴公子派頭,天生的魅力連平凡的運動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質感不凡。

  瞥見秘書手上熟悉的紙袋,他目不轉睛,剛運動完,正餓呢。

  “擔心記者會去健身房堵你嗎?那裏很重視會員隱私,應該不會放記者進去吧?”王秘書假裝沒看到老板渴望的眼神,偷偷好笑,她的老板也是她的遠房表哥,他對工作一絲不苟,對甜點也很執著,派她每天去這家麵包店采買,好像小孩子,真可愛。

  “我知道,只是想呼吸外頭的空氣,不想關在房子裏靠機器運動。”反正那紙袋裏的麵包全是他的,早晚會落到他手裏,不急。

  他想了想今日預定工作。“早上九點鐘和十點半,分別有兩位業主要來我們公司,會議室要早點準備好。下午要討論‘棋美’的新案子。今晚公關部的聚餐,他們有邀我,但我跟劉導演要吃飯,你跟公關部說一聲,挑瓶酒送他們晚上喝。”

  “老板,你真是超人耶!什麼都記得這麼清楚,還要秘書幹麼?”王秘書嘖嘖稱奇。“你該不會連我的預產期也記得吧?”

  “還有十七天。”沐亞杉淡淡勾笑。

  “哇噻,你還真的記得?!”

  “因為你說要做到開始陣痛,我怕你在公司裏生,每天都在算日子,預習怎麼叫救護車。”

  王秘書爽朗地哈哈笑。“我要是真的等不及上救護車,在公司裏生寶寶的話,彌月蛋糕公司要出錢喔!”

  “想得美。”最多他這個表哥盡點心意,送一些嬰兒用品。

  他實在餓了,徑自拿過秘書的紙袋。“劉導喜歡日本料理,你選個好餐廳訂位,等等送杯咖啡進來。”

  沐亞杉進到辦公室,正想享用他的美味甜點,一道揶揄聲音向他飄來。

  “早啊,沒血沒淚的狠心老爸。”喻以鈞衝著好友笑。兩人攜手創業,他是雙盟的總經理,沐亞杉是創意總監,一路把公司拉到同業中的頂尖地位。

  自從女明星帶小孩來公司大鬧之後,他老是拿這件事消遣好友。

  即使沐亞杉對此事超不爽,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只是在他一塵不染的辦公桌後坐下,淡淡道:“早。你要是不想下禮拜去意大利度蜜月的時候,還被我天天用公務急件轟炸,最好換一句話跟我問早。”

  喻以鈞很上道,馬上舉手投降。“好好,開玩笑嘛,跟你認識這麼久,你生活比白開水還淡,難得爆一次八卦就爆這麼大,讓我太震驚了。”

  “我以為以你跟女人交往的豐富經驗,我這還算小Case,給你塞牙縫都不夠。”

  “我改邪歸正了,現在我是好爸爸兼好丈夫兼好情人。”

  “還有一張好厚的臉皮。”自吹自擂都不臉紅的。

  喻以鈞咧嘴笑,滿面春風。“沒辦法,我太快樂,你都不知道,結婚的感覺啊……”他眯眸,一臉回味無窮。“早上醒來,看心愛的可愛老婆睡在旁邊,然後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餐,兒子嘰嘰喳喳跟你說話,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可以讓我感覺非常快樂。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幸福就是和你愛的人過著重複的生活,最幸福的事其實就藏在最平凡的日子裏。怎樣?聽了有沒有很羨慕?”

  “並沒有。”沐亞杉取出“小紅帽”,它的香氣讓他唇角揚起滿意弧度。

  “是嗎?我看你明明是居家型的男人,除了工作之外,放假就在家看書,不無聊嗎?憑你的條件,女人願意排隊給你挑,不然你說你想要哪種類型的女人,我幫你找。”自己幸福了,也想看好友覓得良緣。

  “不必了,我喜歡現在這樣一個人過。”先吃掉“小紅帽”的新鮮草莓和薄餅,然後一口咬下半個泡芙,泡芙皮酥香,草莓顆粒內餡先是微微的酸,然後甜從酸裏爆發湧出,綿綿密密地霸占口腔,淹沒味覺,連心都甜蜜了。

  這滋味,總教他想起很久以前,某個綿軟溫暖如甜食的可愛女人。

  實在太好吃了……他滿足地無聲歎息。究竟是哪位麵包師傅如此才華洋溢,設計出這麼美妙的滋味?有機會他真想拜見對方。

  “你確定?”喻以鈞端詳好友,除了看得出那張俊臉吃泡芙吃得很高興,看不見故作灑脫。“其實結婚也好,就是因為你還單身,那個女明星才會想出這種荒謬的步數,她本來都快過氣了,現在變成大紅人,你沒看她這幾天上遍電視台節目?擺明想靠你炒新聞,萬一她又來鬧,你怎麼辦?”

  “叫警衛轟她出去。”

  “萬一她還帶那個小孩來呢?”

  “叫警衛轟他們出去。”

  “你果然沒血沒淚,不怕傷了小孩的心嗎?”身為父親,喻以鈞對小孩就是心軟。

  “我如果愛心過剩,會去捐款給家扶機構。難道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喊我爸爸,我都得負責?”這時,桌上分機忽響,沐亞杉按下通話鍵。“什麼事?”

  “老板……有個小孩找你,說是你兒子。”秘書怯怯報告。

  沐亞杉挑眉,真有膽量,還敢上門?“他們又來幹麼?”

  “不是上次那個,是另一個小孩……”

  喻以鈞錯愕,笑了。“天啊!你今年交了什麼運,這麼多小孩來認親?”

  沐亞杉橫好友一眼,對分機道:“叫他回去,我沒有什麼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可是他堅持要見你,而且他……不太一樣。老板,我覺得你該見他。”

  沐亞杉很厭煩。“好吧,讓他進來。還有,叫警衛來我辦公室外等,準備兩分鐘後趕人,順便告訴他,下次他再隨便放人進來,就回家吃自己。”按掉通話,他一口解決掉剩餘的泡芙,一早的好心情都被破壞光了。

  “你真的要趕走一個幾歲的小孩?”喻以鈞不敢置信。

  “他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可能他母親躲在外頭等著接應他,不必為這種人擔心。”辦公室的門開了,沐亞杉盯著小小身影走進來。

  那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穿著製服,墨黑頭髮很像他,白皙膚色更像他,那副眉眼像他像到不行,而那副天真熱誠的表情,似曾相識。

  “爸爸!”丁捷恩驚喜地嚷。終於見到他了!他比電視上還帥!坐在大辦公桌後面,好威嚴,看起來事業做很大,很厲害的樣子。他滿心崇拜,大眼閃閃發亮。

  “爸爸,你為什麼都不來找我和媽媽?”

  “原來如此……”沐亞杉開口,嗓音冷淡。“難怪王秘書會讓你進來,這次找個像我的小孩,想混淆我,讓我動搖,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麼時候在外頭留了種卻不記得……這招不錯,很聰明。”

  “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嗎?”連喻以鈞都懷疑,這孩子太像沐亞杉,若不是親骨肉,哪會這麼像?

  “不是。”

  “真的不是?”

  “絕對不是。”

  “為什麼有小孩來認爸爸,你都這麼有把握說不是?難道你結紮了,不可能有後代?”不然怎會這麼篤定?

  “紮你個頭。”沐亞杉眼色淩厲,口吻森冷斯文,貴公子連發怒都怒得很矜持,他才不會發飆失控罵人,他只需要打個電話給律師,律師自然會替他處理妥當。

  丁捷恩還陶醉在和生父重逢的興奮裏,渾然不覺對方臉色不對勁,喋喋不休。“爸爸,電視說你是這家公司的創意總監,創意總監是做什麼的?你是不是很厲害?你會不會打電動?會不會跑步?我跑得很快喔!老師說我可以參加田徑隊,我還會遊泳--”

  他打斷小男孩。“你媽媽是誰?”他受夠了,這次他要走法律途徑,揪出這個想對他動歪腦筋的女人!

  “我媽媽……”丁捷恩不記得母親的名字,瞧見桌上的“莓果”紙袋,指著袋子。“我媽媽是做麵包的,在麵包店工作。爸爸,你喜歡吃我們店裏的麵包喔?”

  “別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好,紙袋上有麵包店電話,這就撥號過去--

  喻以鈞問:“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丁捷恩。”

  喻以鈞沈吟。“你姓丁?我們這裏以前也有個丁助理……”丁助理是沐亞杉任用的,他只知道兩人曾經交往,但某一天,她忽然消失,再也沒來上班,沐亞杉從未解釋過兩人之間發生什麼事。

  他瞧好友。“喂,這孩子該不會……”

  沐亞杉沒回答,他凝視小男孩。他從剛才就覺得這孩子熱情活潑的神態很熟悉,簡直是她的翻版,他還以為是自己想太多,莫非……

  他胸腔繃緊,問小男孩:“你幾歲?”

  “七歲,今年剛讀小學一年級。”

  她離開他八年,如果當時她懷孕,孩子也該是這年紀……

  她熱愛做麵包,當初,她其實想應征麵包店助手,被他拐來當助理,如今要是選擇在麵包店工作也很合理。他從沒想過她離他這麼近,更沒想過他們有孩子……她不告而別,連有他的骨肉也只字未提,為何現在又讓孩子來找他?

  “你媽媽現在在店裏?”

  丁捷恩點頭,看父親拿起話筒,他緊張了。“你要打電話給媽媽?你不要跟她說我在這裏,她會生氣,我是偷偷從學校跑出來的……”

  “你本來就不該在這裏。你逃課,我應該通知你母親,請她帶你回學校。”沐亞杉表情始終冷淡,彷佛無動於衷,其實撥號的修長手指有些不穩。

  假如這個在麵包店工作的女人不是她,他會請她領回孩子,然後請律師登門拜訪她;假如是她……她可能寧願被他告到傾家蕩產,也不要他上門。

  不,他不會用訴訟這麼殘酷的手段對付她,這樣太便宜她,她欠他的債,他要一筆一筆,親自跟她算,要她切實清償,第一筆,就是這八年的相思……

  這回,他絕不會讓她逃掉--

  ☆☆☆    ☆☆☆

  丁琪艾送小孩上學後,回到麵包店。不管唐益夫怎麼勸她,她還是熱愛內場工作,她喜歡親手碰觸麵粉、揉麵團,經手每個剛出爐的麵包,感覺多麼實在,收錢算鈔票哪有這麼紮實的成就感?

  店裏最近想研發一款新麵包,她跟師傅們窩在廚房研究配方比例,有電話打進來找她,是學校導師。

  “捷恩的媽媽嗎?捷恩不見了--”

  丁琪艾握著話筒,愣住了。“不見?什麼意思?我早上才送他上學……”

  “剛才捷恩說要去廁所,因為我在忙,讓他自己去,結果他沒回來,我們已經找了一小時,把學校每間廁所都找遍了,每個角落也都找過了,都找不到捷恩。很對不起,這是我的責任……”導師連連致歉。

  “怎麼會不見?我早上送他到學校,親眼看見他進去啊!”丁琪艾慌張不已。“你們有找過每個地方嗎?每個角落都看過嗎?捷恩討厭上學,說不定是想逃避上課,躲起來了,你們再找看看--”

  “我們還在找,也開始搜尋學校周邊,也許他跑出校外去買零食,訓導主任正帶人去找外頭的商店。”

  “小浣呢?她也不見了嗎?”

  “小浣還在教室裏,我跟她談了一下,她說捷恩最近吵著要見父親。就我所知,他們爸爸過世了,不是嗎?”

  她尷尬,捂住話筒小聲坦白。“欸,其實是有一些原因,他們的爸爸沒跟我們在一起,我不希望他們想太多,所以告訴他們父親過世了,但是前幾天我說溜嘴,他們現在都知道爸爸其實還活著。”

  “那……有沒有可能,捷恩去找他父親?”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兒子單純,藏不住秘密,要是已經見過父親,她絕對能從他表情看出來。

  “說不定他有試著連絡父親,也許你可以找他父親問看看--”

  “絕對不行!”丁琪艾對話筒大叫,把電話那頭的導師和她身邊的師傅們都嚇一跳。“喔,我是說……絕對不可能,捷恩不知道他爸爸的連絡方式,更不可能去找他。總之,我先過去學校看看……”

  她放下話筒,一個師傅問:“琪琪,怎麼了?看你講電話這麼激動。”

  “捷恩的老師說,捷恩不見了。”她心焦地咬唇,迅速脫掉圍裙。“學校裏到處都找不到他。我要去學校一趟。”

  師傅和學徒們都圍過來關心。“怎麼會這樣?”

  “這小子真皮!不好好上學,跑哪裏去了?”

  “說不定他不是亂跑,是被帶走了。”一個小學徒嚴肅發言。“前陣子不是有新聞說,歹徒混進校園偽裝成老師,專門誘拐小男生……”話沒說完就被眾師傅巴頭、賞白眼,這時候應該安慰當事人,火上添油做什麼?

  丁琪艾愣住。“不會吧?我教過他要小心陌生人,他應該沒那麼笨……”可萬一兒子遇上歹徒……種種可怕的想象在腦海閃過,她眼圈紅了,泫然欲泣。

  師傅們安慰她。“琪琪,別聽阿方亂講,捷恩不會有事,他應該只是頑皮,躲在學校什麼地方不出來,你別想太多。”

  “總之,我先去學校,老板回來的話,幫我跟他講一聲……”

  丁琪艾匆匆跑回樓上的家,拿了錢包和鑰匙,下樓正要出門,麵包店的電話響了,櫃台小姐接起來講幾句,對她道:“琪姊,找你的。”

  是不是找到捷恩了?她滿懷希望地接過話筒,衝口問:“老師,找到捷恩了嗎?”

  “請問是丁琪艾小姐嗎?”

  “我是,你是誰?”她失望,捷恩的導師是女的,對方一口溫文悅耳的男嗓,絕不是兒子的導師。

  然後,電話裏是一陣詭異的漫長沉默,不知為何,她幾乎能感到這股緘默裏有張無形的網,不懷好意地向她逼近。“喂?”幹麼不說話了?

  “丁小姐,你是不是有個兒子,叫丁捷恩?”

  她一窒。“你怎麼知道我兒子?你是誰?”莫非她兒子真被綁架了,這人是來勒索的歹徒?她聲音發顫。“我、我兒子在你手上嗎?請你不要傷害他!我有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求求你,他只是個小孩……”

  “我不會傷害他。他在我這裏沒錯,是他主動來找我。”

  “啊?”她胡塗了。

  “他說,你禁止他和我連絡,所以他查到我公司的地址,溜出學校,搭公車來找我。”

  “他--什麼?”網子當頭罩下,不祥的感覺成形,她心驚。不會吧?不可能吧?她不信兒子這麼厲害,這不是她傻乎乎的兒子會做的事,她一定是幻聽了,要不就是這男人在胡說八道……

  “琪琪,我剛問了他的年紀,算起來你離開公司前就懷孕了,對不對?”

  她大腦已徹底凍結,無法反應。

  “那年你突然消失,我找你很久很久很久,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有了孩子也不讓我知道?我不明白,你討厭我嗎?但真的討厭我,不會留下我的孩子,是有別的原因吧?”

  要是她承認她當初是沒勇氣拿掉,“找你很久很久很久”就會變成“讓你很慘很慘很慘”吧……

  “幸好我終於找到你了。”對方歎口氣,嗓音裏的愉快很明顯。“沒想到我們原來離得這麼近,看來我們很有緣。”

  是孽緣,絕對是孽緣……

  “說句話吧,這麼安靜很不像你,難道你以為我生氣了?”溫文的男聲沒一絲火氣,口吻彬彬有禮到讓人發毛。“不會的,即使你這樣對我,我也不會生氣,你知道我從不對你生氣。還是你忘了我?那更不是問題,我待會兒就過去找你,只要見了面,你一定會馬上想起過去。”

  “你--”她當然沒有忘記他,怎可能忘記他?他是孩子的父親,是她想忘又忘不了的男人,是她千方百計回避的惡夢,他已逼到眼前,而她是沒用的小老鼠,遇到神通廣大的貓,她只能……

  喀。她把電話掛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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